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我有事和您说。”秦宴州低声道。
黛黎目光扫过不远处的郭奈二人,起身和秦宴州上楼。
二三层都是他们的房间,此时楼梯无人,黛黎便问,“州州,什么事?”
秦宴州:“妈妈,回房再说。”
黛黎挑了下眉,“神神秘秘的,还卖关子呢。”
待上了三层,跟着儿子进房,不等黛黎开口问,秦宴州便道:“妈妈,我想请求您答应我一件事。”
第143章 秦长庚,你会骗我吗?……
黛黎怔住, 儿子这语气比平时郑重很多,州州很少这样和她说话。
好奇的同时,她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黛黎没有立马应下, 而是抬手将鬓间的碎发捋到耳后,短暂的思索后, 她笑问道:“什么事让你这么严肃?事先说明,如果是大事,我可没办法一口应下。”
秦宴州敛眸,“妈妈, 我听说我们在南下的途中, 会因贼寇之祸遗失另一份诏书。”
黛黎不意外他会知晓这事,实在是渠道太多了。秦长庚本人是一个, 身为州州师父的纳兰治也是一个,还有武将们的小道消息。
“对, 是这么打算的。”黛黎点头。
“他们说兖冀二州是真有一伙贼寇存在,并非弄虚作假。”秦宴州一口气说完后续, “遇到山贼后, 必然有一场剿匪行动。妈妈,我想和队伍里的士卒一同去剿匪。”
黛黎的心脏忽儿一颤,“剿匪”这两个字好像被无限放大了声音,震得她脑中有一瞬的空白。
而空白过后, 她好像看到了一片刀光剑影和血肉横飞。
“不行!”黛黎当即拒绝道, “山贼熟悉地势,哪儿有山沟,哪儿又有陡坡,他们一清二楚。太危险了!”
“秦氏的三百兵卒个个都是精锐,论身手, 胜过草寇不知几何,对方顶多占些地理优势。但我猜想在发起进攻前,肯定会派流星探马出去摸底,因此对方的地理优势,其实也不是那般绝对。”秦宴州坚定道。
而说到后面,他的语气更柔和了些,“妈妈,这一路走来秦氏帮了我不少,那些我都记得。如今只不过是一场小小的剿匪,其他士卒能去,为何我去不得呢?我和他们是一样的。”
“不一样!”黛黎紧盯着面前青年,重复道,“州州你和他们不一样。那些欠秦氏的,欠秦长庚的,我都可以还,用粮食或者用其他,用不着你去卖命。”
“可是妈妈,我已经长大了,可以做您的后盾了,我不该、也不能像懦夫一样继续躲在您的身后。”秦宴州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
黛黎眼睫垂下,目光落在他满是疤痕的手上,眼底发热,“州州,什么扬名立万,什么名垂青史,那些都不是妈妈对你的期望。前十年你吃的苦已经够多了,我希望我儿子往后只要健康平安快乐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冷兵器时代没有抗生素,一旦出现感染,基本就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了。
要是伤口清洗不得当,也可能会出现组织局部坏死,更严重的截肢也不是不可能。
秦宴州察觉到她的目光,下意识把手藏进袖子里,故作轻快道:“您现在的儿子可不止一个,秦祈年能去,我也要去。”
黛黎的泪都被他气干了,她偏开头,“不可以,总之我不同意你上前线。”
“妈妈……”
衣袖处传来轻轻的拽感,而这一下,瞬间将黛黎拖回到以前。
对于秦宴州而言,现代的种种是十年前,已变得非常遥远。但黛黎却不是,曾经的一幕幕不过是一年多前的事,那抹小豆丁的身影还未远去。
过往儿子有求于她,想买什么课外书,想吃什么小零食,亦或者是想去隔壁老教授家里撸狗狗,都会轻拉着她的衣角,眼巴巴地看着她。
这招很好使,几乎是百试百灵。
黛黎眼睫微颤,没转头,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看,也别心软,“不行就是不行,这事没得商量!”
话落,她的衣袖又被轻拉了下。
“妈妈,我有一身武艺,过往单打斗独都能活得好好的,如今有三百同伴在侧,那只不过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剿匪,又怎会出事?请您相信我。”
这话说得很郑重,纵然黛黎没转头,亦能想象得出儿子脸上的认真。
黛黎背了一下手,将那片被拽着的衣角收回,而后才重新看向秦宴州,“州州,这个时代的医疗非常落后,那些贼寇用的兵器不干净,难保上面有厉害细菌。万一你伤着哪儿了,最后因感染病逝,又或者缺胳膊少腿的……”
方才堪堪收回的泪再次浸满眼底,黛黎越说越激动,“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万一、万一真发生那种事,那就是一年不到又让我失去儿子,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你让妈妈那时候怎么办啊?”
