罚酒饮得by慕清明
慕清明  发于:2025年11月14日

关灯
护眼

彼时还是个丱角小儿的赵清存听了这话还挺不服气,拍着自己稚嫩的胸膛大声说:“等我十二岁,我也可以上战场!背嵬军,我也可以!”
只可惜,十二岁时的他却已被困囿于郡王府的方寸牢笼之中,从此再无光明正大领兵杀敌的可能。
顺昌城外的这一仗,宋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取得了胜利。待收拾完战场,赵清存摸出随身所携韩瓶,“咕嘟咕嘟”猛喝几口瓶中冷水,只觉随着冷水入腹,一股热血却蓦地于体内翻腾而上。
“杨都头,今夜吃酒庆功!”有军汉冲他喊道。
赵清存爽朗地应了。
孰料不久之后,他的右眼皮却又开始猛烈跳动起来。这突然到来的心慌眼跳,让赵清存几乎无法再与弟兄们一起庆贺。
他想,也许是这些日子一直在追伐金虏残余势力,实在是太累,导致身体吃不消,故而才有这般景况。于是赶忙回到房内,躺在榻上歇着。
右眼皮却还是突突突地跳得厉害,由半中午开始,忽轻忽重跳了几乎整整一日,以至于后来他不得不用手按住才觉舒服些。
赵清存记得很清楚,那天是绍兴三十二年正月初三。
-----------------------

借着挂帐铺房之名在郡王的寻诗园内四处瞎逛的几个女孩子, 可算是赶在太阳下山前回到了王府。
几乎又忙碌了一整日,虽然晏怀微最后没和众人一起去逛园子,却也仍觉浑身难受。这么些天的忙乱叠加至今日, 实在令人疲乏难耐。
妙儿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 用罢飧食就来问晏怀微想不想沐浴,想的话现在就去灶房后面,小翠她阿娘正在那里烧水。
晏怀微简直求之不得,立刻放下手中活计,高高兴兴跟着妙儿去洗澡了。
话至此处便不得不说,临安人真是由衷地喜爱洗澡。
城池之中可供百姓沐浴的公共浴堂足有千家之多, 并且在朝廷的规整下, 这些浴堂还形成了自己的行会,名曰“香水行”。市民百姓辛苦劳作之后, 只需花三十文钱便可在浴堂里泡个舒爽的热水澡, 别提有多惬意。(注1)
黎民百姓都是如此, 王孙公子们就更不消说了。
赵清存也特别喜欢洗澡,整座郡王府邸光浴室就有五处。譬如,晏怀微初入王府时被带去沐浴的那间, 是给周夫人和樊茗如等女眷使用的大浴室;与赵清存欢//爱的那夜,珠儿带她去的是郡王自己的浴室;而今日妙儿领着她来的这间, 则是专供府内女使和厨娘们用的。
小翠阿娘烧好热水便出去了, 留下两个女儿家舒舒服服挤在一个浴桶里。
洗了片刻, 妙儿便起身穿衣, 打算离开:“估摸着殿下快该回府了, 我得回去候着。”
“殿下还没回来?”
“殿下进宫去了。算算时辰差不多就要回来,”妙儿见女先生也打算起身,赶忙拦住她, “娘子不必与我一道,我去伺候就行。”
晏怀微想想也对,赵清存又没唤她,她也实在累得不想再没脸没皮蹭上去了,于是便听话地泡回浴桶里。
妙儿走了以后晏怀微又洗了好大一会儿,直到水已半温,这才出浴。
大冬天洗了个又香又暖的热水澡,再换上一身干净衣裳,晏怀微这会儿欢喜得已经有些飘飘然。
披着朦胧夜色,她脚步轻快地往晴光斋走去。仰看天穹,一弯纤细的娥眉月正于薄云之中若隐若现,那样淡雅幽静,就像是人心中最清甜的哀伤幻化而成。
走着走着,晏怀微的脚步忽然顿住。
晴光斋的竹亭外,一名男子长身玉立于新月之下,也披着一身朦胧夜色,微茫清冷至极——是赵清存。
“殿下为何在此处?”晏怀微上前拜了个万福,问道。
“我来看看你。”赵清存回答。
他凝眸望向面前这刚出浴的女子,眼神逐渐由清朗变得深邃莫测。
“完了,刚洗过又要被弄脏了。”一瞬间,晏怀微心底浮现出这荒唐的想法。
二人一前一后回到晏怀微居住的那间小小的西厢房,门一关上,赵清存一把就将女子打横抱了起来。
“啊!”
