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 by伴夕生
伴夕生  发于:2025年1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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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一切,都被我祖父记在手札中,甚至于那块石头,也被他好好安置于一旁,想来是打算之后一并交给我舅舅。”
饶是横波并非此故事中人,听完也觉得不胜唏嘘。
小少爷本想好好招待横波在藏剑山庄再好好逛一逛,中途却被大长老叫了去。
“这是近些年来庄中的弟子名册,如今你继任庄主,庄内人手势力也该换一换了。此事不急,你自可回去好好安排一番,若有不懂的可以问你二叔。”
大长老看起来是一个极威严的中年人,可实际上他的年龄阅历都比庄中其他长老要深厚。
小少爷不卑不亢应下:“是,我会着手安排。”
大长老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成长为可以支撑起整个山庄的年轻人,深深叹了口气:“当年寒庐覆灭一事,乃是老庄主授意,我们并未告知你父亲。你要如何待我们,我们都心无怨言,可是你父亲确实并不知情,你还是好好送他最后一程罢。”
小少爷面色平静:“就算最后血洗寒庐与他无关,可他对我娘,对我外祖那么多年的欺骗做不得假,我绝不会原谅他。不过大长老放心,至少为了藏剑山庄颜面,我会让他好好走完最后一程。”
大长老知道劝不动他,也不再多说,干脆招呼他下去了。
小少爷行至门口,却突然回头问道:“大长老这么多年专心清修,可曾有过心魔缠身?”说完也不等他的回答,提腿便离开了。
徒留大长老颓然立于窗前,他年纪轻轻迈入地阶,也是当时青阳派最有希望成就天外客的弟子,然而老庄主有令,他莫敢不从。
即使助他迈入地阶的本命武器青芒乃是寒庐主人相赠。
可他还是高估自己了,他其实不够绝情。
寒庐一事之后的十余年里,他再未过问过庄中事务,专心闭门清修。世人皆以为他是准备冲击天外客,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寒庐被毁、青芒剑碎那一刻,他甚至连地师都再不是了。
往后他开始苦练掌法,可那时他终于明白,他引以为傲的武学天赋,其实恰好是曾经那一颗纯粹无暇的向道之心罢了。
可是,他的道心,早已经随着青芒碎了。
小少爷并不知大长老作何想法,或者说,他也不在乎,毕竟他不准备也自认没有资格替阮氏一族原谅他们。
他如今满心满意都是在横波走之前让她感受一下诗画江南的美好,他已经想开了,虽然自己留不住她,但是可以诱惑她再回来嘛。
“既然你不喜欢那些花哨的,那我便命缝人用些织锦给你备些春夏的衣裳。”
“还有,你老是用布条子绑头发算什么事,这些样式素雅些的簪子我看也很好。”
藏剑山庄偌大一个山庄,庄中逾百口人,日常花销极大,在常州地界自然很有些自己的产业。
横波一行人此刻便在城中属于小少爷自己的一家专做女子生意的铺子中闲逛,一楼卖成衣布匹,二楼卖珠宝首饰。
横波对这些闺阁小姐感兴趣的东西实在谈不上喜欢,她虽爱财,却并不重身外之物。
小少爷见她兴致缺缺,干脆大包大揽自己亲自给她挑,他想着就算横波不喜欢佩戴这些首饰,往后身上没钱了也可以换些银子傍身,故而都往贵了去选。
横波不知他背后深意,正望着窗外景色出神,不期然间,一袭胭脂红色身影映入眼帘。再定睛一看,这不是嫣然吗?
只见她步履匆匆,身后还有几个小丫鬟小跑着跟随,均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
横波目光微凝,以为她们是遇到什么麻烦事,脚步微转,正准备跟上去看看。
只是还没走出两步,楼下便传来一阵喧哗。
“今儿是什么日子,外面怎么突然这么热闹?”
