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迟一周岁生日后不久,周森出生。
他们几人从小一起长大,经历同所小学,初中,直到高中。
可能是因为年龄相仿,也可能是因为性格,夏迟更愿意跟在周森后头跑。她比周森大了一岁,却毫无姐姐的模样,整日忙着和周森拌嘴斗气。被周森惹哭了,就躲去周颂今的书房生闷气。
几乎次次都是周森惹她生气,回回都是周颂今善后哄她,也只有周颂今哄得好她。
怎么看她和周颂今都是天作之合的一对。
故而所有人都这样以为,她们终能水到渠成地走到最后。
只有夏迟不这么认为。
周森高一那年,周文州的生日宴上。夏迟在周家二楼的楼梯口拉住周森,对周森宣布了近十分钟的告白词。
而周森耐着性子听完,转身便看到了不知何时站在楼下第一格台阶上的周颂今。
周颂今的葬礼在周文州生辰宴的三周之后。周森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翻来覆去地复盘周颂今当时的表情,语气还有他说过的话,试图从中找到线索。他想知道到底是不是如大家所言,这是压倒周颂今精神世界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那时候太自我了。”周森视线落在奶茶的杯盖上:“从未关心过我哥的想法,只是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他对我的照顾。”
“不过,”周森长舒一口气:“这就是所有我和夏迟有关的过去。”
“有什么要问的吗?”他笑着问。
周森在她面前经常笑,这是沈吾安最不想见到他笑的一次。
沉默良久,她问:“你喜欢夏迟吗?”
周森很快回答:“我喜欢的是你。”
沈吾安怔怔地和周森对视,因为他把喜欢说得那么坦荡那么自然。
“你那时……喜欢她吗?”沈吾安犹豫地问。
“不。”他的回答直接又简短,就如同他一直以来对夏迟的态度,仿佛多一秒的注意力都是对人生的浪费。
“夏迟认为你也喜欢她。”
周森毫不意外:“是,成长环境导致她总是很自信。不过这不代表她是对的。”
“为什么不和她说清楚?”
“说过,不止一次。”自沈吾安开口后,周森始终专注认真地看着她:“她不愿意接受。”
周森没说她不信,是因为他清楚夏迟不可能真的不清楚他对她没有任何感情。
夏迟知道他不喜欢她。
“可是大家都认为她是你的未婚妻。”
“这的确有些麻烦。”周森承认:“但我会处理好。”
他的话听起来好像认定沈吾安会跟他交往一样。
“我本想再等等,可现在好像没有再等等的必要。”周森最后这么说:“我大概能猜到你的顾虑和担心,也能理解你。”
顿了顿,他沉静的声音低了几分:“会有些难。所以如果你打算到此为止,我尊重你的选择。”
“但是,”不等沈吾安回答,他又说:“如果你愿意试试,我会将剩下的事情都处理好。”
周森停下,用一种克制又偏执的眼神看着沈吾安,像是要立刻得到她肯定的回答。但很快他又因不忍见沈吾安挣扎的眼神而移开目光,听上去很轻松地笑了下:“你可以慢慢考虑。”
沈吾安想说些让他舒服的话,几次张口都以失败结尾。
“没关系,不需要太为难自己。”周森安抚她的焦虑:“即使你的答案不是我想要的,我们仍然会是合作伙伴。我可以等你,但记住,只要你还有一丝犹豫,我们就视那为放弃。沈吾安,我不要模棱两可的感情。”
沈吾安缓缓晃动眼眸,试图从周森松弛的神色里找到一丝难过或者紧张,但没有。
他只是温和又从容地看着她,仿佛刚才那几秒的偏执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无条件支持。”他嘴角噙笑:“所以不必太焦虑,我等你的答案。”
周森第二天天未亮便启程去往机场,但同时他留下一个助手给她。
助手一直等在酒店大堂,沈吾安的身影刚出现在电梯口,他便恭敬地迎上前。告诉她周先生已经预付了酒店房间的费用,让她可以安心地待到离开为止。并告诉她,他接下来几日随时听从她的差遣,并且会辅助沈杜衡配合警方调查诈骗案。
沈吾安的家乡所在城市不大,凌晨到第二天七点之间都没有航班。
出于好奇,她问:“周先生今天几点的航班?”
