罚酒饮得by慕清明
慕清明  发于:2025年1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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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这话,她没等赵清存再说什么,脚步轻盈地自顾自向前走去。
她踩着月光,拢着清风,只觉这个夏夜好似迷梦一般,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赵清存沉默温柔地跟着,二人之间的距离既不远也不近,而天穹那一轮皓月,亦是不远不近地缀在他们二人身后。
西湖的月夜太柔太美。不见此景便不知,人间竟能旖旎如斯。
走着走着,晏怀微突然停在一株梨花树旁。梨花的花期已过,故而这梨树上已并无花朵。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她轻声念着一首唐人诗句,念罢莞尔一笑,“承信郎,你莫要欺我。”
“我可以对天发誓。”赵清存语气坚毅地应道。
晏怀微摇了摇头:“发誓就不必了。”
赵清存隔着帷帽薄绢注视着她,片刻后突然问道:“樨儿,你最想要什么?”
晏怀微想了想,认真地说:“我想要花不完的银钱和用不完的自由,我还想要……抟扶摇直上九万里!”
赵清存眼眸温柔地看着面前女子,轻轻应道:“好。”
这个“好”字出口的瞬间,赵清存感觉自己虽则只答了一个字,却像是答了一辈子。他心里藏着很多关于她的秘密,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但不知道也没什么,等将来有机会了,他会慢慢告诉她。
就在二人西湖诉衷情的次日,赵清存又给晏怀微端了一碗苦药和一壶温酒。晏怀微仍如前一般就着温酒将药服下,之后又一次不省人事。
待得再次醒来的时候,这便发现裹帘和包耳的药布皆已被拆掉。晏怀微下意识抬手在耳垂上摸了摸,似乎有种疙疙瘩瘩的触感,但已完全不疼,她也就根本没当回事。
阿张过来帮她梳好头发,之后又将她的小包袱也收拾好。
那件染血的“一年景”褙子和那副银鎏金童子执莲叶耳坠皆已被清洗干净。耳伤未愈,坠子是暂时不能戴了,但褙子却已打理妥帖,正可帮晏怀微换上。
换好衣裳,阿张的大儿子便去门外唤了顶轿子,晏怀微这便如期归家去了。
到家之后没过两日,张五娘突然发现女儿的耳垂结痂,这便问她出了何事,她浑说是自己不小心在门钉上刮破的。
张五娘瞧了瞧,见结痂之处并无大碍,这便放下心来,顺便还念叨了几句易安居士年纪大了,照管不过来,让她以后别再去那边瞎玩,省得再磕磕碰碰,弄丑了将来嫁不出去可怎么办。
晏怀微撒着娇,哼哼哈哈地应了。
从那以后,她和赵清存确实没再见过面。可虽然不曾相见,但她心里却一直辗转念想着赵清存说过的话——她既然答应了他,就一定会等他。
期间晏裕和张五娘几次三番劝说她嫁去齐家,她都找出各种理由搪塞。
一会儿说胡宗伋大学士的夫人莫娘子嫁去胡家的时候已年逾三十,一会儿又说岳元帅之妻李娘子嫁给岳元帅的时候也已经三十岁,她们都是女中豪杰之辈,倘若只为图个婚不失时,随便找个阿猫阿狗嫁了,世间哪还有这等佳话?
争论这种男婚女嫁之事,一定要做到胆大嘴快,脸不红心不跳,万万不可害羞——只要你自己不脸红,脸红的就是别人。
这不,晏裕就被晏怀微振振有词地怼了个大红脸。实在没话说,最终只能忿忿地对张五娘抱怨道,当初就不该让女儿读那么多书,这下可好,心都读野了。
说归说闹归闹,晏家好歹是书香人家,闺女也是自家唯一的闺女,总不能把人捆了强塞上花轿——那对晏裕来说是比女儿不嫁更丢脸的事。
又加上张五娘在父女二人之间和稀泥,说坊间那些二十几岁还不嫁的才算婚配失时,咱们姑娘现在十七八,再等几年也无妨。晏裕无法,只得在外面勉强敷衍着齐耀祖。
再后来,某日午后小睡,晏怀微突然梦到了赵清存,梦到那夜西湖月明,二人缓缓行于湖畔。
她在前,他在后。
她一直走在他的目光里,一颦一笑都被他收了去。
醒来之后,晏怀微便铺纸研墨,提笔写下一首《临江仙》:(注3)
“花面不如郎面好,眉间春意扬骄。琉璃香冷乱云烧。痴痴邀入梦,伴向月宫逃。”
“露往霜来多少憾,听闻风雨闲敲。情知人世不轻饶。与君约旧岁,独醉待明朝。”
赵清存并未准确对她言说他究竟在做什么,但晏怀微猜得到,他一定是在帮普安郡王对付秦桧及其党羽,他们一定是想扳倒那个一手遮天的大人物。
他让她等两年,也许是想等到扳倒那姓秦的,或者是等到普安郡王入主东宫,又或者是坐上皇位他才能彻底安心。
如此说来,眼下横亘在她和赵清存面前的最大阻碍,便是那奸相秦桧。
于是乎,从那天开始,晏怀微聪明伶俐的少女心思便从“想读什么书,想吃什么饭”逐渐变成了——
秦桧今天死了吗?