“你还不知道啊,前个儿春闱放榜了,估摸着是衙门布告终于贴出来了。”
“那我可要去瞧瞧。”
“你儿子今年怕是才会跑吧,你去凑啥热闹。 ”
“你不去算了,我自己去。”
“哎哎,等我付个钱,咱一起去。老板娘,帮我把这匹布包起来,我一会儿来拿。”
横波再转回窗前一看,已经见不着嫣然的身影了,只是街上多了好些与她一般步履匆匆的人,有老人,还有孩子,都朝着一个方向聚集着。
想来嫣然也是去看今年的杏榜了,横波遂收回了目光。
恰好此时,小少爷终于过足了给横波买首饰的瘾,吩咐着一侍从将东西打包回藏剑山庄。
他也注意到了刚刚的热闹只是刚刚忙着挑饰品无暇他顾,此刻终于闲下来,便与横波解释道:“今年年初,太后薨。太后虽为先帝继后,却是当今皇上生母。皇上哀思甚恸,令玉京大小官员为太后守孝一月,故今年春闱相比往年要迟了一些。今日应该是贡士名单出来了。”
他以为横波对这些世俗之事什么也不懂,故而没太注意她的反应,也因此错过了横波在听到“太后薨”时本自然垂在衣袖边的手骤然紧握,冷白透明的手背上有纤细的血管暴起,宛若擂鼓阵阵。
血肉为面,仇恨作槌。鼓面不破,鼓槌不停。
她好似回到了十三年前的那夜,寒风不止,金戈不断。
小小的女童依偎在一身繁复宫装的妇人怀中,“娘,爹爹去哪里了?他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阿钰不怕,皇后娘娘把爹爹喊进宫里了,马上就回来了。”
“阿钰不喜欢皇后娘娘,阿钰想要爹爹回家。”
“乖,娘亲答应你,会把爹爹带回来的。”
“娘?”
“娘!”
“不要留下阿钰一个人。阿钰长大后可以保护娘亲和爹爹的,不要留下阿钰!”
“娘,求求你听听阿钰的话,好不好”
娘,求求你。

小少爷的脸在她视野中逐渐清晰,原来刚刚,她又回去了。
“你在发什么呆?我刚刚问你话都不回答我。”
横波无辜地向他投以疑惑的一瞥,小少爷无法,只得重复他刚刚的话:“要不要一起去凑凑热闹?”
横波还沉浸于方才的情绪中,尚未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但是她觉得在这里再待下去自己就要被胭脂熏入味了,是以点了点头,便神思不属地随小少爷一同走了。
而直到看到前方攒动的一颗又一颗人头,横波终于知道他是要凑什么热闹了。
小少爷努力垫着脚却怎么也看不到布告,暗自嘀咕道:“早知道把阿才带来了。”
横波耳朵动了动,心中纠结了片刻,终于决定念在小少爷已经将五万两银票交给了自己的份上,免费给他当一次小厮。
“哎!谁?”突然感觉到有一双纤细却有力的臂膀环住自己腰身的小少爷差点就要大喊出“有人非礼!”,好在他扭头一看,便看到了横波那张平淡无波的秀美面庞。
他的脸一下子红的似乎马上要滴出血来,看起来仿佛一只煮熟的虾,好不可怜。
他先是左右张望一番,见没人注意到他们,这才扭捏地小声道:“你,你这是要干嘛?在这里不太好吧。”
横波:???
横波回以他一个不解的眼神,同时,手臂发力,将他举了起来。
突然感觉到自己离地了约莫有十寸的小少爷:???。。。
他终于明白刚刚横波是想要干什么了,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被横波这样举起来更尴t 尬,还是说出那样一番话更尴尬。
他索性闭上了眼,假装这一切都不存在。
然而,他们这边的动静终于是引来了前方人的回头。
那前方的汉子见着横波这么一个瘦小的姑娘还要抱着“她弟弟”来看,立刻心生怜悯,忙为他们让了个位置,同时还拉了自己前方那人一下,示意他看看后面这对可怜的姐弟。
至于为什么是姐弟?谁家哥哥好意思让妹妹举着?
当然,闭眼以逃避尴尬的小少爷和愿意为了银子当小厮的横波除外。
于是,莫名其妙的,两人就被前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让道,甚至于路过一个骑在他爹肩膀上的孩童时,还听到这孩子给他爹撒娇:“爹爹,你也给我生个姐姐吧!”
横波尚没有意识到这孩子话里是什么意思,还在腹诽,先不提他爹能不能生,就算他爹真能生,也不能给他生个姐姐出来。
然而虽然闭上了双眼却没错过周遭所有动静的小少爷此刻已经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了,他终于知道了逃避尴尬的后果是什么,那就是,会更尴尬。
不一会儿,两人便到了队伍的最前方,横波的双手都暂时空不出来,只能颠了颠小少爷,好似在问他满不满意。
小少爷终于睁开了眼,语气是历经沧桑后的古井无波:“你放我下来吧,我现在看得到了。”
横波依言将他放下,只是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感觉小少爷落地的时候身体晃了晃,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若小少爷得知她这么想,一定会告诉她:“摇摇欲坠的是我的身体吗?那是我的尊严啊!”
