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黎眉头紧皱,没有他那么乐观。
她不是第一回 逃跑,有过之前的两次经历,她深知秦长庚此人不仅极其敏锐,还非常细心。
更重要的是,他大权在握,有能力调动军队,城中所有传舍、商铺和居民住宅都会无条件配合他搜查。
她和州州入住传舍虽用的是假传,但入住时间做不了假。只要秦长庚派人去传舍查昨日入住的旅客,再专门筛一筛像她和州州这种一男一女结伴而行的,绝对能迅速锁定目标。
黛黎先给儿子解释了番,而后说:“州州,门口那几个小孩与你已有几分熟悉,不如再收买他们一回,让他们帮忙盯一盯门口。如果今日有兵卒来传舍问话,让他们把一束野花放在后巷口。”
秦宴州点头说好,“妈妈,如果这传舍不能住,要不今夜我们宿在东区如何?东区是底层布衣聚集地,许他们些银钱,再寻些理由,借住应该不成问题。”
黛黎揉了揉眉心,没告诉儿子她第一次就是在这种城中村被抓回去的,只委婉道:“东区也待不长久,只要他们广贴告示,再附上重金悬赏,底层布衣一定会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
秦宴州抿了抿唇。
“不过凑合一俩宿问题应该不大,州州,我有个想法,不如我们去打听一下这新郡里的大户人家……”
“君侯,有发现!”
白剑屏快步回来,神情亢奋,“西街医馆里的老杏林见过主母和二公子,他们果真去过医馆。”
秦邵宗闻言,眉间的折痕终是浅了些。
前夜“水匪”来势汹汹袭船,人数远多于北地士卒。据白剑屏所言,秦二当时有提刀上阵。
夜里的厮杀,船还不稳,敌众我寡,负伤的几率肯定远高于平时。而以她对儿子的看重,一旦脱困,她必定先把人带去医馆疗伤。
因此他今日重回新郡后,马不停蹄地派人前往郡中各医馆。
这一查,还真查出线索。
这是好消息,证明他先前的设想没错,她的确在新郡!
“那老杏林昨日何时接诊他们?”秦邵宗问。
白剑屏:“午时接诊。二公子肩上和背上各有一道刀伤,待处理完已是未时初了。”
“前夜他们一宿未歇,昨日午时才至新郡,未时离开医馆,后面还需准备远行的行囊。”男人突然笑了一声,沉沉的,哪怕在笑,亦透着狂风暴雨来临前的压迫感,“她必定未离开!传令下去,严查郡中大小传舍,重点关注昨日入住的一男一女的二人组旅客。”
白剑屏拱手领命,正要去办事,又被上峰喊住。
秦邵宗转了转玉扳指,“让人在城中把告示贴一贴。我记得新郡的东区鱼龙混杂,多是贫苦人家所居,那等地方最是容易藏身,告示多往那边贴,同时派五队人马敲锣打鼓,务必告知各家不得收留外地人,违者下狱。”
“唯。”
第177章 走入芦花深处藏
“今儿是广贴告示的第四日, 人派出不少,郡中传舍也都搜过了。但奇了怪了,居然一无所获。”白剑屏托腮皱眉。
乔望飞猜测, “难道主母和二公子已离开?”
