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锋等人面色大变。
“郭常侍慎言!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就是啊,无凭无证,凭什么说这是我们北地干的?刺杀朝廷命官,不要命了不成?”
秦邵宗也冷了脸,棕眸在火光下冰冷如同大型猛兽的兽曈,“郭常侍在何处听见,说这话的又是何人?”
郭奈被他的气势所慑,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秦氏世代戍边,为稳大燕边陲安宁死伤不计其数,没想到到头来却无端受了污蔑。这盆脏水不洗清,不弄清楚个中内情,我想也没必要急着上京。申将军,你说是也不是?”话到最后,秦邵宗看向一旁的申天鸣。
申天鸣僵了僵,不过这事确实要弄清楚,“郭常侍,此事非同小可,还请你仔细道来。”
“方才那些所谓山贼来袭时,我听见他们讲什么‘君侯说速战速决’,什么‘被抓住了绝不能承认’,什么‘就义’。当时占据混乱,说这些话的人模样我未能一一记清,只记得其中一人左嘴角边长了颗黑痣。”郭奈回忆道。
秦邵宗看了丰锋一眼,后者迅速离队。
莫延云便怒道:“简直荒唐,君侯说速战速决有何不妥?这大半夜遇到这等扰人清梦的宵小,不速战速决,难不成磨磨唧唧到天亮,再让他们欣赏完明早的日出才解决吗?”
申天鸣嘴角抽搐了下。
话糙理不糙,遇到那等事确实该早早解决。
郭奈被噎了下,但紧接着又说:“就算前面说得通,那后面的呢?谁知晓你们是否故意而为之,否则为何已离开渔阳这般久,武安侯仍一直跟着。陛下可没宣你上京面圣,而无诏入京,等同谋反。”
最后两个字落得格外重。
秦邵宗面无表情道,“我若想谋反,我现在大可直接将尔等都杀了,再将此事摁在山贼头上,最后以朝廷命官受袭、全军覆没为由,进京亲自向陛下陈情。”
申郭二人面色剧变。
郭奈瞬间弱了七分,方才遇袭他们伤亡近半数,如今不过剩下零星十人。论人数,还未有对面一个零头。
“君侯,郭常侍方才说的那个嘴下有黑痣的人找到了。”丰锋这时回来。
周围一静,皆看向他。
丰锋面色凝重,“只是此人是被斩杀的来敌之一,现已气绝。”
黛黎回到主帐后不久,就听外面的兵戈声停了,转而变成了吵架似的吼声,好像在争执什么,不过没持续多久,那声音就像被潮水打翻的船,缓缓沉了下去。
黛黎躺回软榻上,睡意全无。
一会儿想到秦宴州坚定的面容,一会儿想到秦祈年脸上不知从何处溅到的血,各种纷繁的念头挤满她的脑袋,撑得她根本睡不着。
可能过去了一刻钟,也可能过去了很久很久,抱着被子、背对着门帘的黛黎听到了帏帘扬起的轻响。
来人动静很轻,黛黎听到了衣带抽离的声音,接着是衣袍拂动,应该是他脱了外袍将之放到一旁。
黛黎没有动。
旁边的位置陷了下去。
灼热的鼻吸落于她的后颈,有点像某种大型食肉动物开餐前的闻嗅。
还不等黛黎借着翻身的动作避开,一条结实的长臂从后方伸过,箍着她的腰将她往后捞了些许,与他宽阔的胸膛相贴。
“夫人怎的还不睡?”
黛黎稍愣,也不知晓他怎么感觉出来的。她正为固执不听话的儿子烦心,对于身后这个始作俑者,没什么好脸色。
黛黎:“睡着了,你别烦我。”
低低的笑声从后面传来,而后秦邵宗主动和她说起今夜的事,“夫人,郭常侍断了一臂,声称此事乃我北地自导自演。”
黛黎惊讶,没忍不住冒出一句,“你不是还未开始吗?”