助理答:“五点五十。”
注意到沈吾安诧愕的表情,他尽职地解释:“周先生提前申请了的私人航线。”
“来的那天也是吗?”她接着问。
“是。”助理收声停了片刻,不知为何又补充:“因为当时的申请非常临时,所以花了不少时间。”
沈吾安说:“谢谢。”
连她都不知道这声感谢到底是给谁的。
沈杜衡手术预后很好,三天后就凭一己之力下地溜达了一大圈。
他上次和沈竟思吵架闹出不小的动静,惹得左右病房都知晓1206病房有位老先生,麻药劲没过就先后把儿女骂跑的壮举。
八卦这玩意儿,以讹传讹没人较真在乎真假,只在乎愿不愿相信,够不够刺激吸引。
沈杜衡散步回来,也不知是不是听到别人讨论他的八卦,脸色黑得可怕。
看到杨素梅替他凉白开水,气不打一出来:“沈竟思呢?”
杨素梅被他问得发懵:“不是被你气跑了吗?”
沈杜衡瞬时觉得气血上头,闷声脱了鞋坐到床上,又问:“沈吾安也没发短信?”
“发了。”杨素梅白他一眼:“发我好几条,就不发给你。”
沈杜衡气鼓鼓地拿起搪瓷杯就喝水,只是水刚入口又被烫得匆忙吐出来。
杨素梅就等着他这出,满意地笑:“医生说什么了?心平气和,每次都着急慌忙地,活该被烫。”
两口子正在拌嘴,沈家姐弟先后走门外走进来,身后跟着周森的助理。
助理先礼貌关心了沈杜衡的身体,并送上自家老板的慰问。随后才有条不紊地告诉沈杜衡,他来医院的目的。
关于案件细节的咨询一直进行到近中午才结束。
助理收起笔电,告诉沈吾安会先把资料整理,发送给相关人员,让沈吾安有需要随时叫他。
沈吾安想留他吃饭,但被他礼貌拒绝。
助理离开后,病房内静得可怕,虽是一家人,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沈杜衡隔壁床昨天刚换新的病友,初来乍到还不来得及和他们套近乎,此刻也被迫跟着无声沉默。
病房不是个讨论私事的好地方,而沈吾安和父亲之间的矛盾存在已久,化解不需急于一时。
她今天来医院的主要目的只是为了父亲被诈骗的事。
但看到沈杜衡术后憔悴的模样,她仍旧心疼。
叹口气,她问:“伤口还疼吗?”
沈杜衡横她一眼,嘴唇蠕动半晌,冷声道:“微创手术,不懂微创的意思?早不疼了。”
杨素梅没给他面子:“那早上醒来就嗷嗷叫的人是谁?”
沈杜衡急:“早上还有那么点疼,现在完全没感觉了。”
说完他又要下地走。
沈竟思冷笑:“引流管都没拔呢,逞什么能。”在沈杜衡发火前,他扬扬手机问:“我刚点了我们四人的外卖,沈老爷不介意跟我和我姐在你的病房里吃个便饭吧?”
沈杜衡如果有长胡子,这会儿能吹到天花板上。
但最后他板着脸和她们一起吃完了还算和谐的一顿午饭。
并且在饭后,再次摆出长辈姿态,问沈吾安:“快过年了,这次在家里过完年再回去上班吧?”
第55章
本就接近年关, 公司放假在即。很多工作沈吾安可以和同事远程沟通,而孟达海那边的复原香并不急于一时。
沈吾安没有拒绝。
她仍旧住在酒店,直到沈杜衡出院。
在这期间, 周森和她通过几次视频或电话, 商讨关于诈骗案的细节。除此之外, 他只在沈杜衡出院那天发了慰问信息。
沈吾安看到消息时,正和家人们站在路边等网约车。
点开输入栏打算回复,她听到沈杜衡在背后冷哼一声。
沈吾安摁灭屏幕, 把手机放回包里。
她最近和沈杜衡关系有所缓和, 他的言辞之间透露着对她继续进行药香事业的妥协。然而对于出现过几次的周森,态度仍不明确。
“都快过年了,你老板还有事找你?”沈杜衡冷声问。
“没事, 关心你出院而已。”
沈杜衡还是心存偏见:“黄鼠狼给鸡拜年,谁知道安的什么心。”
“替你安排了医生, 还帮你解决被骗的那些钱。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沈吾安头也不抬地说。
沈杜衡被怼得一顿,因为意外而半晌没回过神来。
他对沈吾安的印象还停留在几年前, 气急了也只会咬紧牙关忍耐。谁知现在不仅学会了扭头就走, 还会阴阳怪气地怼人。
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带坏的。
但承的那些情都是千真万实的,沈杜衡再怎么也不至于不辨是非到这程度。
他压下心底的抵触,没再多言。
送沈杜衡到家后, 她没有立刻离开。
和沈竟思一起坐在客厅看了一下午电影, 又留下吃晚饭。
饭后正打断告辞, 家里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开门的是沈竟思, 打开门他反常地半天没出声, 反而诡异地和门外的人无声僵持。
“小竟, 谁来了?”杨素梅从厨房探出头,蓦地一顿, 同样开始沉默。
“是大哥来了。”沈杜衡从容地自沙发上起身,对面露讶异的沈吾安说:“去给大伯倒茶。”
沈竟思堵着大门,回头看了眼沈吾安的脸色,下意识就要关门,手肘被急急赶来的杨素梅扯了一把。
沈竟思不解回头。
杨素梅拍拍他的手背,对门外的人说:“大哥怎么不打招呼就来了?”
