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多少夫妇都是这般过来的,他这女儿和女婿怎么就不能过?
不一会儿,酒菜皆端上桌,张五娘将晏怀微唤出来。晏怀微一看齐耀祖又来了,瞬间眉头紧皱,转身就想走。
“站住!”晏裕大喝一声,“如此不知礼数!回来!”
“樨儿,你来坐下,有话好好说。”张五娘在一旁劝道。
“妹妹快坐下,咱们慢慢说话。”齐耀祖亦谄笑着说。
晏怀微想了想,算了,大过年的也没必要闹得太僵,遂转身回到桌旁。
“你给大郎斟杯酒赔个不是,饭罢就随他回齐家去。”晏裕发话。
“我不去。”晏怀微答道。
“这叫什么话?!你是在家里躲得高兴,整个积善坊的邻里天天看咱们笑话,你知不知道?”
晏怀微忽觉心里有些窜火,顶撞道:“他们要看就看,我怕他们看。”
晏裕见她就是不肯服软,也拉下脸来:“你不要脸面,爹娘还要脸面!你再不回去,我们的脸面都让你给丢尽了!”
“我不偷不抢,不谄不卑。我给你们丢什么脸了?!”
话音甫落,只听“砰”地一声,晏裕一掌拍在桌案上,怒喝道:“就你这矜情作态的模样,齐大郎非但不曾嫌弃,反而特地来接你回去。你倒好,你还给我蹬鼻子上脸!我告诉你,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过完年你就给我回齐家去!你已经不是晏家人,我们晏家再不留你!”
晏怀微被晏裕拍着桌子喝骂, 眼泪瞬间簌簌洒落。
她不想继续顶撞父亲,可也不想再坐在这儿受气,遂抹了把泪, 怨道:“我和他早已不是夫妻, 做什么还要缠着我不放!孩儿没什么胃口,先回房去了。”
话一说完,晏怀微起身就走。
“樨儿,你别这样,有事咱们可以再商量,你看看这大过年的……”张五娘追着女儿的背影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让她去!反了她!”晏裕仍是怒气冲冲。
齐耀祖倒是极有眼力见, 立刻起身行礼道:“娘子气性大, 小婿先代她向二老赔个不是,小婿这就去劝劝她。”
于是就见他点头哈腰陪着笑脸跟在晏怀微身后, 一路跟至闺房。
晏怀微不想让他进自己闺房, 赶紧回头关门。谁知那齐耀祖却对着门用力一撞, 力道之大,撞得晏怀微连退数步摔在房内。
齐耀祖步入房间,回身将门闩上——门一关, 他立刻原形毕露。
“你我已不是夫妻?喀,这事你想都别想!”齐耀祖沉着脸, 阴森森地看向晏怀微。
晏怀微忍着疼痛从地上爬起来, 边揉着摔疼的手肘边低声说:“齐大郎, 求你放过我。你有那么多相好的女子, 并不缺我一个。就算你将休书之事说出去, 就算我坐实了弃妇之名,我也不会埋怨你半分。世间天高地广,我们各走各的, 好不好?”
“我呸!老子花了大笔银钱做聘礼,又送了那么多字画给你爹,好不容易才把你娶进门,你当老子是个天杀的冤大头?!别以为老子喜欢你,老子娶你是为着你那大宋第二才女的名声!原想着用你那才女名头给我们齐家脚店招揽营生,可你倒好……我呸呸呸!”
