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未忘过青莲教这个藏在暗地里的庞然大物。自北边和朝廷相继被秦长庚整合后,青莲教似乎往巴蜀转移了。
想到青莲教曾“请”过她,黛黎猜测这一回对方估计还想“请”她。
随行人马才两百,不,走水路后她身旁才几十个玄骁骑,玄骁骑战力出色不假,但这个数字比平日少多了。
机会千载难逢,一旦错过不知要等到何时。
当然,有过先前秦长庚打徐州那回“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猜青莲教一定很谨慎,会摸清周围是否有伏兵。
如果将走陆路的士卒排除在外,那的确没有伏兵。因为此事从始至终秦长庚都不知晓,她手里能用的就唯有二百人。
黛黎和儿子再次确认,“州州,你确认青莲教信徒身手出挑的人极少?”
“是的。”秦宴州回忆起了以前,“我以前还在山里、跟在六道身旁时,住的地方只有两个练武场,规模都不大,一个供幼童使用,另一个供成人。与我一同练武的幼童不到五十个,隔壁的成人场的人数则更少。”
黛黎若有所思。
她之前就曾听过儿子说的“山里”,大饥.荒那年他们就住那儿。“山里”算得上青莲教一个相当重要的据点,而如此重要之地,练武场的规模居然不够看……
秦宴州低声道:“妈妈,六道其实是个颇为自负的男人,他过往教导谛听和白象时,提得最多的就是二桃杀三士。比起以蛮力行事,他更崇尚智谋,以身为幕后执棋者为荣。”
黛黎突然笑着摇头,“他或许不完全是出自本心,一定或多或少有无奈之处。我听闻五十年前青莲教曾支持逆王篡位,但以失败告终,事后逆王被诛杀,而青莲教亦受到了重创。经此一遭,他们最后元气大伤是一定的,本钱剩多少也不好说。”
顿了顿,黛黎眉宇间的明朗之色更重了几分,“所谓穷文富武,他们习武的都少,更何况要出成绩。”
对于底层百姓而言,“武”是很贵的。
高强度的训练必然会增加食量,本来吃一碗麦饭就能饱腹,练武后得吃两碗。练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并不行,而习武时间长了,耕田或营生之类的耗时必然会变短,相当于只投入、而不产出,更别说买武器和请武师指导都要银钱……
哪里都要钱,许多底层根本负担不起。而青莲教的信徒,恰好绝大多数来自底层。
秦宴州眼中有担忧,“妈妈,这次机会于他们来说的确难得,青莲教一定会拼尽全力,我担心他们到最后抓人无望,干脆痛下杀手。”
活抓和只见尸首,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黛黎拍拍儿子肩膀,心里并不沉,以州州的武艺,那些信徒定伤不了他,“别担心,咱们还有时间,多想几个对策以求万全。离开秦长庚后总要经过这一遭的,现在借力打力,借北地这把刀再砍青莲,总好过以后独自抗衡。”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她要浑水摸鱼,做那个得利的渔翁。
如果青莲教不来,好吧,那只能启动另一个很麻烦的计划了。
白剑屏在自己屋中拿着地图翻来覆去一宿,把岷水附近研究个透,翌日带着两个黑眼圈去寻黛黎。
白剑屏认真道:“主母,就按您先前说的兵分两路往东行。不过咱们这边能乘船的士卒不多,安全起见,我建议在小镇里雇佣一批镖师,随我们一道行水路。对了,此外还要给君侯去信一封。”
他们人手不够,那就雇佣一批武师吧,干脆包下一艘船也行。反正那点银钱君侯又不是付不起。
黛黎愣住。
不知是否错觉,白剑屏觉得此时黛黎看他的眼神很古怪,“主母?”
黛黎轻咳了声,“白屯长你可真是个妙人。”
这听着是夸赞的一句,却听得白剑屏汗毛卓立。
主母夸他!但他怎么就不得劲呢?
第171章 那狐狸偷懒不成?
黛黎点头, 问白剑屏,“给君侯去信是必须的。白屯长,你有话想对他说否?”
白剑屏说有, “近来的一些情况,需要给君侯汇报。”
黛黎:“正好, 我也有许多私房话要和他说。不如这样吧,你写完信后交给我,我将它与家书一同打包,省得信使不好拿。”
白剑屏心思打了个转。
信先交给主母, 再一同给君侯?难不成主母不放心他, 担忧他在信里向君侯说她的不是?
怎么可能嘛!