秦桧明天会死吗?
秦桧究竟哪天死?
秦桧怎么还活着?!!
晏怀微盼啊盼啊,从绍兴二十二年的夏天一直盼到绍兴二十五年的仲春。
盼星星盼月亮,盼了足足两年半的时间,可她最终盼来的却不是那位芝兰玉树的郎君来晏家提亲,而是那人对她的公然诋毁——他当众说自己最讨厌才女,最讨厌那个胆大包天给他写《相见欢》的晏家才女。
晏怀微就这样被赵清存隔空扇了一个耳光。
猝不及防地,扇了一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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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忆如梦潆洄, 昔年西湖月辉,红情绿意,最终却都被现实一耳光打醒。
晏怀微睁开眼睛, 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是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而入梦之时手中拿着的,正是大妈妈那阕“误入藕花深处”的《如梦令》。
她刚把词笺放下,便听得门外响起小吉脆亮的嗓音:“梨娘子,我回来了。”
房门被推开,小姑娘进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堆东西,看上去喜气洋洋。
晏怀微起身瞧了瞧, 那里面褙子、裙子、袜子、履子应有尽有, 还真挺齐活。
“樊娘子问我,这段时间梨娘子在做什么?我说梨娘子在教我读书。樊娘子又问读了什么书?我说读了《晋书》——谢道韫提刀战孙恩!”
小吉将衣裙鞋袜一股脑堆在房内矮桌上, 然后手舞足蹈对晏怀微比划着。
晏怀微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啊, 净耍小聪明, 还敢在樊娘子面前讨嫌。小聪明耍多了呀,长、不、高!”
女伢儿被娘子这么一调侃,只顾挠着头傻笑, 之后便开始乐呵呵地整理她那堆女使衣裳。
“对了,樊娘子还说, 过段时日也要给梨娘子裁新衣裳呢。”小吉一拍脑袋想起这事。
晏怀微听闻此言却并无多少欢悦之情, 她现在对这些衣妆打扮的事已是兴致缺缺。
小吉整理新衣裳的时候, 晏怀微又坐回书案前, 打算将大妈妈另外两首《如梦令》也默出来, 谁知刚提起笔,又听得门外唤声响起:“梨娘子,你在吗?”
——是樊茗如的贴身女使水萍。
栖云书楼那事之后, 晏怀微现在只要一听见水萍的声音就紧张,总觉得每次她来找自己都没啥好事。可又不能不理人家,没奈何只得放下纸笔,开门迎了出去。
“我们娘子在后园倾心亭摆了茶果,想请梨娘子过去小叙。”水萍礼道。
晏怀微赶忙应道:“水萍养娘且稍等,待我换身衣裳便同你去。”
回到房内,晏怀微由小吉伺候着换了身极其素净的衣裙,而后便随同水萍往后花园走去。
说到王府那个姹紫嫣红的后花园,其实晏怀微也只去过两次。一次是中秋前夕众乐伶在此排演之时,应知雪带她来散心;还有一次便是年节之前,也是教乐所遣人献乐,她过来帮了帮忙。
虽然阖府皆知她受郡王宠爱,可赵清存到底没给她名分,她到现在连个小姨娘都不是——没名分就不配也不能在王府中四处乱走,这规矩她是懂的。
樊茗如也没名分,但人家在府中为泸川郡王操持家务乃是事实,众人皆已心照不宣地将其看做准主母。在这一点上,晏怀微自然无法与之比肩。
这不,这会子准主母樊娘子已经闲适悠然地坐在后花园的倾心亭内,面前食案上摆着各色果子,见晏怀微来了,她只淡淡一笑,打了个手势,示意小女使给对方看座。
小女使搬了个绣墩过来,晏怀微落座其上,半垂着头,摆出一副淑婉模样,并没看向樊茗如。
此时她尚吃不准樊茗如突然找她究竟是为着何事,故而不得不有所提防。
晏怀微仔细想来,只觉她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实在微妙——明明是毫不相干的两个女人,只因一个男人而被迫绊在一起,可她与她却既非情敌亦非友人。
