母亲总说淑女佳人不可如此放纵,一定要身姿窈窕、性情温婉,饭只能吃七八分,话只能说五六句,否则将来嫁去婆家必然要被舅姑嫌恶。
每次张五娘如此念叨的时候,晏怀微都会忍不住想,婆家到底是个什么搞七捻三的地方,怎得比那阎罗殿还可怕?!
但大妈妈却从来不拘束她。
大妈妈不仅由着她像春风吹野草一样撒欢,甚至精神好些的时候,还会陪着她一起春风吹野草——晏怀微吃酒耍钱的本事都是从大妈妈那儿学来的。
“不必一味讨好旁人,”李清照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对她说,“世人讨好别人,不过就是想让自己过得舒坦些。若是你一心端正,从容本真,你自然就会舒坦,又何须他人施情舍意。”
晏怀微正埋头啃一只烧鹌子啃得高兴,“唔唔唔”地点头应着,觉得大妈妈说得对极了——什么夫君什么舅姑,全都边儿去,莫来妨碍她啃鹌子。
待吃得心满意足之后,晏怀微跑去净手,回来便对李清照说:“大妈妈,我们打马吧?”
李清照扑哧一声笑出来:“你都不知输多少钱给我了,竟还要玩?”
“要玩,要玩!”晏怀微拍拍自己的小荷包,那里面装着张五娘给她的绍兴通宝,“我今日可有钱哩!”
打马乃是一种博戏,曾于我朝民间风靡一时。大抵是因其颇为雅致的玩法和规则,使得闺秀佳人们对此博戏尤为喜爱。
市井间流行的打马博戏主要有两种,一种叫“关西马”,一种叫“依经马”。李清照和晏怀微打的是每人手执二十枚棋子的依经马。
打马耍钱这事,晏怀微不敢让张五娘知道,若是张五娘知道了,她免不了又得吃一顿数落。故而在家中是绝没有人陪她玩的,但是到大妈妈这儿可就不一样了,她可以敞开了玩儿。
李清照眼下已是虚七十的高龄,身体每况愈下,每日吃药比吃饭还多,遂已是许久不曾填词作诗。但她却仍旧喜欢打马,不仅喜欢,其水平之高绝可称为鳌里夺尊——晏怀微与她玩,从没赢过一次。
细论起来,晏怀微在打马这件事上实在当得起“又菜又爱玩”这五个字。虽然一次没赢过,但总是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觉得这一局是手气不好,下一局定能逆风翻盘。
但见少女轻车熟路地将棋图、骰子、马棋和官盆全翻出来,又从她那小荷包中数出五百枚绍兴通宝,“呼啦”一下扔进官盆里,之后便满脸兴奋地坐在案前,巴望着李清照来下注——活像一只浑不知自己就要被宰的肥兔子。
官盆里的钱便是打马之赌资,一局结束,赢家可依照规则从中拿取数额不等的钱币。
李清照瞧着小丫头今日如此“财大气粗”,一下子就扔了五百钱进去,遂也笑着数出五百钱放入官盆。而后她落座于案前,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意思是,你是小辈儿,让着你,你先丢骰子。
桌案上铺开了打马图一幅,并有骰子三枚,晏李二人每人手执二十颗马棋,准备撒骰子“下马”。
每一颗马棋就代表一匹马,此博戏的最终目的便是将玩家手中的所有“马匹”全部打入终点“尚乘局”,而在打马的途中,还会经过“玉门关”、“陇西监”等处,在玩法上亦有倒行、入夹、落堑等各种技巧。
晏怀微拿起骰子,天灵灵地灵灵地一通乱嘀咕之后将之丢向棋画,定睛一看,掷出的是一幅“三、三、三”的花色。
“啊……怎得是个雁行儿……”
三个骰子都是三,这花色被唤作“雁行儿”。“雁行儿”是不可以下马的,须将骰子交给对方,由对方投掷。
“到我了。”
李清照拿起骰子随意一丢,但见三枚骰子所呈点数为“二、五、六”,此花色名“暮宿”,可以下马。
再次轮到晏怀微掷骰子。晏怀微这次真是卯足力气,将骰子向案上用力一扔,花色为“一、二、三”。
此花色名唤“小浮图”,依旧不能下马——苍天啊,谁家好人手气能烂成这样!晏怀微简直要以头抢地了!