君侯已答应她去游山玩水,他为人臣下焉能抗命?他这份汇报绝对公正, 只叙事,不会带任何或埋怨、或指责的感情色彩。
不过……
“行。”白剑屏应下, 他心道既然主母想检阅,那就检阅吧。
黛黎满意地笑了。
白剑屏的书信写得很快, 此事说完后的一个时辰, 他就带着信件来找黛黎了。
桑皮纸只是简单折了折,连火漆都没用,他就这么拿过来,“主母, 我的信件写好了, 那就麻烦您到时顺手装上。”
黛黎说不麻烦。
等房门一关,她毫无心理负担地展开白剑屏的信。
秦邵宗是个不喜欢拖泥带水的性子,这种风格也体现在御下之上。他底下人的军事汇报或日常总结都写得相当简短,白剑屏这封信也不例外。
只有三行,说的是她欲改行水道之事, 还在信上着重说明随她行水路的士卒很少,以及他们打算先雇佣一批镖师同走水道。
看完白剑屏的信后,黛黎拿出一叠桑皮纸,开始研墨写信。她没那么多话说,只得把字写大,怎么占地儿怎么来。
信纸用完,再折一折,就显得相当厚实了。
黛黎用火漆仔细封口,一封即将要寄去长安的信件就完成了。而她的手边,属于白剑屏的汇报仍静静地躺着。
它根本没有被装入信封中。
信件料理完毕,黛黎却不是立马唤人送信。既是有“许多私房话”,那当然还得往后压一压。
如今租借船只和雇佣武师才是要事。
当今日的金乌西坠,为大地涂上一层灿烂的暖橙色时,身形颀长的青年踏着夕阳归来。
黛黎在传舍一楼等候,见在外奔波了一日的儿子回来,取盏倒茶给他,“州州今日辛苦了,喝口茶歇歇。武师雇到了吗?
“这个县唯有一个镖局,局内共有七个镖师,他们都愿意随我们走一趟。”秦宴州渴得厉害,话毕便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白剑屏也在旁边,“只有七个啊?七个人不顶什么事儿,最好寻个三十……不对,太多也不成,万一被反客为主就糟糕了。”
大燕的江山这些年被贪官蠹虫嚯嚯得厉害,许多人丢了田地活不下去,只能落草为寇。来钱快以后,杀人如麻,逐渐成为他们所谓的“正道”。
这些零散的小贼许多都不成气候,相聚到百来人就可以称之为贼患,足够引起地方重视了。
白剑屏托着下巴思索片刻,“山里有贼,水上有匪。当地人远比我们这些外来客熟悉路况,七个就七个吧。既然此地没有足够的武师,那就去旁的地方雇,主母,私以为我们可以先启程,待行至下个城镇再雇一批武师,总数量可以控制在十五个之内。”
黛黎:“善。”
白剑屏又问秦宴州,他喊他偷袭徐州军粮仓之后仍未被撤销的官职,“都尉,你与船家谈妥了没有?”
秦宴州:“我已订下三艘船,相约后日午时启程。”
白剑屏倒没问为何是后日,毕竟人家货船要在津口装卸物资很寻常,他问:“主母,您的信可写好了?”