秦长庚确实想上演一出“诏书”遗失,但那是后面等他们走到兖冀二州交界才会发生的事。毕竟长安的尘爆需要时间布局,同时拉长时间线也是为了避嫌。
秦邵宗:“的确没开始。有旁人提前行动,想把这淌水搅浑。”
黛黎在他怀里翻了个身,面朝上地躺着,“有抓活口吧,审到幕后是何人?”
“抓了五个活口,但奇异的皆扛住了审讯未招供。他们一口咬定自己是日子过不下去、最后无奈落草为寇的平头百姓。”秦邵宗目光沉甸甸的,“而后来,这五人都毒发身亡。”
黛黎怔了怔,“他们是否早知晓会毒发?否则何以都咬定不招。”
秦邵宗平静道:“多半。”
“那个郭常侍知晓后反应如何?”黛黎问。
秦邵宗:“他断了一臂,自是心里恨极。毕竟仪容有损,往后断不可在幼帝左右伺候,算是后半辈子官途止步了。不过再恨又如何,朝廷队伍就剩个小猫几只,所谓人在屋檐不得不低头,再不满也得憋着。”
黛黎听到他最后一句,眉心跳了跳,疑心这人很可能曾口出狂言过。
秦邵宗继续道:“‘山贼’遁走半数,后面可能会卷土重来再杀朝廷中人。”
如果一开始他只是抱着一种看乐子的心态,觉得申郭等人倒霉,但等活口同时毙命后,他哪里还不知晓对方是冲着朝廷人马来?
黛黎思索道:“后面让他们待在阵中吧,别安排在边缘了。”
秦邵宗“嗯”了声,把本来面朝上的黛黎薅过来,变成和他面对面。
两人离得很近,鼻尖几乎挨着鼻尖,呼出的气息彼此交缠,“我听旁人说,今夜秦二那小子表现不错。且先前他回来时衣着整洁,想来并无受伤,经此一遭,夫人总归能放心些。”
“放什么心?”黛黎伸手撑在他胸膛上,试图将人往外推,“今夜人多势众,敌弱我强,顺风局运气好。但谁能保证往后回回都像今晚一样?”
“秦二骨子里挺执拗。”秦邵宗说。
潜台词是秦宴州不会放弃。
黛黎本就愁得不行,有些事她知道归知道,但不兴别人再说一回给她听。
原先撑在男人胸膛上的素手改为捂住他的嘴,黛黎不虞道:“你还好意思说?还不是因为你在煽风点火,都怪你。”
话刚落,黛黎便触电似的收回手,脸色变来变去。
这人居然舔她,不要脸。
“我有一法或许可以解夫人燃眉之急,夫人可要听一听?”秦邵宗这时说。
黛黎狐疑。
他有建议?
先前煽风点火的是他,如今说有办法的也是他,这家伙该不会在暗搓搓憋坏招吧?
秦邵宗又补了一句,“只是听一听,至于后续是否采纳,决定权全在夫人。”
黛黎迟疑又抵不过好奇心,“行,你说吧。”
秦邵宗勾了勾薄唇,但语气很正经,“夫人曾与我白纸黑字签下协约,我认为此番可以参照从前,让秦二与你立个约。”
黛黎眉目微动,“立约?”
