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去玩吧。”晏怀微爽快地答道。
小吉一听这话喜不自胜,赶忙向女先生道了谢,收拾好东西之后便乐滋滋地跑后花园找她的小女伴们玩耍去了。
晏怀微心想,真乃天赐良机,此刻不去栖云书楼瞧上一瞧简直就是辜负了这人胜节的阖府出游!
思至此,她迅速起身出门,向着栖云书楼的方向走去。
书楼外静悄悄的,大门紧闭。晏怀微上前查看,见门上挂着一把大锁。她不死心,又把书楼四周仔仔细细转探了一圈。别说,这一转还真给她发现了一扇未闭紧的窗。
那扇窗并不高,大略只到晏怀微胸前,晏怀微比划了一下,觉得自己肯定能翻进去,顿时心中大喜。
赵清存大概是完全没料到,这王府里竟会有人对栖云书楼图谋不轨,所以才有了这么个疏忽。他怕是以为自己的王府如同当年赵昚的普安郡王府一般密不透风,却不知看似严密的府邸,偏就漏进来她这么个梨花萧萧一枝风。
晏怀微在心内轻哂一声,四下张望见并无旁人,于是轻手轻脚将窗户弄开,再将碍事的外裙别在腰上,之后两手扒着窗沿用力一撑,左腿向上一跨,这就翻了进去。
谁知刚落地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响动,晏怀微这小毛贼瞬间惊在原地,只觉魂儿都快吓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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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魂甫定, 晏怀微回头看去,这才发现发出声响的其实只是挂在墙上的字画卷轴而已。
原来并非有人在此对她守株待兔,而是因她打开了窗, 风从窗外扑入, 掀动窗前所悬卷轴撞向墙壁,这才发出声音。
晏怀微长长地呼出一口惊惧之气,定下心神,开始在楼内翻找起来。
栖云书楼共有三层,晏怀微之前来过一次,已略知其布局。
其下二层乃收藏书籍文玩之处, 晏怀微大致翻寻一遍, 除了对赵清存的藏书馋得直咽口水之外,并无其他更有价值的发现。
于是她沿着木梯, 摸索着爬上了顶楼。
顶楼便是那间摆着书案、铺着小榻的雅室, 她曾在这儿填过一首《荷叶杯》痛骂赵清存。
入得雅室, 一眼便瞧见书案上放着一个黑木匣。此匣与前日孙府干臂弯下夹着的那个极其相似,说不定就是同一个。
晏怀微快步上前打开匣子,瞬间就被惊得目瞪口呆——内中竟是满满当当一匣金叶子!
她拿起一枚金叶子仔细看着, 但见其上戳记“官巷前街、许三郎铺”八个大字。这是打造此金的金银铺之铺名及其所在地。凡有此类戳记的,皆为官衙认可的上等叶子金, 绝非偷工减料的劣质货色。
大略数了数, 这一匣金子恐怕至少有五百两, 且每一片都成色极佳。晏怀微将金叶子装回匣内放好, 眼睛一瞥又看到匣下似乎压着两张纸笺。
她小心翼翼地将纸笺取出, 打开第一张,居然是一封信。定睛看去,就见那信上写着:
“澈哥, 俺们收得哥哥财货,见天儿念着哥哥好处,只不知哥哥何时能来与俺们团聚?俺们都想煞哥哥!前些日子火并了小磨山,收得两百号弟兄入寨。那小磨山头领也忒不是东西,娘个腿是与金狗勾搭的鸟蛋,被俺们打杀了。吴大帅领西军与金狗拼斗,俺们从旁相助。全赖哥哥刀马钱粮,山寨越发好了,甭管爷们娘们,各个干劲十足,哥哥莫要忧心。弟固再拜再拜。”
晏怀微拧着眉头看着这满纸“鸟蛋”、“金狗”、“娘个腿”等粗鲁不堪的话,再看看这歪歪斜斜的字迹,想象了一下,写这封信的可能是个没读过多少书的庄稼汉。
第二张看样子应该是给这庄稼汉的回信,可却既无抬头也无落款。大概是顾及到对方的文字水准,此信并不如何文绉。但见笺上只寥寥数语,言简意赅:
“稍安勿躁。抗金之事莫与吴大帅龃龉,只管听令便是。山寨所需赀货由我赒济。孙偍此次再送五百两黄金入寨,暂且使着,切不可惊扰山下百姓。”
澈哥是谁?吴大帅又是谁?看着这一来一往的话语,晏怀微一脸茫然。
难不成……澈哥是指赵清存?又说协助吴大帅打金狗,吴大帅难道便是吴璘?
