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听车夫孟大应了一声,马车从清波门前经过,并未入城,而是沿着城外道路继续向北驰去。
“去东马塍做什么?”晏怀微疑惑。
“吴神医的旧宅就在东马塍,那里药材齐备,什么都不缺。我带你去那儿借住些时日,不用叫市井郎中,你的伤由我来包扎。别担心,这事不会再让任何人知道。”
晏怀微听说赵清存要亲自给自己包扎,忽觉一颗心紧张得像被人一把捏住。她咬紧下唇,低着头,不再看他。
“晏娘子莫怕,我会尽我所能,帮你将一切都处理好。你相信我吗?”赵清存问她。
说这些话时,他音声凝沉,是一种几乎不容置辩的语气。但这强势的语气非但没让晏怀微不适,反而令她觉得很安全,也很安心。
也许众生皆是如此——在内心最茫然脆弱的时候,总会希望能有一个沉稳可靠的人来帮自己拿一拿主意,会莫名地想要依赖对方,忍不住想跟着对方去往未知之处。
于是,晏怀微低声答道:“……我信。”
“信我就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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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医吴劼的旧宅就在东马塍梅岗园南边, 已经快要靠近西湖,是个很普通的农家小院。
昔年他还在街市上行医坐诊时便是居于此处。后来给普安郡王做了医官,吴劼便举家搬入王府, 这小院子遂交由他的族亲照管。
悬壶济世的吴神医在坊间名气极大, 只因他心地慈悲,纵然已做了王府医官,仍会时常出府为临安的小老百姓们瞧些疑难杂症。
每次出府行医,他都会回到这旧宅小住三五日。
宅院里有一间颇为宽敞的医房,内中不仅存放着诸多药材,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外伤用物。吴神医有时会专门带着自己的好徒儿赵清存来此琢磨医术。
替吴劼看管药材和房舍的是他的堂弟吴宝一家。这段时日恰好吴宝到富阳县收药材去了, 旧宅里便只有吴宝浑家和两个孩儿。
此刻马车一停在吴家院外, 吴宝浑家就晓得是又有病人来了,赶忙出门帮着赵清存将晏怀微扶入房内安顿。
赵清存又低声安慰了晏怀微几句, 而后便与吴宝浑家一起急匆匆去了院内另一间屋子。
那二人站在门外尚未走远时, 晏怀微隐约听到赵清存向对方吩咐着, 似乎是让对方帮他找什么东西。
但晏怀微此刻已经是头昏脑涨。耳朵疼,心情乱,眼前还雾蒙蒙的, 根本想不清楚也不愿去想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她用力按着自己受伤的耳垂,倚坐在床榻边, 垂头丧气地等赵清存回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 却见赵清存端着一碗药和一壶酒回到屋内, 让她就着酒把药服下。
晏怀微尝了一口, 药不算苦, 只是淌过舌尖时有些说不上来的麻感。但她不疑赵清存,遂乖乖地把药和酒都喝了。谁知才喝完就觉得神情恍惚,头脑愈发昏沉。
甚至来不及再说只言片语, 晏怀微就一头倒在赵清存怀里,彻底失去了意识。
待到晏怀微于榻上悠悠转醒时,窗外天色黯淡,人间已行至黄昏的末尾。
她以极轻的幅度动了动头,右耳不再像白日那般疼不可忍,而且好像已经上过药了,能感觉得到,耳上包着一层很厚的药布。
继之转头向侧方看去。这便瞧见一位妇人坐在床榻边的杌子上,此刻正低着头做针线活儿。
听到床榻上有动静,妇人抬头看过来,见她醒了便笑道:“小娘子饿了不?俺去给你舀点稀饭,你看中不中?”
“你是……”
“俺是吴宝浑家,叫俺阿张就成,吴大夫是孩子他大伯。”妇人操着一口中原口音,爽朗地答道。
“眼下什么时辰了?”