“但不可能吧,胡豹不是说几个城门均未发现他们的踪迹吗?”莫延云皱眉。
乔望飞低声道:“你们别忘了, 最初我们遇到二公子时,他脸上分明有疤痕道道,后来又没了。他似乎精通易容之术,有没有可能……”
胡豹摇头说, “不可能。君侯此前有特地吩咐过我, 让士卒多加留意那些面容丑陋,但身量与主母相近、尤其一头青丝还乌黑柔顺的女郎。”
脸可以遮掩, 身段可以塞衣物变肥硕,佝偻着腰走路也能将身量变矮。
但头发, 以血气养出来之物,黑亮就是黑亮, 枯黄就是枯黄, 不太容易改变。
堂中一静,几人面面相觑。
莫延云犹豫着说,“那医馆的老翁所见之人,当真是主母和二公子?会不会是他老眼昏花看岔了, 毕竟他都一把年纪了。否则该如何解释, 在告示满天飞,所有传舍皆经过严密排查,且军巡倾巢出动的情况下,依旧未能寻到人。”
白剑屏:“不可能看错!老杏林口中的女郎穿着黑色骑马装,我以我项上首级担保, 绝对和那夜里的主母一模一样。”
秦邵宗拿着一个虎形小笔枕在把玩,一言不发,听他们争论。
“哒。”小笔枕被重重放下。
如同惊木敲响,堂中再次安静。
“夫人必定还在新郡,且等着就是,她藏不了太久。”秦邵宗从堆积如山的拜贴堆里抽出其中一份,“写一份回帖给黄太守,明日我会登门拜访。”
新郡地处豫州,虽说规模不及其他郡城,但它有岷水在家门前淌过,还有一条河道从下方流过。两江无交汇,只形成一个侧倒的“八”字,将新郡夹在其中。
有江河,自然就会有货船。船只来往,交通便利,为它带来了令其他郡县艳羡的经济。
黄世昌作为新郡的府君,纵然有贪色的癖好,不过因着平时还算公正,且极擅见风使舵,倒平平安安地渡过了几次权力更替的风波。
如今方得回帖,黄郡守立马吩咐奴仆扫屋清舍,准备迎尊客。
门户擦亮堂了,一筐又一筐的食材运进庖房,不限天上飞的、地上走的和水里游的。此外,舞姬和伺候的女婢也要精心安排,务必个个貌美如花,让秦太尉看得舒心,最好还能让他开尊口,要几个走。
前面的布置不难,但后面提及女郎,管家却有些拿不定主意。
新郡比其他郡繁荣,黄世昌家底丰厚,他好美人,府中足有十来个院子安放他四处采摘的花。
都是花,其中区别却大着呢。
有的开得正盛,很得主人青睐;有的虽颜色依旧,但已被喜新厌旧的主人搁下;也有的曾艳冠小城,却因这样那样的原因有残缺,不复当初光鲜。
反正花团锦簇,娇姬美妾满满当当的住了一大片阁院。
管事斟酌问道:“府君,您看明日的宴请,是否要清风苑和落花苑那边的美姬参与?”
他口中的那两座阁院,正是黄世昌安置旧爱所用。美人的花期尚未过,却已不得主人喜欢。
“当然。”黄世昌又从脑中翻出几个出挑的旧爱名字,“让冷玉和肖潼她们上前伺候。”
管家应声。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一宿已逝。当红日堪堪冒出一角,太守府厚重的正门就被敞开到极致。
正门是早早地开了,但将近午时时,方有一队人马从远处不缓不急而来。
府邸的主人早就恭候在侧,待高头大马上的男人翻身下来,黄世昌忙迎上前行礼:“恭迎秦太尉驻跸柴门,寒舍蓬荜生辉啊!”
秦邵宗低头看着这只及自己胸膛高的矮小府君,对方一双细眼眯得很讨巧,像条摇尾巴的狗,“不必多礼,黄府君为新郡父母官,我本该早些来访,奈何公务鞅掌,方拖至今日,还望府君莫怪。”
黄世昌忙道,“秦太尉枉驾之恩,已逾山岳;垂光之临,已耀寒门,今日是仆之三生有幸,又何有‘怪’之一说?”
秦邵宗心里轻啧了声,这黄郡守政绩平平,原来力儿都使在谄媚上。
黄世昌忙将秦邵宗迎入屋,让其坐于堂中上首,自己居于下。至于随行的其他武将,则在下首分列排开。
秦邵宗是饭点前来的,入座以后与黄世昌寒暄半晌,后者见时间差不多了,拍手让人上酒菜。
郡守府,落花苑。
黛黎坐在屋里,看着肖潼对镜贴花黄,做着最后的准备。
肖潼从铜镜里看黛黎:“青禾,管事说今日府中来了尊客,还是长安那边的贵人。祝我好运吧,兴许今日过后,我就能离开郡守府,随尊客去长安了。”