也许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眼里,她们就是准主母与准小妾的关系。这事说来也实在滑稽可笑,两人竟然都是“准”字当头,端的是谁也别嫌弃谁。
然而,纵使知晓内情的晏怀微自己,恐怕也没比外人清明多少。
她看得出来,樊茗如对泸川郡王是真心的,但这女人的举止又颇有些奇怪,并无寻常人争宠献媚行为,似也不曾拈酸吃醋,只是日日埋头帮着赵清存打理家事,实在是娘子中的娘子,巾帼里的巾帼。
眼下若是让晏怀微来理论,她还是那句话——赵清存究竟是心悦林伊伊还是樊茗如,都与她毫无干系。她不关心这些人之间有何纠葛,她只想做完自己的事,而后便远远离开。
人说吃一堑长一智,她在赵清存那儿都不知道吃了多少堑,要是再长不出一智,这辈子简直就是白活。
晏怀微这边须臾之间心绪千回百转,那边樊茗如却慢悠悠地将一盏沏好的清茶推至她面前,不慌不忙开口言道:
“多日不见,梨娘子近来可好?我瞧着怎得又清瘦了?恩王走时特意交待我,让我帮忙照看梨娘子。可你也晓得,前些日子端午佳节府里府外皆是闹腾,这马上六月初六又是崔真君诞辰,我忙得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实在顾不过来晴光斋那边,还请梨娘子莫怪。”
“晴光斋一切都好,不敢劳动樊娘子。”晏怀微客气应道。
樊茗如抿唇而笑,话锋一转,这便说起今日唤她来此的目的:“我听小吉那伢儿说,你在教她读书?”
“是。”
“都读了些什么书?”
“我入府时所带书箧内藏书无多,不过是几本零零散散的《世说新语》、《河岳英灵集》之类。”
听对方说《世说新语》,樊茗如不禁拧起眉头,道:“晋人风流怪诞,梨娘子莫要将那些不好的东西教给女伢儿。”
“樊娘子言之有理,可我却以为,不知何为劣,就不会真正懂得何为好;不知何为恶,也就根本无法理解究竟何为善。高墙之外更有山长水阔,唯有都见识过,才能有所判断。”
晏怀微这话说完,便听樊茗如哂笑一声,漫声言道:
“知道的晓得梨娘子是海宁来的书会先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哪个官宦人家出来的仕女呢,不然怎得讲话如此不落地气?你让那些婢子去见识什么山高路远、黑白善恶,可这世间本就如囚笼,她们知晓了外面的天地,却又去不了,岂非更加痛苦?”
晏怀微略作思忖,忽然向樊茗如提问道:“樊娘子,我有一事不解。你看,人只要活着就会饿、会渴、会悲、会疼,若是不想有这些痛苦,是否应该赶紧自尽才好?”
“净说浑话。为了不渴不饿就去自尽,那是脑瓜不灵清。”樊茗如低声嗔道。
“那我想不明白,若是不自尽又该如何做?”
“自然是要去寻觅吃食,拼力为自己找一条活路!”
话音甫落,樊茗如愕然惊怔,明白自己着了道,一不小心又掉进这女先生的套子里。
对方是故意这样问她,这个看似荒诞的疑惑,实则与她所提出的质问恰成映照,而她也在无意之中给出了问题的答案。
晏怀微颔首,柔声说道:“睁眼也许暂时无路,但不睁眼就永远无路。世俗不会因我们贤惠温婉而怜悯分毫,它只会强加给我们更多的欺压与苦难,我们的处境也只会每况愈下。先从梦中醒来,之后再拼力去寻,便一定能为自己找到一条活路。”
——其实这道理,她也是在经历了巨大的痛楚之后才体悟到的。
晏怀微原以为自己这番话定然会惹樊茗如不悦,她都已经做好挨骂的准备了。孰料听她说完,樊茗如却只是轻声叹息,片刻后竟还笑了出来。
“梨娘子才思非凡,我从来都说不过你,偏我还总想找你说,总是自讨没趣。其实我今日寻你来,并非是要与你争执,而是想请你拨冗受累,不止教小吉,也教一教府中旁的女伢儿,让她们也能知晓墙外的天高海阔。”
这回轮到晏怀微惊得目瞪口呆——她真是万万没想到,适才樊茗如与她辩说,其本意竟不是阻拦她教女孩子们读书,而恰是要促成此事?!