齐耀祖对着晏怀微的脸连啐三口,酒气臭气喷了她一脸,把晏怀微恶心得直想吐。
齐耀祖根本不爱她,他娶她是为了给齐家脚店扬名,是想把她当作活招牌,这事晏怀微早已知晓。她还在齐家的时候,齐耀祖曾因此事与舅姑发生过争执,那时候她全都听到了。
初时她也不是没疑惑过,齐耀祖为何死缠烂打非要娶她。后来才知,便是徐家扇子铺打出“大宋第二才女”的噱头将扇面全部高价卖出的那年端午,齐耀祖这只嗅到味儿的“苍蝇”,便盯上了她这笔“生意”。
此时此刻,晏怀微强忍着喉中作呕之感,语气肃穆地说:“你莫要这般不依不饶,你送来的那些东西,我想办法全都还给你,只要你给我些时日。”
“啐,老子不差这点儿钱。”
话毕,齐耀祖面上忽地浮现出一抹狰狞笑意:“我那泰山泰水应该还不晓得吧?我的好娘子到现在都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我晓得你嫌我脏,你瞧不起我。你不是冰清玉洁干净的不得了吗?好啊,等金人打进临安,我就把你捆了送给那些黄头奴,让你被千人压万人骑!到那时候,你就会变得比猪圈里的母猪还脏!”
但听“啪”地一声脆响,晏怀微一巴掌狠狠扇在了齐耀祖脸上。她已被气得浑身发抖,眼圈通红,泪水抑制不住地往下淌。
齐耀祖挨了耳光却一点儿没生气,反倒像被打/爽/了似的,嗤嗤嗤地笑着:“娘子,我的好娘子,你让我放过你,行啊,你既不想与我有夫妻之实,也不想被金人糟蹋,那你就自尽去吧!”
晏怀微倏然面色惨白,连退数步,不敢置信地看着齐耀祖。
齐耀祖步步紧逼,狞笑着继续说:“你敢吗?你这么冰清玉洁又这么骄傲,你敢去自尽吗?你要是不敢自尽就乖乖跟我回家,与我做成真夫妻。我念在夫妻情面上,或许能让你舒坦些。”
齐耀祖得意地盯着面前这个泪流满面的女子,只觉今日实在是出了好一口恶气!
他知道自己说的这些话成功地引起了对方的恐惧和痛苦,他为此感到通体舒坦——这个高傲的女人,这个一直瞧不起他的女人,现在终于要被他治服了。
他甚至知道,晏怀微根本不会去向任何人告他的状,因为他刚才威胁她的那些污言秽语,她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的。
当日晚些时候,齐耀祖神气十足地离开了晏家。临走时他对晏家二老说,晏怀微已经答应跟他回去,过完初四他就打发轿子来接。
晏裕和张五娘听了这话喜出望外,只道还是女婿有本事,终于劝得女儿回心转意,惟盼日后夫妇二人鹣鲽情深,家和万事兴呐!
齐耀祖走了以后,晏怀微不吃不喝躲在房内,咬紧牙关,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可泪水却根本咬不住,转瞬之间她便已化作泪人儿。
哀伤地独坐至后半夜,直到案上的油灯都快熄灭之时,晏怀微蓦地想起一桩旧事——赵清存和她之间尚有一诺未曾兑现!
想起这桩旧事的瞬间,晏怀微感觉自己仿佛拨云见日一样又看到了希望。虽然她和赵清存早已了断情愫,也已许久不曾谋面,但对方是正人君子,一定会恪守诺言的!
对,她该立刻去找赵清存,去求他救救自己。赵清存是好人,他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心里念想着昔年旧事,晏怀微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未合眼。
年节这几日,女使玲珑告假回乡探望兄嫂,并不在家中。晏怀微想,这样正好,免得被玲珑听到齐耀祖对她说的那些污言秽语,大过年的还要陪着她一起伤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隐约听得街面上传来头陀报晓之声:“壬午年,初三日,晴。”(注1)
柝声阵阵响着,原来不知不觉竟已是五更天,是时候起身了。
晏怀微撑着疲惫沉重的身体从榻上爬起,就着昨夜剩下的冷水开始梳洗更衣。
她猜赵清存应该会喜欢檀晕妆,于是便在面上涂一层薄粉,之后以檀粉飞红眼角。此妆一绘好,女儿面便好似被桃花晕染一般,又柔又美。
妆面画好,晏怀微换上了自己最好看的衣裳和发冠。甚至仍怕赵清存不满意,复又在额心贴了一枚鱼媚子。
待一切收拾妥当,晏怀微没敢惊动父母,孤身一人悄悄溜出后门,沿着御街向位于吴山坊的王府走去。
待她行至王府门外时,天色已然大亮。御街繁华,街面上来来往往行人渐多——新年总是喜庆的。
晏怀微在西角门叩了半天,终于将一个胡子拉碴的守门院公给叩了出来。
“这是哪家娘子?大过年的来此作甚?”院公问道。
“麻烦您通传一声,我有急事想见承信郎。”
院公愣了:“承信郎?”