他虽没这么说,却从另一方向夸了横波:“你真应该是阿才的表妹。”
横波:???因为我的力气也很大吗?
没了小少爷的遮挡,横波自然也能看得到布告上的一个个贡士名单,她本只是随意一瞟,奈何那人的名字遥遥悬于榜首,实在是想不看见都难。
黄榜黑字,会元,温玠。
温玠,其祖父乃是内阁阁老,同时担任太子太傅。
其父官居礼部尚书,也曾是太子伴读。
温家与太子一派关系深厚,甚至太子妃与温家主母两人还曾笑谈要为两个孩子订下娃娃亲。
只是可惜,这些都是征平年间的事了。
“这位温玠是何人?在之前的邸报上似乎也见过。”
一位秀才模样的老者捋着胡须道:“这位可是前任阁老的孙子,温玠,温庭兰。如今已经连中五元啦。”
“前任阁老?温阁老?那不是当年废太子……”
“嘘!”老秀才瞪了他一眼,“这可说不得,不想要你的人头了?”那人忙戚戚捂上嘴,再不敢言。
就站在他们身旁的横波却是眼睛都未多眨一下,好似他们所说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不知是一别经年,还是方才勾起的情绪还未彻底消褪,她此时于这榜上再遇故人竟未有太大的心绪起伏。
记忆中那个芝兰玉树的少年如今甚至连面貌都记得不甚清楚了,留存于心间的唯有那句“郡主,您慢些。”
不过,知道他过得好便已足够,虽然,再难有两小无嫌猜了。
“一个人也不认识。”小少爷甚感无趣,横波听他此言倒是奇了。
看出她眼神中的质疑,小少爷气的要跳脚:“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好歹也去书院里读过几年书。”
于是,横波眼中的的惊奇变为同情,天知道她从小最讨厌读书了,要不是有爹爹哄着,她是一刻也坐不住。
小少爷:。。。
“好吧,读书确实很没意思。对了,你什么时候动身?我有一样东西给你。”
横波本来准备等小少爷他爹的丧宴过后再走,可在她认知里不过是吃一场席的事,小少爷却告诉她没有个十天半个月是办不完的。
横波决定干脆三日后便出发,她委托小少爷将聚峰和他给她的五万两银票一并带回碧云山,自己仅仅留了一百两做盘缠用。
小少爷心道这样也好,省得她一个小丫头身怀万银哪天被人给骗的卖了,可见他还是对之前横波跟着别人走一事耿耿于怀。
横波并不知道他作如何想法,要是知道恐怕也只剩无奈了。
既然知道她三日后便出发,小少爷这几天更是殷勤备至,恐怕横波就算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想办法给她摘上一颗。
只可惜,横波丝毫不给他施展的机会,干脆直接住在阮望舒所在的那座山了。
当然是小少爷命人现搭的豪华双层小木屋里。
三日后,一个晴朗的清晨,藏剑山庄门口。
“真的不要我送你吗?不行,我还是送你去渡口吧。”小少爷说干就干,从横波背上取下包袱就要背在自己身上。
横波忙制止他,笑话,她又不是不认路,何必辛苦他再多跑一趟。
阿才也在一旁劝说:“少爷,今天大长老说了还得您亮个相呢,要不我替你送吧。”
小少爷:。。。
要是你能不要那么脸红,我就真当你是好心了。
接连被两人阻止,小少爷也只好打消了自己和横波多相处一会的心思。
他接过阿才一直捧在怀中的木盒,递给横波:“这是我给你的临别赠礼,你到了船上再打开看看。”
横波以为小少爷给他准备的那么多衣服首饰已经算是临别赠礼了,没想到今天还有一件。但是看他郑重的态度,还是点点头收下了。
话也讲完了,礼也送出去了,小少爷再无理由把横波拖在这了,干脆摆摆手扭过头去不看她:“你走吧,有什么麻烦随时寄信回来。”
横波看他这副傲娇的样子,莫名心里有些软,走上前去给了他一个一触即分的拥抱,不等他反应便扭头走了。
突然被抱了一下的小少爷还没好好感受一下,横波的温度便已被风吹散,一时间竟分不清这是真实还是错觉。
他转过头来傻傻地望着横波的背影,嘴里呢喃着:“她刚刚是不是抱了我一下。”
没有得到横波的拥抱因而羡慕的眼睛都要发红的阿才在小少爷没看到的地方翻了个白眼,“没有。”
小少爷却丝毫不在意他的回答,自顾自继续道:“她肯定也很舍不得我!”