昔年“吴家军”的统帅为吴玠,可吴玠早已不在人世。这吴璘便是吴玠的弟弟,目下任四川宣抚使兼陕西、河东招讨使,身担保卫秦陇川蜀等军事要地之重任。
晏怀微翻来覆去地看那两封信,又想了半天,终于琢磨出一些头绪——金叶子应该是孙府干刚从金银铺取回来的,还没来得及送出;回信也像是刚刚写就,想必之后是要与金叶子一起送走;再细细掂量这封没有落款的信,据其内容可以推测出,写信之人极有可能是在川峡四路那边养着一个兵马寨。
——呵忒!此人真是胆大包天啊!
算算时辰不早,晏怀微不敢在此多做停留,遂默默记下信中所写内容,又将一切收拾好,这便沿着原路退出了栖云书楼。
她确实已经做得足够谨慎,所有翻动过的东西已然全部复归原位,甚至从窗户翻出栖云书楼的时候,还不忘抹了抹落在窗台上的脚印。谁知纵然已做得如此细致缜密,却还是在次日清晨出事了。
过了人日便是初八,晏怀微到今天已经不用再喝补药。晨起与小吉一起吃过灶上送来的朝食,吃完之后原打算填几首新词玩玩儿,孰料刚研了墨就见守拙院的女使水萍火急火燎地跑来喊小吉。
“快跟我走,恩王叫所有女使和院公都去,我们娘子也过去了。”水萍说着就上前拽小吉。
“去哪儿?”小吉被她拽得一头雾水。
“栖云书楼。”
那边晏怀微正搦管待书,听到“栖云书楼”四个字,手一抖,一滴浓墨坠下,洇脏了案上雪白的纸笺。
“去栖云书楼做什么?”她装作无事模样,抬起头问水萍。
“我也不晓得,我只是奉我们娘子的吩咐来叫小吉。”
话毕,水萍再不肯多言,只是扯着小吉将她扯走了。
小吉走后,晏怀微顿觉一颗心“怦怦怦”地跳得又重又狠——赵清存这时候把女使们都叫去书楼究竟是为何?难道说,他已经发现了有人偷看他的书信?不可能吧……这不可能……
经过这么一闹腾后,晏怀微再写不出半句词,干脆搁下彤管,坐于榻边,将一盏冷茶捧在手里,忐忑地等着小吉回来。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又有一位女使气喘吁吁地跑进晴光斋,大喊道:“梨娘子,梨娘子你快去看看吧,恩王要打杀小吉呢!”
晏怀微惊得差点儿将手中茶盏摔在地上。她立时起身问道:“在哪儿?”
“就在栖云书楼!你快去!”
再不敢耽搁,晏怀微立刻便随着那女使一道去了栖云书楼。
书楼的门大敞着,门外站着十来个粗使婆子和跑外路的府干,皆垂头绞手,好似惊弓之鸟模样。
晏怀微一看这阵仗心头愈发焦灼,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书楼内。但见赵清存阴沉着脸,负手立于书楼厅堂;樊茗如蹙眉抿唇,站在五步开外之处;其他女使和院公则沿着墙角一字排开,各个都是兢战模样。
而小吉,她则瘫跪于厅堂正中间的地上,已哭得满脸是泪。
赵清存见女先生来了,面色稍霁,对她说道:“这是你的女使,我要处置此人,叫你来是与你知会一声。”
晏怀微赶紧问道:“殿下这是打算如何处置小吉?”