晏怀微下意识发出一声惊呼,却又赶紧抬手捂住嘴,生怕被隔壁的雪月姊妹听到。
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炉中火烧得甚旺,将整间屋子都烧得燥热难耐。
赵清存落座榻边,将晏怀微抱坐膝上,埋首在她颈项间细细亲着,亲得那样虔诚。
褙子从肩头滑落,亲吻也随之滑落,直到隔着抹胸吻至那处……抓在肩头的手指骤然收紧,怀中女子浑身如柔风拂叶一般轻颤不止。
好半晌,待终于能说出话来,晏怀微俯在赵清存耳畔低声说:“殿下……妾伺候殿下宽衣吧。”
“你想要吗?”伴着明灭烛火,赵清存的声音也变得明灭不可捉摸。
“想。”
“我也想。”言声忽变作沉哑,似已压抑许久。
语罢,他放开怀中女子,从榻上站起,手臂微张,让对方为他宽衣解带。
晏怀微低头看了看衣衫半褪的自己,又仰头看着面前衣冠楚楚的男子,心想,赵清存骂她是娼妇好像也没骂错,她现在的所作所为真的很像个娼妇。
这念头一起,忽然就难受的必须咬紧牙关才能不哭出来。
她不敢让赵清存瞧出自己的异样,遂转至他身后,从身后为他松开绦带,脱去外衫,又伸出手臂环过他的腰,摸索着为他解开中衣系带。
待中衣褪下,赵清存后背所刺“尽忠报国”四个大字便清晰地/裸//露在晏怀微面前。
晏怀微盯着那四个字,心底愈发疑惑:
按年头来算,岳元帅死的时候赵清存可能只有十岁,虽然赵清存曾说自己小时候在鄂州待过,但岳家军有可能会收编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娃娃吗?倘若并未收编,那么赵清存后背这四个字,便很有可能是在岳元帅被害、岳家军已不复存在的时候刺上的——可这又是为什么?
想得太入神,竟没发觉赵清存已经转过身看向自己。
待反应过来的时候却是被对方抱着,二人一起倒在了榻上。
上次是在昏暗之中,这一次却是就着明堂堂的烛火。烛火摇曳之下,鸾颠凤倒,萧史弄玉,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一切一切都是清晰的。
愈清晰,愈淋漓。
好一番酣畅情/事过后,晏怀微喘着气,只觉自己现在已经魂不是魂,身不是身。
“累吗?”赵清存的声音仍旧低沉喑哑,“累就睡吧。”
晏怀微极其虚弱地“嗯”了一声,将头抵在赵清存胸前,而后便一动不动。
大抵人都是有些贱/毛/病的,比如疲累至极的时候,越想赶快睡着,却反而越睡不着。晏怀微感觉自己也被这贱/毛/病缠上了,她双眼紧闭,努力想让自己坠入梦乡,可恨那梦乡偏就关着门,不许她进去。
晏怀微无奈地睁开眼,觑眼偷看,发现赵清存却是双眸阖闭,像是已经睡着了。
平日里他的眼睛深邃幽静,美则美矣,却总让人生出一种压迫感。现在他将那令人惊慌无措的眼眸阖上,少了压迫感之后,面容就变得愈发俊美而温和。尤其是再衬上眉心这瓣兰花,晏怀微只觉自己虽如此怨他,却仍会在某个瞬息恨不能变作那搴洲中流的越人,清清泠泠地为他唱一首暗藏心事的歌谣。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注2)
晏怀微在心底轻轻哼唱着这首古老的歌谣,着魔似的将手指放在赵清存眉心的兰花瓣上摸了摸。
赵清存突然睁开眼睛。
晏怀微吓得连呼吸都停了。
“殿……殿下……妾以为殿下……睡……睡着了……”
赵清存并没因她放肆乱摸而恼火,只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道:“是刺锦。”
“什么?”晏怀微怔愣。
赵清存抬手触碰着自己眉心那瓣兰花,重复道:“不是天生的,是刺锦。”
晏怀微见赵清存没生气,于是便好奇地凑过去仔细看了半天,还真是!