阿才:。。。
阿才这次终于聪明了一次,不接话了。
而当横波走出几十米再回头看时,便见柳烟花雾中主仆二人遥遥相望的身影,她挥挥手,彻底走了。
几日后的傍晚,横波终于到了最近的一个渡口。
上了船将东西妥善安置之后,她拿出了小少爷给她的古色古香的长方木匣,其实根据这方匣子的形制,她便已然猜到里面是什么东西。
轻轻拨开盒子的锁扣,里面果然静静躺着一把锋芒逼人的长剑。此剑与横波之前所见的任何一把剑均不一样,此剑并非由金属制成,而是采用了一种乳白色的玉石为剑体,其韧性与强度却丝毫不亚于前者。
除此之外,此剑剑身细而窄,刃与脊相接之处圆滑且流畅,这种流线型构造与当今剑客常用的棱角分明的制式格外不同,却更合横波的心意。
横波在看到此剑的第一眼,便如昏君见到了一位冰肌玉骨般的美人,一下子被其摄住了心神,将剑取出置于掌心,只感觉触手生凉,好似捧着一块不化的坚冰,简直爱不释手。
待把玩够了手中长剑,横波才注意到旁边同样材质却呈现出银色的剑鞘以及匣子底部原本被压于剑下的一封信并十张面额一百两的银票。
展开信笺,里面毫无意外的是小少爷长篇大论的嘱咐交代,横波直接一眼扫过,直至信纸末端,小少爷终于进入了正题。
“此剑名人间雪,由我几年前于极北寒地偶然得遇一玉石经千雕万琢而成,其硬堪比陨铁,仅次锟铻。赠剑此举并非一时兴起,乃观汝剑体有感,后镌之镂之,方得之。”
“雪落人间霜满怀,冰行千里玉铸心。前路苦寒,望君珍重。”

与此同时,幽深古色的宫殿中,一面相讨喜的小太监掌着灯领着一位面色沉静的公子在青石砖铺就的幽深小径上穿行。
“温公子,请随咱家这边来。”小太监借着灯笼的光芒偷偷瞧着一旁这位才名满京城的庭兰公子,如墨一般的长发被一无暇的玉冠束的一丝不苟,皮肤雪白,眼瞳黑而沉静,昏暗的灯光下长睫于如玉的面颊上投下一片阴影。
不似凡人。
小太监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不敢多说一句,这位现在可是陛下眼前的红人,处置他一个低贱的阉人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沉默间,两人的脚步停在了一桂殿兰宫之前。
此处并非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勤政殿,虽也十分宏伟华丽,但清冷至极,毫无人气,甚至连牌匾t 都已摘去。
温庭兰不知道上面那位突然召见他来此是何意,但,既然已经选了这条路,九死不悔。
到了宫殿前,小太监便识趣退下,早已等候在古铜大门外的陈公公笑着迎上来,“温公子,这夜深露重的,下面的人真是不长眼色,也不知道给您披件衣服,快随奴婢进去暖暖身子。”
说完,便领着他到了前殿,并殷勤备至地为他打开了眼前这扇古朴木门。
陈公公在皇帝跟前已经服侍了近十年,也算是宫中的老人了,如今却对一个年不过二十余岁的青年态度如此郑重,一些随侍在旁的小太监互相对视一眼,心里立刻有了数。
而被奉承的对象温玠,温庭兰神色却始终如常,至始至终没有丝毫波澜,只虚虚向陈公公一礼:“劳烦了。”
却不知,陈公公在心里对这位温公子的态度又更慎重了些,只觉得他果不出外人所赞,绝非池中之物。
殿内燃烧着比金子还贵的红罗炭,左右两端的摆架上尽是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桌案与小几后置一紫檀百宝屏风,图样却不是常见的花开富贵抑或龙凤呈祥,反而是一稚子嬉闹图。
温庭兰进门后并不如何张望,只略微扫了一眼便垂下了目光,静候于案前。
约莫过了盏茶的时间,屏风内终于传来男子威严的声音:“朕还未恭喜庭兰连中五元。”
此人便是当今皇帝,贞元帝,姬衡。
温庭兰淡然道:“陛下心系朝政大事,不足为区区劳心。”
上首传来一阵爽朗大笑:“庭兰过谦了,若是连中五元的人才朕都不注意,那朕的大晋可真是没有人才了。只是,庭兰可有信心拿下这六元。”
春闱过后便是殿试了,殿试乃是由皇帝亲自主持,而这第六元,便是新科状元了。皇帝此刻如此一问,倒像是别有深意。
温庭兰却仿佛听不懂皇帝的意思,语气并无半分波动:“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哈哈哈,好一句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若是有些人也能如庭兰这般想,朕也少了许多烦心事啊。”
温庭兰并不好奇贞元帝口中惹他心烦的那些人是谁,而姬衡也并无向他解释的意思,他话题一转,“庭兰才学冠玉京,可知此处是何地?”
