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还我by西柿多
西柿多  发于:2025年11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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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房子清理完毕,周森也绝不放心沈吾安继续待在这里。况且清洁洗涤剂的味道异常浓郁,床品沙发同样未干,今晚肯定不能住人。
他不算满意地扫视不再温馨的室内,询问沈吾安:“今晚就不住这了吧?我在公司附近的酒店替你订了房间,现在送你过去?”
沈吾安没有拒绝,她同样自知没有单独留在这里过夜的勇气。
去往酒店的路上,周森没能陪同。
他已经在她这里滞留太久,远远超出他预留的时间。他为此事推掉了两个会议,然而五点后和M国总部的那个会议至关重要,无论如何都必须参加。
沈吾安顺利入住酒店,先去浴室洗去一身的奔波,然后才在酒店沙发上坐下。
手机里有不少周森发来的信息。
他把明天晚宴会见的几位名单资料转发给她。担心沈吾安被杂事干扰无法静心阅读,又用简单明了的语言概括补充了一番。
然后又告诉她,他让助理替她预定了几套晚宴礼服,大概八点左右会送到客房。
消息的最后,他才用他熟悉的口吻让她安心,说他会替她处理好一切。
她的状态其实没有那么糟糕。下午短暂的情绪失控,诱因更多在于过去那段不开心的记忆。那种孤立无援,无处发泄的压抑自头顶骤然一泻而下,她措手不及。
只是她现在已经稳定,其实仔细想来,状况远没有几年前的糟糕。她大部分的香材早转移到孟叔的工厂,还有不少以前的存货也作为样品而被安置在工作室。
沈吾安回复完周森的信息,长吁一口气,感觉到腹中空空如也。
中午周森让人送来的午餐,她因为心情欠佳,几乎未动几口。
许是情绪起伏太大,沈吾安额外想吃重盐重辣的食物,麻辣烫或者麻辣拌都可以。
这么想着,她穿戴整齐拎着手机出了门。
酒店下面就是本市有名的地下商业街,吃喝玩乐一应俱全,同时连接市区五个热门购物中心。
沈吾安逛了半天才从琳琅满目的选中一家麻辣拌,接着又耐心地排了十五分钟的队伍购买时下热门网红奶茶。
她拎着麻辣拌,吸溜着奶茶从地下通道搭乘自动扶梯前往地面。电梯上行到一半时,突然听到街道上传来一阵雀跃的惊呼——“雪!下雪了!”
沈吾安仰头去看。
纷纷扬扬的雪花自头顶撒落,有一片覆在她的睫毛上。
她下意识眨了眨眼,被扶梯带到出口。
步行街的街灯璀璨闪耀,熠熠生辉,在霓虹灯的连接下串成耀眼的珠链。雪花被灯光晕染上层层温和的柔光。
沈吾安用小指勾住外卖,拿出手机想给拍下这幕夜色下的雪景给周森。
手刚举到半空中,屏幕顶端连着弹出两个消息通知。
是周森发来的图片。
画面中沈吾安穿着臃肿的羽绒服,低头站在纷乱的大雪中。右手小指勾着两个塑料袋,偏选择用左手绕过身体,正以一个奇怪的姿势,笨拙地从外套右侧口袋里掏东西。
傻得不行。
沈吾安第一反应是想笑,然后她意识到什么,猝然抬头。
不远处酒店门口,被众人簇拥前行的周森正面无表情地迈进酒店大门。
可能是心电感应,在沈吾安看向他时,他脚步突顿,转头再次朝她的方向看来。
隔着百米的距离,隔着如潮人流,他精确地找到她,然后冲她扯开嘴角,露出一个极其短促的笑容。

沈吾安的脑子里闪过很久之前, 在短视频上经常刷到的一句话——很难不心动。
她真的没办法不对这样的周森心动。
直到周森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她才低头去查看另一条消息。
他说:【奶茶洒了。】
沈吾安又忙不迭去检查身上,果然看到衣摆上沾了不少棕色的奶茶渍。
她无奈摇头自嘲她笨得可笑, 回复周森:【感谢提醒。】
而他许是忙着应酬, 没有回复信息。
直到接近午夜, 周森的回复才姗姗来迟。
他喝得有些多,声音透过听筒穿出,透着明显的醉意:“奶茶好喝吗?”