他这一愣,把晏怀微也弄得愣住,一瞬间还以为自己敲错了门,遂迟疑道:“就是……赵珝,赵官人。”
却听院公嗤地一声轻笑:“我们家官人早已擢为正四品节度观察留后,这哪儿还有什么承信郎。”
——赵清存竟已不是承信郎了?!
晏怀微惊愕地怔在原地,这事她居然完全不知道。
除了惊愕,更让她难受的是一种时移世易的疏离之感。就仿佛她成了那误入天台山的阮肇,红尘故人已将她远远抛在身后,而她却还立于原地浑然不觉。
院公瞧着面前女子这副怪异模样,警惕地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我是赵留后的旧友,我与赵留后是在韩将军的梅岗园相识,”晏怀微心内忐忑,话语也说得没甚底气,“你就这么告诉他,他定会见我的。”
那院公想了想,道了声“稍待”,这便关上角门离开。
晏怀微在门外等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刚才那院公又出来了,只是这回语气已变得不大好:“我们官人说了,不认识你。眼下官人身体抱恙,不见外客,你赶紧走吧。”
——赵清存居然说不认识她?!
那个瞬间,晏怀微甚至以为是自己耳朵坏了,直到对方又重复了一遍“不见不见,快走”,这才清醒过来。
她急忙上前两步,扯着院公衣袖,焦急道:“不可能,绝不可能,你再帮我问问。你刚才并没告诉他我姓什么,你对他说,就说我姓晏,晏殊的晏,我阿爹乃芸台正字。劳烦再帮我问问,他不可能不认识我,不可能……”
院公撇着嘴将面前这女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瞧装束也确实像是仕女,遂又道:“那你等着。”
谁知这回连一炷香的功夫都没用到,那院公便骂骂咧咧地出来了。
“啐,”他像是吃了一肚子闷火那般,张口便啐向晏怀微,“我们官人说了,你这娼妇,装得像个人样儿,想趁机攀上王府,门都没有!快滚!有多远滚多远!”
晏怀微像是被雷劈中似的,彻底傻在原地,好半晌才从喉中挤出几个残破不堪的字眼:“他说……我是……娼妇?”
“对!官人说,你这娼妇!快滚!”
“不可能!”
晏怀微不敢相信,不敢相信曾对她那样温柔、那样彬彬有礼的承信郎,眼下竟会说出这样恶毒的话。
她快步上前,一把推开拦在门口的院公,道:“我自己去找他,我自己去见他,我要和他当面说清楚!”
院公大喝一声正要扯住她,忽见门内走出四五个手拎背花杖的粗使仆役,二话不说就挥着背花杖向女子打了过来。
当先那人一杖杵在晏怀微腰上,后面跟着的则径直扫向她的腿。晏怀微哪里吃得住这等棍棒交加,瞬间便跌翻在地,模样狼狈不堪。
前一仆役说:“此乃建王府邸。王府门前,由不得疯子撒泼!快滚!”(注2)
复一仆役说:“刚才那几棍是吓唬吓唬你,再敢放肆咱们可就真打了!”
又一仆役说:“不滚就再吃俺一背花!”