又轮到李清照。
只见易安居士扬手一丢,骰子咕噜噜转动着,停下时定睛一看,“一、四、一”名唤“火筒儿”——请您下马。
之后二人继续轮换掷骰子,直到李清照将二十匹马全部下完已经开始行马了,晏怀微那边却还余五六匹马没下去。
女孩儿家急得额头都开始冒汗,抬起袖子胡乱抹一把,管不了那么多了,继续玩!
打马这种博戏,下马的时候讲究运气,行马的时候则讲究战术博弈。
但见李清照时而前进,时而倒行,时而将马匹左右分散,控制得机动灵活。而晏怀微这个莽丫头,一股脑儿只顾着往前冲,每每总会掉进大妈妈给她挖的坑里。
晏李二人这次玩得着实起劲儿,从蝉鸣聒噪的中午一直玩到日头偏西,毫无意外,官盆里的钱又一次被李清照全部赢走,连根寒毛都没给晏怀微剩下。
李清照笑着揉了揉自己都快坐僵了的腰,在晏怀微闷闷不乐地收拾棋子的时候,她从卧房内捧出一个钱匣子,而后将今日赢来的钱全部收进了自己的钱匣子里。
晏怀微嘟着小嘴,直勾勾地盯着李清照手中的钱匣子看。这个大肚子钱匣,可是吞掉她不少钱呢。
真气人,大妈妈表面上说要让着她这个小辈儿,其实从来都没让!
彼时的她并不知道,她和大妈妈打马输掉的那些钱,大妈妈分文未动。甚至包括大妈妈自己攒下来的银钱,全部都储在匣子里,那是打算留待她嫁人的时候给她作嫁妆的。
——而当她知晓此事的时候,大妈妈却早已不在人间。
但这些都是后话,今回只说绍兴二十二年的夏天,晏怀微带着一堆吃食来看望李清照。她原打算在这儿舒舒服服小住些时日,孰料第二天就出了一桩大事,迫使她不得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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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时分, 晏怀微和李清照玩够了打马,又一起用罢飧食,李清照这便唤来家中女使帮晏怀微收拾房间。
待一切整理妥当已是月明星稀。耳闻清风吹起蛙鸣阵阵, 亦有叫不上名字的小虫儿在夜色之下忽隐忽现。
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各执一柄团扇坐在院子里数星星。晏怀微依偎着李清照, 又唱了一会儿她最喜欢的那首“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之后就抱着她的小包袱于客房下榻。
次晨起床之后,晏怀微忽然想起昨儿出城的时候看到西子湖畔的藕花开了,于是就提出想和大妈妈一起去看藕花。
李清照眼下颇有些腿脚不便,已是许久不曾出门, 可今日见丫头一双眼睛亮闪闪地描述着湖畔藕花如何明艳, 不忍扫她的兴,遂允了。
朝食过后, 二人这便开始为出门看花而梳妆打扮。
七十岁的老妇人已是银发稀疏, 早就不再喜欢花环金钗等累赘之物, 遂只是随意将白发挽起,再用木簪子一簪便算是收拾好了。
晏怀微却是满头青丝如瀑,饶是李清照来给她帮忙, 也仍旧挽了好半天才挽出一个髻子。
女儿家好不容易梳好头发,孰料却又在衣衫上出了麻烦——晏怀微拎着自己带来的那几件褙子, 左看右看没一件满意的, 嘟嘴皱眉, 根本不知该穿哪件。
李清照笑着转身回房去, 不一会儿就见她拿着一件衣裳出来, 道:“怀微,你瞧瞧这件,喜欢吗?”