“快到戌牌。”
居然睡了这么久……晏怀微撑着床榻想要坐起来,阿张见状赶忙放下针线,上前搀扶她。
坐起来后才觉头脑略微清醒了些。也正是这时,她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不仅仅是耳朵被包扎,而是整个头颈都被裹帘紧紧缠缚,一道从眼睛下方勒过,一道从额头勒过,一道从下颌勒过,最终在耳后交错缠稳。
发髻已经被解开,头脸几乎被裹帘完全缠住,不消说,自己现在这模样肯定是又丑又狼狈。
晏怀微下意识抬手想去扯头上的裹帘,哪知却被阿张一把按住了。
“小娘子当心!赵官人走时特意交待,这药布可不敢弄腌臜。甭管有多难受,娘子都忍一忍吧。”
“承信郎呢?”晏怀微问阿张。
“赵官人回去安排些事由,说晚些时候就来瞧娘子。你先歇着,俺去给你拾掇吃食。”
阿张手脚麻利地将针线诸物收拾好,又给晏怀微拿了几件干净衣裳,叮嘱她把染血的脏衣换掉,之后便离开了房间。
待房门关上,晏怀微抬眼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很普通的农家屋舍,房内除她躺着的床榻外,就只有对面一副粗木桌凳、两只杌子并一个衣架。衣架上搭着布巾,架下放着洗手盆。
望见洗手盆内盛着清水,晏怀微慢吞吞爬下床榻,行至盆边,探头往水里一照,登时便将眉毛眼睛全拧在了一起——自己好好一颗少女头,硬是被赵清存缠得像只粽子。
叹了口气,她在房内随意走了两步,之后便又回到榻上坐着。
这房间看起来虽然简陋,但却收拾得干净利落。架上无尘灰,梁上无蛛网,就连床榻上的被褥也是干净的,似是才换洗过。
白日里赵清存给她喝的药乃是以酒送服,她喝了那么一大壶酒,眼下仍觉萎靡疲倦。
晏怀微仔细感受了一下,发觉右耳的疼痛已经从锋锐的撕痛变作针扎一般的刺痛。可能是因为上了药的缘故,痛感并不明显,隐约还有点发麻。
她不知为何会如此,好奇地抬手慢慢摸向耳上药布,忽地想到阿张说赵清存特意叮嘱了不可乱碰,遂又将手放下。
没等阿张端粥水来,也没等赵清存回来,晏怀微只坐了一会儿就觉困倦非常。于是她换了阿张的干净衣裳,重新躺回榻上,拉起被子盖好,转瞬便又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晨东方欲晓,晏怀微想去净手,遂借着熹微天光,摸索着下了床。
谁知刚拉开房门就被吓了一跳——门外居然躺了个人!!!
紧挨着屋门的石板地上铺了一张草褥子,其上蜷缩着一名男子。此刻那男子似并未听到开门声,仍旧沉沉地睡着。
晏怀微定睛看去,又被吓了一跳——这人居然是赵清存!!!
天光微明,晨雾拢着碧水衫,他和衣而卧,真是青青子衿撩人心乱。
晏怀微垂眸看着这个睡在自己屋外的男子,看了好半晌,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对面厢房的房门也被人拉开,妇人阿张从屋内走了出来。
阿张也是清早醒来想去净手,才打开屋门就见昨日那个受伤的小娘子正满面无措地站在承信郎身边,于是她放轻手脚,小心翼翼地走过来。
“赵官人昨夜回来的时候,见小娘子已经睡去,就没叫唤你。”行至近旁,阿张压低声音说道。
“他为何睡在这里?”晏怀微疑惑。
“赵官人担心小娘子夜里醒来害怕,又不好进屋去,便说在这儿给你守着。”
阿张咂咂嘴,又补充道:“噫,俺劝赵官人,俺说这院儿好着呢,俺一个人带俩娃娃住都不怕。俺让赵官人去大伯屋里睡,可他说啥都不肯走,非得在这儿给你守着。”
——原来竟是赵清存担心她夜里害怕,所以睡在门外陪着她。
听阿张解释完,晏怀微面上隐隐发烫,心内五味杂陈,却又感觉到有一股暖流,沿着心脉向四肢百骸潺湲而去。
这种感觉……就像潮水被月亮引诱着,无法控制地,在夜晚,一浪又一浪向着海岸冲荡。
而她的心,也在澎湃的心潮之中冲荡着——因为有人对她好,她心里才有了无可遏制的爱意和温暖。
晏怀微蹲下仔细瞧了瞧,见赵清存鬓边隐约可见细密汗渍,心道好在现在是夏日,纵使在屋外的石板上睡一夜,也并不会受冻着凉。
正想着,赵清存许是感觉到了身旁有动静,缓缓睁开眼。
在看清晏怀微就蹲在自己面前的瞬间,他以胳膊肘用力一撑,这便翻身坐了起来:“你醒了?”