从此地回长安,日夜不歇四日可到,最好在离开小镇前就把信送出去。
黛黎有理有据,“还未,州州白天出去了,还未有时间写信,等他写完一并送。”
白剑屏颔首表示了然。
日升日落,一天转眼过去,今日秦宴州又带着几个士卒外出了,直至天擦黑才回。
白剑屏还惦记着送信一事,遂又问,结果得到的回复是秦宴州想把今日之事一起写上,因此信件明日再送出。
久经沙场的白屯长张了张嘴,之前的疑云再次飘来,他惊疑的同时还莫名生出了一丝不安。然而这缕异样太过细微,像春日里的雨丝,拂过脸颊并没留下多少痕迹。
白剑屏迟疑了半晌,才缓缓点头。
第三日,即午时将启程这一天,一大早白剑屏就来寻黛黎,向她讨信件,说要快马送回长安。
这回黛黎没有拒绝他,她拿出一个相当厚实的、已用火漆封好的信封,“劳烦白屯长了。”
白剑屏上手掂了下,心里乐了,好家伙,这分量真够沉的。虽说君侯和主母并非少年夫妻,但感情是真真好,许多人都比不上他们。
得了信,白剑屏当即招来两个士卒,让二人结伴同行,快马加鞭回长安。而待亲眼目送信使远去,他心里那根弦总算松了些。
今日要登船,行囊昨日已大致收拾好,如今由几辆车驾先行运到津口旁,再把行囊转到楼船上。
有一艘楼船的甲板较之其他的更为空旷,白剑屏遂给黛黎提议,“主母,我观此船的甲板足够开阔,不如将您的车驾卸了马匹后推上船去,如此您后续取物也方便些。”
货船对接的廊桥要宽很多,能供二到三人并行,把车驾推上去不是难事。
黛黎目光落在马车上,这架马车是她和秦长庚成婚时驾的婚车之一,用的顶好的降香黄檀,有道“一寸花梨一寸金”,说的正是这种黄花梨木。
不仅用料好,里头程设也很用心,坐椅宽敞,矮柜别致,暗格也多,无一不精美。
黛黎在心里叹了口气,算了,还是别毁了这辆好车,“不了,车驾停甲板上很占地儿,不便于乘船观景,把箱匣搬上船即可。”
白剑屏听令行事。
今日天朗气清,初秋的午后日光笼着停于津口旁的两层楼船,纱一般的亮色落在每个人身上,又铺在河道里,在涟漪四起的水面上映出一片亮莹莹。
黛黎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道,对白剑屏低声道:“白屯长,我曾听闻有些水匪会伪装成货郎,趁着船客掉以轻心时,对其索财拿命,行凶方式不限于在房中安置迷香,亦或是在饭菜里下药。”
白剑屏心里打了个突。
黛黎转头看他,点漆的黑眸在日光下宛若一面镜子,“出门在外,行事还需谨慎些。我们这一行有些扎眼,船上的庖厨或许换成我们的人会更好。”
这行囊一箱又一箱地搬,任谁都能看出他们这一行很有家底。
白剑屏颔首,“您说的是。说起来今早我和两个镖师闲聊,其中有一个也提到这点,他建议我们控制船上的庖房。不过我先前去和船主交涉,他并不同意……”
他无奈叹气,“许是我们防着他们,他们同样也防着我们。”
楼船运了大批的货,每一样都值钱。收钱载你一程没问题,但完全让出厨房,那就别想了。
黛黎想了想说:“那就各做各的,食材也别混一起。他们倘若不放心,可在我们做饭时派人在庖房门口盯着。”
白剑屏点头说他也这般想,随后试探道:“主母,您怎的对这些弯弯绕绕如此清楚?”
黛黎笑道,“书里看的,也在茶馆里听说的。”
不久后,所有行囊装船完毕。
随着艄公猛地拽开桅杆旁的麻绳,被卷起的巨大帆布哗啦一声,从上方流水似的泄下来,又被风吹得缓缓鼓起。
楼船乘风逐渐远离岸边。
黛黎站在甲板上,眺望着留在津口旁的士卒,不住有些发愣。
长安城内。
两匹快马从北城门入城,途经闹市时减速慢行,待终于穿行过,又加速直奔目的地。
秦府门口的守卫认得同袍,知晓他们前些日随黛黎回渔阳,如今见二人风尘仆仆归来,笑问:“回来送信?”
荀禾点头说是,问起秦邵宗,“君侯今日在府中否?”