王府坐落之地乃吴山坊,其西为新街,其东为御街,府邸恰好夹在两条街道中间,是个繁华热闹的好地方。且大年初三乃朝廷开放关扑的最后一日,故而此刻两条街面上皆已彩棚高搭,行客熙来攘往。而此刻围在王府门前看热闹的人也越聚越多,人群中亦不时传来私语之声。
“这是哪家的娘子?”
“不晓得。”
“瞧着就不像好人家的姑娘。”
“是来向建王殿下献媚的吧?听说建王快要被立为太子了,这段日子来王府献媚的人也忒多。”
“你怎知她就是来找建王献媚?”
“你看她打扮得花枝招展,不是献媚是什么?难不成是来做女使?!”
“啐,真是不要脸,建王殿下怎么可能瞧得上她哟。”
晏怀微伴着这些窃语,动作迟缓地从地上爬起来。她看了一眼紧闭的府门和手拎大杖作势要继续打她的仆人,踉踉跄跄向后连退数步,声音很低很低地说:“赵官人……你别打我……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她拖着麻木的双腿,穿过看热闹的男女老少,一步步向城东走去。
原本干净的衣裙已沾了污灰,头发弄得乱糟糟的,刚才混乱之际把鱼媚子也蹭掉了……多可笑,像她这样又脏又蠢笨的人,怕是任谁都能踩两脚吧?
齐耀祖要将她送给金虏,让金虏来玷污她;赵清存骂她是娼妇,让她快滚。
忽又想起父亲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晏家不会再留她;母亲说,要好好相夫教子,睁只眼闭只眼一辈子就过去了。
呵呵,一辈子,肮脏可怜的一辈子,咬牙忍辱的一辈子,倘是这样的一辈子……那她就干脆不要了吧……
这人间,怎得这般令人厌恶?每颗心都是假惺惺的,脏兮兮的。每个人都周身散发着恶意,人与人之间互相敌对、彼此攻讦,歹意与祸心无处不在,每个角落都脏透了。
齐耀祖说,你那么冰清玉洁,你那么有傲骨,你有本事就去自尽啊。
晏怀微以为自己会大声哀哭,可抬手一摸才发现,面上并无一滴泪——原来人在彻底绝望的时候,是连哭都哭不出来的。
她向东过了清冷桥,又过了新宫桥,继续走,浑浑噩噩地走,直到走出崇新门。
还不够,还要继续走,又过了相国寺,过了螺蛳桥,过了水军大寨……再往前走,眼见得便是钱塘江。
晏怀微走上石堤,低头看着脚下江水。冬日水流潺湲平缓,没了涨潮时那股气势汹汹之态,反倒显得很温柔也很干净,像一个温暖的怀抱,等待着她投入其中。
温柔又干净……她想,这样可真好,她愿意被这样温柔又干净的怀抱紧紧拥着,一直拥到天荒地老。
于是她闭上眼睛,纵身跳了下去。
晏怀微记得很清楚,那天是绍兴三十二年正月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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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晏怀微在寻诗园为新娘子挂帐铺房, 这边赵清存则伴着官家赵昚一道去了德寿宫。
虽然心里明白赵构并非什么深仁厚泽的君父,但同时兼有养子和族侄两个身份的赵昚,却从来对赵构孝顺有加。
这也许是因为他实在比旁人更清楚——确实是赵构以其卓荦的帝王御术控制住了这个惶惑而涣散的偏安朝廷, 而后又亲手将这朝廷社稷交到了自己手中。
对此, 他是感激的。
赵昚是一个特别看重亲情的人,也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所以哪怕眼下他踔厉风发锐意进取急需集权,却也不会打破这“一朝二天子”之局面,更不会像李亨对待李隆基那样对待赵构。
今天是大年初三,其实赵昚在元正那天已经来德寿宫朝见过了, 才过了两天便特意又来一次, 很明显是有事要对君父说。
“用师淮堧,进舟山东”——此乃张浚给赵昚的劄子里所写北伐之谋划, 赵昚今日便是带着这份谋划前来。
他是已经打定主意要北伐, 此次无论两府主和派如何阻拦, 他都不会再妥协。