晏怀微接过衣裳抖开一看, 竟是一件几乎全新的绮罗褙子。但见褙子缘边以缠枝纹织就桃花、杏花、荷花、菊花、梅花五种花样,实在清丽贵气。
“这是‘一年景’?!”晏怀微惊诧地看向李清照。
一年景,顾名思义,乃将一年四季的花卉全部绣在一件褙子上,使得这褙子既能流溢万花枝缠之贵,又可彰显秀丽娇艳之美。
此纹样起源于靖康初年的汴梁,先是在宫中盛行,之后传至民间。随着衣冠南渡,眼下又时兴于江南各处。
但这种“一年景”衣裳因其织工复杂、用料讲究,故而价格十分昂贵。像晏怀微这样的小家女儿,自然是不曾拥有过。今日见李清照拿出这样一件衣裳,她简直又惊又喜又羡慕。
“你试试,看合不合穿,”李清照温和地述说着,“这件褙子是我从北边带过来的。现如今年纪大了,再不喜这些花里胡哨的衣裳,这件拢共也只穿过一次。北边的‘一年景’与临安的颇有些差异,若是你不嫌弃,就送给你了。”
哪里会嫌弃哟,大妈妈真是太好了!晏怀微开心得眼睛都笑成了小月牙儿。
她原本穿着的是一件彩蝶穿花褙子并绿罗裙,这会儿便将那件彩蝶穿花脱掉,手脚麻利地换上了“一年景”,左看右看美的不得了。
李清照帮她整理着褙子边沿和裙摆,边理边问:“你道那些士大夫是怎么说‘一年景’的?”
“怎么说呀?”
“他们说,就是因为女人一下子就把一年四季的景色全穿在身上,所以靖康才会一年而止,徽钦二帝才会被金人虏去。”
晏怀微瞪大眼睛惊愕不已:“这些人怎得空口白牙乱讲话哩。”
“这世道向来如此。男人若是无能,便会将那刻薄之处一味对准女子。男人找不到台阶下的时候,便会踩着女子的脊背,好让自己站稳。”
晏怀微一跺脚,道:“真气人!”
院墙内的两个女人正一边整理衣裳一边唾弃着那些道貌岸然的软骨头,却不知此时此刻,正有一辆马车停在李宅大门外。
从马车里下来的是一名男子和一个小女孩。
那男子身着天水碧色,眉目俊美至极,小女孩也生得十分漂亮,仿佛瓷娃娃似的。
来人叩响宅门,唤得女使出来。女使初时还以为他们是来找李迒的,便说官人去了敕令所,眼下并不在宅中。
哪知男子却递上一纸梅花锦笺拜帖,言今日只为拜访易安居士而来,烦请女使通传一声。
女使拿着拜帖来到偏院的时候,李清照正在帮晏怀微戴耳坠——那是晏怀微生日时父亲晏裕送她的银鎏金童子执莲叶坠,李清照笑言这坠子与今日的出游颇为相称,于是晏怀微就让大妈妈帮自己戴上。
“大娘,门外有人来拜访您,这是他的帖子。”女使将拜帖递上。
李清照接过拜帖,打开一看,便道:“快请他进来。”
“是谁来啦?”晏怀微好奇地问。
“普安郡王府的承信郎,许是因着上表之事前来。”
耳闻“承信郎”三字,晏怀微只觉心跳骤然加剧,眼神也乱了,呼吸也乱了,从头到脚每一根寒毛都紧张起来。
“怎么了?”李清照瞧出她的异样,以为她是羞于见外男,便为她出主意,“你若是不想见他,可先回卧房等我,我与他稍谈几句。”
晏怀微努力按捺心头的兵荒马乱,摇头道:“没事,我不介意这些,我陪着大妈妈就好。”
正说着话,但见女使引着赵清存和一个小女孩走进屋内。
赵清存与李清照见礼,之后又拉过小女孩向居士介绍说这是他妹妹赵嫣,他原打算拜访完李宅就带妹妹去泛舟游湖。