“送走。”
“送往何处去?”
“崖州。”
晏怀微倒抽一口凉气。
崖州之远,足可称作天涯海角。那里比之岭南的蛮烟瘴雾,有过之而无不及。将小吉这样一个女孩子送去崖州,端的就是要她与世隔绝,自生自灭。
晏怀微急了:“不知她犯下什么错,惹得殿下如此重罚?”
“她偷看了一些绝不能看的东西。”赵清存暼了小吉一眼,凛冽地说。
“我没有!我没有看!殿下!殿下求您明察!”
小吉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努力撑着身子,把头在地上磕得哐哐响:“昨儿黄昏时候,我见张婆子在楼内洒扫,一时心痒就走了进来……但我什么都没碰!我什么都没看见!”
站在进门处的张婆子听得小吉攀扯自己,赶紧上前两步,喝到:“你莫胡扯!那会儿我出去打水,待我进来的时候,分明看到你在翻殿下的东西!”
“我没翻!是书掉在地上,我捡起来……”小吉哭得凄惨可怜,“我只是捡起来……我没翻……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殿下……求求您,别送我走……”
就在小吉和张婆子争执之时,晏怀微一颗心却已然沉入冰窟。
她听明白了,赵清存果然是已经发现了有人动过他的书信,于是便将府中可能来过栖云书楼的女使、院公、婆子全部叫来讯问。干粗活的张婆子昨日曾打开书楼大门入内洒扫,而小吉这个爱耍些小聪明的倒霉孩子,恰恰便是在那时偷溜进来玩。
张婆子大字不识一个,根本不会去翻看信笺。可小吉入府之后,因樊茗如说恩王不喜欢粗笨不认字的女使,便让她和小福小翠等人一起读书。也就是说,小吉是识得文字的——这下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赵清存面色阴沉,垂眸看着小吉,冷声说:“你可知,我平生最恨的便是说谎……拖出去,先杖二十。”
赵清存也是气狠了,二十个背花杖打下来,这小姑娘不死也得脱层皮,之后再送去崖州,她哪能熬得住。
此刻,晏怀微的心已经是冰窟里冻一遍,热油里再烫一遍,冰火煎熬,后背虚汗直冒。她无意识地咬着下唇,简直快要咬出血来。
小吉捡起来的那本书,应该是她在翻找又归位的时候没放稳,这才滑落在地。一切都是因为她。她确实如愿以偿地看到了赵清存的某些隐秘,但现在却要让这样一个可怜的孩子替她受过,替她丢去性命。
小吉的额头已经磕得红肿,却还在边哭边磕。而两名院公已奉郡王钧旨,上前粗鲁地扯住她左右臂膀,要将她拖走挨杖。
“……梨娘子……求娘子救我……我一定做牛做马报答娘子……”小吉突然大哭着冲晏怀微喊道。
晏怀微再也受不了了!
一人做事一人当!
她把牙一咬心一横,上前两步,“砰”地一下就跪在了赵清存脚边。
赵清存以为她是要给小女使求情,刚想弯腰扶起她,便听得脚边这女人颤声说道:“偷看殿下信笺的人……不是小吉……是妾。”
搀扶的手蓦地顿在半空。
“莫要胡言乱语。”赵清存眉头紧蹙,神色凝沉。
晏怀微擦了一下眼角泛起的泪花,压低声音哽咽着说道:“澈哥,小磨山的首领被俺们打杀了……吴大帅领着西军在打金狗……此次先送五百两黄金,切勿与山下百姓龃龉……”
旁人皆不知她在浑说些什么,可赵清存却在听到“澈哥”二字的瞬间,双目圆睁,面白如雪——她能准确复述出信中所写内容,如此说来,偷看信笺的人还真是她!