秦宴州被她的泪眼镇住,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一句话。
黛黎的眼神突然微变,透出几分凶意,“是不是秦长庚让你来的?是不是他给了你什么暗示?才让你想从军?!”
“不是。”秦宴州摇头。
黛黎还想再说,却见面前已经长得比她高大许多的青年忽然撩袍跪了下去。
她漆黑的眼瞳猝地收紧。
“我早就有从军的想法,甚至早到您还未嫁给他以前。”青年仰着头看黛黎,彻底变回到十年前的高度。
他眼里有祈求,“我想您以我为荣,想让那些无知的外人知晓您不止武安侯一个依靠,也想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一辈子那么长,我总不能一直无能地活在您庇护之下,那非我之所愿……”
话毕,他弯了脊梁,额头重重地叩在地上。
黛黎仿佛被蛇咬了一口,身形不稳地退后了一步。而那条咬了她的毒蛇狡猾地钻进她的脑袋里,在其内肆意游走,叫她头疼欲裂,“秦宴州,你起来!”
秦宴州只是抬起头,但没有起身。
黛黎听到长廊外有脚步声,应该是其他用过夕食的人回来了。
黛黎含泪地看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儿子,而后一声不吭地打开房门离开。
等黛黎的脚步声远去,秦宴州才从地上起身。这间是他的厢房,如今晚膳已用过,按照寻常,他可以一直待在房中。
不过秦宴州出去了。
三层都是北地之人的厢房,而秦宴州刚出去,还未走几步,就看见施溶月从楼梯拐出。
两人相向而行。
“重乐阿兄。”施溶月笑着和秦宴州打招呼。
自从黛黎和秦邵宗完婚后,她改掉了从前“秦小郎君”的称呼,喊他重乐阿兄。
秦宴州脚步停住,“茸茸,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少女浅棕色的圆眼睛眨了下,从眼底腾起一抹亮芒,“没问题!”
秦宴州稍愣,“我还未说是何事。”
施溶月后知后觉,她目光心虚地往旁边飘,同时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轻轻挠挠脸颊,“我、我是觉得难得重乐阿兄有事拜托我,以咱们的交情,我是绝不能推辞的,所以你尽管说就是。”
秦宴州却摇头,“此事非同小可,你得认真考虑。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
秦宴州本想带施溶月下楼,去传舍的院子里。这间传舍是“回”形设计,几面的厢房皆朝外,从现今的走廊往下看,能瞧见底下中间的院子。
他目力很好,看见几个朝廷的兵卒在底下闲聊。
青年停下脚步。
“重乐阿兄?”施溶月不明所以。
秦宴州扭头看她,“下面院子有不少朝廷的人,不便说话,茸茸你介意到我房中否?”
施溶月忙摇头,“不介意的。”
秦宴州颔首往回走,在他没看见的地方,他身后的少女忍不住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而后乐颠颠地跟上去。
三层一连好几间都是最上等的厢房,布局是一模一样的,但等进来后,施溶月还是不由悄悄到处看。
在用晚膳前,房间主人应该在房中短暂待过,能看见屋内留了些痕迹。
一把长刀归鞘放于案上;他的衣匣放在榻尾,一件青墨色的长袍叠了几下、叠出大致的方形后才放在上面。
施溶月有两个胞兄,她以前也曾进过他们的房间,那时的感觉唯有乱糟糟,还有离了奴仆不能自理的嫌弃。
她收回目光,微不可见地翘了一下嘴角。
来者是客,秦宴州用火折子引燃小炉,将里面的温水稍作加热,便于后续煮茶。
施溶月到案几对面入座,双手放在膝上,脊背挺直,特别认真道:“重乐阿兄,一般来说我会直接答应你。但如果真像你先前说的‘此事非同小可’,需要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那我还是会答应你,就是事成后,还请阿兄帮我一个小忙。”
水很快被煮沸,茶壶腾腾地冒着热气,秦宴州拿了一把茶叶放入陶钵中,紧收的茶叶在热水中缓缓舒展,将水晕开茶色。
隔着腾起的热雾,青年清俊的眉眼仿佛度上了一层柔和的水色,比平时少了几分疏冷,像冰雪消融,春回大地。
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也或者本就要问她,他抬眸看过来,一双眼瞳像浸在山泉中的黑玛瑙,乌溜溜的,在日渐浅淡的黄昏余晖中华光内敛。
施溶月放在膝上的手下意识收紧,将自己的衣裙抓得皱巴巴。
他问:“什么忙?”