“今日晴空万顷,泛舟游湖自当妙极。”李清照笑答,并让女使为这兄妹二人看座奉茶。
待得坐定,赵清存这才说出自己此来所为何事:“易安居士将《金石录》进奉朝廷,官家甚喜,特将此事吩咐普安郡王,郡王遣小可来向居士致谢。”
《金石录》乃李清照与其夫赵明诚昔年屏居乡里时所编撰。李清照来到临安后,亦曾耗费大量精力对此书进行誊写校订。大约去岁初春,她将誊校好的《金石录》并其序文上表于朝廷。辗转这么些时日,如今此事交由普安郡王打理。
闻说这般,李清照谦逊言道:“将《金石录》编纂上表,本就是先夫遗愿。老妪时日无多,临去前能为家国尽此绵薄之力,幸甚至哉。”
“居士所行绝非绵力,”赵清存拱手复施一礼,“此书录目十卷,跋尾二十卷,光是誊写就十分耗费心神。郡王体恤居士辛劳,略备薄礼以表心意,大约申时会遣车送至。”
听他说普安郡王要送礼过来,李清照忽地敛容肃穆道:“老妪做此事绝非贪欲名利,承信郎请回吧。”
“居士误会了,郡王所备并非金银珠玉,乃是惯常文房用物,想来居士应有所需。”赵清存赶忙解释。
听得对方说送来的都是她日常要用的笔墨纸砚之类,李清照面上肃然之色这才慢慢褪去。
赵清存继续说道:“官家已将《金石录》交由秘书省誊写,之后将归入架阁库妥善存放,还请居士莫为之悬心。”
李清照颔首:“老妪感念朝廷不弃之恩,倘若其余诸事还有用得上之处,也请承信郎不吝言说。”
赵清存抿唇一笑:“倒是确有几处疑问想请居士解惑。”
“承信郎但说无妨。”
赵清存想了想,斟酌言道:“明诚公所求乃以碑补史、引史校碑,小可对此深以为然。居士所誊《金石录》第三卷有隋时浮图铭一则、造像记二则,这三则录目……”
那边李清照和赵清存已经客套完毕,开始聊起《金石录》的细况,这边晏怀微坐在李清照身后,听着听着就走神了。
并非是她听不懂李赵二人在聊什么,而是她对那些金石之物眼下颇有些心绪复杂。
父亲晏裕平生最大的喜好就是金石清玩,晏怀微原本对此态度平常,既不喜也不厌。但自从齐耀祖抓住了父亲这一喜好,开始频繁往晏家送清玩来讨好晏裕之后,晏怀微再聊起金石之物总会隐约觉得不舒服——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一种厌屋及乌了。
此刻眼见赵清存如此熟稔地谈论着金石之事,她愈发觉得心绪躁乱——赵清存刚进屋时见到她也在此,似乎有一刹惊愣,但却并未表现出任何关切,只淡淡地与她见礼,再之后他就只顾着和大妈妈言金说石,连半个眼神都没再分给她。
赵清存不看她,她却忍不住想偷看赵清存。可任她如何颦眉顾盼,人家端的是一副澹然模样,倒显得自己扭捏娇气。
晏怀微低下头,两只手拧在一起,烦闷地抠来抠去。
正恶狠狠地抠着自己的手指,忽听赵清存的妹妹赵嫣大声打断了那二人的交谈:“阿兄,这屋子里太闷了,我要出去!”
李清照此刻正慢条斯理地向赵清存解释着浮图铭一事,突然被小女孩大声打断,霎时便有些错愕。
“舍妹平日娇宠惯了,还望居士见谅。”
赵清存赶忙替赵嫣向李清照道歉,复又转向赵嫣,道:“阿嫣,不可无礼。”
赵嫣扯着赵清存的衣袖边扯边嚷:“就是太热了嘛!我不舒服!我们走!”