刺锦是文身的一种。我宋百姓除前文所言颇爱洗澡之外,还有一项欢喜之事便是文身。给人文身的工匠被唤作“针笔匠”,南渡以来,市井间出现了许多手艺极佳的针笔匠,什么刺锦刺青之类皆不在话下。
但赵清存眉心这个颇有些与众不同。
给他刺锦之人简直称得上是技艺绝伦,倘若不是像晏怀微今夜这样扒拉着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这是刺的——所以市井传言才说兰郎是天生眉心一瓣花。
晏怀微想了想,迟疑地问:“殿下为何要在眉心刺这个?”
赵清存侧过身,将女子抱进怀里,抚摸着她/光//裸的后背,轻声说:“我小时候曾想要自尽。”
晏怀微大吃一惊。
赵清存继续说:“但我那时候太小了,连自尽这事究竟该怎么做都不甚清楚。我看旁人拿棍子打头就会死去,我就有样学样,找了根破竹棍,对着自己额头狠戳。这法子当然是死不了,但却弄得自己头破血流,眉心的皮肉都烂掉。等到皮肉长好,便留下了很难看的伤疤。后来……大概十三四岁的时候吧,我觉得这伤疤实在碍眼,它总让我想起过去的林林总总,于是便向兄长诉苦。兄长派人为我寻到一个手艺特别好的针笔匠,依着伤痕纹路刺下了这瓣兰花。”
兰花瞧着像建兰,一朵建兰有三片花瓣,可赵清存眉间却只有一瓣,故而便少去柔媚,更多的是俊美与雅致。屈子说“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赵清存将兰花刺在眉心,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秋兰以为佩了吧?
鬼使神差地,晏怀微突然凑过去,在赵清存额间那瓣兰花上嘬了一下。
这一口嘬下去,赵清存蓦地呆住——连晏怀微自己也呆住了!
疯了吧?
这是在干什么?
失心疯了吧?!!
“唰”地一下,晏怀微的脸瞬间就变成落霞与孤鹜齐飞,红的红,黑的黑。
她赶紧把脸扭去一旁,又忙不迭拉起被子想把头蒙住。可赵清存却比她反应快得多,抬手便扣住她的下巴,强迫她转过脸。
下一瞬,赵清存不容分说就吻了过来。
唇齿纠缠,缠丝绕雪,雪化成泉水,水流过喉间。
是谁蓦然发出一声压抑哀吟,似怨着这不许人喘息的霸道;一瞬间又头昏脑涨地想起亡国后主李重光的两句旧词:“……一晌偎人颤……教君恣意怜……”
殿下,受不住了,真受不住了。
吻了好大一会儿,赵清存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她。晏怀微喘息着拉起被子将头蒙住,不想再看见赵清存这个混账王八蛋。
人在惶惑的时候,思绪往往如同风中乱絮,总是一会儿飘向东,一会儿飘向西,全无定数。
晏怀微觉得自己现在的思绪也如同飘絮一般不受控制,莫名其妙地,她竟突然想到了赵清存的心尖人——林伊伊。
晏怀微是那样敏感聪慧的女子,所以她几乎可以肯定,刚才赵清存抱着她拥吻的时候,并非出自低俗的欲//望,而是动了真情。
在什么情况下,男人会对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女人动真情?