见对方以满脸震惊的表情看着自己,倒把樊茗如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却听她清了清嗓子,道:
“不瞒梨娘子,我也是见过世面的,并非那般只知三从四德的内闱小妇。可别以为就你懂得‘风骨’二字如何写,我亦知晓。”
话毕又补充道:“府里原本请过几个夫子来教这些女伢儿,可他们教的我都不满意。这些日子我思来想去,觉得你更合适,所以才想将此事遣给你。你愿意吗?”
“愿意!”晏怀微赶忙答道。
“倘若需要什么书册,尽可告知水萍,水萍会打发府干出外采买。”
晏怀微起身向樊茗如拜了个万福,忽然觉得对方看起来顺眼了许多,虽然她总是端着一副贤淑老成模样,但也许这就是她的处世之道,旁人也没什么好置喙。
“樊娘子似乎也是读书人家出身,不知家中尚有何人?”晏怀微捧起茶盏浅呷,而后便似闲聊一般问出了这个她一直想问的问题。
依赵清存的说法,樊茗如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赵清存说她身世十分可怜,故而明知市井街头有关他二人的流言蜚语,却仍不忍心将她赶走。
秦炀也说过,樊茗如的来历似乎与一桩旧事有关。晏怀微此刻忽觉心痒难耐,她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旧事。
樊茗如一口口抿着盏中清茶,沉默良久,忽然对侍立亭外的女使说:“水萍,你带她们自去做事。”
水萍明白这是樊娘子要打发她们这些女使离开,也许她接下来要说什么隐秘的话。于是赶忙应了一声,这便领着那两个原本在亭内伺候的小丫头走了。
枝头蝉鸣声声,湖中锦鲤游弋,后花园内除了倾心亭上品茶的两位女子外再无旁人。
在这聒噪又寂寥的独特光影之中,樊茗如幽幽开口:“其实你的身世和我很像,我们都是孤苦伶仃之人。”
晏怀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樊茗如口中的“你”指得是海宁的梨枝娘子,而不是临安的晏家元娘。
“最初与你相识的时候,我对你是心怀怜悯的。你我二人皆在这世上艰难苟活,我看着你,就仿佛看见了从前的自己。可你这人却实在讨嫌。若非你如此令人厌烦,我倒是愿意你与做个友人。”
晏怀微刚想争辩说我怎么就讨嫌了,话到嘴边却突然想到——哦,若是从樊茗如的眼光来看,她确实是挺讨嫌的。
她明知赵清存有心尖人还没皮没脸硬往人身上蹭,像个/荡/妇一样勾/引恩王;鸠占鹊巢还不懂规矩,仗着受宠爱就去栖云书楼乱翻;甚至入府时候用以示人的丑脸也是故意弄虚作假……如此种种算下来,自己还真是讨嫌的不得了。
晏怀微忽然有些脸红,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没争辩,而是等着听樊茗如继续说。
樊茗如转头看着涟漪层叠的湖面,忽然问女先生:“你知道从前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赵忠简相公吗?”
“赵相公?我当然知道!”晏怀微立刻答道。
樊茗如口中的赵忠简便是昔年的主战派宰相赵鼎,百姓们将之唤作“赵相公”。其最受朝廷重用时,曾手握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并都督诸路军马之大权。
而且此人不仅是鸿儒宰相,亦是曲子词上的行家里手。晏怀微知晓他的名字便是因着他那首《蝶恋花》,其中“年少凄凉天付与,更堪春思萦离绪”一句,让她钦佩许久。
晏怀微:“我听家严讲过赵相公的事。家严说,赵相公为人耿直贤良,但却被那些奸人迫害致死。”
听闻此语,樊茗如的眼角忽地洇出一抹泪花。她抬手拭了一下,轻声说:“……他是我大伯。”
晏怀微诧然——樊茗如竟然是宰相侄女?!