其实赵嫣也不算无理取闹。只因李清照年纪大了畏寒畏风,故而眼下虽是夏日,可屋内窗牖尽皆闭着。四五个人挤在房内挤了这么长时间,其憋闷可想而知。
晏怀微和赵清存可以忍得,但小姑娘优逸惯了,此刻着实已经受不住。
晏怀微见状,心道反正自己留在这儿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带着这女孩去院子里散散,免得她吵着大妈妈。
思至此,她便起身对赵清存说:“由我带着令妹去院中乘凉,不知承信郎意下如何?”
赵清存施礼道:“那便劳烦晏娘子。”
晏怀微牵起赵嫣的手,将她牵出屋外。
屋外是李宅的小偏院,院子不大,只略种了些花木,瞧着也没什么意思。
赵嫣闷闷不乐地坐在屋外的台阶上,晏怀微也就随意地坐在她旁边。
坐了一会儿,赵嫣突然说:“你的耳坠子真好看。”
晏怀微淡淡一笑,道:“是我父亲送给我的。”
“这上面是个小娃娃吗?”赵嫣凑近瞧了瞧,复又问道。
“嗯,是童子执莲叶。”
“你拿下来给我看看!”赵嫣语带命令地说。
这命令的语气让晏怀微蓦然觉得有些不快,她想了想,摇头道:“不好拿下来,你就这样看吧。”
这只耳坠与旁的坠子形构不同,其后即非耳珰细长,又非耳钩半翘,而是一个几乎闭合的圆环。刚才是大妈妈费了好大劲儿才帮她戴上的,现在被一个小女孩下命令一般让她取下来,她自然是不乐意。
小女孩儿倒是没再继续纠缠,好似生气了,将头转向一边不再搭理晏怀微。
晏怀微也没在意,她的思绪仍有些飘忽,一会儿想着赵清存若即若离的态度实在惹人心乱,一会儿又想着屋里那两人究竟什么时候能聊完,她还想和大妈妈一起去看藕花呢。
就是在这时,原本把脸扭向一边的赵嫣突然回过头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攥住晏怀微的耳坠,使出全身力气向下狠狠一拽!
“啊——!”
耳坠被赵嫣拽掉了。
耳坠被拽掉的同时,鲜血飞溅而出,淅淅沥沥滴在晏怀微刚穿上身的“一年景”褙子和绿罗裙上。
晏怀微发出一声凄厉惨叫,倏然捂住自己的右耳,紧接着便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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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门外晏怀微的惨叫和哭声, 赵清存脸色骤然一变,三步并作两步冲了出去。
李清照跟在赵清存身后,亦颤巍巍地步出房门——入眼就是一片血光淋漓, 骇得她一把扶住门墙, 瞬间面色惨白。
院子里原本玩得好好的两个女孩儿,此刻皆已为血所染:一个是满手血迹,另一个则是从肩到裙淅沥斑驳,此刻一缕鲜血正沿着她的脖颈往衣裳里淌。
赵清存已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箭步上前,将脸凑至晏怀微耳畔, 沉声道:“让我看看。”
晏怀微哭着把捂住右耳的手指松开了些, 血顺着指缝绵延而下。
赵清存只看一眼,立时心道不妙——耳垂已被撕裂, 伤得太重, 只这么捂着根本不行。
“怎么弄的?怎么弄成这样?”李清照此刻也行至晏怀微身边, 语气里俱是惊忧。