铜镜里的女人生了一张轮廓极美的脸,只是左脸有一道增生老疤,从眼尾拉至下颌处,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
这种面有残缺的舞姬,肖潼见得不算少。郡守夫人生前善妒,并非没寻过舞姬出气,府中有好几个被划花了脸的倒霉蛋,就是被女主人嚯嚯过。
黄府君大抵有些愧意,因此设了院子将她们养起来,全当养多几只阿猫阿狗。
不过……
这个前几日住进落花苑的青禾面生得很,瞧着像新来的。但府君夫人过世已有两年,她记得毁容的舞姬里,好像未有叫这名的。
“祝你如愿。”铜镜里的“青禾”说。
肖潼勾了勾红唇,收回目光,“承你吉言。”
管她为何呢,府中的美姬多得很,今日进几个哪家官吏商贾送来的,明日进几个黄府君自个寻的,后日又送一两个出去。这来来去去的,有时连这边的小管事都记不住人。
整理好装扮,肖潼施施然离开阁院。
黛黎看着她的背影,缓缓呼出一口气,平复着方才骤然加速的心跳。
她会藏在大户人家的姬妾里,其实是过去给她的灵感。当初新到异世,她就是混迹在南康郡蒋府的后院里。
她发觉只要姬妾的数量足够多,又或是姬妾间有很大的代沟或隔阂,就有空子可钻。
不过如今,肖潼好像有点怀疑了。
也怪她最初来得匆忙,是直接翻墙进来的,准备不多,不慎走错了院子。本来想去据说安置毁容女郎的平秋苑,结果来了这儿,又恰好询问和一些小请求,最后干脆顺水推舟落了脚。
“应该没关系吧……”黛黎安慰完自己,思绪飘到同样潜入府里的儿子身上。
也不知州州现在如何了。
杂役,在院子里到处拔拔草,应该,也没事吧。
肖潼这一去,将近未时末方归。人去的时候精神抖擞、豪情满怀,回来之时跟风吹日晒地里黄的小白菜似的,再无一身精神气。
“一个个都什么人。”肖潼不住抱怨,“上首那贵人看不上我们就罢了,但他一个部下分明与我相谈甚欢,还喂我饮酒,多番盛赞我貌美,我也见他意动非常,怎就功败垂成呢?”
黛黎先前知晓今日有贵客,但来者究竟是何人,未听管事和其他美姬说起。如今听了肖潼形容,她心里打了个突,“来宾是否都是些牛高马大的男人?”
肖潼先说是,又说黄府君称呼上首的贵人为太尉,“那可是太尉啊!天子年幼,朝中一切还不是要依着太尉?”
黛黎抿了抿唇。
今日的贵客果然是秦长庚。
“他们离开了吗?”黛黎问。
肖潼颔首说,“自然。今日黄府君只设了午宴,未有晚宴。”
酒足饭饱,宾客兴尽而归。
被黄世昌送出正门后,秦邵宗骑着赤蛟回程,缰绳拉得很松,让马儿慢慢地走着。
他身后一众武将在讨论着方才。
“这新郡规模不算大,没想到还颇为富庶,这黄府君有些家底啊!”
“归根到底还是此地交通便利,四通八达,水路和陆路都能行得通,这可不就多商贾经过嘛。南来北往,都来看一看。”
“嘿,你还别说,方才那厅里的美人真多,温婉的,火辣的,清冷的,娇俏的,简直是肥环燕瘦皆有之,看得我眼花缭乱。啧,这黄世昌是个会享福的,这般多的美人,他记得过来么?没准都不上号。”
秦邵宗突然勒停马匹。
刹马力道有些大,且突然,他□□的赤蛟停下后,有些不悦地打了个响鼻,又原地跺了两下。
“君侯?”白剑屏等人也随之勒马。
“你方才说什么?”秦邵宗侧眸看向莫延云。
莫延云怔住,那道过于锋利和冷沉的目光叫他大脑宕机了片刻,结巴道:“什、什么?”
又记起方才,莫延云小声道:“我说那厅里的美人多……”
秦邵宗:“不是这句。”
莫延云绞尽脑汁回忆,试探道:“这黄世昌是个会享福的……”
秦邵宗却不再言语,拿着缰绳的长指迅速点着皮质的绳索。
他突然想起一件往事。
当初在南康郡蒋府时,她化名“逢春”和“菘蓝”,藏在后院里,可谓是游鱼一样的灵活。
如今郡中传舍搜遍,城门戒严,东区派人筛了又筛,依旧没那狐狸的影子。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她会不会又故技重施?
乔望飞反应过来,“君侯,您是怀疑主母藏在黄府之内?”