沈吾安料想周森不会关注这些网红产品, 笑着解释:“是爆红款, 超好喝。”
周森没有拨打语音通话,而是发着语音消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闲聊。
“什么味道的?”他问。
“豆乳麻薯。”
周森:【。】
沈吾安:【。。】
隔了几分钟,他又问:“睡不着吗?”
“还行, 准备睡了。”
“沈吾安。”他叫她的名字。
“在。”
这次隔得更久,周森才用稀松平常的语气说:“我隔壁有空房招租, 你考虑下搬过来吧?”
语音播放结束,沈吾安还愣在原地, 数秒后, 她点开语音又听了一遍:
“我隔壁邻居的空房招租,你考虑一下搬过来吧?”
沈吾安捏着手机,无语地闭眼很久, 才笑出声。
那边没有等到她的回复, 再次发来消息:【考虑一下。】
沈吾安不忍心拒绝, 说:【好。】
翌日傍晚, 孟达海亲自来酒店接沈吾安。
她难得见到孟达海身着严谨正规的西装, 发油将头发抹得一丝不苟, 衣物上熏有苦艾味。令她更加意外的是,他竟然还在西装口袋放了个明光铮亮金色怀表。
出发前他就关心沈吾安是否有空了解即将见面那位的背景, 得知她看过周森发的资料,而周森也对她补充过后,仍是放不下心。
他这副严阵以待的模样,惹得沈吾安不免跟着紧张。
她偷偷长出一口气,问:“周森不来吗?”
“他不来。”孟达海快速否认:“今天属于私宴,阿森没被邀请。”
沈吾安努力镇定:“好。”
晚宴的地点在社交网络搜不到的一家餐厅里。餐厅位置处于市中心,离市政大楼只有几分钟的步行距离。然而它闹中取静,坐落在某大厦的顶层。
沈吾安同孟达海一起被门童由一层搭乘专用电梯直至二十八层,繁华都市的夜景随着观光电梯的攀升被勾勒完整。
电梯门打开后入眼的是大片的绿植和透明的圆穹顶,顶宛若是个小型的植物园。她们步上微微潮湿的青石板,曲径通幽伸向静谧的深处。
最终他们停在名唤“梅簪”的包厢门口。
服务生轻叩木门,得到准许后才替她们打开门。
包厢内装修风格古色古香典雅奢华,只是四人用餐的室内,候着五位服务生,餐桌大得能容纳十几人。偌大的圆形餐桌上,占了大部分面积的微缩假山景观园林惟妙惟肖,干冰仿造出的烟雾氤氲缭绕,宛若人间仙境。
如丝如缕的雾气后,坐着对年过半百的夫妻。沈吾安常在时政新闻上见过这位男士,今晚他也如电视上那般衣着端正神情严肃,举手投足间充满“上位者”的气魄,只一眼就让沈吾安无端感到压抑。而他身边的女士雍容闲雅,微笑时嘴角有细细的笑纹,气质和男士截然不同,显得亲切又包容。
孟达海带着她和二位问好,然后服务生上前替他们拉开餐椅,服务他们入座。
经过几番不咸不淡的寒暄,叶女士轻放筷子,笑着看向沈吾安:“舒甘解郁香的复原款是你做的?”
沈吾安颔首:“是。”
“我有缘还得到几支你做的颐馥令,也很好闻。”叶女士优雅地喝了口茶水:“我一直很喜欢薰香,以前有位制香的老友作伴。但几年前他仙逝,便再难寻得如此可心如意的香。”
沈吾安赶紧说:“承蒙您的喜欢,是我的荣幸。”
“我这里还有一款旧香,找过不少有经验的老香师复原,结果都不太尽如人意。所以我让先生找到孟先生,想联系你试试。”
叶女士说完,让服务生取来她早已准备好的香盒,并让服务生递给沈吾安。
“你先打开看看。”她说。
沈吾安抽开雕花盒盖,看到盒子里并列排着寥寥三根线香。线香颜色接近咖啡色,触手略粗糙,有细微的颗粒感。她拿起其中一根线香生闻,闻到一股淡淡的木质香味。细嗅后才发现有元参,甘松,灵香草和麝香的味道。
“是降仙香吗?”
叶女士眼里不禁露出赞赏的笑意:“没错。”
她目光轻柔耐心地等着沈吾安的答案,得到满意的回答后,她才提出下一个要求:“但是我急需这个香的成品。”
沈吾安愣怔,问:“大概有多久的时间?”