晏怀微抬起左手指了指站在一边的赵嫣,疼得声音发抖:“她……她把耳坠拽掉……”
听她这样说,赵清存扭头看去, 果然便看到刚才戴在晏怀微耳上的那只童子执莲叶坠此刻正被赵嫣捏在手里。
“赵怡之!你看看你干的好事!”赵清存一把夺过耳坠,怒喝道。
从来都是被哥哥们宠着惯着的赵嫣, 人生第一次被亲兄如此训斥。疾言厉色之下, 她也“哇”地一声跟着哭起来。
当下里, 整个偏院是哭的哭、喊的喊、闹的闹, 真是好一番鸡飞狗跳阵仗。
李清照站在太阳下, 面色忽白忽红,只觉日头太盛,照得人阵阵眩晕, 连站都站不稳。
“唤郎中来……快唤郎中来给怀微瞧瞧……”饶是眼前发黑,李清照却仍旧努力撑着身子,音声颤抖地吩咐小女使给晏怀微叫大夫。
目下的情形实在令人头疼——赵嫣在嚎啕大哭,晏怀微在呜咽抽泣,易安居士已然快要晕厥,而李宅的小女使则像傻了一样呆立在旁。
这些人里唯剩赵清存还保持着清醒、冷静。
他心知易安居士年纪大了,经不起这般折腾,遂当机立断道:“不必叫郎中,我现在就带晏娘子回王府找吴大夫医治。盛暑燠热,也请居士保重身体,快快回房歇息。”
话毕又向李宅女使吩咐道:“烦请拿一块干净布巾出来,晏娘子须敷住伤口。”
晏怀微紧紧攥着李清照的手,目下已疼得说不出话,只顾着哭,哭得浑身打哆嗦。
李清照认得神医吴劼,现听赵清存如此说,便柔声对受伤的少女安慰道:“怀微,你且放心跟他去找吴大夫。吴大夫昔年给我瞧过病,医术极好。让吴大夫给你包扎,定然没事。”
李宅女使不一会儿就拿了块干净绢帕出来,赵清存接过绢帕,将之捂在晏怀微的耳垂上,道:“用力按住。”
晏怀微咬牙忍痛,将绢帕用力按在了耳朵上。李清照瞧她难受成这样,顿觉心疼,自己的眼眶也蓦地跟着红透。
“居士宽心,晏娘子不会有事,小可这就带她回府。”
“好,好,且快些去……”
这边一群人连哄带拽,晏怀微终于放开了李清照的手,极不情愿地被扶出李宅,上了王府马车。
赵嫣因被赵清存训斥,此刻仍在赌气抹泪,说什么都不肯和晏怀微同乘一车。赵清存无奈,只得拿出些银钱交给李宅女使,托她雇顶轿子陪赵嫣回去。
心知晏怀微的伤耽搁不得,赵清存这便上了马车,让车夫孟大赶紧驾车还家。
孰料马车才刚驶过慧光庵,晏怀微便哽咽着说:“你把我放下去,我不去普安王府。”
“很快就到了,你忍一忍。”赵清存温言安慰。
晏怀微根本不理会这安慰之语,只一迭声地说:“停车!我不去王府!停车!”
“你若不想去王府,那我送你归家。”赵清存又道。
“我不回家!不回家!放我下去!我哪儿都不去!”
——这简直已经是在无理取闹了。
赵清存以为晏怀微是埋怨赵嫣,故而才赌气说些胡话,于是只得继续柔声劝慰:“晏娘子,我现在就替阿嫣向你道歉,实在对不住。你先跟我回去包扎,待阿嫣回来,我一定让她向你仔细赔礼,好不好?”
说话时,他瞧见晏怀微捂在耳上的绢帕旁似有血渗出,心里着急,下意识凑过去想再看一眼伤势如何。
哪知晏怀微却猛然用力推开他,哭着喊道:“不能让人知道我和你在一起!”
赵清存愣了,怔怔地问:“这是为何?”
“再让我阿爹知道我和你在一起,他会被气死……上回我帮你回城那事,被我阿爹发现了……他气得不行……”晏怀微边说边哭,眼泪像断线珠子一般往下掉。
赵清存的呼吸蓦然凝滞,片刻后问道:“他是不是……罚你了?”