也许答案只有一个——他将这个不爱的女人当成了自己所爱之人的替身。
刚才情难自抑的赵清存,一定是将她当成了林伊伊的替身。毕竟,林伊伊也会填词唱曲儿,梨枝也会填词唱曲儿,闭着眼睛亲的话,可能确有些相似之处。
她在须臾之间想明白了这一点——因为林伊伊已经不在人世,所以赵清存便要在她身上变本加厉地讨伐。
林伊伊死了,死去的白月光是永不凋谢的,活着的人无论如何也比不过。
思至此处,也不知为何,心头倏地燃起一股无明业火。业火爇起,直烧得人忽忽如狂。
晏怀微深吸一口气,掀开锦被,翻身骑坐于赵清存身上,唇边勾起一抹笑意,娇滴滴地说:“妾还想要,殿下还能够吗?”
如此挑衅,赵清存哪能说不——必须能!
帘幔幽幽低垂,一双交颈鸳鸯于其中又闹了许久。再歇下来的时候,赵清存却突然皱起眉头,也不知是哪里不对,只见他起身将衣裳穿好,默不作声地开门出去了。
晏怀微没管他,翻了个身自己睡去,眼下她已经累得连呼吸都觉困难。
睡了多久也不晓得,反正是已经睡迷糊的时候,突然又被赵清存推醒。
晏怀微睁开朦胧双眼,见这男人坐在榻边,手里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吹了又吹,吹完让她喝。
“……肠衣没了,我刚才……不小心弄到……”
原本睡得迷迷糊糊的晏怀微,在看清对方神情的一刻,倏然反应过来——怪不得这次的感觉和之前颇为不同,更为真实,更为黏腻,也更为……无法言说。
她明白了赵清存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在刹那之间明白了赵清存给她喝的是什么。
晏怀微没再说话,乖乖从榻上爬起来,就着赵清存的手一口一口将汤药全部饮下。
赵清存在她喝药的时候,温声言道:“这药的药性颇烈,服用后难免伤身,每喝一次必要再喝数日补汤,如此才可不受其扰。从明日起,你要连喝三日补药,我让茗如挑个伶俐的小丫头过来伺候你。这些日子你就在房内歇着,不要随意乱走。……今夜是我不当心,下次不会了。”
晏怀微低着头,心内冷笑一声,嘲讽地想:赵清存这个伪君子,明明就是不想要她的孩子,面上却做出这般温柔体贴之态,真是可笑至极。
喝完了药,赵清存扶着女子重新躺下。他自己却没睡在这儿,而是理好衣冠走了。临走之前还特意给榻上的女子拉好被子,掖好床幔,甚至还记得将蜡烛吹灭。
晏怀微透过薄纱床幔看着赵清存离去的背影,脑海中愈发糟乱。其实她不是没有想过,倘若没有横亘于他们之间的种种恨事,她会不会重新爱上他?