施溶月卡了一下壳,“就、就是我想养一只幼犬。那回咱们去游肆,路过一个卖犬儿的小摊,我见重乐阿兄你看了那里好几眼,就猜阿兄应该是会挑小狗的,所以我想待我们回渔阳以后,你帮我挑一只。”
说到后面,施溶月高兴地左右微晃,她那绺呆毛随着小姑娘的动作也晃起来,“对了,我要白色的犬儿,最好眼睛黑黑的,像玉石一样漂亮。”
秦宴州沉默了下。
“我其实也不大会挑,不过我可以去问问旁的人。”
“我就这么一件,没了。重乐阿兄,你想拜托我何事?”
两道声音叠在一起,一缓一急,前者沙哑中带着迟疑,后者柔和充满活力。
茶水煮开,秦宴州取了个杯盏倒茶,先倒给施溶月,而后才说:“过段时间将有场剿匪行动,我欲和其他士卒一同为民除害,但我母亲担忧我受伤,不许我上阵。茸茸,你白日都和我母亲同乘一车,她先前也曾和我提过与你颇为投缘,故而我想拜托你,从旁劝她一二。”
施溶月双手捧着茶杯,惊得嘴巴微张。
秦宴州见她整个愣住,垂下眼,“是否很为难,如果……”
“二舅母真和你说过,她觉得和我投缘吗?”施溶月眼睛亮亮的,后面好像有条尾巴在摇,“太好啦!”
这回轮到秦宴州怔住。
意识到自己太过于外放,施溶月轻咳了声,“没问题哦,我会和她说的。不过结果如何,我不太能保证。”
后面的声音低了下去,因为此时的施溶月已意识到,或许这事他已事先和黛黎提过,但不成,所以才采取迂回战术。
“那是自然。不管结果如何,等回渔阳后我都会送你一只小白犬。”秦宴州承诺。
施溶月忽然抬手捂着脸。
“茸茸?”秦宴州不明所以。
小姑娘的手往下挪了少许,只露出一双笑成月牙儿的大眼睛,“没什么,我就是太开心了,嘻嘻。”
秦宴州又交代,“贼寇一事不能让朝廷的人知晓。”
施溶月点头如捣蒜,“我明白的。”
施溶月脚步轻快地从秦宴州房里出来,还不待她毫无收敛的露出笑容,陡然看见不远处的秦邵宗正往这边来。
两人相距不远,也就几步罢了。
施溶月一出来就被抓了个正着,甚至连表情也被秦邵宗看了个彻底。
小姑娘僵了僵,忙正色,“二舅舅。”
秦邵宗目光瞥过她身后紧阖的房门,意味深长道:“什么喜事让茸茸这般开心?”
施溶月眼观鼻鼻关心,“第一回 出远门,新奇得很。”
秦邵宗哼笑了声,倒未说其他,越过她径自回房。
施溶月微侧了下身,偷瞄那道渐行渐远的高大背影,眼里有疑惑。
是她的错觉嘛,她觉得二舅舅似乎心情挺好。
“咯滋。”房门被推开。
黄昏的最后一缕余晖在方才已淡去,屋中没有点灯,如潮的昏暗连绵不绝,无端生出些压迫感。
秦邵宗目光一扫,从黑潮之中精准捕抓到那道倩影。
她站于窗旁,面朝外、背朝里,看不见神色。
“夫人怎的不点灯?”秦邵宗拿出火折子,将房中的灯盏逐一点燃。
火光渐明,屋内多了暖融融的亮色,她那袭千山翠交领襦裙也因此少了一分生人勿近的庄重。
只是当窗旁的女人转过头时,方才消融的冷淡重新覆在她美丽的侧颜上,“秦长庚,你会骗我吗?”
