罚酒饮得by慕清明
慕清明  发于:2025年1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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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笔,晏怀微屈指轻叩书案为自己打拍子,而后和着《念奴娇》的曲调,试唱着这半阕小词。
唱过之后又举起词笺,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简直满意的不得了。
正高兴地打算提笔继续写另外半阕,忽听院子里有人说话,倏尔又没了声息。片刻后,门外响起三声沉稳却有力的叩门。
晏怀微被这突然传来的敲门声吓愣住,这么晚了会有谁来?
“是谁?”她怯怯地问了一句。
无人应答,叩门声却又响起,这回似乎带了些焦急。
晏怀微将词笺收好,而后快步前去将门打开——门外静立一袭天水碧,细雪从肩头滑落,簌簌如寒夜青竹。
恍惚中,她以为自己刚写下的追云捉冷、青竹玉立之句,突然自己活过来了。词句跃出纸页,牵起纷纷扬扬的大雪,尘泥尽洗,风骨尽出。
“想什么呢?”突然活过来的“青竹子”开口问她。
晏怀微赶忙将这棵难伺候的“青竹子”让进屋内,反问道:“如此大雪,殿下怎么来了?”
赵清存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冒着这么大的雪跑来此地。
黄昏时分,他带着几名伴当出了钱塘门往西湖行去,本想去断桥走走,怎知眼看着快到断桥,却又突然没了兴致。打道回府之后先去周夫人那里昏定,继而回到景明院,来来回回折腾了这么久却仍觉心内焦躁——下午正堂之事他无论如何得解释清楚,倘不解释清楚,恐怕会一直食不下咽、睡不安寝。
可惜此时此刻,话到嘴边他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想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你别误会。”
晏怀微愣住,觉得赵清存今夜怎得没头没脑,于是又反问道:“误会什么?”
她自己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反问有何不妥,可赵清存自进屋之后便被她连续反问了两次,不由变得愈发慌张。
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失措,赵清存只得背对女先生立于榻边。
“茗如身世凄凉,十分可怜,她受过一些寻常女子不曾受过的折磨。外面那些传言我不是不知道,可我不忍心伤她,也不忍心将她赶走。她在这世上已经再没别的亲人了。”
晏怀微站在赵清存身后默默听着,感觉对方突然向她解释这些,实在是很莫名其妙。
见身后女子一语不发,赵清存回过身看向她,继续叙说:“茗如到府中已有多年。昔日兄长还是普安郡王那会儿,她就已经帮着嫂嫂主持中馈。那些花冠耳坠都是值钱之物,我就想着送给她作为答谢,谢她这么些年任劳任怨。”
这边赵清存在剖白,那边晏怀微却在走神。
她突然想起刚才起身开门前,自己随手将写好的词笺夹在了书册里——哎呀,也不知道墨迹干透了没,万一弄脏可就麻烦了。
赵清存情真意切说了这么一大堆,却不见面前女子有所反应,无奈之下只得拔高声音道:“我和茗如是清白的!”
听得此语,晏怀微忍不住蹙起眉头,心道你和她清不清白与我何干,我是来找你寻仇的又不是来和你谈婚论嫁。
正嫌弃地想着,不提防却对上了赵清存一双澈净眸子。那眸中明辉烁动,似有焦灼,亦有委屈。
晏怀微霎时间惊悚地意识到——天菩萨啊,他不会以为我是在吃醋吧?!
简直要命,她这下再不敢继续装聋作哑,只得恭敬答道:“殿下折煞妾了。殿下与樊娘子之事,妾实在无意探究。夜深了,殿下请回吧。”
可叹“回吧”二字刚从舌尖弹出,晏怀微就已经想咬自己一口了。
她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蠢话,什么“无意探究”、“殿下请回”……天菩萨啊,这听起来真的很像是在吃醋诶!