不知是不是因为看懂了面前这年轻帝王眼中的锋锐和决绝,这一次,赵构反常地什么也没说, 既没搬出他惺惺作态的虚伪,也没拍案发怒, 事态的进展倒是异乎寻常地顺利。
从德寿宫出来的时候天色尚早, 赵昚便邀了赵清存一道去宫里的澄碧水堂小坐。水堂是年前才刚建好的, 逼仄的皇宫里能建出这么一处地方, 这让赵昚觉得很满意。他打算日后就将此地当作宴邀近臣之所。
“史相公力主韬光养晦, 屡次上劄子反对北伐,真是让人头疼啊。”
赵昚屏退了侍奉的宫人,此刻的水堂内只有赵家兄弟二人惬意地围坐于火炉旁, 边饮美酒边聊些体己话。
“北虏喂到嘴里的耻辱,他倒是很能咽得下去,”赵清存赌气似的答道,“反正我咽不下去。”
赵昚被这气话逗笑,抿了一口盏中佳酿,道:“我也咽不下去。”
赵清存扭头看向哥哥,这便听得赵昚说:“至迟开春,此事必须有个决断。三郎,这次你还去不去?”
“去!当然去!”
赵昚望着弟弟璀璨如星的双眸,满意地笑了。这么多年,他们兄弟二人对彼此确然已是了如指掌,赵清存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他这当哥哥的简直一眼就能看透。
明明水堂内并无外人,但赵昚还是压低声音,反复向弟弟叮咛:
“此次上战场,还是用你另外的身份,千万莫让人认出来。临安这边就对外称病,我替你遮掩着。其他人知晓了还好说,切不可让太上知晓。若是太上知道你敢违背祖宗规矩私自领兵,定会将你交由大宗正司审问,到那时候你的身世只怕就瞒不住了……切记,切记!”
赵清存的身世是个天大的秘密,此事于岁月中埋藏颇深,不仅关涉到眼前的赵家二兄弟,还关系到许多已过世之人。而他的真实身份一旦为赵构所知,恐怕就不单单是身陷囹圄那么简单——昔年太宗皇帝赐给李后主的牵机酒,赵清存可能也得饮一盏尝尝滋味了。
赵清存起身向哥哥肃然一拜,道:“兄长放心,弟明白。”
赵昚口中那些“你还去不去”、“莫让人认出来”等乍听似虚言诳语一般的话,说的其实是去年冬天发生的一件事。那事至今瞒得十分严密,只赵家兄弟身旁特别亲近的几人才知晓。
去岁十月,当野心勃勃的北虏皇帝完颜亮命令麾下大军攻陷瓜洲古渡的时候,江左的宋人已然被吓得丧魂落魄。上至官家下至黎民,人人都想抱着脑袋逃跑。
瓜洲古渡虽在江北,但因长江水道逐年南移,故而使得此地距离江南的镇江府越来越近。彼岸是磨刀霍霍随时准备渡江的金兵,此岸则是丢盔弃甲的宋人,孰胜孰败几乎一目了然。
秋末冬初之时,朝廷命中书舍人虞允文至前线督战。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赵清存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临安。
反正他又不是什么奉朝请,不需要按时按量去一睹赵构天颜。由赵昚在临安帮他打掩护,而他则以随侍的身份跟着虞允文一起去了宋金两军对垒的最前线——位于当涂的采石矶。
抵达采石矶的当日,赵清存亲眼见到了战报中所说兵败如山倒的宋军。此地明明尚有一万军士,可放眼看去,竟像是一万只丧家犬一般,只等着对岸的金兵冲杀过来。
此情此景,触目惊心。赵清存再忍不下去,立时便向虞允文请缨。
虞允文并不知道赵清存的真实身份,只道此人是离开临安时同僚荐介给他的一名身手不凡的随侍,姓杨,潭州长沙人士,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额前总缠着一道葛布巾。
在所有人都跼蹐不安的当下,这后生身上那股浩然无畏之气着实打动了虞允文,于是他十分赞赏地将此人推荐给了将军时俊。
至十一月八日,金国皇帝完颜亮亲擎战旗,指挥着金军百逾艘战船浩浩荡荡向着采石矶渡江奔来。
而原本溃不成军的宋兵,因着虞允文的指挥,也鼓起了前所未有的勇气,打算与金兵决一生死——倘若不能将这些北虏拦在采石矶,一旦让他们抢滩成功,则大宋江山危矣!