这一声温柔极了,又带了点说不明的依赖,像裹着一圈迷人的蜜。
秦邵宗脚步骤然停下,讲不清为何,这一刻他的脊背不自觉的绷紧。
秦邵宗很快想到了方才楼下的那一幕。
用过夕食的夫人搁下碗筷后, 青年便主动上前。当时几桌开得不算特别远,兼之他耳力上佳,分明听见那小子和她说有事。
再联系到她如今的异样, 他觉得秦二那小子十有八.九和她说了想从军之事。
才刚出城第一日就汇报,秦邵宗虽有些惊愕秦宴州的急切, 但仔细想也并非不能理解。说明夫人对此坚决反对,秦二才需要更多时间来劝说她。
只是他一回来她就逮着他问,确实出乎他意料。
不过这狐狸向来心眼儿多,说不准自个琢磨出了些什么……
心思拐了几个弯儿, 秦邵宗面上不动声色。他没有直接回答黛黎的问题, 而是反问:“夫人这话问得蹊跷,你我相识这般久, 我过往何曾有骗过你?”
站在窗牗旁的黛黎彻底转了个身,烛光落在她的面容上, 有种玉质的冰冷和不近人情。她看着几步开外的男人,眼底带着审视。
那人倒是气定神闲, 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黛黎冷呵了声, “方才州州和我说他想从军,想和其他士卒一起去剿匪。秦长庚,在这件事里,有没有你的推波助澜?”
“可能与我有关, 也可能没有。”秦邵宗如此说。
黛黎被他这话气笑了,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少和我在这里打马虎眼。这般含含糊糊的,看来……”
“夫人,我是有些事没对你说。其实在南下之前, 秦二便与我说过他想建功立业,请求上前线。”秦邵宗上前,伸手想将人拥到怀里,结果动作刚起,他的手就被拍开。
男人无奈地收回手,“我当时问那小子,我与夫人你签的那份协议是否在他那里?”
听他主动提及《离婚协议》,黛黎斜睨了他一眼,没说话,静听他后续。
秦邵宗继续说:“当初签了协议后,夫人立马拿着协议外出。我思来想去,觉得你多半会将其交给秦二保管。后来果然不出我所料,那小子承认了,我又问他是否看过协议,他说看过。”
黛黎抿了抿唇。
“虽说我秦氏世代戍边,族中除了像云策那般身体羸弱的,基本都是十来岁就开始上阵。秦宴州如今已是我儿,不瞒夫人说,我的确希望他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做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而非一辈子只能依靠母亲、自立不起来的纨绔子弟。”
秦邵宗叹了口气,“但你我先前签订的那份协议,我又如何能忘?我心知夫人一定不乐意,因此当时我特地和秦二说起协议上的第三条,而那小子听后则说会自己来说服你。”
说了几回,他始终都是笼统的说“协议”,避开了前面两个字。
黛黎狐疑地看着秦邵宗。
这人说的倒是挺像那么一回事,难道是她猜错了?难不成在这事里,秦长庚从始至终都是一个被触发的角色?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先前说的话倒也不假,而主要责任也判不到他身上。
但她又感觉好像哪儿不对劲。
“我以我列侯称号作保证,方才我所说的绝无一句虚言。”秦邵宗最后说。
黛黎眉目微动,还是没说话,但眉宇间的冷色消了不少。
秦邵宗伸手去揽人,这回他的手没有再被拍开。他笑了下,拥着黛黎往床榻那边去,“今日舟车劳顿,明天也要继续赶路。夫人,我们早些歇息吧。”
这是传舍中最好的包厢,房间面积比一般的要大上不少。从窗旁到床榻有一段距离,要路过摆着烛台的案几。
烛光拉出两道交叠在一起的黑影,随着移动者的衣袂拂动,影子边角也变得不太规矩,有一瞬像灵活的流水,又或者是可以随便拉扯的黑色布袋。
黛黎突然停下脚步。
“夫人?”秦邵宗转头。
黛黎盯着他,“你方才说,州州曾告诉你他想建功立业,这话他是在何处说的?”