赵清存缓缓向后退了两步,好大一会儿才摇着头说:“怪我大意……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此时此刻,站在书楼厅堂内的女使院公们,没有一个人再发出一丝声响,甚至连小吉也紧紧咬住哭声。所有人都像被一张巨大的尸布捂住呼吸似的,整座书楼安静如死。
而泸川郡王的面色已然变得青白可怖,他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紧紧盯着跪在地上的女人,片刻后冷声说:“捆起来。”
晏怀微被这三个字刺得浑身一哆嗦。她想,之前赵嫣没打成的背花杖,今日竟是要在赵清存这里兑现了。
原本要拖走小吉的那几名院公依郡王之令,快步上前扯住女先生,拎出麻绳,三下五除二就将她牢牢绑起。
“燃烛。”赵清存突然下了个奇怪的命令。
纵然奇怪,却亦无人敢违抗。
妙儿赶紧跑出去,不一会儿就端了个錾花烛台进来,烛台上燃着一支又粗又长的白蜡烛。
赵清存接过这正在燃烧的烛火,对其他人命令道:“全都出去!”
此话一出,包括樊茗如在内的所有人皆默不作声地退出了栖云书楼。珠儿是最后一个出门的,末了还不忘回身将书楼的大门关上。
晏怀微被麻绳捆着,恐惧之下失了平衡,再跪不稳,身体颤抖着一下子侧躺在地。
她被吓坏了,吓得哭都哭不出来。她从未见过这种模样的赵清存,哪怕当初赵清存冷冰冰赶她走的时候都不曾这般骇人。
她张了张口,想唤一声“殿下”,可声音却被恐惧压在喉间,发不出来,一句完整的音声都发不出来。
晏怀微不知道赵清存拿蜡烛是要做什么,但烛火映着他的面容,宛如佛经中记载的罗刹鬼王一般。
此刻,这玉面罗刹正一步步向她走来,离她越来越近。
直到她被对方箍住下巴被迫抬起头的那一刻,晏怀微感觉自己的心都已经不会跳了。
该怎样形容这令人心悸的哭声?
也许就像是纤纤素手不当心按在了一株仙人掌上,或者是风吹起一簇麦芒扎进了眼睛里——在这种情形下,疼痛反而是次要的, 因为恐惧比疼痛更折磨人。
书楼外, 所有人都面色煞白,一动不动地站着。耳闻楼内女子的哭声逐渐由嘶哑变得微弱,而后又变作急促的喘气,再之后就没了声息。
小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齿不清地喊着“娘子”、“娘子”。
就连一向沉稳端庄的樊茗如,此刻也忍不住牙齿打颤。她自与赵清存相识以来, 从未见过三郎用这样粗暴的手段对待任何女子, 更何况这梨娘子还是他独宠之人。
她不知道那扇紧闭的门内,赵清存究竟在做什么, 可是同为女人, 她却蓦地替那女先生捏了把冷汗。
又等了一会儿, 书楼的大门突然打开,泸川郡王从楼内走了出来。
樊茗如盱眼看去,立时惊诧地发现, 那女先生竟然被赵清存打横抱在怀里。
虽然她看起来像被抽了魂一样瘫软着,可赵清存却又如此小心谨慎, 还将自己的外衫脱了, 将那女先生从头盖到脚——这便使得无人能看清这女人究竟是怎么个景况。
赵清存抱着怀中女子, 大踏步往景明院走去, 珠儿和妙儿战战兢兢跟在他身后。
“去打盆水来, 要冷水。”进屋之前,赵清存头也不回地对妙儿吩咐道。
妙儿赶紧打了盆冷水送进寝房,偷瞄一眼, 见那女先生仰面躺在榻上,头脸仍被衣衫包裹着,而郡王则沉默地坐在榻边。
待得妙儿放下水盆离开,赵清存这才起身,取了一块布巾,用冷水浸湿,而后拿着布巾坐回床榻边。
“我帮你擦擦。”
说完这句,他动作极轻地将盖在女子头上的外衫揭开。