秦邵宗:“正是。那小子如今一门心思上阵,多半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不如夫人且暂退一步,以退为进,也省得你们母子关系紧张。”
“你的意思是,还是让他参与剿匪?”黛黎语气逐渐恶劣。
秦邵宗解释说,“今夜他能自行跑去御敌,真到了剿匪那时,焉知他不会故伎重演?夫人还不如早早立个约,若是下回他负伤重,比如被人剖开后背,或折了手脚,就……”
后面还未说完,秦邵宗的小腿就挨了一记兔子蹬。
黛黎怒火倒腾,“秦长庚,州州虽不是你亲生,但你也不必怀着这等恶意去揣测。”
“夫人,并非恶意,这些都是我曾历过的事。”秦邵宗把被她蹬歪的被子拉回来,“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北国已被收服,而中原的许多军队远没有当初北国来得彪悍。再说有北地作后盾,又兼有夫人的肥料相助,往后粮食肯定是不愁的。”
不像当初的幽州受朝廷制约,军饷三番四次被拖延的同时,还要面对气焰嚣张的北国民族。
黛黎突然想起他满身的疤痕。
那些疤痕或长或短,新的旧的彼此交错,有些位置甚至连成了一个格子,如果是同一时期受的伤,绝对能把一大块肉切下来。
黛黎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一句话。
“所以夫人无需太担忧。”其实秦邵宗没说的是,不仅他,这种经历秦三也有过。
当初和北国一役,那小子差点去阎王殿重新投胎,也正是这原因,那时他南下前去处理盐枭一事,并没有带上秦三。
不过秦二和秦三同为小辈,这事如若让她知晓,说不准会不知如何代入与担惊受怕,干脆不说了。
黛黎垂下眼睛,抱着被子翻了个身,闷闷地说了“睡觉”两个字。
黑暗里,男人无声地笑了笑。
在野外停留一宿后,翌日清晨队伍继续启程,朝着下一个目的地蛮江县进发。
因着朝廷这方伤员不少,尤其作为领军之一的郭奈还断了一臂,行军速度比平日慢了许多。原计划午时抵达蛮江县,结果拖到申时才进城。
而一进城,郭奈就急不可耐地带着人去医馆求医。
显然,他并不信任北地的杏林。
秦邵宗由他去,自己则带着黛黎入住传舍。蛮江县并不大,不过此地是西域经往冀州较为重要的一个县,因此县内西域来的人颇多。
施溶月还是第一回 见这等黄发鹰钩鼻的胡人,她坐在车窗旁越探越出,最后双手都搭在窗沿上,像猫猫探头。
“二舅母,他们好特别,有的是蓝眼睛,有的是绿眼睛,想来西域的胡人多是这样的。”小姑娘语气里有细微的羡慕。
若非二舅舅权势显赫,位高权重,与他同眸色的她过往受到的非议一定会更多。
黛黎心不在焉,一心二用,“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遥远的世界另一端,有的人还能是黑皮肤呢,放到黑夜里几乎能融为一体的那种。”
施溶月惊叹,“二舅母您真厉害,连这都知晓。”
黛黎笑笑没说话。
不久后,传舍至。
和先前一样,秦邵宗大手一挥将整座传舍包下,黛黎和北地其他的核心成员住在传舍最高的三层。
申时还未到饭点,黛黎看着重新整理厢房的念夏和碧珀,到底说:“念夏,你将箱匣里的笔墨纸砚拿出来,对了,还要印泥。”
念夏不明所以,但利落照办。
桑皮纸铺开,黛黎研磨提笔,在纸上慢慢着墨,她写得不快,却很认真,也无任何停顿。
待写完一张纸,黛黎将狼毫微微提起,有些迟疑地看着另一张崭新的纸张。犹豫了许久,她终是把那张也拿过,再次着墨。
这次落墨,远不如方才的一气呵成,黛黎中途多番停笔,也曾写着写着把前面的涂了,将纸张作废重写。
等她写完桑皮纸,时间几近过去半个时辰。
“碧珀,去让宴州和祈年来一趟。”黛黎吩咐道。
碧珀领命下去。
不久后,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并肩同来。
房间门没有关,但二人皆止步屋前,秦宴州敲了敲旁侧的门板,“母亲,您寻我们?”
黛黎:“进来吧。”
两人方入内。
没有避着秦祈年,黛黎看向青年,语气冷淡道:“州州,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是不是铁了心要去剿匪?”
秦宴州低头,是顺从的姿态,却说:“还请母亲允许。”
想象中的责骂没有降临,他只听女人开口,“祈年你呢?你也是?”