也许她会愿意像望着一轮皓月那般望着他,也愿意等着他化身最明澈清晖,于夜深人静之时,将她拥入怀中。
又或者他们可以琴瑟和鸣,填词吟歌,像大妈妈与其夫那般赌书泼茶,欢闹皆为寻常事。
可惜……恨意太多,一切无可转圜。
赵清存不仅欺辱她,还要剽窃她、作践她,这事根本不是几个吻、几次温柔以待就能抹平的——赵清存必须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晏怀微闭上眼睛,尝着口中残留的汤药苦味,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抠着床榻边沿,直抠得指尖红肿,亦浑然未觉。
-----------------------

翌日, 赵清存去向周夫人晨省的时候,顺便对樊茗如说了,让她挑个伶俐的小丫头去服侍女先生。
樊茗如对赵清存的钧旨向来是言听计从, 不仅言听计从, 而且反应迅速。不过一时三刻功夫,一个小女使就被送到了晏怀微面前。
这女使名唤小吉,是个孤女,被牙婆几次转手之后卖至郡王府。
晏怀微问她多大了,小吉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只因她自己都不知自己究竟是何年何月生人,只记得从懂事起就已经被四下里卖来卖去。晏怀微瞧她样貌, 感觉年纪应该与小福小翠差不多, 大抵也就是十三四岁。
不过没一会儿,晏怀微就发现了小吉与小福小翠之间的不同——小吉是个特别聪明, 甚至可以说是很会看人下菜碟的孩子。
她的聪明, 是那种在长久的被卖、被打、被欺负之后, 自己摸索出来的一套求生技能。也许她就是在这种狡猾的看人下菜之中,才能勉强获得一夕安稳与温柔。
晏怀微原本特别讨厌这种滑头之人,因为这会让她想起齐耀祖, 想起齐耀祖她就犯恶心。
可面对小吉这丫头,晏怀微却觉得自己讨厌不起来——大抵是因为这女孩子年纪尚小, 她的那些小心思在晏家才女面前简直可称得上是稚嫩、笨拙, 一眼就能看穿。
比如, 她对晏怀微说, 樊娘子挑选女使的时候没人愿意来晴光斋, 只有她主动站了出来,也只有她想来晴光斋服侍梨娘子。
晏怀微不动声色地试探道:“多谢你愿意来这偏僻院子陪着我,这事恩王知道吗?”
小吉一听女先生问恩王, 立时双眼放光,忙不迭点头:“知道!恩王还叮嘱我,叫我好生伺候娘子。”
“你从前伺候过恩王?”
小吉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娘子说笑了,伺候恩王的好事,哪儿轮得到我。”
末了又似憋不住话一般,满面欢喜地补了句:“托梨娘子的福,今天是恩王第一次同我讲话。”
晏怀微一瞧她这反应就明白了——她愿意毛遂自荐来服侍自己,八成是因为赵清存。
赵清存最近常往晴光斋跑,甚至还在她这儿宿过一夜。眼下府里都传遍了,说郡王独宠梨娘子,哄得梨娘子高兴,郡王便也高兴。
晏怀微没有因小吉的诳语而生气,也没有揭穿她那些看似弯绕实则可怜的小心思。这孩子只是天真地以为,只要能卖力讨好那些高高在上的男人或者那些男人宠爱的娘子,她就可以不用再挨饿、挨骂、挨欺负。
思至此一声叹息,晏怀微没再说什么,只让小丫头自去忙活。
小吉这姑娘虽然爱耍小聪明,但干起活来却十分麻利,三下两下便将晏怀微的西厢和院子全部洒扫一遍,又掏了炉灰放入新炭,之后再去把西厢后面的那间挟屋收拾了出来。从今往后,那里便是她晚上睡觉的地方。
今日大年初四,前院已经没有需要晴光斋帮忙的事情了。明日应知月就会离开王府去往寻诗园,此刻她们姊妹二人正躲在房内说体己话。院内静悄悄的,冬阳温温,显得晴光斋愈发晴光正好。
晨起读了几页《淮南鸿烈》,到晌午时候,晏怀微倚在榻上小睡了一会儿。刚睡醒还有些迷离恍惚的时候,就见小吉端着一碗煎好的药走进屋来。
晏怀微瞧着面前这碗黑乎乎的汤药,突然就想起一件颇令人困惑的事:昨儿深更半夜的,赵清存是从哪里弄来的汤药?且王府的郎中与女眷根本不在一处,他们又是怎么给她抓药的?
这种种疑问,让晏怀微忍不住问小吉:“这些补药是从哪儿来的?”