于是赶紧找补:“殿下乃王孙贵胄,阖府上下女眷众多,无论殿下相中何人,又与何人不清不白,都是那人的福……”
“阖府上下我只与你不清白。”赵清存严肃地打断了她。
——晏怀微真想一头碰死!
饶是她如何伶牙俐齿,眼下却也是被对方弄得说不出话来。叹了口气,晏怀微干脆换了个话题:“雪下得这般大,天寒地冻的,殿下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赵清存迈上一步站在她面前。二人距离极近,近到两个身体几乎贴在一起。
赵清存比晏怀微高出许多,二人这般挨着,晏怀微不敢抬头,只能半垂眼眸看着对方胸前衣襟。
她感觉到赵清存的呼吸变了,变得急促而燥热。与此同时,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也变了,变得仓皇狼狈,魂不守舍。
她已经无法厘清事情是为何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曾经的心动和现今的怨艾全绞在一起,让人只觉疲惫凄凉。她不过就是个连死都死不掉的可怜虫,上苍为何要这样作弄她?!
“殿下请回吧。”晏怀微也不管赵清存会不会生气,咬着牙冷下脸,非把对方赶走不可。
被人连下三次逐客令,赵清存再不能当做没听见了。
“我回不去。”低沉磁性的嗓音从晏怀微头顶传来,内中却饱含无辜。
晏怀微后退半步,抬眼盱着对方:“殿下若是担心冒雪着寒,妾撑伞送殿下回去。”
“却也不是怕雪……”
赵清存垂下头,那张极其惊丽的面容上忽地浮现出一抹可怜巴巴的表情。他深深地望着面前这个十分迫切想要轰他走的女子,一字一句认真地说:
“梨娘子,实不相瞒……我那卧榻上不知从何处传来阵阵烧鸭味儿,用了许多熏香都散不去。我着实不想睡在那样的浊气之中,便只能在你这里将就一晚了……”
听得赵清存小媳妇似的委屈说完,晏怀微却只想捶胸顿足嚎啕大哭——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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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有那么几个瞬间, 晏怀微简直忍不住怀疑,赵清存是不是已经认出自己了?
可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可能,因为她又不是不知道——赵清存厌恶晏怀微。
若是赵清存确已认出眼前这书会先生梨枝就是令他极为烦扰的晏家才女, 依他的脾性, 又怎可能与之缱绻温存。他定然还会像半年前那样,让人将她乱棍赶出府去。
想到自己跳江之前挨的那番羞辱,晏怀微的心就像是被没开刃的刀狠狠刮磨一般,钝疼钝疼的。
为了将这刮磨心尖的钝痛驱散,晏怀微猛然向榻内翻了个身,却忘了榻上还有一人, 不提防一头撞上那人下颌, “哎哟”一声只觉脑袋都撞懵了。
赵清存被她撞的亦是倒抽一口凉气。
“怎如此气恼模样?”缓过劲儿后,赵清存语带调侃地问。
“没怎么。”晏怀微闷闷地答了一声, 一翻身又转向另一边, 拿背对着赵清存。
离卧榻大约三五步远的矮方桌上燃着一盏噘嘴绿釉瓷灯, 这种灯有个特别俚俗的名字,叫“省油灯”。
晏怀微透过粗纱床幔盯着那盏省油灯,良久, 忽然开口问道:“殿下若是曾与人有诺,却又失诺于人, 当如何?”
她知道赵清存还没睡着。
果然, 赵清存的声音须臾便在她身后响起:“我必当加倍补偿此人。”
听闻此言, 晏怀微只觉鼻酸眼胀, 真想立刻翻身爬起来质问赵清存——那你打算拿什么补偿我?!
其实她跳江那天去找赵清存求救, 绝非无缘无故厚着脸皮去讨情分。乃因二人此前本有一诺,她是凭着他对自己许下的诺言才在最后关头将之当做救命稻草……谁知他却翻脸不认人。
断线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一滴滴, 于鬓发间洇开朵朵悲花。
晏怀微闭上眼,将心门打开,在心田深处掘地三尺翻找着,她要找到昔年赵清存对她许过的诺言,将之捡出来,再狠狠地恨一遍。
——啊,找到了!