“承信郎睡在地上该多难受啊,还请房内叙话。”晏怀微站起身,让开房门。
孰料赵清存却摇了摇头,明朗地笑道:“没事,我小时候经常这样睡,早就习惯了。眼下这间房算是你的卧房,女儿家的地方,我不方便进去。”
末了又问她:“伤口还疼吗?”
“不疼了。”
赵清存莞尔:“不疼就好。你放心,只是一点小伤,并无大碍。我包扎得特别仔细。我可以向你保证,肯定能愈合如初。”
“嗯。”
“你先在此处养伤,等你好些了,我揪着阿嫣让她来给你道歉。”
“不用了。”
“你不想见她?你若不想见她,那就不见,全都依你。”
“嗯。”
为了不被人瞧出此刻太过汹涌的心潮,晏怀微强作镇定,淡淡地应着对方。
赵清存起身将草褥子收拾好,又嘱咐阿张弄些吃食。阿张应声离去后,赵清存再次笑着向晏怀微看了过来。
他的笑容是坦荡的,却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
此刻他们离得很近,凭着愈发亮堂的曦光,晏怀微能看到赵清存鼻尖隐隐细汗,也能感觉到从他身上传来的……身体的热度。
细汗和体温让晏怀微忽地生出一种错觉,觉得在这个没有朝廷争端和家国大义的小院子里,赵清存似乎与从前不一样了。
她所知晓的他,从来都如市井传言那般,什么玉骨兰郎,什么圆融如珠、不动声色。可眼下站在她面前的,却只是一个俊丽的少年郎,迎着曦光,微笑着看向她。
那样澄明,那样坦荡。
他肩负“承信郎”这三个字,于是便一直向人示现出沉稳端方之表象,滴水不漏的模样仿佛官场混迹多年的老衙门。
可直至今日晏怀微才突然意识到,原来承信郎也只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而已。
甚至他的年纪也许并不比自己大多少……两岁?三岁?瞧着差不多便是如此。
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凫泛于临安府这样波澜诡谲的宦海之中,须得收束自己的内心和本性,挑起重任,装出一副万事从容的模样。
还记得父亲说过,赵清存来临安的目的就是给普安郡王挡灾——普安郡王是他们那派人的主心骨,也寄予着他们所有人的厚望,所以不能有任何闪失,而一旦祸出不测,赵清存恐怕就是第一个赴死之人。
想到这儿,晏怀微心头遽然漫起一片酸苦,面上红潮褪去,心尖只觉疼惜。
她的少年郎……她的少年郎……有着拏云之志,亦有着人间第一流的风采。他温柔,隐忍,秀外慧中,还有着恃险若平地的胆魄……
哎呀,不对不对,胡思乱想什么呢,此人根本就不是她的!
——真真儿不害臊!
唉……这样好的少年郎,倘若是她的,该有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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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晚些时候, 赵清存打发阿张的大孩子去了一趟清波门外的李宅。
一方面是给易安居士报个平安,请居士莫要悬心;另一方面则是将晏怀微的小包袱收拾好,帮她拿到了吴家旧院。
待包袱拿回来之后, 晏怀微就被赵清存安排着, 在东马塍的吴宅安安稳稳地住下了。
赵清存与她商议,大约七日之后可将药布、裹帘诸物全部拆除,到时雇个轿子送她回家。耳上伤处会慢慢结痂,倘若家人问起,就只说是不小心在门钉上挂了一道。
晏怀微对此自然没有异议。
父亲晏裕这段日子根本不在临安,至于母亲张五娘那边, 原本就讲好了她会在大妈妈家小住, 故而只要她自己不说出去,平日里几乎不怎么出门的张五娘就不会知道女儿这些日子究竟是在清波门还是在东马塍。
于是从那日开始, 晏怀微便放宽了心, 在东马塍吴家好好养起了耳垂上的伤。
吴宝去富阳收药材还没回来, 他和阿张有两个孩子,长子今年十三岁,次女却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小毛伢。阿张每日不仅要忙活计还要照看孩子, 遂不大顾得上晏怀微。
晏怀微也不需要别人一直照顾她。她从房里捡了本医书,坐在窗前半懂不懂地翻看, 翻着翻着就开始打瞌睡。
“知了——知了——”
窗外蝉鸣声声, 吵得脑仁儿疼。
“热死了——热死了——”
晏怀微猛然睁开眼, 什么蝉这样叫?活见鬼了吧?!
忽又听得阿张在院子里一边干活一边大声吆喝她儿子:
“咋恁信球?!”