“到年后,正月初八。”
不到一个月。
见她面露难色,叶女士看了眼她的先生容先生,又说:“我明白时间有些紧迫,如果你做不到也没关系。能见到香的主人,我已经很开心。”
沉默聆听已久的孟达海终于在此刻开口,也问沈吾安:“安安,你觉得来得及吗?”
沈吾安明白孟达海的急切,但她的确不能保证,只能如实相告:“我会尽我的全力试试。”
即使只是这样的答案,叶女士便已心满意足,之后的时间她表现得比之前更亲和,与沈吾安对话时眼里总含着淡淡笑意。
在饭局最后,叶女士再三叮嘱沈吾生,只要是复原香上的事,可以随时联系她。为表诚意,她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
回程路上沈吾安仍处在飘飘然的情绪中,好似大梦一场,找不到一点真实感。
耳边始终充斥着孟达海略带高昂的声音,他被迫紧锁整顿饭的话闸终于打开,不停地絮絮叨叨:
“材料都有的吧?我记得你仓库里放了不少,而且我前阵子进了不少顶级檀香,你看看能不能用。”
“你那个出租屋还能住吗?我有几套空房打扫打扫就能搬进去住。你不嫌弃的话,我明天就让家政过去。”
“安安,你有多少把握?年后开工前能完成吗?”
“过年期间就辛苦了,有任何事情你随时找我。”
“如果牵上容先生这条线,我们爬升的可不止一个层次啊!”
“……”
沈吾安机械地回应着,内心激动忐忑的同时,她又想到了周森。
好像只有见他一面,她才能安稳地回到地面上。
今晚听到他不参加晚宴的那瞬间,她几乎是立刻就慌了神。即使孟达海才是真正带她进入这个领域的人,但她潜意识里就是更信任周森。
一到酒店房间,她就给他发消息告诉他饭局结束,她已回到酒店。
但周森似乎又在忙,她一直没收到回信。
沈吾安握着手机等到撑不住沉入梦乡,都没能到他的回复。
第二天醒来她才看到周森三点多的消息:【睡了吧?】
隔了半小时,他又说:【晚安,好梦。】
快四点才睡?
她惊讶地反复确认时间,打字问:【昨晚怎么应酬到这么晚?】
不到一分钟,周森回复:【醒了?】
沈吾安:【嗯。你怎么也这么早就醒了?】
手机接连传来两次消息提示。
第一条是周森发来的照片,图片里有半个笔电,熄屏的Pad,只剩个底的黑咖啡,还有周森白皙瘦削的左手,指节分明的五指松弛地弯曲着。
第二条信息里,他说:【打工人的一天开始了。】
沈吾安不敢去想他是几点起的。这样的生活作息,再好的补药都没用,难怪身体差。
她想提醒周森要早睡,已经在对话框输入了几个字,又被逐字删掉。
有谁愿意工作到凌晨三点都不能睡呢,周森也不过是身不由己。
手机再次震动,周森问:【方便通话吗?】
很久没看到周森这么问,沈吾安莞尔,回复:【好。】
下一刻周森的语音通话请求从屏幕上跳出。
按下接通,周森几乎是立刻就说:“早安。”
“这几天这么忙吗?”沈吾安还是忍不住问:“都快过年了,还这么忙?”
周森笑:“年前有些事要处理,大家都在忙。”
沈吾安极小声,快速又含糊地嘟哝了一声。
周森没听清,没恼反而还笑出声:“说了什么?”
沈吾安抿了下唇,憋了数秒才说:“没什么。”
周森没放弃:“嗯?”
“就是,让你注意身体。”
本以为周森不会在意,可静了一秒后,他认真回答:“好。”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是气音,听上去宠溺又无奈。
沈吾安下意识做了个吞咽,感觉到耳根迅速发热。
“对了。”周森说:“你的房子门锁都换好了,墙面也重新刷过,再过几天你就能回去住。”
“好。”
“但我还是想问,你要不要考虑搬到我的隔壁?”顿顿,他补充:“房东真的不住那,全家都移民了。”
沈吾安忍不住笑出声。
周森奇怪地顿住,问:“笑什么?”