“这是恩王给娘子开的方子呀。恩王将方子给了咱们府里的张大夫,张大夫按方抓了,由我来给娘子煎药。”
——赵清存给她开的方子?!
看出女先生的愕然,小吉抿唇一笑,解释道:“娘子一定不知道吧,咱们恩王是懂医术的!不仅懂,还懂得相当多哩。妙儿姐姐说过,从前吴神医还没进宫的时候,恩王拜吴神医为师。神医喜爱咱们恩王聪明好学,教了许多给他呢。”(注1)
小吉口中的吴神医便是临安府的吴劼大夫,晏怀微听说过此人名头,与此同时,她也知道赵清存懂医术这件事——昔年她耳垂受伤那会儿,就是赵清存帮她包扎的。
可她以为也就仅此而已,毕竟上药包扎本就不是什么难学之事,却万万没想到赵清存不仅会包扎,还会号脉、开方、问药——真是好一个赵郎中啊!
小吉仍在卖弄似的碎碎念着:“就是咱们临安名气可大的那个吴神医,娘子知道的吧?过去他在府里当医官,后来跟着官家进宫去了。现在他的官儿可大啦,叫个……叫个什么医什么使来着……”
“翰林医官使?”
小吉讪讪地抓了抓头:“我也记不清,好像是这名字,反正是个大官儿!是宫里太医的头头!”
如此说来,那便是翰林医官使无疑了。朝廷设翰林医官局,隶属于翰林院,由正七品翰林医官使领之,此职乃宫内众医之首。
“还有啊,咱们府里就有个药房,周夫人、樊娘子她们若是有个头痛脑热啥的,都是由恩王号脉开方。咱们恩王可比街市上那些郎中厉害多了!我听水萍姐姐说,御街那个吴太医灵药铺,其实也是咱们的。樊娘子还经常去那儿帮忙打理呢。”
说到吴太医灵药铺,晏怀微忆起她的手指被齐耀祖踩肿那天,赵清存给她涂的就是那间灵药铺的伤药。涂了两次手就好了,果然很灵。今日才知,原来那铺子竟也是属于泸川郡王的。
思绪溯洄,突然又想起昨夜赵清存对她说的,他小时候自尽未遂之事。
赵清存并未详细解释彼时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是什么事让一个连如何自尽都弄不明白的孩子想一死了之。
晏怀微觉得,她与赵清存离得越近反而就越是看不清他。关于他的过去,她所知越多,就越是迷茫困惑。思绪纠葛缠绕,端的是心有千千结。
赵清存像是经历了太多无法为外人所知的悲怆,而后独自沿着那悲怆一步步走到今日。
有那么一个瞬间,晏怀微甚至突然觉得赵清存十分可怜——他藏着那么多秘密,还藏了那么多年,这得多累啊!
反观自己,隐姓埋名当细作,这才几个月就已经痛苦得要死要活了……唉,不行不行,晏怀微只觉自己简直都有点佩服赵清存了。
是夜天刚擦黑,小吉尽职尽责地给晏怀微端来第二碗补药,晏怀微乖乖喝下。才喝完药没多久,赵清存又来晴光斋看她。
“药喝了吗?”赵清存温柔地为她理着鬓发,低声问。
晏怀微被他抱在怀里,倚着他的肩,轻轻点头。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晏怀微莫名觉得自年节过后赵清存就变得特别黏人,就像是一只快要离开家园的小狗儿似的,要抓紧时机与主人腻在一起。
“不难喝吧?”赵清存又问。
“甜甜的,妾很喜欢。”
赵清存听她说喜欢,便笑着在她额上印下一吻,道:“我怕你嫌苦喝不下去,特意调整了方子。明后再喝三日就成。补药也不可多用,是药三分毒,补药用多了亦伤身。”
晏怀微乖巧地抬手搂住赵清存的脖颈,又把头抵在他颈窝处轻轻蹭着,柔软地“嗯”了一声。
“明日邹纯义在寻诗园娶亲,你想不想去?”