“就知道逞脸!”
“等恁老子回来拾道!”
晏怀微以手支颐呆呆地听着, “信球”是什么意思?“逞脸”又是什么意思?一句也没听懂。
她放下那本看不进去的医书, 抬眸瞧着窗外,发发呆,打打盹, 再听听阿张骂孩子,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赵清存几乎每天都会出城来看晏怀微,但却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话还没说几句呢,他人就没影儿了。
盖因近日邹纯义打听到衢州发生民变,秦太师擅调禁军前去镇压,便暗中将此事告知赵清存。
赵清存眼下正在为赵昚探听衢州民变的真相,一旦他们拿到秦桧私动禁军的确凿证据,赵昚就会立刻将其恶行禀于官家——他们能抓住奸相把柄的机会着实不多,但赵家兄弟二人在此事上从未退缩过。
直到第三日,赵清存终于不再匆匆忙忙来了又走,而是带着晏怀微去了吴宅的那间医房,打算帮她换药。
一进医房晏怀微就惊呆了,但见屋内三面贴墙摆满了药斗子,粗看过去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俨然就是个私家药铺——晏怀微至此才明白,为何吴神医这个瞧着破破烂烂的小院还要专门找他堂弟一家来照看了。
“这里是吴大夫推究药方之处。古时许多经方至今已或缺或佚,吴大夫打算将它们琢磨清楚些。”见她惊愕地瞪大眼睛瞧着那些药斗子,赵清存笑着解释道。
话毕,他将晏怀微引至窗下的方桌旁,借着明亮天光,这便开始为她换药。
拆裹帘的时候,晏怀微的手指紧紧攥着自己的裙边。
赵清存以为她是怕疼,遂放轻了声音安慰道:“稍忍一忍,我尽量轻些。”
晏怀微随便支吾了一声,没说别的。
其实她根本不是因为疼,而是,太紧张了——赵清存离她这么近、这么近,近得她都能感受到他的呼吸,甚至连目光都有了实感——他的目光停泊在她的耳垂上,让她面颊发烧,浑身又烫又僵。
晏怀微突然觉得,自己真是个很没出息的东西。
父亲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咛,甚至对她动粗,就是为了让她不要再与赵清存有任何瓜葛。
而她也确实答应了父亲——并非敷衍,她是真的发自内心体谅爹娘难处。
她明白父亲说的话,他们晏家小门小户,哪有资格参与到秦太师和普安郡王的争端之中。
人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古来争权血海流,只怕弄不好就真像父亲所说,到时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晏怀微原以为自己意志坚定,可谁知一见到赵清存,却又立刻变得躁动难耐,心猿意马。
就好似那西王母座下仙子许飞琼,于汉皋台遇见郑交甫,明知不可却仍是魂牵梦萦。
江湄玉女,手解环佩,尘心尘缘哪一样都让人割舍不下。
——真是,相见争如不见。
眨眼便到了第七日,赵清存又来看晏怀微,并对她说,翌日便可将裹帘拆掉。
晏怀微这些日子一直被这裹帘束缚着,脸也洗不好,觉也睡不实,着实难受。尤其是赵清存还再三叮嘱不许她乱碰,弄得她整日战战兢兢,手指都不敢挨一下。此刻得知明日终于可以拆掉这劳什子玩意,心里高兴得紧。
这些日子赵清存来看她的时候每每只在门外说话,许是因为男女之防,他从不曾迈进她暂住着的这间厢房一步。今日亦是如此,他在门外与她隔着窗牖叮咛。听闻晏怀微答应下,赵清存复交待几句,又转身离开。
是夜,盥漱过后,晏怀微回到房内,正准备吹灯睡觉,却听得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一些细微响动,像是有人坐在了门边。
晏怀微心里一惊,刚准备开口问“是谁”的时候,忽地反应过来——她想,也许她知道门外那人是谁。
蹑手蹑脚走过去,她也在门边坐下,隔着一扇门板,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门外那人既没说话也没有其他动作,似乎就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
他在想什么?
他在担心我吗?
他今夜还会留在这为我守着吗?