“杜衡没跟你们提吗?今天他出院我们没赶上,我下午跟他说晚上来看看他。一会儿他二哥和三妹也来。”
既然是来看望沈杜衡的,便没有不让人进门的道理。
杨素梅招呼几人在客厅坐下,准备茶水点心。很快沈大伯口中的二哥和三妹夫妇先后到访沈杜衡家,本就不大的客厅顿时挤了近十人。
沈大伯刚开始的确在关心沈杜衡的恢复状态,只是话题不知怎地就转移到沈吾安的身上。
他由一个轻描淡写的:“安安好久没回来了,最近都都还好吧?”开始,询问了她的近况,她的工作,然后终于迎来重点:“我听你妈说,你和大学谈的那个男朋友分手了,现在没找对象吧?”
沈吾安戒备地看着他,答:“没有。”
在沈吾安以为他要提到水果店老板时,他却话锋一转,道:“杜衡说你现在事业不错?还在搞那什么香?”
“是。”
沈吾安态度冷淡,沈大伯不满地皱了下眉。
沈杜衡立刻横了她一眼,叱道:“怎么跟大伯说话的?越来越没规矩。”
沈竟思翻了个白眼抢过话头:“那该怎么说?跟我那天在医院一样吗?”
沈杜衡又要发作。
沈大伯含笑拍拍沈杜衡的手背,作出和蔼可亲的模样:“大伯就是一个建议,梁老板为人忠厚老实,水果摊生意也不错,所以想介绍安安认识认识。你们既然不喜欢,大伯不提就是了。”他挫败地看向沈杜衡:“现在年轻人有年轻人自己的想法。我年纪大了,说出来的话都可笑得很,没人听了。”
沈吾安也温和地笑笑:“是我和小竟太固执,白费大伯操心。”
沈大伯噎了一下,故作可惜地长叹口气:“本来你们爷爷最看好你们,现在你俩谁也不肯继承他的衣钵,可怜爷爷整日唉声叹气,夜不能寐。”
“前天我去看爷爷,他说自己能吃能睡。”沈竟思说。
沈大伯郁闷地斜眼瞥他:“你姐已经事业有成了,你呢,听说你还骗你爸钱去打游戏?”
“我什么时候骗了我爸钱了?你听谁说的?”沈竟思问。
沈大伯语塞,仔细想想似乎的确找不到确切的说辞。几次被晚辈拂面子,他有些挂不住脸,转头问沈杜衡:“你这俩儿女,我是一点说不得。得,本来也不该我管,怪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
沈杜衡被大哥说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三姐偏又在这时候火上浇油:“大哥一直没少操心你那些事。你这次住院,他顶着寒风跑了多少关系,连病房护士都没忘记打点。你一说安安遇人不淑,他立刻张罗着帮她找靠谱人家。说小竟不肯念书沉迷游戏,小竟每次回来他都找小竟谈,哪次不是劝得嗓子都冒烟。都是一家人,难道我们还能存坏心思?还不都是为了你们。不求孩子们能回报什么,也不至于用这态度对我们吧?”