赵清存已经许久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对敌厮杀了。
在临安的时候,他和赵昚除了下帷读书,习武强身也算是一门必不可少的功课。赵昚不太喜欢舞刀弄剑,可赵清存却特别喜欢。他的箭法十分了得,说百步穿杨也毫不夸张。除弓箭外,赵清存还极擅朴刀,王府武师们都赞他隐有大将风采。
然而,令人叹息的是,大宋重文抑武,他这一身本事在临安那方狭小天地里几乎没有可用之处。不仅英雄无用武之处,兼于他是身份敏感的宗室子,平日里更要尽量藏着掖着,不能让人看出分毫。
呵,真是憋屈!
不过今天可就不一样了。今天他无须再有任何藏掖,他可以酣畅淋漓地将浑身本事全都使出来!
这风雨飘摇的半壁江山,能否就此落入女真人凶恶的狼牙棒中?
不能,绝不能!
眼见前方金军战船越来越近,兵分五路藏匿于江畔的宋军船只听得号令,迎着江面乍起的狂风和霹雳硝烟便冲杀而出。
宋军使用的是一种名唤“海鳅”的战船,莫看此船体型庞大,其实十分灵活。
冬日的阳光洒落江面,照得战场上一片灿灿金辉。海鳅战船如游龙般昂首奋行,龙吟之声铿然耳畔。水龙毫不畏死,纷纷向着敌军战船撞去。
蓦然江浪腾空,龙吟悲声响彻寰宇。那一刹的豪情壮志,直叫天地为之久低昂。
是雷霆挥下暴怒。
是江河绽开华光。
是燃犀之处苍龙覆烈火。
是英雄气撼风云誓中流!
赵清存手握长刀,跟着时俊跃上敌船,奋力挥刀杀敌。在那一刻,他只觉骇血烧灼,骇浪也烧灼,阳光和敌血一起泼在船舷,过目之处令人浑身战栗。
头鍪顿项已为鲜血所染,血沿着身甲往下淌,腥气冲入鼻腔。那些惯爱挥舞着狼牙棒将宋人头颅打裂的金兵,此刻死的死、伤的伤,再无一丝一毫的跋扈和强横。
大战从清晨一直持续到黄昏,宋军以一敌百,将妄图渡江的金兵拦杀于浩浩江浪之中。金兵败退时,虞允文又下令以弓弩追击,再次杀伤敌兵无数。惟所余无多的战船,屁滚尿流地逃回了长江北岸。
——采石矶,保住了。
那天夜里,为了庆祝这足可载入史册的大捷,众兵士于江岸点燃篝火。篝火绵延数里,直照得江岸如白昼一般敞亮,让所有敌人无处可藏。
士兵们三三两两于江畔或坐或躺,痛饮烈酒,敬满腔血勇,也敬明日必将到来的晨曦万丈。
虞允文并未返归军帐,而是与众人一般,盘膝江边,耳闻夜风烈烈,眼见篝火丛丛。
“你这后生着实不一般。这一身好功夫,是跟谁学的?”虞允文忽然对坐在自己身后的杨姓随侍说。
赵清存不打算说实话,遂笑道:“我自己瞎摸索的。”
“瞎摸索能摸索成这样,实在是颖拔绝伦之人。”虞允文颔首赞许,“倘若军中皆是如你一般人物,我大宋江山何惧之有。”
赵清存却并未因这夸赞而洋洋得意,反而面露锋锐之色:“我不能让他们打去临安。北虏要打临安,那就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竟有保卫朝廷社稷这般壮志。你这后生,前途必然无可限量。”虞允文笑道。
“我不是为了挣前途。”
“不为前途?那么临安有什么是你连命都可以不要的?”