秦邵宗:“她不一定在黄世昌那儿,也可能藏在郡中旁的大户人家之中。莫要打草惊蛇,先派人暗中查一查郡里的大户豢养姬妾之数。”
这道命令下去以后,当天的日落前,秦邵宗就拿到了一份资料。
桑皮纸上列了新郡一众有头有脸的人家,信息很详尽,家中有何人,是否高堂尚在尚未分家,府内家丁几何,女婢几何,女眷几何,都一一标明了数字。
秦邵宗执起狼毫,将家中女婢百数以下的全部划掉。而这一排除,纸上剩下寥寥数家,一个巴掌完全数得过来。
男人放在案上的长指轻点着,又根据各家的情况,再划掉两家大户。
那些没分家的、几个兄弟还同住的,乍一看府中女眷多,但分摊到各房,其实也就那样。
郡守黄世昌的黄家,被秦邵宗重点圈了出来。
黄世昌此人双亲已逝,一母同胞的唯有两个妹妹,皆嫁去了外地。黄家旁系倒还在新郡,只不过并不与他同居。
黄世昌府中唯有其子女,还有他一屋子接着一屋子的美姬和奴仆。
沉思片刻,秦邵宗写了封拜贴,而后将外面的白剑屏喊来,“把帖子送去黄府。另外,让人把黄家、江家和赵家的几处府门盯紧。”
“唯。”
明明宴请已四平八稳地结束,秦长庚那人也领着下属离开了。然而不知何故,黛黎心里莫名不安。
她暗自揣测,最后将不安归咎于同屋的肖潼对她的好奇心渐重。
“青禾,你是哪里人?”肖潼目不转睛地看着黛黎。
黛黎说故土在南方。
肖潼笑了下,“我看你的确像水乡里出来的。对了,你如何入府的?”
黛黎垂下眸子,心里有些烦了,“其实总归不过‘幸运’二字。我早前不幸毁了面容,本以为下半生将穷苦潦倒,未想到柳暗花明,意外得府君收留。”
肖潼砸吧了下这话。
啧,和哑谜似的,这说了,但好像又什么也没说。
她还想再仔细问问,却听外面有人匆匆来。肖潼疑惑,她好像听见了李管事的声音。
外面之人再次说话,竟真是李管事!
肖潼忙外出,便见管事对她说:“肖潼,让你们苑里的人都出来。”
“李管事,这是发生了何事?”肖潼问。
李管事斥责道:“问那么多作甚?让你们出来就出来,都到厅里去,贵客有要事。”
“贵客”这二字传入屋内,飘进黛黎耳中,惊得她眼瞳收紧,下意识蜷起手指。
又有贵客?还让苑内的女郎全部出去,这是想做什么?
难道那小管事是奉了秦长庚之令?可他昨日才来过,她也没听肖潼说宴上出了茬子,他怎会突然杀个回马枪?
心里乱糟糟的,黛黎又见相继出屋的女郎中,有一人停下回首看她,似在疑惑她为何还不走。
黛黎只得也起身,和一众女郎一同到院子里。她有意弓着背,让自己和身旁女郎身高相近,又低着头站后面,成功混入花丛中。
没发觉多了一人的李管事说,“落花苑的人到齐了是吧,都随我来。”
走出院子后,她们和其他苑的女郎相遇,队伍壮大。
黛黎走出一小段后,放慢步子,悄悄往队尾挪去,却不料一旁的肖潼注意到了。
“青禾,你怎么了?”肖潼问。
黛黎面露愁色,“我好像吃坏肚子了,得去茅房一趟。你先别和管事说,我很快回来,后面会直接去正厅。”
“那行,你速去速回。”
旁边的人和黛黎不熟,各扫门前雪,不似肖潼那般关心,并没说什么。
黛黎偷偷脱离队伍。
秦邵宗看着自厅里一字排开、一路延伸到前庭的女郎们,面无表情。
黄世昌一把小胡子要翘不翘的,心情跌宕起伏,他摸不准这位新任太尉打的算盘,但不妨碍表忠心。
见姬妾们都站好,也排整齐了,黄世昌忙笑道:“秦太尉,仆后院的美姬尽在此了。您看上的,尽管带走就是,能在您身侧伺候,是她们三生修来的福分。”
秦邵宗只可有可无地应了声。
身形魁梧的男人从群花前走过,有的女郎目含春水送秋波,有的为他气势所慑、下意识畏惧俯首,还有的似意识到能有“峰回路转”,双目大放异彩。
白剑屏和乔望飞等人也在看,然而把这上百个女郎都看过一轮,却一无所获。
“是否有遗漏?”秦邵宗沉声问。
黄世昌哪清楚有没有漏,他都不记得自个后院具体有几人,旋即喊来两个管事,让他们清点和报数。
用时足足两刻钟才盘点完,管事道:“回禀秦太尉,都在这里了。”
秦邵宗却突然高声道:“尔等之中,若有好友不久前借故离开,检举揭发者赏百两白银,宅舍和良铺各一家,可脱离奴籍。”
一语惊四座,周围不住哗然。