她正想客套两句,说什么“原来樊娘子是如此高贵出身,怪不得端庄娴雅”,哪知樊茗如却抢在她之前再次开口——话语直似中天一道霹雳闪过,惊得晏怀微瞠目结舌。
“你一定想不到,其实我做过娼妓。……所以,我恨男人。……我恨死他们了。”
樊茗如抬眸直视着晏怀微,眼神锋戾。
话语一字字从她齿缝间用力挤出,仿佛每个字都带着滔天恨意。

秦桧这辈子恨过很多人, 也妒过很多人,但最让他咬牙切齿、誓要杀之而后快的有三个:其一乃少保岳飞,其二乃臭书生胡铨, 其三便是老相公赵鼎。
而令秦桧无比欢愉的是, 凭借着自己出色的尔虞我诈之道行,以及无比坚定地跪在赵构脚边当一条摇尾走狗的功力,他顺利地将那三个令他恨之入骨的人全部处理掉了。
——岳飞被诬杀,胡铨被除名流放,而赵鼎则被迫绝食自尽。
但这还不够,仅是这些, 绝不足以让秦桧心满意足。
他秦桧是谁, 他可是天底下最计谋多端之人,也是最狠厉毒辣之人。
既然狠厉, 那就不能对仇人有任何心慈手软, 不仅要扼死仇人, 还要将仇人之子与部下尽皆屠戮。
他誓要斩草除根。
所以,秦桧不仅杀害了岳飞,还以更为残忍的手段害死了岳云和张宪。
至于胡铨那个臭书生, 他和他的一家老小都已经从岭南新州被发配到了海对面的崖州,他们一定会死在那里, 永远都别想再回来。
胡岳两家皆已被压在了五行山下, 唯独老相公赵鼎一家颇有些棘手。
赵鼎是绝食自尽的, 他之所以这样做, 就是为了保住妻儿家人不受牵连。但没关系, 诬陷忠良这种事,秦桧向来有一套。
于是乎,在绍兴二十五年的春天, 就在临安府的公子王孙们相聚品茗前一天,赵老相公的儿子赵汾便被秦桧以大逆谋反之罪扔进了大理寺狱中。
赵汾在狱中遭受了非人的折磨,十八般酷刑将他浑身上下全部打烂,到最后几乎连一块完整的皮肤都找不见。
当赵清存将赵汾从狱中接出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般残忍的景况——他根本不敢碰赵汾,只因对方浑身淌血,已生生烂成一个血人。
赵汾原本是要斩首示众的,与他一起被诬陷的还有另外五十几位奸相痛恨之人。在这份名单里面,赵清存的名字亦赫然在列。
但也许真是苍天有眼,秦桧的累累恶行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遂令此人突发恶疾,以至于要对包括赵清存在内的诸人下逮捕令的时候,他竟然手抖得无法签押,此事只得暂缓。
实在侥幸,赵清存在生死一线之间被老天爷垂怜了一回。
后来,因着赵昚出面奔走,赵汾最终并未被斩首,而是被赵清存从大理寺狱中带了出来。
可那时候,赵汾已经被折磨得仅剩一口气。
他拼尽全力,用嘶哑破烂的嗓音告诉赵清存,在他入狱之前,他的妹妹也被抓走,似乎是被带去了信州。那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是一个可怜的女子,他求赵清存帮帮她。
“……承信郎……求你……救她……”鲜血从赵汾口中涌出,他已说不出完整词句。
赵清存回头看向立于身后的赵昚。赵昚重重地叹了口气,而后点头应允。
“好,我答应你,我去找她。她叫什么?”赵清存问赵汾。
“樊……樊蓁……樊蓁……”
说完这最后一句,赵汾睁着他那双空洞的眼睛用力向上看着,似乎想看透眼前的虚无和黑暗,不一会儿便没了呼吸。
赵汾死后,赵清存马不停蹄赶往信州,去寻找一个名叫樊蓁的女子。
他在那里待了整整一个月,几乎翻遍了信州的大街小巷,最终在一个私妓聚集的娼巷里找到了樊蓁——也就是樊茗如。
樊茗如是在朝廷派官兵抓捕赵汾的时候,被人牙子伺机劫走卖至娼巷的。她被卖的时间并不长,可却在短短数月内尝遍了她从前根本想象不到的痛苦,那是她这辈子都不可能被抚平的伤痛。
想来,十八地狱最底层的阿鼻地狱,也不过如此罢了。
其实樊茗如并不是赵汾的亲妹妹,他们只是表亲。赵鼎的母亲姓樊,细论起来,樊茗如是赵鼎的母亲的弟弟的儿子的女儿。
但樊茗如身世凄凉,自幼便父母双亡。大伯赵鼎见她幼而孤露实在可怜,这便将她接回了赵家,如同教养亲生女儿那般教养她,使她绘画习字,知书明理。
后来赵鼎因着秦桧陷害而被外放潮州。夕贬潮州路八千,樊茗如也跟着赵家人一起去了岭南。
潮州外放仅仅只是开始,此后赵鼎更是被一贬再贬,直至绍兴十七年,他于崖州绝食而死。
至次年,朝廷许其子将其尸骨归葬衢州常山。也正是在那时,樊茗如又与其兄一家从那个被称作“天涯海角”的崖州回到江左。