秦祈年懵了下,他以为黛黎把他一同喊过来是想让他当说客,未想到她竟也问他。
“那是当然。”秦祈年毫不犹豫道。
黛黎招手让二人上前,待他们来到桌前,给他们兄弟俩一人递了一张桑皮纸,“既然想上阵,那你们就把这个签了,不签就别想去剿匪。事先说明,此事秦长庚已同意由我全权决定,就算你们想另辟蹊径去寻他也无用。”
相比起苦恼皱眉,努力挨个看字的秦祈年,秦宴州阅读速度很快。
他率先读完,错愕抬头,眼中满是欣喜:“母亲,我能做到,我答应您!”
他手中的这份协约很精简,黛黎同意他去剿匪,但有两个条件,其一,让他无条件听从指挥;其二,如果这次剿匪中他有受伤,哪怕只伤及些许皮.肉,以后就不必上前线了。
黛黎依旧冷淡,“同意就签吧,最后盖上手印。”
这边秦宴州签完名,手印都盖完了。
那边秦祈年的脸皱成一团,好像挨了晴天霹雳一般的哭丧脸,“母亲,您换个条件行不行?这半个月内读完四本书、写两万字的观后感我不成啊,还没打我一顿来得痛快。”
黛黎:“……不成,就这个。”
第148章 金龙出自巢边
毫不夸张, 秦祈年看着手中的桑皮纸,只觉天都要塌了,“母亲, 半个月读四本书再写两万字,我、我办不到啊……”
黛黎纠正他, “你仔细看,是前半个月读四本书,后半个月写两万字的观后感,合起来共一个月。”
秦祈年睁大眼睛看。
还真是。
不过这于他并无多少差别, 别说四本书, 就是一本都够他头疼了,更遑论后面还跟着两万字的读后感。
不是两百, 不是两千,而是两万!这和让他原地上青天有什区别?
黛黎见他像吃了一箩筐苦瓜, 露出了他们进房间后的第一个笑容,“自然很难, 不然你以为这是给你们签着玩儿的吗?祈年, 如果你不想写那两万字,就在剿匪时好好保护自己。”
二人的协约前面半截是一样的,都是不许他们受伤,不同的唯有后面的条件;一个是以后不许上前线, 另一个是强制读书写字。
不得不说, 各有各的“天塌”。这也是黛黎考虑了许久才把这两碗水端平。
不过作为被牵连者,黛黎最后给他一个退出的机会,“当然,倘若祈年你觉得办不到,可以不签。”
“不可能办不到!”少年年轻气盛, 激不得。
黛黎满意地点头,“行,既然你觉得没问题,那就过来签名按手印吧。”
等签字画押完,黛黎懒得再看他们,打发二人离开,“快吃晚膳了,你们下楼去。”
兄弟俩退出房间,朝楼梯那边走去。而走到一半时,少年后知后觉地挠挠头,“二兄,我怎的感觉我去了母亲那里一趟,就稀里糊涂签了份协议。”
秦宴州想起昨夜他毫不犹豫的那一跪,目光柔和了些,“于你而言确实如此,对不住,此番是我连累了你。”
“欸欸,你和我说这些作甚,我没有要指责你的意思。”秦祈年反应很大,“就像母亲方才说的,我既然敢签协议,剿匪时必定能做到毫发无损。”
“咯滋。”他们旁侧的厢房门打开。
同样想下楼用膳的施溶月看着门外二人,想到方才听见的只言片语,眼里亮起微光。小姑娘先往黛黎的房间方向看了眼,才压着欣喜的声音说:“重乐阿兄,二舅母同意你去剿匪了?”
秦宴州点头,“她同意了。”
秦祈年惊讶,“茸茸,你怎的知晓此事?”