黄世昌惊愕地看向秦邵宗,“太尉,您这是……”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见秦邵宗向他抬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
秦邵宗:“我最后再说一回,检举揭发者有赏!机会仅此一回,我若离开,视为悬赏作废。”
周围安静得针落可闻。
片刻以后,有一道颤颤巍巍的女音响起,“青、青禾方才去茅房了,妾不知她是否已归。”
黛黎在茅房里待着, 竖起耳朵听外面动静。
这一带都是姬妾所住的阁院,府君有令召集众人,大伙儿都听令往外走。女郎人数众多, 脚步声,低语声, 配饰的叮当声,相互交织后宛若一曲赞歌。
“歌声”从高到低,群花远去。
黛黎又耐心等了片刻,直至外面彻底平静, 她才探头往外看。
果然没人了。
她有些犹豫, 想着要不要回落花苑去,此地离落花苑不远, 偷偷回去只需走一小段路。
但这会儿冒头,万一被撞见了, 那真是大大的不妙,可能会弄巧成拙。
思及此, 黛黎决定多待一待。
管事口中的贵客多半是秦长庚, 他寻不到人,肯定得走。不过是时间长与短,她等着就好了。
分明已打定主意,但不知何故, 黛黎心里却愈发不安。负面情绪如有实质, 仿佛变成了尖锐的鸣声在耳旁炸开,令她呼吸急促,血流加速。
经脉鸣动,叫嚣着让她赶紧离开。
黛黎定了定神,决定相信自己的第六感, 就像当初她刚来到这里后,直觉州州还活着那样相信。
将门推开一线,黛黎朝外偷偷看,嗯,还是空无一人。
她轻轻推开门,闪身出去,黛黎自知一旦离开,需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落花苑,因此她是跑着出去的。
心跳声震耳欲聋,紧张到耳鸣的黛黎没有听见脚步声。
茅厕污秽,因此设在角落。从此地出去唯有两条路可走,往北,或往西。而落花苑在北边。
黛黎自是往北冲,结果才跑出两三步,她陡然听见一声惊雷般的厉呵。
“黛黎!”
那道熟悉的男音严厉冷沉,宛若龙腾虎啸,惊得黛黎寒毛卓立,头发都快炸起来,她没往那边看,下意识的加快速度往前冲。
秦邵宗本就压着心火,此时见状仿佛有把刀插入了心窝,蔓开细细密密的疼,他僵了一下,而后才怒火直接燎高三丈,一个箭步就上前去逮人。
他正值盛年,在沙场上打滚惯了,日日晨练未曾有懈怠,加上比黛黎高许多,如今要逮一个不怎么锻炼的她,完全是手到擒来。
领路的肖潼和随行的黄世昌等人惊愕地看着秦邵宗几步上去,跟苍鹰搏兔似的,快狠准地直接拿住青衣女,再利落扛起来。
“秦,秦太尉?”黄世昌说话都不利索了。
对方却没给他任何眼神,扛着那脸颊有疤的女人快步往外走。
肖潼怔怔的,只觉有什么“呯”地碎掉了。原来长安的贵人口味如此清奇,不喜完整爱残缺啊!
白剑屏回过神来,对一旁还呆着的黄世昌说,“黄府君,君侯他有事要先行告辞,咱们改日再聚。”
没有解释方才,也没有说“改日”究竟是何时,这番客套话只透露了一个信息:他们要撤了。
黛黎刚被抓住扛起来时,吓得够呛,她的腹部抵着男人结实的肩膀,在失衡后求生欲驱使,手臂下意识绕过他的颈脖,双腿还本能地挣了挣。
不料才蹬腿那么一下,屁股上就挨了揍。
“老实点!”秦邵宗一肚子火。
虽说他已快速行出几步,转过拐角离开了黄世昌等人的视野,但光天化日被揍了屁股,黛黎脸颊被血气蒙得通红,“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秦邵宗充耳不闻。
黛黎见他不应,心里着急,方才那小段路无人,不代表后面也没人,遂软了语气和他说:“秦长庚你这样扛着我,我肚子难受。”
男人停下脚步,一言不发地把黛黎放下。
就当黛黎刚松了口气时,她的双脚再次腾空,只是比起方才,此时改扛为抱。
刚刚黛黎看不见秦邵宗的脸,如今转到正面来,她看清楚了。他许是许久未认真打理过,下颌处冒出的青茬没刮干净,比起往日多了几分粗犷。
他目视前方径自走着,没看她,但见下颚处的线条清晰如刀锋,肌肉绷得非常紧,沉甸甸的威重和凌厉压着怒,如同黑海上隆隆作响,将落未落的雷霆。