沈吾安笑他编的理由拙劣老土,现在言情小说里的霸总都不屑用这烂俗的老梗。
但她内心天秤的偏向,让她选择善良地包容他的借口:“没什么。”
“你要不搬过来吧?”周森循循善诱:“独门独户,隐私极佳,还有二十四小时安保。房租虽然有些高,两万一个月,但公司报销一半。”
看来他早有打算,连房租都替她计划好了。租金太贵可能会被她拒绝,但公司全包她同样不会同意。一万刚好是她预算的极限。
但更触动沈吾安的,是周森耗费在这件事上的心神。
见沈吾安迟迟不回答,周森把心底最坏的打算摊到台面:“房子电梯独户直达,平时不会有电梯偶遇或者开门偶遇的尴尬。而且平时我很忙,很少在家。”
沈吾安仍旧沉默。
“你搬过来吧。”他声音很低。

退租, 搬家都需要不少时间和精力,沈吾安暂时抽不出时间。
虽然答应了周森,但她还是在让孟达海替她安排工厂宿舍的单人房, 以便她在研究复原香期间短暂休息。
反复的试香, 调香, 重新配比香材,调整干湿度和温度几乎占据沈吾安的大部分时间。
从前她一人在出租屋里,经常埋头便不知不觉消磨掉一天。如今更是废寝忘食, 睁眼就一头扎进工作室开始忙碌, 直到饥肠辘辘头昏脑胀才从案前抬头。
只有在休息的间隙,她才会回复周森的消息,来去都些很日常的对话。
周森知道叶女士的复原香成品迫在眉睫, 偶尔会让助手送些点心补品给她。
时光如梭,很快就到了大年夜的清晨。
沈吾安昨晚只睡了三小时不到, 心里惦记着粘土的干燥程度,便睡不安稳。
沈竟思在她闭着眼刷牙时打来电话。目的是让沈吾安同意回家过年, 可任他打滚耍赖十几分钟, 他的姐姐始终不为所动。
最后他故作低落地说:“我只是不想再让你一个人跨年。”
沈吾安欣慰的同时又想笑,告诉他现在她这里有大好的机会能够发财高升,此时不抓紧更待何时。
这番话瞬让沈竟思原本就不多的那点多愁善感, 立刻烟消云散。不仅连声要沈吾安专心工作, 甚至还毛遂自荐, 称要动身去帮她。
沈吾安无奈劝阻。
和沈竟思通完电话, 她看到手机里躺着周森的短信, 问她今天的安排。
沈吾安回复两个字:【工作。】
周森说:【加油。】
不一会儿, 他又发消息:【我今天回家吃年夜饭。】
沈吾安皱了下眉,莫名觉得周森这条信息的语气很怪。
她不止一次听到过别人说周森和家里关系不好。除了哥哥之外, 她也几乎没有听他提起过他的家人。
往常他都会这样告诉她他的一天:【刚开完会。】【刚到家。】【刚从宴会厅出来。】
大多都是忙碌过后,他告诉她:我有空了。
沈吾安收回放在门把上的手,把背包重新挂到挂钩上,然后问周森:【方便语音吗?】
周森:【在车上,但能聊几分钟。】
沈吾安按下通话键,很快被周森接通。
“周森。”她开口,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就是无端觉得周森需要陪伴。
“怎么了?”周森问,他的声音听上去和往常没有任何差别,沉稳又松弛。
“你,要不要和我对个暗号?”沈吾安没头没脑地说。
周森被逗笑:“什么暗号?”