又是这套。
当初把沈吾安逼得出走,也是这套。
沈竟思眉头紧锁。
把话说得那么漂亮,好似是他们受尽委屈,而一切都是她们的错。
当年沈吾安未言只字片语,被长辈轮番扣了满头的罪责,跪在祠堂整整一晚。第二天回到家,看到的是已然被烧成一堆灰的材料和成品,得到的是大伯的“为你好”。
那也是沈竟思第一次见到向来隐忍的姐姐哭得那样歇斯底里。
神经生物学里有一项研究,叫普鲁斯特效应。是指人在闻到某些特定味道时,会开启当时相关的记忆。
沈吾安决绝离开家那天,也是大伯撺掇沈杜衡烧掉沈吾安所有药香材料和成品的那个下午。杨素梅在厨房忙着准备一家人的午饭,炸鱼块的油腥味夹着烟味弥漫得满屋都是,顺着门缝窗台爬进院子,混合屋外雨水打在水泥地上的味道形成让人作呕的异味。
为了拦住拎着棍子追打沈吾安的沈杜衡,沈竟思扑过去抱住他的大腿,却不小心摔在雨水里。
沈杜衡气急攻心,回手狠决地一棍敲在沈竟思的腓骨上。
他在铺天盖地的异味中感到剧烈的疼痛,嘴里喊的却还是:“姐,快走!”
自这以后,每次闻到炸鱼混着雨气的异味,沈竟思都奇妙地感觉到小腿疼。
而他们惨烈的一天,换来的不过是沈大伯轻飘飘的三个字:“没规矩。”
沈竟思这么多年都没能让这一页翻篇,大伯的行径让他反胃,三姑的嘴脸更是教他反胃,半秒都不想忍耐。
“老爸的主治医生是我姐的朋友特意请来的,关系也是姐姐和他去打点的。你们全程只在我爸术后,来病房坐了半小时,能不能别再说这些屁话了!”
沈杜衡和沈大伯同时拍案而起,沈大伯赤红着脸道:“你姐那朋友……”
“我姐那朋友是周氏集团二公子,你那个水果摊老板又是个什么东西!”沈竟思耳根比沈大伯的脸更红:“给我姐介绍有赌瘾的离异对象,你又是安的什么心!”
沈杜衡怒喝:“沈竟思!”
眼见沈杜衡扬手欲打沈竟思,沈吾安出声阻止:“爸!”
沈杜衡动作一顿,屋里几人同时看向沈吾安。
沈吾安神色如常,淡定自若。她平静地扫视在座所有人一圈,随后露出一个很轻的笑。
上次这样面对大伯时,她内心凄惶,颤抖不止。
但此时的她和彼时判若两人。
“沈竟思去比赛的钱,是我转给他的。”她直视沈大伯:“我不清楚你是从哪里听来的闲话。我家和你家不过十几分钟的距离,再不济打电话给我爸就能求证,你偏听信外人的谣言。”
沈大伯蠕动了几下嘴唇,没说出话。
“我这几天在附近走动,也听说大伯在高利贷那里欠了点钱。但我相信大伯的为人,从未当真过。既然今天大家都在,我也就顺便问问大伯,此事当真?如果真有困难,说出来大家一起找找解决办法。想必二伯和三姑姑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沈吾安说完含笑看向三姑姑,三姑姑瞬间面若纸色。
“和谐”的大家庭聚会最终不欢而散。
沈竟思送沈吾安回酒店,想到大伯后来的表情就觉得浑身神情,对沈吾安竖大拇指:“悟性不错,学得很快。”
“什么?”
沈竟思隔空做了个手势:“声东击西,移魂换影。走大伯的路,让大伯无路可走。”
沈吾安在黑暗中笑出声:“我是出来了,你回去怎么办?爸爸估计还会训你。”
“要训早训了。”沈竟思声音低下来:“老爹今天那几下都是虚张声势而已,我都看出来了。”
他侧头观察沈吾安的表情,确认她正常后,继续说:“其实前天爸爸找我谈过。”
“你们说什么了?”