黛黎哪能不知他怒极,也就此时还在外面,没和她算账。
心里惆怅和惊慌难止,但她也不能否认,在那声呵着她名字的男音落下时,那些对未来漂泊的不确定也好,仿徨也罢,都像被风吹散的沙,散得一干二净。
尘埃落定。
等黛黎回神,秦邵宗已行至黄府的前庭,他的马在前庭悠闲地踱着步子,偶尔摧残一下黄府君的花花草草。
见主人阔步前来,赤蛟颠颠地迎上去。
秦邵宗把黛黎往马背上一放,而后利落翻身上马,坐于她身后。他单手控着马缰,另一只大手紧箍着怀中女郎的细腰,也不知是怕她从马背上颠了下去,还是不愿她一声不吭又逃了去。
黄府的正门一直敞着,唯有两个士卒一左一右守着不让马匹跑出去,如今秦邵宗要离开也方便。
赤蛟被不轻不重地夹了马腹,立马往府外跑。
秦邵宗这些日子住在传舍里,他谢绝了郡中各大户赠的住宅,只大手一挥包了一座传舍作落脚地。
传舍离黄府不远,两者间不经闹市,赤蛟撒开四蹄狂奔。在黛黎看来,仿佛只是一眨眼马匹已到目的地。
后背贴着的热源离去,黛黎见他已下马,双手抓住马鞍也想借力下来。然而还不待她走动作,便腰上一紧,他箍着她的腰将她抱下,走路带风地快速进入传舍。
“君侯。”士卒见上峰抱着个女郎回来,先是一惊,待看清是何人时,不住欢喜。
主母找到了!他们总算不用日日泡在冰窖里。
传舍的木楼梯被重重地踩出噔噔的声响,又急又重,黛黎心潮起伏。
“秦长庚……”她试着喊他。
但男人全然不应,如当初在黄府时将她打横抱起后的目视前方,未看她一眼。
三层的楼梯,秦邵宗抱着人不带停的一口气走完。一脚踢开房门,他径自入内,把黛黎丢在榻上。
一片乌云般的黑影笼过来,黛黎还来不及抬眸,下巴就被老虎钳似的三指捏住抬起。
两人的目光终于碰上。
黛黎看到了他鬓间冒出的新白,和比起记忆里似乎深刻了些的眼尾细纹。
而在这光线稍暗的帐内,那双眼底浸着红根的棕眸像一片漩涡涌动的湖,随时都能将人吸进去。
“我之前在南洋县说的话,夫人是当耳旁风了?”他看的虽是黛黎,但每个字都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恨不得咬碎的是她。
南洋县,这是她第二次离开他,南下途中被逮住的地方。
“再敢逃,我就把你儿子的腿打断!”
“不打秦宴州……再敢逃就生一个出来,等他长大后,我打断他的两条腿。”
那些话穿越了时空飘来。
黛黎眼瞳收紧,惊慌地摇头,“不,秦长庚你别打……”
“我说过,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去……”
两道声音叠在一起,又先后停下。
秦邵宗稍怔后,额上青筋突突直跳,显然也想到了另外两句。
他怒火再窜高一节,竟是比他最初设想的还要愤怒,却又不止是怒,心口还疼得厉害,好像有一锅热油当胸浇下,他的皮.肉被灼穿,心尖也在这滚烫的温度中灼烧出无数个血泡,又骤然被锋利的针狠狠刺破。
黛黎心知不好,见他呼吸急促,搭在床沿的大掌青筋暴起,似乎因用力过猛,他骨节分明的长指在蜷成拳时,竟根根泛出青白之色。
他气狠了,此时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
黛黎干脆不说了,颤颤地伸手圈住男人的颈脖,见他没有反抗,凑上去亲他。先是蜻蜓点水式地贴一下,盖个印,再看看他,
秦邵宗依旧面无表情,他眼底情绪复杂,说不出具体是怒火亦或其他,浓烈如陈酿,又似烈焰一样难以克制。但面上,他的表情还是冷冷的,赫然还压着怒。
黛黎再去吻他,于上次而言,她这回要深刻许多。
唇舌相依的几息后,那双棕眸动了动,他一改方才冷淡的无动于衷,猛地伸手圈住面前女人的腰,将她牢牢地、紧密地固定在自己身前,同时加深了这个吻。
他亲得凶,数日奔波的烦心与焦虑,和得知她离开的怒焰有不少都倾注于其中。漫山的烈焰缓缓收拢,沉淀为最厚重的泥潭,呼啸着把黛黎拽入、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