秦邵宗:“书房。”
“是他自行去寻你,还是你让人去喊他?”黛黎又问。
秦邵宗一顿,意识到她不是随便问问。而就是这一停,让黛黎心里那颗膈得她浑身不对劲的小豌豆迅速生根发芽。
“是你让人寻州州的对不对?”她看着他。
疑问句,语气也带着很重的疑惑,但那双形状完美的桃花眼内却没多少怀疑。
秦邵宗刚张口欲言,但她比他快一拍。
“你现在可以否认说不是,但有些事只要做过,就必定会留下蛛丝马迹。比如帮你传话当跑腿的士卒,又或是在书房门口看守的守卫,他们都可以作证。我觉得队伍里有几个兵卒好像挺脸熟的,多半是先前书房一带的守卫吧。现在也不算特别晚,问几句话也不费多少时间,不如把他们喊上来挨个问问,夫君觉得如何?”黛黎笑着说。
她的声音柔和极了,如同暖和的温泉潺潺流动。而此时,一阵凉风从敞开的窗户拂入,吹得案上烛火微摇。
明明灭灭的烛光映在她的笑靥上,有种牡丹盛开到极致的、令头头晕目眩的瑰丽之美。
秦邵宗尾椎处仿佛腾起一阵电流,所过之处激起连片的酥麻。没说好还是不好,他神色很平静:“夫人不信我方才所言?哪怕我同你说以列侯称号作保证。”
黛黎却说:“秦长庚,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有个地方发生了一起入室杀人案,军巡赶到时,在宅前碰到了一个人,就问他有没有看到凶手。那人说听见凶手与屋主曾因债务发生过口角,并称当时行凶者身着褐色短打、头系白巾,不过因为位置不对,所以未看清凶手的脸。当时那人举手发誓,信誓旦旦声称自己绝对没说谎,否则这辈子发不了财,以后事事不顺。”
在脊骨处攀沿的电流似乎瞬间变得更大了些,他衣袍之下的肌肉不住收紧,难以抑制的亢奋地战栗着。
“经过重重验证,此人确实没有说谎,但站在宅前的、最可疑的他,也的确是凶手。他描述的都正确,只不过模糊掉了关键部分或者颠倒了信息。他说听见凶手和屋主的口角,作为口角的主角之一,他当然能听见;所谓的‘因为位置不对,所以未看清凶手的脸’,那当然也不是假话,毕竟眼睛长在脸上,而他未站在铜镜前,又如何能看清自己的全貌?”黛黎说。
在后世,这种谎话有个专门的称呼,叫做蒙太奇谎言。
“蒙太奇”这个词原先是电影术语。而通过剪辑和模糊顺序,把真实变成虚假,则叫做蒙太奇谎言。
“你方才一直都没有正面回答我,是否是你派人去寻州州。我想多半是的,而后来你说他想建功立业,请求上阵……”黛黎冷笑了下,满面如春日和风的温柔瞬间散得一干二净,“在这之前,你应该是有引导过州州吧?这个头是你先起的对不对?”
秦邵宗没有说话,只一瞬不瞬地看着黛黎,那明灭的烛火在他眼底聚集,似凝成了一抹亮得晃眼的颜色。
像琉璃琥珀一般的亮,也像火焰一般的灼热。
“至于你一开始说,你在和州州谈话时提及协议,根本就不是为了让我放心,而是当时要暗示他,让他自行来找我。”黛黎心里那把火噌噌地冒。
见面前男人沉默不语,尤其还是这种不知悔改的眼神,黛黎气得指尖都在抖,“秦长庚,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吧?既然你违约在先,这日子就不必过了,我不当你的君侯夫人,这长安听封我也不……”
后面的话还未说完,她忽然整个被抱住。
侵略感极强的荷尔蒙气息扑面而来,像沙场久战的兵戈,也仿佛是煮开的酒。黛黎比秦邵宗矮一个头,骨架也远没有对方来得粗壮,如今被他抱住,完全动弹不得。
秦邵宗抬手顺了顺黛黎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像在安抚炸毛的小动物,“夫人,事出有因。”
“还想狡辩?你给我松开!”黛黎不想听他瞎扯。
秦邵宗把人抱到榻上,让黛黎在里、他在外,自己则堵着往外的路,“夫人,秦二想建功立业,这点甭用质疑。倘若他自己不想上阵,难道我能拿银枪在后面指着他,赶他上去不成?”
黛黎还穿着翘头履,鞋子是新的,且她今日大半时间都在马车中,走过的最脏的那段路就是从马车下来进入这家传舍,鞋底并无沾多少灰。
饶是如此,被抱到榻上时,黛黎依旧下意识将脚抬了抬,免得弄脏被褥。
秦邵宗那番话落在她耳中和火上浇油无二,本来脚就没地方放,加上心里那把火窜得老高,一怒之下黛黎把脚蹬他手上,将人往外踢,“一派胡言!”