令人惊愕的是,衣衫下露出的根本不是此前那张丑得五花八门的脸,而是一张眉清目秀的颜容——这才是晏怀微的本来模样。
此刻,她脸上那些纵横交错的黑红色烧疤已完全不见踪影,而一直显得歪斜难看的五官,亦皆恢复原状。卸去伪装之后,但见肤上一片冷白月华,眼北两弯远黛眉山。
仔细看去,她的容貌虽谈不上如何惊艳,但却像极了人间四月天时,盛开在西子湖畔的梨花。
梨花并非最妍丽花树,但却是这世间最洁白烂漫的存在,干净得令人心动,也令人心疼。
晏怀微躺在榻上,眼泪还在止不住地往下淌,好似断了线的水晶帘,湿了蕤的晚来雨。
刚才在栖云书楼,赵清存箍着她的下巴,将烛液一滴滴地滴到她面颊的烧疤上。
第一滴烛液滴下来的时候,晏怀微因为恐惧而尖叫了一声,但很快她就明白过来,赵清存的目的不是要惩罚她偷看书信,而是要揭穿她的伪装。
——原来赵清存早就已经看明白她这张丑脸的蹊跷之处了。
“疼吗?”赵清存手拿浸过冷水的布巾,一点点为她擦拭着面颊。
晏怀微没理他。
赵清存抿了抿薄唇,缓缓说道:“其实我想过很多办法,热汤、烧炭、炉焰或者其他,后来发现用烛蜡是最好的。用其他物什难保不烫伤,但烛蜡不会。我们同床共枕那几夜,我趁你睡着,仔细察看了好久,后来终于可以确定——你易容用的是一种很特别的胶药,对不对?”
晏怀微还是没理他。
但不可否认的是,赵清存确实一点儿没猜错,她用来改换容颜的东西是一种名叫“枯颜”的药。
那瓶药是秦炀拿给她的,说只要涂绘在脸上,无论多美的美人儿都会立刻变成丑八怪,效果立竿见影,而且比贴面具舒服得多。
“枯颜”乃是用呵胶、鱼鳔胶并十几味草药,以特殊的方法熬制而成,将之涂抹于面部,便可形成令人极难察觉的仿妆。(注1)
本朝仕女贵妇都喜欢绘珍珠妆,即以打磨好的珍珠粘在面上作为装饰,而用以粘贴珍珠的,便是呵胶。
呵胶产自辽中,是一种黏性极强的胶脂,用它上妆,绝不会发生脸上珍珠突然掉下这般糗事。但呵胶也有个明显的缺点,那就是畏热。故而卸妆的时候,只须拿热水浸湿布巾捂在面上,不一会儿便可融化呵胶,将珍珠取下。
而以呵胶为底,佐以黏性更强的鱼鳔胶共同熬制,便可解决融化之事。
加入十几种草药则是为了使易容效果变得更好——当胶质涂于面上,牵拉肌肤并形成伤疤的时候,草药的药性能令这丑陋容颜更显真实。
赵清存将蜡液滴在晏怀微面部的伪装上,胶药因热烫而融化,之后又与蜡液凝为一体,在脸上形成一层蜡质。待这层蜡质干透,只需用力一掀就可以像掀面具一样掀去伪装,使对方露出真容。
而他下令捆住她,则是为了控制住她的挣扎,防止她因乱动而被热蜡溅伤。
俗话说“撕破脸皮”,晏怀微忽然昏头涨脑地想,赵清存今天才是身体力行地表演了一番什么是真正的“撕破脸皮”。
而目下这个将她“脸皮”撕破的人,正一边用布巾给她擦脸,一边继续说:
“适才是我太生气,吓到你了,对不住。倘若我不做出那般怒容,难保不会有人为着一时好奇再次偷溜进去。栖云书楼不许随意进出,只因那里面收着许多重要物件,包括兄长尚未即位时的一些文牒,不可任由他人乱翻乱动。”
话语停顿片刻,赵清存忽然唤出了一个久未唤出的称呼:
“……樨儿。”
这声“樨儿”一唤出口,霎时间,晏怀微哭得更凶了。
这世间曾将她唤作“樨儿”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张五娘,另一个就是赵清存。可这二人于现在的她而言,皆楚人涉江,刻舟求剑——刻痕再深也回不到从前。