赵清存,其实我一点儿都不害怕,你不用守了。……哎,不对不对,赵清存,其实我还是有点儿害怕的,你可别走啊。
晏怀微在心里念叨着这些有的没的,抬起手,将手指轻轻贴在门板上。
门内一人,门外一人,隔着一道门墙,仿佛隔着不可跨越的天堑。
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她知道他在,可她却看不见他,也触碰不到他。
晏怀微想,赵清存和齐耀祖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齐耀祖见她第一面的时候就偷摸她的手,还偷扯她裙裾。而赵清存,他却只因担心她害怕,就整夜整夜睡在门外,将她护着。
她小心地把手掌贴在门上缓缓摩挲,仿佛在抚摸他的后背。
她在脑海中想象着他的轮廓,他坐在门外的样子,他微阖的双眸和清润的嗓音,还有他眉心那瓣惊艳的兰花。
赵清存……赵清存……赵珝……承信郎……
——你怎么能这么好啊。
她在心里一遍遍唤着他的名字,只觉自己这辈子已是岌岌可危——有幸识得眼前月光明,旁的人哪还能再入眼呢?
思至此,晏怀微忽觉有股难以遏制的冲动,从十万由旬之外向着自己席卷而来。
这满室的寂静虚空之中,似有看不见的蝴蝶蓦然振翅。她被那些无形的蝴蝶蛊惑着,引诱着,一步步向密林深处那抹迷离的白月光靠近。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然拉开门走了出去。
倚坐在门墙边的人果然便是赵清存。此刻见房内女子突然跑出来,他似也被惊到,猛地一下端正身子。
晏怀微垂眸看着赵清存,语气诚挚地说:“承信郎,我现在想去一个没人的地方,你愿意陪我一起吗?”
赵清存抬头望着面前这个仿佛天上掉下来的小星子一样的少女,温和地答:“你想去哪儿我都陪着。”
裹帘还纵横交错地缠在脸上,耳朵也还被厚厚的药布包着,晏怀微嫌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太丑,就想找个面纱遮一遮。
赵清存去正屋翻箱倒柜找了半天,终于翻出一顶旧帷帽给她戴上。之后二人便离开吴宅,沿着昭康寺外的田间小道,慢悠悠地往西湖行去。
此地其实已在西湖附近,细论起来不过二里路,故而这一路上时见烟水小池,绿荷相倚,娉婷可爱。
夏夜银汉云晴,抬眼满目清辉。没多久,二人便行至湖畔。
我宋虽无宵禁,但西湖毕竟在城外,无论白日如何画舫行人如织,入夜之后便尽皆恢复幽静安然。
天风起于青蘋之末,缘于太山之阿,蹈于翠柳玉竹之间,待拂面而过时,便只剩下一阵清凉寂寞。
晏怀微在前面走,赵清存在后面跟着。
皓月当空,照得夜色如晴昼。一对璧人迎着月光,沿湖徐徐前行,却谁也不说一句话。
孤男寡女共处无人之地,晏怀微本该是怕的。可眼下与她在一起的人是赵清存,她便觉得一切都不可怕了——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的胆子居然能大成这样!
赵清存帮晏怀微找来遮面的帷帽并非时下流行的短纱样式,而是介于幂篱与浅露之间,帽檐下所悬薄绢一直垂至腰际,正好将晏怀微披头散发的样子全然遮住。
此刻,夜风吹动薄绢与长发,飘飘飖飖。
晏怀微感觉自己也变得轻盈洒脱,仿佛马上就要化身成为唐传奇之中所记载的那些敢爱敢恨的女子——什么红拂女夜奔李靖,聂隐娘手刃仇敌,张娘子倩女离魂,每一篇传奇都曾令她痴迷不已。
而今夜,她想要皈依于这份痴迷。
“承信郎,我有个问题想问你。”晏怀微调皮地将手背在身后,隔着薄绢,回眸看向赵清存。
“你问吧。”
她歪了歪头,愈发俏皮可人:“我问什么你都会回答?”
“都会回答。”
“绝不撒谎?”
“不撒谎。”
“好,那我问你……”
前摇这么长, 还以为她要问出个什么惊天动地的大问题,可晏怀微却只是浅笑着说:
“承信郎,你今晚是又打算睡在我门外吗?”