“妾身子困乏,不想去。”
诚然这些日子她和雪月姊妹相处融洽,彼此已成为友人,可她实在是不想看到任何人大婚的场面。看到那场面她就会想起自己的从前,想起那些痛苦和屈辱,想起齐耀祖和他那一身斑斑驳驳。
“好,不想去就不去。这几日好好喝药,好好休息,不要乱跑。”赵清存说着话,又把她往怀中拥了拥。
两个人正耳鬓厮磨着,却听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响动——有人在外面!
赵清存警觉地抬头,晏怀微也被吓一跳,一把攥住赵清存衣袖——她以为是小吉在偷听,生怕小姑娘因此惹恼郡王。
“别怕,是自己人,”倒是赵清存很快就知晓了窗外何人,转而安慰她,“我先走了,你早点歇息。”话毕便急匆匆出门而去。
晏怀微却也没耽搁,赵清存前脚刚走,她后脚就跟了出去。
她怕被赵清存发现,不敢靠得太近,只能隔着长长一段夜色,蹑手蹑脚地缀在后面。
晏怀微看到赵清存快步往后花园的方向走去,身后还跟了个装束干练的男子。那男子一手提灯一手抱匣,看起来似乎是府内一位跑外路的府干,姓孙,也算是郡王的伴当之一。此前一次偶然机会,晏怀微与这人打过照面。
眼瞧着赵清存和孙府干一起穿过垂花门,又穿过复廊,原来是在往栖云书楼的方向走。
栖云书楼……晏怀微一拍脑袋,怎么差点儿把这地方给忘了!还想着找机会偷溜进去翻一翻呢,谁知这些日子总是被赵清存折腾,折腾得她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变笨了。
晏怀微蹲在栖云书楼外的花木丛里,等了好长时间都不见赵清存和孙府干出来,她怕自己再不回去要引得小吉生疑,只好失望地沿原路溜回了晴光斋。
次日是大年初五,应知月嫁去了寻诗园。晏怀微与她送别过后,便躲回了自己的小厢房里。
再之后是大年初六,平平安安,无事发生。
直到大年初七这天,晏怀微突然发现,溜进栖云书楼的机会就这么来了。
姐姐应知雪大清早就来敲门,问晏怀微想不想一起出门登高。
“登高?”
应知雪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怎得把这事忘了?虽说侯门一入深似海,但今日却是可以随意出门的。今日出门是讨采头大吉大利之事,没人会拦着。”
晏怀微这才反应过来,正月初七是人胜节。
人胜节又被唤作“人日”,这一天大家要交换华胜,还要相携出门,或登高,或行街,如此种种皆是为了给新的一年讨个吉利。
不过晏怀微却婉拒了应知雪的邀约。赵清存给她开的方子里许是有安神助眠的药,她这几日睡得特别好,但白日却有些懒动。再者说,赵清存特意交待了让她这些日子不要出门乱跑。
大约巳时过半的时候,小吉进屋为她添茶,顺势说道:“大家伙儿都出去了,我刚才去灶房拿热汤,空空的,一个人都没遇见。”
晏怀微听了这话,忽觉心头鬼出电入,遂问道:“恩王呢?恩王也出去了吗?”
“我听妙儿姐姐说,恩王一大早就备了车马去瞧乐平县主了。”
晏怀微一怔:“乐平县主怎么了?”
“好像是病了,也不知是什么病,听说还挺严重的。”
怪不得这么些日子赵嫣一直没再来王府折腾,原来是病了,也不知打不打紧……晏怀微正思量着,却听小吉又说:“对了,周夫人和樊娘子也一道去了。”
“府里没剩什么人了?”晏怀微试探着问道。
“内院好像是没人在,”说完这句,小吉忽地面露扭捏之色,“小福和小翠都去耍了……梨娘子,我能不能也……我不出门!我就去后花园子找小福。”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