晏怀微捂着耳朵,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
那次秦桧于菜市门磔杀施全之时,晏怀微凭借自己的聪明大胆,帮助赵清存逃过了秦桧的搜捕。之后又去普安郡王府小坐,还换上了郭夫人送的新衣裳。
她是少女烂漫心性,颇有些顾头不顾腚,顺利回到家就以为这事算是过去。
可她不知道,那天傍晚她一进家门,张五娘就警觉地发现女儿的衣裳换了。
做母亲的心里顿时“咯噔”一声,生怕女儿是在外面受了欺辱,却不敢回家与爹娘说。
又过了两日,张五娘实在是憋不住了,便将晏怀微换衣裳的事告知给晏裕。
晏裕先去责问小女使玲珑。玲珑吓坏了,一个字也不说,就只是哭。
瞧得女使这般古怪模样,晏裕和张五娘愈发觉得此事不妙,看来无论如何得找晏怀微问个清楚——此事关乎女儿清白名节,万一真发生了什么,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被传了出去,他们这一家子恐怕都将抬不起头来。
面对晏裕的质问,晏怀微不想撒谎,可又不敢照实说,遂只能盯着鞋尖半晌不言语。
“把衣裳拿给阿爹看看。”晏裕冷声道。
晏怀微从衣箧里翻出衣裙交给晏裕。晏裕拎起那褙子一看,登时面色大变——褙子上织的竟是牡丹花宝相纹。
此宝相花纹乃宫锦纹样,分明是命妇才会有的东西。而晏怀微一个未出阁的小家碧玉,究竟是谁给她的命妇之衫?
晏裕面色沉郁地盯着那宝相花纹,盯了好一会儿才寒声问道:“这是不是普安郡王府的衣裳?”
晏怀微见晏裕一下子就猜出来了,亦是愕然失色。
“究竟怎么回事?!阿爹不是已经交待过让你不要和他们有来往?!”
晏裕越说越气,一把就将衣裳摔在地下:“你给我说清楚,你今日非得给我说清楚不可!”
晏怀微见实在是瞒不下去,便将她如何上了赵清存的马车,如何帮助赵清存逃回城中医治等事逐一说了。
随着她的讲述,晏裕的脸色已是青里透黑、黑中泛紫,气得连嘴唇都在打哆嗦。
待得将整件事全部听完,他抬手便指着晏怀微怒斥道:“你就非要把咱家全毁了你才高兴,是不是?!你胆子怎么就那么大?!脸皮怎么就那么厚?!”
晏怀微还是生平第一次被父亲指着鼻子喝骂,她也委屈啊,眼泪扑簌簌就落了下来,边哭边顶嘴:“君子为助义士而身陷危难,我既见此,如何能不救?倘若我视而不见,那我便白读圣贤书,白做一世人!”
话音甫落,但听一声骇人巨响,竟是晏裕抓起书案上的石砚,猛力砸在了晏怀微脚边。
晏怀微蓦地发出尖叫,吓得向后缩去。
晏裕砸了砚台仍觉不解气,再次抬手指着晏怀微厉声呵斥:
“为父今日要你长记性!我再说最后一遍,那些睚眦大鳌在海里打架,咱们这些小鱼小虾只有躲着的份儿,如何上赶着去送死?!你一个小姑娘懂什么是阴谋诡计,懂什么是争权夺利?!这里面的水深得为父都不敢去趟,你倒好,你敢去趟?!到时候人家把你弄死你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缓了口气,晏裕冷声恫吓道:“你听好了,日后为父若是再发现你与那赵珝有任何瓜葛,我就直接将你送去齐家,让你立刻嫁给齐大郎!让齐大郎收拾了你那花花心思!”
话毕,晏裕一甩袖子,留下仍在委屈抹泪的晏怀微,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房间。
但这还不算完,自挨了痛斥那天起,晏裕便不再允许晏怀微随意出门。
足足半年,晏怀微被关在家里,只许绣花做女红,不许踏出家门一步,任凭她如何央告、如何笃誓都没用,晏裕是铁了心要治治她这“胆大妄为”的性子。
赵清存听晏怀微说完被父亲惩罚的事,略微思忖之后,忽地扬声对车夫喊道:“孟大,不回王府了,去东马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