“主要内容是强烈谴责我对他的不尊重,怪我那天态度不好。但后来他有些也有些低落吧,说我那句失望,让他想了很久。”
沈吾安没有说话。
“再给他点时间,他会成长的。”沈竟思故作深沉地总结。
沈吾安不置可否地笑:“哪有那么容易。”
“而且,你进青训队的事情,还没跟他说吧?”沈吾安提醒。
沈竟思顿时语塞。
告别沈竟思,沈吾安接到孟达海的来电。
他先婉转地慰问她父亲的身体状况,并表示自己准备了些甄选补品,让沈吾安发他地址,他明日差住家阿姨寄到她家。
最后他们的通话迎来重点。
孟达海难得语气犹豫为难:“是这样的。明天晚上我要见个重要的客户,对方想见见你。”
他报了个沈吾安曾在政要新闻里见到过的名字。
“本来接近春节,我打定主意让你过完年再回来。但是事出突然,而且机会难得。”孟达海停顿片刻,问:“如果你同意,我让阿森安排的飞机明天上午就会到你们城市的机场。”
答应孟达海后, 周森很快发来航班的具体信息。
收到沈吾安的回复,他又说:【明天早上我去接你。】
只这简单的一句话,就让沈吾安几乎一夜无眠。
她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 有些期待, 又有些胆怯。
但不论她内心如何挣扎, 天微亮时她就得收拾行李出发去机场。
周森的行事风格一如既往。
沈吾安在洗漱的时候就接到客房电话,称有人在楼下等候她。
来人客气有礼地让沈吾安称呼他:“小陈。”
但她还是喊了声:“陈先生。”
陈先生替她办理完退房,随后领她进入早已等候在酒店外的商务车。
通往机场的路上, 他细心地介绍从此刻到登机前的各类事项。介绍完后, 他笑着补充:“女士不必担心,我会全程陪同女士,直到您顺利登机。”
沈吾安在私人飞机上享用了一顿简单的西式早餐, 几乎是刚用完饭后水果,空乘就通知飞机即将降落。
周森就等在贵宾室。
沈吾安由机场工作人员陪着刚出现在门口, 他就合上膝盖上的笔电,含笑起身迎接她。
过去由于种种外在因素叠加, 沈吾安的注意力总放在别的地方。比如周森谈公事时的要点, 周森手里的文件,周森同人说话时的语气,态度, 还有他不自觉散发出来的气场。
但这个早晨不同。
她看到他站在沙发前, 身型峻拔, 气质斐然。一身板正的黑色西服仿佛还带着深冬的泠冽寒气, 唯有那双深邃的双眸蕴着丝含蓄的笑意。
几乎在视线相交的那瞬间, 沈吾安就慌张地错开眼。
工作人员在和周森交代事情, 大概是私人航线相关。
沈吾安听不懂也没用心听,低头假装忙碌。
只是靠近周森的那一侧似乎无端长出数以万计密密麻麻的细长神经, 争先恐后地朝他的方向伸展,感知周森的动静。
她清楚得感觉到他边说话边朝她走来。
他越是靠近,那些神经便拂动得越激烈。
沈吾安半个身子都在发痒,忍不住伸手捋了把后颈。
下一刻,周森的气息轻轻扑在她的头顶,低沉的嗓音随之响起:“怎么了?”
沈吾安倏然抬头,一头撞进他的目光里。
“头痛?”他问。
沈吾安赶紧否认:“没有。”
周森又看了她半晌,点头说:“这样。”
说完,他继续和工作人员进行刚才被打断的对话。
只是他没再移动半步,手臂几乎贴在她的外套。偶尔动作时,两人的肢体会短暂碰撞。
所以她轻易就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木质香,闻起来像是她前不久送他的药香手串的味道。
沈吾安低头去找。
周森好似有所感应,同时微乎其微地抬了下手,刚巧露出手串一角。
沈吾安愣怔数秒,心口很快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轻缓地填充。
直到周森的车子驶上绕城高速,沈吾安才从别扭中走出,问他:“上午不忙吗?怎么有空来接我?”
周森随意地笑问:“想听客套话,还是实话?”
沈吾安忍不住跟着笑:“先听客套话吧。”
“孟叔考虑到你会紧张,也可能会需要做些准备,所以派我来帮你。”
果然是个不走心的客套话,这事随便派个助理就行。
“那实话呢?”沈吾安被他的松弛传染。
“因为想见你。”
静寂倏然在车厢内被炸开。
沈吾安在十秒内完成了整理鬓角碎发,检查手机时间,和假装清嗓子。
最后她只是抿着唇悄悄,悄悄地压制住了被窃喜牵动上扬的嘴角。
接近四十分钟的车程,他们终于看到沈吾安出租屋的院墙。
周森扫了两眼,诧异地“嗯?”了声。
沈吾安立即问:“怎么了?”