“巧了,他方和南宫青州出门不久,你且等着吧。”守卫说。
荀禾抬头看天色,此时正值午时末,不早不晚的,“看来我可以小憩片刻。”
日夜兼程的荀禾疲倦得很,他卸了马匹,又把信件转交后,寻了先前值班落脚的屋子倒头就睡。
秦邵宗是申时回来的,一回府就听胡豹说有黛黎的来信。
“她总算没忘记自己还有个夫君在长安。”他开怀道,而待拿到那份相当厚实的信件,男人眼尾处岁月留下的浅痕更深了些,笑意浓郁,连道了几声不错。
胡豹见上峰心情大好,总算松了一口气。近日长安望族不大老实,君侯为此大动肝火,府上阴云盘踞,如今总算云过天晴了。
秦邵宗拿了信回房。
主屋门户大敞,日光明亮,空了许多的珍宝架上只放着一个香笼,却因女主人带走了所有女婢,这只流云铸铜鎏金香笼已许久未有人料理,如今只是一个摆件罢了。
和着窗外的几声鸟鸣,秦邵宗揭开了火漆封口。
长庚敬颂台安:
近来可好?长安诸事可顺畅?大事需徐徐而图之,不可心急,亦切勿因此太过伤肝动火。初秋已至,长安昼夜温差大,还望君遵循“春捂秋冻”之原则,调气摄生,多加保重。
秦邵宗看到这里,竟发现一页居然没了。
他翻过一页。
接下来她提到几个小辈,描述他们的日常如何,再添一两件小事。
不知不觉,再翻过一页。
这次她说了一些沿途见闻,和他说小县的风土人情,也说地方小吃诱人,还说有些大厨大隐于市,高手来自民间,实在令人惊叹。
最后的最后,她写道:
……治世圣人生,指日乾坤定。君遇风作虎,腾云化龙,当世大丈夫也;然,圣人端坐于九重,需戒骄戒燥,还望君事毕再返。
妾黛黎顿首。
不知不觉,那厚厚一沓的桑皮纸让秦邵宗翻没了。男人皱起长眉,不满眨眼间就看完,他又翻到最初。
重头看起。
这次秦邵宗的阅读速度比方才要慢不少,但饶是如此,他还是觉得没看一会儿就得翻页。
翻翻翻翻……
不知不觉又到了底。
“瞧着厚厚一叠,怎这般少,这狐狸偷懒不成?”秦邵宗嘲弄的这句说完,自己便怔住了。
他并非没看过黛黎的笔记,肥料的小册她写了两本,也曾写过书信给身在渔阳的燕三。
在他记忆里,她当时那封信好像比他如今这封要密集许多。
拧眉思索片刻,秦邵宗到底起身。他在房中小匣里翻了翻,找出一本黛黎的记录册。
这册子与摊开的桑皮信纸大小无二,将两者挨着放一起对比,立见高下。
左边的字要大上几个号,右边的小一些,活脱脱是成人与十二三岁少年的区别。
秦邵宗取来新纸,迅速研磨提笔,而后把刚到手的家书誊抄了一遍,用的是黛黎先前的字号。
那厚厚一沓的信件全部抄完,才用了两张半的纸,连三张信纸都不到。
秦邵宗凝视着面前的三张纸,眸光晦暗不明。片刻后,他扬声道:“夫人的信使何在?让他来一趟。”
外面的卫兵领命下去。
半晌后,有两道脚步声近。
荀禾睡到一半被叫起来,睡眼蒙眬,呵欠连天,入屋前用力拍了拍脸,以求清醒。
秦邵宗知晓他们的名字,如今随便点一个问,“荀禾,夫人近来如何?归程途中有遇到怪事否?”
荀禾如实说:“没有。和二公子他们分别后,主母一切都好,还高高兴兴地准备去游山玩水呢。”
不远处的男人猝地从案旁起身。
秦邵宗的动作大得吓人, 甚至他面前沉重的紫檀案几都因此震动。
“你说什么?秦三和夫人分开走?这是何时之事?”秦邵宗面沉如水,“事无巨细,荀禾你一一道来!”
厚重的威压浪潮似的卷来, 荀禾和身旁人皆是心头大震,剩下的那点困意散得一干二净。
君侯是个体恤下属的好上峰, 以往他们快马加鞭归来,交信后就可以去休息了。而以君侯对主母的看重,他不意外后续会被召见询问。
但这也,太快了吧……
心思打了几个圈, 但面上荀禾不敢怠慢, 忙将黛黎离开长安后,沿途发生的要事逐一道来。
他从出城后开始说起, 说黛黎不着急赶路,队伍走得很慢, 说后面燕三来信,语焉不详地说施家事变, 急召施溶月归;又说黛黎游玩兴致未尽, 遂将队伍一分为二,半数兵马急行回北地,剩余的半数随黛黎往东游玩……
秦邵宗额上青筋突突直跳,他没听完, 只听到“分兵”, 便不住怒斥道:“胡闹!”
荀禾呼吸一窒,心生骇然的同时不住疑窦丛生。
不对,为何君侯反应如此之大?北地的信使捎来燕校尉的信件后,分明得了主母之令前往长安。
难道君侯不知晓此事?
是哪儿出了问题,难不成信使在途中意外罹难, 以至于身在长安的君侯未曾得信?
这么想,荀禾便这般问,“君侯,在东行之前主母曾遣信使去长安,您未收到信件吗?”
秦邵宗面色铁青。
当然没有!
今日这沓家书是她离开后的第一次来信。
他之所以会感觉有异,完全是因她的字号不同往常,才起了疑心,唤来信使问详情。而这一问可不得了,她竟和祈年分开走,后续居然还要去游山玩水!