那个诺言便是许在她和赵清存第二次相见之时——那是绍兴二十年的春三月,距离他们的初遇仅仅只过去了一个月。
绍兴二十年正月的时候,临安府发生了一桩惊动朝野的大事。
彼时,顶着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右仆射、太师、益国公等一大串煊赫头衔的秦桧,在某次上早朝的路上被人行刺了。
刺客埋伏在望仙桥,此乃由秦桧府邸至皇宫大内的必经之路。待得秦桧肩舆抵达桥畔,刺客大喊一声,手挥朴刀便砍了出去。
此人是孤身行刺,难免英勇有余而智谋不足,朴刀只砍在肩舆上,根本未伤及秦桧分毫。
秦桧身边的随从仗着人多势众,立即将刺客包围。一番厮杀过后,刺客终被擒拿。
秦桧命人将刺客送去大理寺酷刑审问,这一审才知,此人姓施名全,乃殿前司一名小校,刺杀秦桧并非有人指使,完全是他自发之举。
“秦桧奸贼,卖国求荣,人人得而诛之!”施全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狠狠骂道。
行刺之事一出,登时便成为那个春天临安府最惊人的传闻。街头巷尾,上至官宦下至黎民,几乎都在议论着这场刺杀未遂。
秦桧为此大发雷霆,将施全判了三十二刀磔刑,于时年三月在东青门外当众处死。
东青门乃临安府最大的菜市所在地,故而此门又被百姓俗称作“菜市门”。菜市门外是菜田、寺院和仓廪,门内则是诸手艺工匠聚集之处,几乎日日熙来攘往,端的是个热闹。
之所以选在此地磔杀施全,秦桧打得便是个杀鸡儆猴、惩一儆百的主意。
行刑当日,整个菜市门被挤得水泄不通。爱看热闹的临安百姓尽如秦桧所愿,太多人按捺不住好奇心,都想去看看这个敢当街行刺秦太师的军汉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彼时晏怀微的牛车也被挤在人群中,进不得亦退不得——她当然不是去看杀人,她今日出菜市门是打算去城外听戏的。
临安府勾栏瓦舍极多,能数得上号的就有二三十处。菜市门外有座菜市桥,桥畔恰便有个规模颇大的瓦舍,时人将之唤作“菜市瓦子”。
早在半月前晏怀微便听说王双莲、慢星子、袁太道等人要在菜市瓦子作场,唱诸宫调《天宝遗事》。
得知此事之后可把晏怀微高兴坏了。在这些杂剧诸宫调伎艺人当中,她最喜欢的就是王双莲和慢星子这两位女角儿。此番知晓二女要在菜市瓦子唱《天宝遗事》,她便扯着晏裕的袖子哼哼唧唧软磨硬泡,直磨得晏裕不得不允了她出城看戏。(注1)
张五娘原想陪女儿一道,可开戏前几日忽觉身子不适,至开戏当天仍不见好转,只得给了晏怀微三百文钱,让她雇辆牛车带着玲珑一起去。
孰料牛车才刚行至菜市门便被你推我挤的人群挡住了去路。车夫攥紧缰绳左扯右拉,眼瞧着牛儿的犟脾气已冒上来,无奈之下只得冲车内喊道:“小娘子,这路实在行不通。俺瞧着离瓦子也不远了,你们大可走去。”
晏怀微打起车帘瞧了瞧,见牛车确实难行,遂同意了车夫之言,拉着玲珑下车步行出城。
两个年轻女子随着拥挤的人群向前跬步而行,不时便听到身旁有人议论着今日处死施全之事。
“判了磔刑,出城门就是刑场。”一个汉子的声音在晏怀微身后响起。
“磔刑是什么?”旁边有女子问道。
“啧,女人别问这些。”
“你说来嘛!”