她是故意的。
也不知为何, 她现在就是很想耍弄他。
她猜这男人肯定会嘴硬, 会像世间大多数男人那样装腔作势,说什么你可别多想,我就是随意小坐而已。那么她就可以像唐传奇中的女侠那般,豪爽地将他嘲笑一番。
——可她猜错了。
只听赵清存十分坦诚地答道:“你明日就要走了,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此言一出,晏怀微蓦然惊呆。
霎时间, 缱绻情丝从她心头一圈圈绕过, 缕缕连连,缠绵交织, 纵使聂隐娘提刀斩来, 恐怕也斩不断这不知从何而起的绕指柔。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隐隐发烫的面颊, 只觉赵清存这人真是可恨,终究是被他扰乱清梦,害她做不成女侠。
“临安府谁不知承信郎清雅美名, 没得拿我来寻乐子。”晏怀微闷声说着,说完便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还没走两步, 忽听身后那人开口唤她:“……樨儿。”
晏怀微的脚步猛地顿在原地——便是这声“樨儿”, 让她与那来去无牵挂的江湖女侠彻底无缘。
赵清存上前两步, 行至她身后, 语气诚挚地说:“樨儿, 你能等我两年吗?”
“等你什么?”
“等我将目下这些棘手之事都处理好,之后我便去向你父亲说清楚。”
赵清存说这话时,声音清润却颤抖, 像极了被夜风拂过的竹叶,簌簌然一片轻歌。可侧耳听去,却又没了声音,惟余明河在天,烟霏云敛。
晏怀微一动不敢动,只觉此刻的自己浑身都僵硬,心跳都僵硬,呼吸都僵硬。
赵清存这是在做什么?是在向自己诉衷情吗?他为何如此?
他想对父亲说什么?
难不成说他……喜欢我?
“我阿爹不会答应的……我告诉过你,他不许我和你有任何瓜葛。其实我阿爹说得对,我们家小门小户,你们这些王侯将相彼此争斗不休,我们哪一边都惹不起,我们只能躲着。”晏怀微努力平复着自己紧张不安的心情,语速极快地说。
说完这些,她前行两步与赵清存拉开距离,复又言道:“况且,我也不能再与你相见。倘若再让阿爹知道我们见面,他一定会狠狠罚我。”
赵清存立于原地,面上神情不再似过往那般朗然,而是以一种几乎算得上卑微的语气说:“我不会强迫你和我见面,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我只是想说……你等等我,可不可以?”
晏怀微忽地疑惑问道:“为何要我等两年?有什么话现在不能说?”
“前有狼后有虎,虎狼环伺……眼下,我不能不有所顾虑。”赵清存的声音很低也很沉重。
“难道是因为秦相公?”晏怀微猜测着。
“是,也不仅仅是。”
“可我听说,朝廷之中几乎人人都在颂赞秦相公。”
“你道为何人人都在颂赞他?”
“为何?”
赵清存的语气忽然变得愤恨:“因为不颂赞他的皆已被他赶尽杀绝!”
晏怀微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她自然知道秦桧的手段有多毒辣残忍,昔年给那施全判下三十二刀磔刑,要将一个大活人剜肉剔骨,她虽未亲见,但如今一想起来仍觉后背阵阵发凉。
不仅如此,市井之中还有传言,说彼时岳元帅在大理寺狱中亦遭受了残忍的酷刑和折磨,之后便“拉胁而殂”。
初时晏怀微不懂“拉胁而殂”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原来便是以铁棒将人的肋骨生生打断,断骨刺入心肺,血涌直至身亡——这太痛苦了。(注1)
想起这些旧事,晏怀微只觉后背突然便是一层冷汗淋漓。
赵清存见她僵立原地一动不动,知道她心里害怕,遂柔声安慰道:“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也不会连累晏正字。我只是想……你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能不能晚两年再嫁给别人……”
他的语声越来越低,直到低至尘埃里。可尘埃里却没开出花来,只有微渺的、不易察觉的哀叹,随风缓缓散去。
寂静的湖畔忽有蛙声漾起,紧跟着,青草池塘处处聒噪,仿佛蛙儿们突然想要唱一阕极有韵律的夏夜行板。
这阵蛙鸣来得恰是时机,不仅遮住了男子的卑微紧张,也遮住了女子的悸动和慌乱。
晏怀微转头看向水平波静的夜西湖,好大一会儿终于开口说道:“我不在意啊。哪怕我到三十岁再嫁人都可以。眼下许多女子皆是如此,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这话并非诳语,我朝因婚俗及市井风气的转变,一改前朝早婚之俗,尤其是南渡后,无论男女皆可晚婚,民坊之间二三十岁才婚配者大有人在。(注2)
“你答应了?!”赵清存眼睛倏然一亮,惊喜地问。
晏怀微抿唇轻笑:“反正本娘子也不想那么快就嫁为人妇,纵使多等两年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