秦邵宗未答,但荀禾看他面色已知晓答案,当即心里咯噔,说话都不利索了,“君、君侯,难道……”
“难道”后面接的话,荀禾不敢说。
秦邵宗心火窜得老高,与此同时,却有什么东西缓缓沉了下去。
信件瞧着厚实,实际唯有两页半纸;而声称前往长安的信使却不知所踪,到底是中途出了意外未到,还是根本没有这号人,这还两说。
还有中途分道而走,四百人对半分,她身旁唯有两百人,荀禾还说她高高兴兴地准备去游山玩水。
东行、游山玩水?
呵,那后面是否还要乘船?
许是有过前车之鉴,且还不止一回,秦邵宗敏锐地嗅到了别样的气息,“后续如何,继续说。”
荀禾咽了口吐沫,想让与他同为信使的同袍汇报。刚刚是他起了头,现在总该换人了吧,总不能所有的雷霆都让他一个人扛!
结果悄悄侧头的这一眼,却教荀禾大吃一惊。他旁侧的同袍也不知晓是吓着了,还是旁的什么原因,对方居然在发愣。
“荀禾。”上方沉甸甸的一声压下来。
荀禾暗道了声倒霉,忙应声汇报后续。
后续不出秦邵宗所料,黛黎的“准备”去游山玩水变成了“进行时”。
她不仅要走水路,还要将原本那两百人再分一分。一部分行陆路,剩余五十人不到随她同行。
秦邵宗突然问,“白剑屏是否有写信予我?”
荀禾还真知晓此事,想当初白屯长写信的纸还是他找来的呢,“有……”
结果话音刚落,不远处那张沉重的檀木案几就被男人猛地一脚踹翻。案上的砚台和未用完的纸张有的摔在地上,有的纷纷扬扬地飘起。
一片狼藉。
秦邵宗眼中利光凌凌,目欲喷火。
看似厚实,相当能唬人的家书;家书中完全没有提及的关于秦三与她要东行之事;据说已出发,但不知所踪的信使;白剑屏消失的信件;分兵以后再一次分兵;以及最后不到五十人随行……
每一件事都是一个小锚点,勾勒出一个令秦邵宗怒发冲冠、难以接受的猜测。
这狐狸又要逃!
他棕瞳收紧,心脏仿佛要炸开般怦怦直跳,连着心房的筋络都抽得生疼,五脏六腑也被剧烈牵动。
怒火,疑惑,茫然,还有比汤药更甚的苦涩糅合在一起,竟叫秦邵宗眼前黑了一黑。
而就在荀禾自认为大气都不敢出的这时,有人道:
“君侯,属下有要事汇报。”
荀禾没控制住转头的动作,瞠目结舌地看着身旁同袍。
不是啊兄弟,你怎的这般莽?捋虎须是没有好下场的!
那人硬着头皮道:“主母在我出发前曾私下嘱咐我,说若是送信后遇到您雷霆震怒,便让我对您说,她在主房中留了信,其上有缘由,望您阅后仔细考虑清楚再做决定。”
秦邵宗阔步上前,单手把先前吓得半跪的士卒拎起来,“她还与你说了什么?”
“没、没有了,主母只吩咐了那些。属下默念了一路,一字也不敢岔。”
秦邵宗松手了,“你们离开时,队伍行至何处?”
荀禾迅速报了个地名。
秦邵宗沉声道:“传我令下去,让乔望飞即刻把东屯整理好,我要轻装远行!”