见那汉子就是不肯说,一旁好事的路人倒是按捺不住了,主动向那女子解释道:“磔刑就是从一个大活人身上一刀刀生剜骨肉下来,之后再将他四肢砍断,最后再抹脖子。啧,那施全被判了三十二刀,这是要把他活生生折磨死!”
话音甫落,那女子立时发出一声微弱的干呕之音。与她同时反胃干呕的,还有走在前面的晏怀微和玲珑。
走出菜市门,其旁便是刑场。晏怀微扯着玲珑加快了脚步,边走边说:“快些过去,我不想看见。”
再往前不远就是菜市桥和一座酒楼,瓦子就在酒楼旁边。二女相携进入瓦子,找到王双莲等人唱《天宝遗事》的勾栏准备听戏,只盼能快点儿将刚才无意入耳的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忘去脑后。
巳时三刻,好戏正式拉开帷幕。
但见一年轻女子站上戏台,音声清朗地说道:“今日所唱,乃天宝年间遗事,说得是那风流蕴藉李三郎,殢真妃,天上人间两茫茫,好一宗传奇故事……”
话毕此女退下,换上诸伎艺人逐一登场,今日由王双莲饰杨玉环,袁太道饰李隆基,共唱那“杨妃病酒”、“杨妃梳妆”。待唱到长生殿内李杨二人耳鬓厮磨,许下连理誓言,晏怀微和玲珑对视一眼,皆抿唇笑着羞赧地低下头。
将一本诸宫调套曲全部唱完几乎需得一整天时间,遂这日从巳初至申末,晏怀微和玲珑都待在瓦子里听曲儿。临近结束时,一折《马践杨妃》唱下来,直唱得晏怀微珠泪潸潸。
听完了这场诸宫调,二女都觉腹中饥饿,遂在瓦子里随意找了间浮铺,一人叫了一碗虾子馄饨,准备吃饱再走。
正吃着,忽见铺内又进来三五名男女,捡了晏怀微身后一张空桌坐了,也叫下馄饨小菜,等菜间隙便大声聊着适才瓦子外面发生的一桩惊天大事。
“你说那蒙面人是来杀施全的?”
“可不是嘛!那人箭法也忒了得,离得那么远,一箭射去正中心窝,那施全登时就吐血身亡。原本要割他三十六刀血肉,现下可好,一刀还没割呢,人就已经蹬腿儿了。也不知那二人之间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我看倒不像是有什么仇怨。你们想想,今日原本就要处死施全,平白无故怎得又来杀他一回?照我看,那人恐怕是来劫法场的。”
“劫法场?!”
“讲不好那人便是施全的同伙,不忍见施全受此折辱,所以干脆来送他痛痛快快上路。”
“有趣,有趣。唉,只是可惜咯,他怕是没料到,秦太师早有防备,已命人埋伏于刑场四周。你是没瞧见,那么多人围着他一个砍杀。也是他着实功夫不赖,这才能杀将出去。”
“反正已经给他跑了。”
“跑是跑了,可究竟能否脱身还两说呢。俺也是听旁人议论,说他腰腹后背都挨了刀,拖着一身血勉强逃走。眼下秦太师命人在所有城门都放了杈子,挨个盘查身上带伤之人。啧啧,我看他,悬啊。”
听着身后诸人的议论,晏怀微和玲珑俱是吃惊地瞪大眼睛——光天化日居然有人劫法场?!而且,劫法场之人居然还跑掉了?!