终于逃离了崖州的蛮烟瘴雨,本以为回到江左能过上好日子。谁知麻绳专挑细处断,嫂侄相继去世,哥哥复蒙不白之冤,紧跟着便是她自己被掳走卖至娼巷。
彼时赵清存翻遍信州将樊茗如找出来的时候,她其实也只剩下一口气了——她早已失却活下去的心念,只求速死而已。
赵清存花了大笔银钱将她从娼巷带走,因她身体不好,受不住路途颠簸,于是便在信州找了间客舍暂时安顿下来。
樊茗如病得很重,请来的所有郎中都断言她活不成了,可赵清存却没放弃她。
赵清存不仅雇了女使日夜不离身地伺候她,他自己也留在了信州,一边陪伴,一边为她把脉问药。
也不知究竟是赵清存人品好还是医术好,又或者是运气好,总之大概一个月后,樊茗如在汤药和悉心照料之下终于挺了过来。
她像一株曾被人踩在脚底狠狠碾压,却又为天地间温风柔雨所呵护的野草一样,在挺过了凛冬的暴虐之后,又恢复了葱绿生机。
于是她跟着赵清存回到临安,又被他接入普安郡王府悉心安置。
从普安郡王府辗转到泸川郡王府,樊茗如这一待就是七年。
“我恨男人,但三郎是例外,”樊茗如面上带着自嘲的笑意,娓娓而言,“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若非他施以援手,这世间恐怕早已无我。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本想以身相许报答恩情,做妾做婢都可以……奈何他心里早有别人,无论妾婢,皆入不得他眼。”
听对方说完这些过往旧事,晏怀微只觉心里且惊且疼。
怪不得她初见樊茗如时,就觉得这人好似从鲸波鼍浪中走出,老成持重得不像这年纪该有的模样。如今知晓其身世,她不得不承认,樊茗如比她经历得多,比她可怜,也比她更为坚强。
“樊娘子……你……”晏怀微不知该如何安慰对方,只得低声唤道。
樊茗如却蓦地蹙起眉头,眼中隐有厌恶之色:“用不着你可怜我。”
说完这句,她像是再也忍不下去了,连珠炮似的吐出一连串憋了很久的真心话:
“我是真的厌恶你。你怎就这么不知羞耻?你知道我为何厌你吗?因为我有自知之明,而你没有。我自知比不过三郎心尖上那人,所以我不争不抢。那人死了,三郎说他一生不娶。如此也好,那我也便一生不嫁,我愿意与他就这样撑持下去,哪怕我无名无分无实,都没关系。……偏是你可厌至极,上赶着来勾/引他。”
耳闻对方如此坦诚地说出心里话,倒弄得晏怀微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了好半晌才道:
“……你跟我说你的旧事,其实是想提点我,你想让我知难而退,别再缠着恩王,是也不是?”
“你倒确实聪颖。”樊茗如哂笑一声。
晏怀微抿了抿唇,仔细措辞:“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与恩王相处七年都不曾让他有丝毫动摇,可见他心意之坚。眼下他心尖上那人已不在人世,这才让我有了可趁之机。你觉得我是趁虚而入的无耻之徒,所以你嫌我、厌我。”
樊茗如拿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盏边沿,忽地叹了口气:
“你是个开窍人,我无须再多言……我今日毫无顾忌讲出这些陈年旧事,确实是想给你提个醒——你不可能取代那人在他心里的地位,你也不可能取代我在这府中的位置。所以,我好心劝你趁早另做打算,免得将来后悔莫及。”
说完这话,她放下手中茶盏,像是下定决心似的,从茶案下拎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袱放在晏怀微面前,道:“打开看看。”
晏怀微面露疑惑,依言将包袱皮打开,倏地吃了一惊。
但见内中包着的便是她曾在赵清存卧房找到的那个戗金牡丹小匣——赵清存很珍重这小匣,彼时被她胡乱翻出来,第二日赵清存就将之拿走了。
“我不妨告诉你,这里面收着的皆是他那心尖人的遗物。三郎是个极其念旧之人,旧人旧物在他心里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我只恨没能早些相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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