“……我恨你……我恨死你了……”她拼尽力气,终于从唇齿间挤出这几个字。
赵清存不再说话,复又拿起布巾,慢慢地为她擦去面上残留的呵胶和药液,同时也擦去她满面清泪。
“……对不住,吓到你了。”边擦拭着,赵清存又重复了一遍这句道歉的话。
他知道他刚才的举动确实令她恐惧,其实他自己也完全没料到,揭穿她的伪装居然是在这般荒唐的情形之下。
擦完后,赵清存放下布巾,凑近晏怀微面颊仔细检查着——果然如他所想,烛蜡虽热,但因中间有一层胶药隔开,故而女子细腻的肌肤上并无任何烫伤——他这才放下心来。
“关于那封信,其中内情纷杂,眼下我不能多说。等以后吧,倘若以后有机会的话……”赵清存话说一半,忽地发出一声叹息,“……此事,是我大意了。”
晏怀微努力忍下泪水,声音闷闷地问:“你是怎么知道有人看了你的信?”
“次序。”
“次序?”
“嗯,信笺放置的前后次序颠倒了,那就必然是有人动过。”
听罢此语,晏怀微简直想把头往床围子上撞!她临走的时候明明已经很仔细地将一切都收拾好,怎能料到赵清存这混账王八蛋居然连信笺放置次序都记得?!
晏怀微也学着赵清存的样子,发出一声叹息,道:“……是我大意了。”
赵清存瞧她这模样,越瞧越觉心软,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这一笑,川峦万里冰消雪融,房内沉闷凝滞的气氛,瞬间便如碎雨散落。
晏怀微从榻上爬起,刚才放声大哭,以至于现在嗓子又干又哑,难受得不行。
“我想吃酒。”她说。
“我叫妙儿拿些热羹来。”赵清存柔声答她。
谁知晏怀微却十分坚持,道:“我受惊了,我要吃酒压惊。”
这般气呼呼的模样,弄得赵清存只觉心痒难耐,再说不出一个“不”字。
他凑过去,在她颊侧轻轻亲了一下,道:“你等等,我去给你拿。”
话毕,赵清存起身离开卧房。不消片刻,就见他端着个玳瑁盘回来,盘中放着白瓷莲花酒注一套,另有青釉蕉叶纹酒碗一只。
赵清存将玳瑁盘放在榻前矮案上,又将坐在注碗里的酒注子拿起,缓缓倾出其内酒液,待蕉叶酒碗盛得半满之时,放下注子,双手捧着那碗酒递给榻上女子。
好一个堂堂泸川郡王、怀安军节度使,此刻俨然已化身为一名殷勤男使,伺候人伺候得不亦乐乎。
晏怀微接过酒碗,二话不说就将一碗酒全喝下肚。喝完后将碗还给赵清存,道:“还要。”
赵清存拿起酒注,又为她量了一碗,晏怀微则又是“咕嘟咕嘟”全喝下肚。
待喝到第三碗,她喝了一半觉得喝饱,便将那半碗残酒递给赵清存,道:“我喝不下了。”
孰料赵清存的眸色却蓦地变得晦暗不明,眼底似有深雾翻涌,呼吸也变得重而仓促。
晏怀微有些惊愕,不知是不是自己此举太过僭越,遂惹他不快。
赵清存看着榻上这个满脸困惑的女先生,沉声说:“你知不知道,女子将吃了一半的残酒递给男子……这是在挑逗,是在勾/引他。”
晏怀微大吃一惊,忙要将手收回。孰料赵清存却一把攥住她手腕,接过那碗喝剩的酒,仰头便见了底。
他将空了的酒碗随意丢在案上,而后抬手就将床幔拉了下来。
“你要做什么?”晏怀微顿时警惕起来。
赵清存懒得再跟她废话,手臂用力揽着她的腰,将她抱至身前,直接上手扯她衣带。
晏怀微发出一声惊呼,一把按住对方的手,可赵清存却将她手指掰开,毫不迟疑继续动作。
“是你先挑逗的。”赵清存蛮横地说。
“我不是故意的!”晏怀微委屈地答。
谁知这混账王八蛋为达目的,居然开始跟她一笔笔算起旧账了:“上回翻了不能翻的,这回又偷看了不能看的,该不该罚?该罚,数罪并罚!”