宫中女眷众多,然而此处离后宫还有些距离,且屋中器件似乎均为稚子准备。皇帝如今正当壮年,膝下子女也不少,可幼年的皇子公主大多养在母亲身边,而成年的则都已有了自己的府邸抑或封地。如此看来,倒真让人猜不透了。
温庭兰也好似不知,剑眉微皱,双手笼入袖中略施一礼:“庭兰愚钝,还望陛下解惑。”
听得他的回复,屏风后面的人沉默许久,半晌才叹道:“庭兰不知也是正常,此处乃是先皇还在时御赐给先太子之女,朕那早夭的侄女的神霄宫。”
“而对神霄郡主,想必庭兰不陌生吧。”这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神霄郡主,姬钰。先太子与太子妃唯一的女儿,先帝最宠爱的孙女,这世上如珠似宝的存在,却死在了十三年前东宫事变的那一晚。
那一日,先帝病重,于临终前宣先太子姬瑾入宫侍疾,然先太子因先前先帝废太子一举,怀恨在心,勾结玉京守卫兵意欲逼宫篡位。
当晚,守卫兵围了宫城,幸而先帝早已将传国玉玺交予先皇后保管,而先皇后率禁军负隅顽抗,直到当时本该调任岭南的信王姬衡于半路收到消息,仅带领五百轻骑便毅然返京,同时引兵津署,于玉京展开一场血战,终于将废太子就地正法。
只是先帝本就是强弩之末,遭此一变后彻底驾崩。而大晋一日不可无君,先皇后在诸位大臣连着三日的进谏下终于下达诏书,传帝位于信王姬衡。
至于废太子,虽犯下谋逆大罪,然念其毕竟是皇室血脉,仍葬于皇陵,且不追究其妻女之罪。
只是……东宫事变当夜,作为风暴的源头,太子府自然也被殃及,待一切平定之时,府内只剩烧焦的骸骨累累了。而在这断壁残垣中一副属于幼童的骨架,想必就是那位生前受尽恩宠的神霄郡主了。
回忆就此戛然而止,温庭兰面对上首充满压迫力的话语,终于露出了今夜以来的第一个表情,那是夜昙般倏忽而逝的微笑,“吾与神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那便是了,朕听闻庭兰与神霄还曾有过婚约在身。若是神霄还在,想必你二人也定成一对神仙眷侣。”
温庭兰此时脸上的表情已再次淡下,好似刚刚的笑意只是错觉。“不过家母一句玩笑话罢了,如今斯人已去,何况郡主去时尚且垂髫,庭兰不敢当真。”
“哦?”听他如此想法,姬衡玩味道:“若是神霄还在这世上呢?”
温庭兰骤然抬起头来:“神霄郡主仙骸已入皇陵,不知陛下所言何意?”
“朕近日偶然听闻江南一带出现了横波剑的踪迹,持剑者乃一十七八岁的少女。你我均知,横波剑曾是先太子妃江映雪之剑,而江映雪为助先太子成事,在东宫事变那一夜被朕亲自率人围杀于金銮殿前。而朕记得清清楚楚,她当时所用之剑并非山水双刃中的横波剑。”
“庭兰你猜,江映雪是将剑交予了何人呢?”他话锋一转,终于图穷匕见:“而她既可将剑交给此人,那托孤又未尝不可?”