秦邵宗手掌张开,掌心兜住她的鞋底,再微微收紧一捏,让那只翘头履更窄长些,而后趁机将其脱掉。
“夫人,秦二如今已及冠,是成人了,他有自己的志向和对未来的计划。为人父母,不能总将子女拘在身旁,雏鹰一日不自行振翅,永远摆脱不了那个‘雏’字。”他直接把她的鞋扔到她够不着的地方。
黛黎被他扔鞋的动作气得脑子嗡嗡响,他丢了左脚的,她就用右脚去踩他。
翘头履蹬在男人的手臂上,在他的黑袍上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黛黎怒斥道:“胡说八道,秦长庚你少在这里偷换概念,我哪有将他拘在身旁?我只是不想他去吃旁人的刀子。”
秦邵宗挨了一脚后,岿然不动,继续帮黛黎脱另一只鞋子,“夫人,秦宴州身手不弱,那回他独自潜入府里来寻你,和白剑屏还打个有来有回。他及冠了,不再是那个九岁的稚儿,你该相信他。”
黛黎不听,她要下榻去捡鞋子,但刚挪到榻旁就被秦邵宗拦腰捞回来。
“秦长庚你这个混蛋,不仅违约还满嘴胡话想骗我,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要和你离婚。”黛黎揪他手臂上的肉。
不知被她揪的,还是被最后一句话刺到,男人手臂骤然绷紧,腱子肉坚若磐石。
他听不得那两个字,还算稳定的情绪瞬间被打破,“离什么婚,我犯那上面的哪条了?夫人你把协议拿出来指给我看看。”
黛黎眼睛微微睁大。
这人居然还有脸问她要协议书!这出门在外,怎么可能随身携带那种重要文件?
“你好歹是朝廷敕封的君侯,怎好意思当无赖?”黛黎咬牙切齿。
秦邵宗勾起薄唇,“一辈子这般长,总不能一直是一个身份吧。”
“你起开,我要出去。”黛黎抬手推他。
秦邵宗顺势握住她的手,“时间不早了,旁人都已各自安寝,外面无人听你差遣,夫人何处去?”
黛黎面无表情,“不劳驾旁人,我自己走路回渔阳拿《离婚协议》。”
秦邵宗唇边的弧度逐渐消失:“……”
两人对视。
秦邵宗在她眼中看到了熊熊烈焰,而黛黎则看见了他不肯退让的坚决。
“秦长庚你真是个浑球。”黛黎收回被他握住的手,抄起一个锦枕砸过去,“今晚这间屋子里只能留一个人,不是你出去就是我出去!”
秦邵宗一把接住枕头,见她面笼霜色,无奈道:“夫人,三楼的厢房已经排满了,二楼有住朝廷中人,你我如今在新婚期,我此时出去难免惹旁人怀疑。”
黛黎听他说“在新婚期”就不住冷呵,刚新婚就敢给她整这种幺蛾子,当她好欺负不成?
“二楼下不得,那劳烦君侯在三楼和其他武将挤一挤。反正你是他们的上峰,你让他们开门,他们难道还敢违令么?至于面子,君侯刚刚不是才说换个身份当无赖不错?”黛黎冷漠建议道。
秦邵宗:“……”
他抬手,想再次握住那只柔荑,却被她避开。方才黛黎下榻下不得,现在她干脆不下了,抱着另一只锦枕往里面缩,不让他碰。
黛黎避到里面了,床榻外腾出一块空间。
秦邵宗看了眼,蠢蠢欲动,以往这是他睡的位置。但还不等他顺势坐到那上面,此时内里飞来一张被子,若非秦邵宗眼疾手快将之一卷,多半要被蒙头。
“出去。”黛黎瞪他。
秦邵宗一手拿枕头,另一手拿着被子,“夫人……”
黛黎直接躺着,转了个面背朝外不去看他,拒绝交流。
秦邵宗盯着外面那片空位,挣扎了半晌后终是轻啧了声,没睡到那上面。
不过拿着被子和枕头的男人也没出厢房,他在房中看了一圈,最后走到房中唯一的长榻上。
那小榻是用于给旅客斜躺放松,如今成了秦邵宗的床。
身形伟岸的男人往那一躺,更显它小得可怜,甚至还未完全有秦邵宗人高,容不下他的小腿。
秦邵宗睡在小榻上,看着顶上的顶板,臂弯里空荡荡的,浑身都不舒服。
啧,秦宴州那小子真是办事不力。
“哎老丰, 你有没有觉得今日君侯的心情不太妙。”
“何止是不太妙,简直能说糟糕至极。方才我才看到老莫挨骂了,虽说老莫这家伙刚刚是冒失了一些, 但以君侯往日的作风,最多就睨他一眼, 哪会像方才一样像嘴上淬了毒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