青天白日,日头正盛,盛气凌人的泸川郡王将这个刚被揭穿身份的小毛贼用力按在怀中。纱幔摇曳,风月堆叠,让她无处可逃。
缠绵交错缠绵,悱恻勾连悱恻。相思从骨头里绵绵漠漠地生长出来,好一次玲珑骰子安红豆。
急促喘息着,晏怀微突然想起一首汉时歌谣。
那歌谣是这样唱的: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注2)
少女时懵懂无知,只觉这采莲曲清美却又啰嗦,什么东西南北的一股脑儿全堆上去,水字数的吧?
许久之后她才知道,原来这东西南北的采莲歌谣,是带着/情/欲/味道的。
辛勤的劳作和热烈的情爱都是天地间最圣洁之事。它们共同组成了“生命”这个充满力量的词。它们从洪荒初绽之时就已并辔驰驱,那是上苍赐予人间的由衷至美。
就像现在,她感觉自己和赵清存仿佛已化身成为水中撒欢的鱼儿,以及,淹没鱼儿的水。
庄惠濠梁之辩时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又说,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我究竟从何得知鱼之乐?我知之濠上也。
——我知之濠上也!
晏怀微搂紧赵清存肩背,在身心的跌宕起伏之中猛然发出一声惊叹,是大彻大悟,是鱼水同欢之中的大彻大悟。
便是在这须臾,什么爱恨情仇、你亏我欠,都变得无足轻重,让人完全不想理会。她现在只想专心品味这种恣肆的、放纵的、疯癫的快乐。
红尘和俗世都不再困扰她,现在困着她的是赵清存,也只有赵清存。
她感觉自己正被一抹皎白月光抚着、拥着、怜着,也正与那月光你冲我撞痴缠不休,呼吸之间,快意直冲颅顶。
“泸川郡王白日宣淫……可耻!”
晏怀微已经喘不上气,却仍是在这生与死的窾隙,于檀唇之内挤出一句似嗔非嗔之语。
赵清存哑声回敬道:“……可耻就可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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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和暖, 帘幔熏风。仿佛岁月安然无恙,黄粱一梦地久天长。
赵清存从榻上坐起,披衣斜倚床栏, 一点碎光由床帷的缝隙漏进, 恰好落在他眼睫上,轻粼粼,轻粼粼,美得人心惊荡。
晏怀微惬意地眯着眼睛欣赏了好一会儿,终于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桓心头,令她疑惑不已的问题:“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赵清存垂眸看向她, 道:“耳垂。”
——果然是耳垂!
晏怀微不禁蹙眉嘟哝着:“可我耳垂上的伤早就已经好了, 我还让妙儿帮我看过,她说什么都没有。”
赵清存被她这嘟嘟哝哝的样子逗笑, 温柔地说:“她看不出所以然, 但我可以。”
说完他抬手扯住晏怀微的耳朵, 晏怀微“哎呦”一声,想打他。
赵清存将那柔软又圆润的耳垂捏在手中细看,轻声说:“我用的是师父教的独门针法, 缝合之后,很难看出伤痕。但这些年过去, 这伤其实并没完全长好。而且, 我怕愈合后耳洞变得难看, 特意在这里补了一针。这个痕迹,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注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