周森沉默一瞬才说:“你出发前没关院子的门?”
“关了。”沈吾安肯定地回答。
答完才反应过来周森话里的意思,急忙定睛去看院子的门。
她的心瞬间往下沉,糟糕的预判油然而生,心跳跟着变快。
正心慌意乱地胡乱猜测,左肩被周森轻柔地拍了拍。
沈吾安转头去看他。
周森有条不紊地把车停在院墙对面,方才匆促间往院墙里看的那一眼,基本已证实他们心中的猜测。
他对她笑了笑,把最坏的结果用淡定的语气直接告诉她:“可能遭贼了,楼下工作室的门也开着。”
沈吾安毫无心理准备,骤然遇到意外,她脸上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别怕,我陪你去看看。”他温和地安慰。
情况比沈吾安预计的更糟糕,楼上楼下皆如龙卷风过境般一片狼藉。
所有柜子橱门都朝外敞开,抽屉被人从柜子里抽出,和各类物什衣物一起扔得遍地都是。
沈吾安的房子里没留什么现金,除了珍藏的药香制品外,唯有客厅的电视机是最值钱的。无物可盗的窃贼们大概是恼羞成怒,砸碎了电视屏幕不说,还翻出洗衣液泼洒在沙发,床品,地毯和墙上。
若只是这些,沈吾安尚能接受。房间乱了,收拾干净就好。沙发地毯脏了,洗干净也会没问题。
问题是那些被折断踩烂的药香制品和泡在清洁液里的精选香材。沈吾安把这些视若珍宝,现在这些全被毁了。
她站在一片空白中,听到耳膜内失衡的心跳突突直响。无能为力的愤怒和茫然骤然把几年前的画面残忍地扯回她的眼前,记忆与现实交叠着如浪潮般一阵接着一阵冲击她。
在阴雨中粘结成坨的黑色灰烬,垂死挣扎的零星火点,被砸得四分五裂的收纳盒,还有自以为是咄咄逼人的劝诫。
那些未曾被妥善处理的情绪和伤口再次赤裸裸地袒露在空气中,困住她的自若和坦然,教她无法动弹。
她什么也做不了,每次都这样,连归责都找不到落脚点。
她只能接受,可她偏偏无法接受。
沈吾安逐渐觉得缺氧,躯体本能促使她急促地往体内吸气,却仍旧不够。她很快听到自她的嗓子里发出的尖锐的抽气音。
“安安。”一双手用力地锢住她的双臂,沉稳有力地呼唤她的名字:“安安!”
沈吾安回过神。
面前站的是周森。
他扶着她的双肩,弯腰与她平视,坚定地自视她的双眼,像是要把力量传递给她:“深呼吸,跟着我的节奏,一。”
他示范了一个标准的深呼吸。
沈吾安不得要领地配合他,眼神却不自觉的闪烁晃动,像是又要陷入糟糕的情绪中。
周森的目光紧紧锁着她,不让她转移视线:“二。”
沈吾安继续跟着他的节奏。
“三。”
如此往复十几次,她的呼吸终于在周森的带领下回复正常,只是脸色仍旧苍白如纸,眼神同样惊惶无措。
周森安静地陪她站在凌乱狼藉的房间里,从容和煦地与她对视。任由沈吾安毫无戒备地在他的眼神里翻找宽慰和包容。
他用无声的陪伴告诉她,没关系的。
会过去的。
会好的。
你不是一个人。
有我在。
后知后觉的害怕和委屈终于逐渐盖过愤怒和震惊,沈吾安动了动嘴唇,开口才发现嗓音哑得可怕,几乎失声:“都没了。”
随着这三个字,她的嘴角不能控制地往下撇,眼圈也跟着泛红。
周森叹口气,上前一步把沈吾安揽进怀里,又情不自已地亲亲她的头顶:“我陪你再做一次。”
“香材也没了。”她的脑袋蒙在他的怀里,声音嗡嗡的。
“我陪你去买。”
她还是不能接受,忍了很久又很介意地重复:“都没有了。”
周森高大的身躯将她牢牢锁在自己怀里,低声告诉她:“没关系,有我在。”
安抚好沈吾安,周森很快安排专人对沈吾安的出租屋进行清理打扫,同时更换门锁。
沈吾安跟着清洁人员在工作室找了一圈,找到一些幸存的线香和材料,又去二楼翻找干净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