此话一出,沉重的寂静顿时在整个殿内铺开,落针可闻。
良久的沉默后,就在皇帝也以为温庭兰不会再开口时,他终于盯着屏风看不见的人影一字一句道:“神霄已去,陛下节哀顺变。”
“哈哈哈哈哈,有庭兰这句话朕就放心了,神霄郡主自然是已魂归九天,若有宵小胆敢借郡主之名生事,相信不等朕出手,庭兰也会替神霄处理的吧。”
温庭兰再度垂首:“是。”
“不早了,朕也就不留庭兰了。陈平,送客。”
自进门后便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立于门旁的陈公公闻言赶紧小碎步走上前来,弯腰恭敬道:“温公子,请。”
待温庭兰走后,屏风后的人却并无离开的意思,端坐于一矮几前把玩着一把金玉相嵌的长命锁。
直到一阵窗户的吱呀声响起,一黑衣蒙面人恭敬地单膝跪下:“禀告陛下,属下并未发生什么异样,温公子出宫后便朝着回府的方向去了。”
这时,一直匿于殿内房梁上的另一暗卫也轻飘飘落下,“属下观温公子神色并非像是知情横波剑出世的消息。”
姬衡听完他们的陈述却是一言不发,半晌后才叹口气:“温玠是把好刀,只是太难掌控了些。”
他站起身来,将手上把玩的长命锁随手扔进榻边一箱笼中,“有时候我还真羡慕我那短命的太子长兄,他唾手可得的一切我却要百般筹谋。不过,”他推开门,外殿候着的内侍见是陛下都连忙跪下行礼。
“终究是朕坐上了这个位置。”
自几年前温家大爷和主母回了株洲老家后,温府是愈发冷清,此时此刻,只有老爷子屋里的灯还亮着。温庭兰回到自己的怡然居后不久,便有一小厮前来,说是老爷子喊他过去。
书房中,一眉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老者正提笔勾勒着一副千里江山图,温庭兰上前接过随侍在旁的丫鬟手中的墨盒,无声示意他们都退下,便敛息静候于一旁。
听到了关门的轻微动静,老者这才回过头来,看到一旁安静的孙子,和蔼的脸上不由露出一抹笑意:“玠儿来了,怎么也不作声?”
“祖父难得有此雅兴,怎好搅扰?”
“你呀,”老者,也就是温庭兰的祖父,前阁老温钺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叹声道:“就是太知礼了些。”
他放下手中狼毫,在一旁的铜盆中净了净手,招呼着温庭兰坐下用茶:“陛下此番召你入宫,所为何事?总不会是要给你内定一个状元吧?”
看着祖父脸上促狭的笑意,温庭兰颇有些无奈:“陛下此番是为试探我的立场。”
“哦?”温钺神色间有些惊奇:“姬衡他居然也敢用我们温家人?”
温庭兰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道:“郡主她,很有可能要回京了。”
皇帝姬衡的兄弟也有不少,册封的郡主也有不少,可他二人心知肚明,这里的郡主是何人。
“不可!”刚刚还一副气定神闲,连自己唯一的孙子大晚上被皇帝叫走都不曾皱过一丝眉头的温钺一下子站起身来,激动道:“贤王已请旨回京述职,陛下必定会有所动作。这段时间京城不会太平,郡主万万不可此时入京。”
温庭兰却是轻轻吹了吹手中茶盏逸出的热气,抿了一口茶,这才不紧不慢道:“若贤王是先收到了郡主的消息呢?”
刚刚还横眉的老者闻言一怔,随t 即好似被抽去了全身力气般颓然坐下:“郡主这又是何苦呀。”
温庭兰继续道:“目前局势还不甚明朗,从陛下那里得到的消息是江南一道出现了横波剑的踪影,此人究竟是不是郡主,又是否要向玉京来,都尚未可知。”
“但是,”他眉目一凛:“若此人并非郡主,陛下应当不会打草惊蛇,所以依庭兰之见,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你所料不错,”从刚刚的震惊之中缓过神来的温钺再度坐了下来,“陛下这些年与江湖关系紧密,未尝没有搜寻郡主下落的意思。”
“只是,”他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映出烛光点点:“当年那场烧尽了太子府上几十余口人的大火,还是烧不掉我们这位陛下的疑心啊。”
温庭兰也不由想起那场大火,因太子与温家素来交好,故而太子当年出宫建府时便选了与温府相邻的一处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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