不过倘若真像这些人说的,那蒙面人一箭射死了施全,令他不必遭受剜肉剔骨、砍断四肢的酷刑,倒也不失为一桩善事。
吃完馄饨,二人离开瓦子准备回家。晏怀微已经盘算好了,从瓦子这边直接雇轿回积善坊需要八十文,入城之后再雇轿则只需六十文,余出的二十文钱她可以拿去买蜜煎樱桃吃。
原打算走菜市门进城,可没走几步又想到刚才发生的那些血腥事,晏怀微忽觉胃里云翻浪涌,一阵恶心。
想了想,她对玲珑道:“咱们往南走,由崇新门回城,我不想再去菜市门了。”
玲珑对此自无异议,二人这便沿着城外道路往南走去。
临安府虽无京城之名,却有京城之实。故而城外除了没有民坊,不像城里人来人往那般拥挤之外,与城中其实并无太大差别。由菜市门至崇新门的这条路上,酒楼、佛寺、匠作场亦是鳞次栉比。
二女沿路悠然向前,眼看快到崇新门时,忽有一辆马车从她们身旁呼啸而过,直扬起漫天尘土扑面,晏怀微被呛得忍不住咳了几声。
南边缺马,遂只有高官贵胄出行才用马车,普通百姓能有轿子和驴牛之车就算不错了。所以这车一瞧就知是城内某个贵人家的,玲珑颇为嫌弃地“呸”了一声。
孰料转过相国寺没走多远,就见刚才呼啸而过的那辆马车停在回城的必经之道上。车夫紧紧攥着缰绳,面容凝肃,似乎眼前大事不妙。
晏怀微也没在意这些,拉着玲珑从马车旁款款行过。
擦肩而过的瞬间,突然听得车内一个清润悦耳的男声唤道:“晏家小娘子,请留步。”
晏怀微蓦地愣住——这声音听起来十分耳熟。想了一下她猛然反应过来,这不是承信郎的声音嘛?!
“车内是承信郎?”晏怀微迟疑着问。
“正是小可。晏娘子这是要回城?”赵清存隔着车壁与晏怀微对话。
玲珑在一旁不由皱起眉头,只觉此人好生傲慢无礼,竟然连车帘都不肯打起,就这么居高临下地同她家姑娘讲话。
晏怀微倒是并不介意,应道:“是要回城。”
“日色将西,恐不安虞。不知小可能否有幸送晏娘子一程?”
晏怀微一听赵清存说要送自己,顿觉心跳怦然加快,面上不由泛起一抹薄红。
她抬头瞧了瞧天色,见日头偏西,确实时辰不早。可她从来不曾与年轻男子同乘一车,尤其此人还是晏裕再三告诫让她切勿与之产生瓜葛的赵家三郎,晏怀微不禁有些犹豫。
赵清存感觉到了晏怀微的迟疑,遂以极其温柔的声音,语带恳求地说:“晏娘子见谅,小可并无恶意。”
天菩萨啊,晏怀微只觉心尖颤动,三魂七魄都要颠倒了。她再拗不过,这便被车夫扶着登上了车。
谁知一入车内霎时就被惊呆——马车里飘荡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赵清存捂着腰腹,面色惨白,像极了隆冬盛雪之下一株重伤的白梅。
“哎呀,这是怎么了?!”晏怀微忍不住惊呼。
赵清存突然单膝跪地,就跪在晏怀微脚边,强撑着颤抖的声音说道:“珝有一事……求晏娘子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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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怀微并没急着去扶赵清存, 而是垂眸看着这个单膝跪在自己脚边的男人,凝声问道:“承信郎是想求我为你身上的伤作遮掩?”
赵清存似没料到这女子居然聪颖如斯,一语便说中了自己的目的, 怔忪道:“晏娘子是如何知晓……”
“适才来的路上我听人说, 秦太师在临安府所有城门前都置了梐枑,专为盘查往来行人之中身负新伤者。”
赵清存低下头,一手捂腰一手撑地,肩膀打颤,眼看着已经快要跪不住了。
晏怀微却仍是没有要扶他起来的意思,只继续说:“我再问承信郎最后一个问题:今日劫法场, 将那施全一箭穿心之人, 是不是你?”