“就是……你想从某些不方便抽身的场合离开时,给我发个暗号,我就立刻给你找事的那种。”
周森短暂一顿,随后如叹息般笑出声:“傻子。”
沈吾安:“……”
“不会不方便。”周森宽慰她:“我想离开随时可以离开,不要担心。”
“一个暗号而已。”沈吾安坚持:“任何时候,只要你需要我出现时的暗号。”
周森无法拒绝这么诱人的要求,他思量数秒,说:“倭瓜。”
沈吾安会心一笑:“好。”
往年周家的年夜饭更似一场盛大的晚宴。五亲六眷,姓周的,不姓周的都会参加。届时偌大的周家老宅会罕见地出现摩肩擦踵的场面。
这一晚,周森根据计划在年夜饭开始前十分钟抵达老宅的停车场。
停车场内早已车满为患。从停车场到宴客餐厅需耗费近五分钟的步程,他压着时间出现,只需和眼熟的亲戚客套寒暄,就能顺利开始用餐。
冬日的太阳下山很早,唯留一丝橙色余韵挂在天边,另一边的月亮倒是意外地皎白透亮。
小时候的周森极喜爱过年这几天,因为热闹。即使是周颂今离开那年,老宅的年三十仍是不变的喜庆喧阗。
但通向热闹厅堂的路,总是寂静的。
周森由宅院正门进入,沿着碎石板铺装的弹街石铺地往里走。路的两边是竹石组景,为了迎接新年被挂上不少喜庆的红色装饰。
四下寂静无声,皮鞋踏过石板的声音格外清脆。
月洞门后是荷寂轩,记忆中那些姨姨姑姑,总爱在夏日午后聚在这里乘凉吃茶。园里移步换景,光影交叠,不管任何时候都有其独具特色的美。而坐在荷寂轩的窗边,正好能看到对面假山上的淞云亭,和湖中心的翠阴凤。
沿着蜿蜒曲折的游廊一直走,便会抵达会客厅莲音榭。
会客厅的格栅门向内敞开,厅内人头济济,热闹非凡。有人眼尖见到周森进门,立刻拉着旁人过来打招呼。
周森很快被人团团围住。
他太久未在祖宅出现,也有好些年没参加年夜饭。今夜突然出现,惹了不少好奇打量的目光。
几分钟后,周文州被人领着走到周森面前。
七分相似的父子见面,谁都不肯先开口说话。最后还是旁人提醒,周老太爷等着见周森,周文州才对他点了下头,示意他先去忙。
周老太爷在偏厅打盹,他年近百岁,没有精力在外应酬,午睡后就被人安置到这里,方便早到的晚辈们进来问候。
老宅几年前在维新时,给不少房间装了地暖,周老太爷今日所在这个房间也一并安装。
周森推开门帘,屋内干燥的暖气瞬时扑面而来。他把大衣脱下来挂在小臂上,看到半躺在太爷椅上的周老太爷。
老太爷今日身着绣有金丝暗纹的黑色棉衣,手中还捧着个铜制的手炉。虽然已老态龙钟,但仍旧把自己收拾得整洁得体,银发被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
周森恭敬地喊:“太爷爷。”
周老太爷从混沌中抬头,视线落到门口瘦削高挑的青年身上。青年眉宇俊朗冷硬,不做表情时唇线自然朝下,透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
老太爷想了许久,认出这是他等了很久的文州家的孩子,于是朝他招招手说:“来。”
周森放下外套走过去,蹲到老太爷跟前。
他这次本就是为了见老太爷而来。上礼拜母亲发短信告诉他说,老太爷最近越发不认识人,总是昏睡。恐怕时日无多,遂劝导周森今年无论如何都要回来一趟。
他仰头又喊了声:“太爷爷。”
周老太爷吩咐身边伺候的人去门外等候,声称自己要和宝贝说几句贴己的话。随后抓起亲昵地抓起周森的手放到自己的膝盖上,动作间自衣袖传出浓重的香薰味。
他慈爱地拍拍周森的手背,开口道:“颂今啊。”
周森微乎其微地僵了一瞬,面不改色地对周老太爷笑了笑。
“颂今啊,”老太爷再次喊他,瘦骨嶙峋的手不停地摩挲他的手背,关切地问:“外头天寒地冻,怎么还穿这么少?”
周森回答:“不冷的,太爷爷。”
周老太爷听完他的话,无声端详他良久后松开手,哆哆嗦嗦地从身旁的锦盒里拿东西。
周森欲上前帮忙,却见周老太爷从盒里取出两个红包,转回身塞到他的手里。怕周森推辞,他补充:“没成婚的都有红包拿。你一个,阿森也有一个。”
他说到这,扫了眼门口,问:“阿森呢?”