二人得令退出房间。
他们一走,秦邵宗环视屋内,主屋分外间和内间,外置香案、珍宝架,软椅和小几等物,墙上还悬着寒江蓑笠翁的独钓画。
内间则设了黄花梨镂空嵌金玉妆奁,同木质的衣架和衣箱放于一旁,最内里是宽敞精美的拔步床,结实的四方榻柱皆有雕花。
自她离开后,屋中的物件少了些,但仍有不少大件陈设。
秦邵宗径直走到拔步床,先把黛黎的枕头拿起来,枕下空空如也。他继续翻旁的东西,从妆奁到装小物件的匣子,又到放衣裳的木箱,但通通没有。
而一轮翻箱倒柜下来,秦邵宗冷静了不少,但这份冷静只是浅浅一层,如同一个大碗倒扣在怒焰之上,让它达顶后没法窜得更高。
断眉皱起,秦邵宗再次打量周围,在沉重的衣箱上停顿片刻,最后压着火将之搬起。
衣箱下还真压着一封信,秦邵宗怒极反笑。这般沉的箱子,亏她为了藏信不惜搬起来。
“呯”地一声,沉甸甸的箱子被随意丢下,秦邵宗弯腰拾起信件,而这一拿,他才发觉不是一封信。
是两封。
一封其上书“致祈年”,另一封“致长庚”。
秦邵宗冷着脸,拿了给自己的那封揭开火漆。
长庚即颂近安:
见字如晤。君有化龙之志,日后必能安定天下。所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君心怀慈悲,我从不疑万民将苦尽甘来。
于公甚喜,于私堪忧。
因我发觉州州与祈年身后似有对抗势力,针尖对麦芒,两不相让。我阅览史册,忆古观今,见夺嫡之祸逃不开手足相残、宗庙倾危,未尝不痛心,不得不自警。
君与我结褵将近一载,家门和睦,我本愿与君白首共度岁寒。
然,你我是夫妻,亦是人父母。州州是我骨肉,我亦将祈年视作亲儿,日后任何一方折戟沉沙皆非我愿。为免将来阋墙之变,累及家门国祚,我深思再三后,痛立此和离书,与君一别两宽。
暂书至此,不复一一。
伏愿从此之后,国家安宁,子孙安泰,君之所愿皆所得,所行皆坦途。
黛黎顿首。
秦邵宗剧烈喘息着,他仿佛饮进了一股咸湿的风,喉骨因此一下又一下地被刮着,四肢百骸同样被这阵冰冷的情绪占据,如坠冰窟。
直到……
他的视线不经意往下移,看到了信件的最下方处有少许凹痕。
本来平顺的纸张出现了一个非常浅的小凹坑,像是水渍沾湿后再风干所致。因为纸张未破,这个小浅坑并不明显,若是粗心大意之人,根本不会发现。
秦邵宗一怔,盯着看了半晌,随后毫不犹豫地拆了黛黎留给秦祈年的那封信件。两封信的长度相近,而她写给秦祈年这封主要是嘱托。
他迅速看完,又把信纸从头到尾仔细摸了一遍。这张信纸相当平整,并没有出现类似于皱褶的小坑。
身形伟岸的男人手执信纸,低垂着头,面容在日光渐暗的房中不甚清晰,他浑身的怒意与其他,较之方才似乎沉淀了下去,情绪难以捉摸。
把两封信往怀里一揣,秦邵宗便阔步往外走。而刚出主院,他就看见纳兰治与崔升平结伴而来,二人皆是步履匆忙,神色凝重。
“主公。”二人朝秦邵宗拱手作揖。
秦邵宗止步,面无表情道:“无功、海清,你们来得正好,我要离开长安几日,长安内种种就拜托两位了。”
听秦邵宗说要离开,纳兰治和崔升平面上并无惊愕之色。实际上,他们正是因此而来。
崔升平忙道:“主公不可,于氏终于有松动迹象,您怎可在此时离去?”
秦邵宗冷笑道:“先礼后兵,和他们讲理不过是给他们点脸儿。于氏倘若还敢拿乔,大不了随便寻个名头将他们连根拔起,全当再一次杀鸡儆猴。反正这些年他们在长安居于金钱堆上、与王氏董氏同流合污,岂能没做那等吸食民膏、拆骨为柴之事?还真当自己是盘菜不成?”
人至中年以后,秦邵宗年少时的张狂收敛了许多。真正刺人的尖锐、冷傲和不屑一顾都仿佛随着时间的打磨缓缓隐入,除了偶尔一两句的舌上不饶人,其他时候他都是沉稳和宽容的。
像如今这般浮于表面的咄咄逼人,已许久未有过了。
崔升平忙劝道,“主公,杀鸡儆猴有用不假。但此举需拿捏有度,若一而再、再而三重施故技,怕是会落下‘嗜杀’之名,若引起长安望族恐慌而致使他们紧密抱团,于后续多有不利矣。”
“我心意已决,海清不必再劝。”秦邵宗目光冷淡瞥过,“如果卿自觉无力应对未来局面,可向无功亦或隔壁张全术讨教一二。”
崔升平心头大震,思绪极为复杂,竟一时不能言语。
秦邵宗留下那话,越过二人头也不回地离开。
长安郊外。
得令后的乔望飞迅速整军,待秦邵宗一到,迅速随他往东奔走。
千里之外,乌玟县。
乌玟县是黛黎行水路后,抵达的第三个小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