赵清存猛然抬头看向晏怀微。
晏怀微却不闪不避,清澈眸子也回望着赵清存。四目相对, 眼神与眼神交锋,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于虚空之中无形地纠缠在一起。
“是我, ”片刻后,赵清存语气坚毅地回答,“施全乃义士, 我不忍义士被那些奸佞小人残忍折磨,遂给了他一个痛快。”
听他坦然承认, 晏怀微终于俯身搀着赵清存的手臂, 将其扶至椅上重新坐好, 道:“我答应与承信郎共演这出戏, 你想要我如何做?”
“晏娘子可装作受伤之人是你。他们知晓今日劫法场的是男人, 应不会仔细查验受伤的女子。”
赵清存这办法确实可行,但也并不十分稳妥。人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那些把守城门的士卒又不是傻子, 万一被他们瞧出端倪,上前稍一查看便会原形毕露。
晏怀微蹙着眉头想了想,突然掀起自己的裙子按在了赵清存腰腹部的伤处。
赵清存见这姑娘掀裙子先是吓了一跳,之后又被按住伤处,疼得猛一抽气。
“晏娘子这是……”
他的腰腹全是血,按在伤处的裙子少顷便被鲜血染污。晏怀微低声说道:“让马车回城,你按我的意思做。”
赵清存扬声吩咐车夫孟大赶车回城,那边玲珑也上了车,与孟大一起坐在车板子上。
晏怀微将染血的裙子揉得乱糟糟,而后又做了一件让赵清存目瞪口呆之事——只见她二话不说便坐在了赵清存腿上,抬手搂住对方脖颈,将脸埋在他胸前。
染了血的裙摆顺腿垂下,鲜血触目惊心。
赵清存顿时恍然大悟,明白了晏怀微这是打算做什么。
在想明白的瞬间,他心里蓦地浮现出一个情难自抑的念头——她实在是太聪明了!如此聪慧又勇敢的女子,像极了闪烁天穹的小星星,这肮脏又虚伪的红尘如何配得上她。
原本赵清存的主意是假装女子受伤,这主意只能是赌一把,输赢对半;而晏怀微则箭无虚发,她以血污弄脏自己裙子,是要摆出罹患妇人之症的模样。
血崩、小产、癸水……无论哪种,兵腿子们对这些妇人之症都极为忌讳,认为它们皆是不祥之兆,绝不会仔细查看,如此便可稳赢。
马车辚辚而去,很快便到了崇新门旁。
在听到车外响起士卒喝问之声的瞬间,晏怀微呜呜咽咽就哭了出来,边哭边喊着:“……疼……夫君救我……救我……”
车帘被人打起,就只一瞬,又被人“砰”地一声扔下。
“怎么了?”车外响起一个嗓门粗大的男声。
“回虞候话,车里是一对小夫妇。那女的看起来似是小产了。”
果不其然,此话说完便听得那低阶将虞候嫌弃地“呲”了一声,继而不耐烦地喝道:“走走走,快走,没得惹爷们儿一身晦气。”
车夫孟大极有眼力见,立刻塞了些钱给那兵腿子,连声说:“多谢虞候通融,虞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马车顺利进入崇新门,一路向西,过了猫儿桥便是贤福坊,继续向西行至御街。从御街转向南,径直走便可抵达位于吴山坊的普安郡王府。
孟大赶着马车由后门入府,府内诸人一听说赵清存受伤了,登时蜂拥而至,紧接着便是一通手忙脚乱。
“快去叫吴大夫!叫吴大夫来瞧!”
“先扶三郎回房!”
“慢点儿,慢点儿!”
搀的搀,扶的扶,很快便将赵清存弄走了。众人散去之后,就只剩晏怀微和玲珑主仆二人凉嗖嗖地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晏怀微低头瞧了瞧自己完全被鲜血弄污的裙子,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前方一年轻妇人由女使伴着快步向她走来。
“今日多亏晏娘子出手相救,小叔已将事情原委告知于我,由我来照顾晏娘子。”行至面前,妇人语带感激地对晏怀微说。
“您是?”