傅倾君在短信里只是言简意赅地说太爷爷不太识得人,却原来已经发展到将很多事都忘了,连同周颂今去世已久的事一起。
周森不忍叫醒他,只说:“他在外面玩。”
“玩吧。”周老太爷点点头:“你记得到家了,再把红包给他。阿森这孩子总是冒冒失失,丢三落四,不像你那么细心。”
周森低头笑了下,说:“是。”
“但是颂今啊,有些事需要放宽心,不要总憋在心里,让它过去。”老太爷轻轻抚摸他的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听话不优秀又怎么样?没必要事事都逼自己争第一。凡事都追求完美,最终受累的是自己。”
周森顿口无言。
“谁都有失误的时候。连你太爷爷我在年轻的时候,也曾因为一时意气栽过大跟头,差点都翻不了身。后来换条路走,照样把周家的产业做得风生水起。N大是个好学校,太爷爷为你骄傲。”
周森的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
原来太爷爷早就看透周颂今,知晓他并不如表面上那般风轻云淡,反而因为层层枷锁而作茧自缚。他知道周颂今因为未能录取梦想高校而郁郁寡欢,也知道周颂今强撑着做“周颂今”,撑得很累。
“太爷爷,我知道了。”他只能这么说。
周老太爷并未因为周森顺应他的话而感到宽慰,反而沉沉地长叹一口气:“你和阿森都是好孩子,平时要互相照顾互相扶持。阿森他……”周老太爷难过地停顿数秒:“他性格调皮顽劣,总不得文州喜爱。而你母亲对他的态度你应该清楚。我总是想起来有一年过年,他不知道在哪里落了水,湿淋淋地躲在西苑暖炉边上取暖,凑巧被我瞧见。”
周老太爷回忆起这幕,仍觉得记忆犹新:“他怕得脸色比纸都白,还挺着胸要我别告诉文州和倾君。那时候我就在想,文州家这孩子,怎么情愿在零下的天气里裹着这身又湿又重的衣服挨冻,也不愿让父母知道呢?冻出病了,可怎么办?”
周森当然也记得这事。
那是在他差不多六七岁的年纪,他为了登高而爬到湖边的假山上,结果不慎落入湖中。心虚的他偷偷避开人群,躲进偏远的西苑,试图靠着暖炉烘干衣服,谁知被刚好路过的太爷爷撞个正着。
对于这件事,占据他记忆更重头的部分是太爷爷抱着落水狗一般的他,带他去换了新衣服。太爷爷不仅遵守承诺地对别人隐瞒了他落水的事,还送给他好大一个装了麦芽糖和巧克力的福袋。那天后来他一直被太爷爷带在身边,靠着太爷爷的软垫喝果汁看电视。
那个春节,他其实很开心。
可原来对于太爷爷来说,这个春节成了他漫长岁月里耿耿于怀的一个节点。
所以在事情过去二十年的又一个大年夜,在他已然忘记大部分人事物的今天,他仍然放不下他嘴里那个调皮顽劣的周森。
周森垂首握着老太爷枯瘦干瘪的手,感觉生命力似在沙漠中蒸发的水份一般,正迅速地从他的身上流失。
周森用力去抓,不过是抓住流沙一把,什么都留不下。

由于身体原因, 周老太爷只在年夜饭上现了下身就回房了。
周森口袋里揣着两个沉甸甸的红包,目送他离开,心中明白以后见到老太爷的时日, 已是屈指可数。
周老太爷名下有不少股份, 自他身体抱恙起, 众人就开始暗自猜测他的遗产分配安排。
今日他拉着周森说了那么久的话,对周森的偏爱昭然若揭。故而遗产会如何分割,在场的人心知肚明。
席间向周森敬酒叙旧的亲戚络绎不绝, 尤其是他的两位叔叔, 编了四五个借口来过好几次,试探之心一次更比一次明显。
反而是周文州仿佛对此事毫不在意。他和周森被安排在同一张餐桌上,却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交流。
周森喝了很多酒, 胃里翻腾得厉害。
二叔偏又在这时拎着酒瓶停在他身边,满脸谄笑地替周森添酒:“叔叔听说你自己在外面闯, 生意做得不错?不愧是文州的孩子,出息得很!”
“混口饭吃。”周森伸手盖住杯口:“二叔, 我不能再喝了。”
“都是混生意场的, 这才哪到哪?”二叔作势要继续倾倒。
周森却没有移开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二叔被看得变了脸,很快败下阵躲开视线, 阴阳怪气地撇了下嘴:“但照我看来, 你那些小打小闹多搞也没什么意思。跟家里这些产业比起来, 简直就是浪费时间, 不如趁早回来替你爸打下手。”
周森勾了下唇角, 神色逐渐转冷。
“但是吧, 蚊子腿上的肉也是肉,白扔了可惜。二叔有个提议, 就是提议啊!”他又端起谄媚的笑:“你把外头搞的那些小打小闹,转交给表弟练练手。他刚毕业,整日在家游手好闲,我给他找点事做。”
周森冷漠地看着二叔。他身处这觥筹交错的热闹中,却突如其来地觉得无趣,醉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可怕的冷静和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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