问完这话,虞允文回头看向身后那人,却见年轻后生面上神情忽地由锋锐变作腼腆。他低声道:“临安有我所爱之人。我只想尽己所能护着他们。”
话音甫落,虞允文蓦地拊掌大笑起来。这笑并非嘲笑,而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大人,在听到年轻后辈腼腆地说出自己内心时,随之而萌生的赞叹和由衷欢喜。
“等回到临安之后,你想做什么?”虞老大人忍不住又问这后生。
“我要去把我心爱的女人抢回来!”
“抢回来?”
“她已经嫁给别人了。但我不管,我打了胜仗,我可以保护她!这次回去,无论如何我都要把她抢回来!”
嚯,感情这打得是强抢民妻的主意啊?!
按理来说,无论是作为长辈还是作为朝廷重臣,虞允文都应该责骂面前这个打算对别人的妻子强取豪夺的年轻人,可他却没有。
或许是久不曾扬眉吐气的宋军在今夜终于能痛快呼出胸中一口浊气,也或许是今夜的篝火实在烧得太亮,亮得足以照彻古今。总之虞允文非但没有痛斥这个要抢别人老婆的俊俏后生,反而仰天大笑,连说三声“好、好、好”!
将敌人打出去,将心上人抢回来!真是痛快!
采石之战的胜利,让宋军守住了长江以南这半壁江山。此战之后不久,完颜亮手下军士哗变,将一代枭雄缢死于军营中。
但赵清存却并没有立刻返回临安,因为完颜亮虽死,宋金之间的战事却还远未结束,此前被金人夺走的两淮之地,他们誓要将之收回。故此,赵清存选择继续留在战场上。
这也是他第一次在战场上过新年。年节才刚过完,他便奉将军时俊之命,带领手下士兵驰援顺昌府。
初三日,冬晴,是个好天气。
赵清存正率领一队宋军向着顺昌府十里开外的一处金兵驻地奔袭而去。
顺昌府所在之处是地势平缓开阔的沃野,但因受黄淮水流影响,城外颇有些坡洼相间。停留于此的是一批从扬州逃过来的散兵游勇,并不足为惧。
此刻,宋军已悄无声息地将这些人包围,只待首领一声令下,便可挥刀杀敌。
“杨都头,怎样?要俺去传令不?”赵清存身旁一名军汉悄声问道。
赵清存紧盯着那些浑然不知已落入包围的金兵,正待发号时,忽觉右眼皮一阵猛烈跳动,突突突地,弄得他心头慌乱,差点儿连刀都握不稳。
他以为是金兵发现自己已陷入埋伏,打算与宋军拼个鱼死网破,遂按住那传令军汉,道:“再等等。”
又等了一会儿,却见那些黄头奴并无任何异样,赵清存这才下令出击,宋军挥舞长刀奔杀而去。
血溅刀锋,刀锋照影,影子映出一名英姿飒爽的男子。他额头上裹着一条葛布巾,不为别的,只为遮住眉心那瓣太过惊艳的兰花。
挥刀杀敌的时候,赵清存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云哥。其实,他的骑术和刀法都是云哥为他启蒙。
那时候在鄂州,云哥被称作“赢官人”,意思就是他在战场上风樯阵马只赢不败。人人都夸赞云哥像极了岳元帅,说云哥年仅十二岁就已经可以策马杀敌,一声令下,背嵬军八千英豪寒光照铁,无往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