女使在一旁对晏怀微略作解释,晏怀微这才知道,原来面前这女人便是普安郡王赵昚的发妻,也就是赵清存的长嫂,受封咸宁郡夫人,娘家姓郭,可称呼其为郭夫人。
“晏娘子随我来,我带你去换身衣裳。”郭夫人说着便牵起晏怀微的手,与她一同向着府内女眷居处走去。
到得内室,郭夫人寻出一套崭新的衣裙让晏怀微更换,又吩咐女使将换下的染血脏衣拿去灶房烧掉。
“吴大夫瞧过了,小叔伤得不轻。倘若他今夜不能回城医治,恐怕会有性命之忧。多谢晏娘子愿意帮他。郡王入宫侍膳不在府里,倘若他在的话,定会亲自来向晏娘子道谢。”
待晏怀微换好衣裳,郭夫人已在案前备下果子茶水,二人落座,边饮茶边聊着。
“另外,也请晏娘子放心,我们普安郡王府皆守口如瓶之人,绝不会将今日之事说出去半个字,亦绝不会连累无辜。这里有一匣银铤子,是我的一些小心意,还望笑纳。”说着话,郭夫人将一只小匣子放在晏怀微面前。
“夫人客气。承信郎为救义士而使自己身负重伤,实乃青松明玉一般的君子。我既遇上君子有难,便无法坐视不理。不过是举手之劳,这银钱我不能收。时辰不早,我得回家去了。”晏怀微饮罢香茶,但拒绝了郭夫人的谢银。
“晏娘子年纪轻轻竟有如此侠骨,端的是令人钦佩。你那小女使还等在后门,我送你们出去,顺便为你们雇顶轿子。”
晏怀微拒绝了谢银,却没拒绝郭夫人为她雇轿子,她确实已经累得走不动路了。
二女正要一道出屋,却见一个小丫头快步跑入,附在郭夫人耳边说了几句,郭夫人立时掩口笑起来。
“看来我不便送晏娘子出门了,还是叫旁人来送你吧。屋后有条花/径,晏娘子沿着花/径一直走,那人就在前方等你。”
晏怀微满心疑惑出了屋子,果然看见一条花/径。她依郭夫人所言,沿着花/径一路向前,大约走了十数步,忽地愣在原地。
若说二月杭城梅花艳,那么三月的临安则正是桃花灼灼时候。这花/径旁恰植一株桃树,花枝迎着春风,其上绯红璨然。
眼下金乌西坠,斜月初升,正是天色将昏未昏之时。天穹是暗蓝颜色,月亮却是白的,好似宣纸剪成一般,薄薄地贴在天上。
天月明明,桃之夭夭,便是在这如梦似幻的景致之中,但见一位身穿天水碧衫的美人立在桃花树下,正一动不动地凝眸望向她。
晏怀微的心跳忽地漏了半拍。
——只可惜这是个面色惨白,甚至连嘴唇都毫无血色的病美人。
“哎呀,承信郎怎么站在这儿?!你受了伤,该好生歇着才是!”待走近了看清那人是谁时,晏怀微不禁大吃一惊。
赵清存强撑着因失血而虚弱的身体,对着晏怀微肃然一拜,道:“今日多谢晏娘子仗义相助,珝已将此恩铭记心头,他日必定报答。”
“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话呢,你伤得不轻,快回去躺着!”晏怀微眼瞅赵清存一副摇摇晃晃快要晕倒的模样,下意识想上前扶住他。
赵清存却拒绝了她的搀扶,努力自己站稳,嘴硬道:“皆是些皮外伤,适才已上药包扎,不妨事。我送你出去。”
话毕,他转身向着通往王府后门的路上走去,晏怀微拗不过,只能缀在他身后,凭他为自己引路。
天色愈发昏暗,蓝紫色的穹宇广袤深邃,可眼前这一袭天水碧却愈发明艳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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