施溶月笑出两个小酒窝,“意外听说的,我祝你们到时旗开得胜。”
秦宴州:“多谢。”
“你们方才说的协议是什么?”施溶月好奇地看着秦宴州。
“此事说来话长……”
黛黎将两份协议放好后才下楼去,传舍的一楼已为就餐做好准备。今日这顿晚膳是继“贼祸”以后,北地和朝廷方的第一次聚首用餐。
气氛僵硬极了。
虽说双方先前并不熟络,但碍于面子,聊个你来我往没什么问题。
官场上的逢场作戏嘛,谁不会?
然而今晚这一顿却干脆分了桌,申天鸣和郭奈同坐,秦邵宗和北地的将领,两方泾渭分明,全程无交流。
待膳罢,黛黎搁下碗筷,见对面的施溶月也吃饱了,干脆和她一同上楼。而黛黎并不知晓,她和施溶月刚离开,一层的气氛立马就不对劲了。
“秦君侯,昨夜那事总不能就这般算了吧。”申天鸣皮笑肉不笑。
一旁的郭奈虽没说话,但目光凶狠。
秦邵宗平淡道:“那依申将军之意,是咱们上京暂停,全力搜捕山贼余孽?”
郭奈面容扭曲,“秦邵宗,所以你的意思是此事就此作罢?我方被杀的十来人和我这一臂算是白没了?”
“秦邵宗”这三个字一出,周围气氛更紧张了。
都不是连带表字,而是直接连名带姓称呼对方。这等情况通常是上对下,否则就是视为挑衅。
显然真论起来,中常侍不及一等一的列侯位高。
莫延云当即怒了,同样连名带姓还回去,“郭奈,你这厮好生无礼!君侯不是在问你们要如何了吗,分明是在征询意见,他哪个字提了要‘作罢’?”
白剑屏紧随其上,“就是,老想着作罢,估计想作罢的那个人是你吧。”
“啧啧,有人贼喊抓贼呢!”丰锋感叹。
郭奈额上青筋突突直跳,“你们简直无法无天,待回了京……”
他的肩膀忽的被申天鸣按住,意在让他镇定些,前者顿住,深吸一口气后恶狠狠地移开眼。
申天鸣这时才对秦邵宗说:“那按君侯之见,这伙刺杀朝廷命官的贼寇该如何处理?”
这俨然是将问题踢回给秦邵宗。
秦邵宗:“自然是通知当地官寺去抓人。”
郭奈喷出两管粗气,“就这?!”
“不然郭常侍以为该如何?停下脚步,专心与当地官寺一同寻山贼?还是想一封书信送回京城,请陛下派人千里迢迢过来剿那剩下的几十个贼寇?”秦邵宗反问。
郭奈只瞪着人,许久未张口。
楼上,黛黎回到房里的两刻钟后,秦邵宗也回来了,他一进来就和黛黎说,“夫人,我们怕是得在这小县多留几日。”
黛黎思索道,“是那个郭常侍要在这里疗伤?”
“正是。此人仍认为昨夜的种种是我北地设的局,如今哪肯给丁从涧治疗?自个在城中寻杏林去了。”秦邵宗冷笑了声,“也罢,停一停也好,多些时间给长安那边准备。”
黛黎听他话里一切已有规划,便也不多说什么。
倒是他突然换了话题,“方才用膳时,我见秦二那小子胃口大开,比平日多用了一碗饭。可是夫人答应他的请求了?”
酋时已至,窗外的夕阳层层变浅,已剩下微不可见的一层。房中点了灯盏,光亮融融,铺开一片暖色。
男人棱角分明的面容被暖色笼罩,褪去了往常的威压沉沉,他眼尾处虽有些岁月的浅痕,却分毫无损那成熟气场。
黛黎一看就知他此刻心情颇好,故意道:“确实答应了,不过签协约的可不止州州一个。”
他眉目微动,“哦?还有谁?”
黛黎只回他“你猜”两个字。
“既然夫人不愿告知,我唯有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秦邵宗走到案几那边,开始找答案。
东西并不难找,夫妻俩放重要信件的小匣也有两个,秦邵宗刚打开第一个就看见了。
他将桑皮纸取出扬开,黛黎不知道他先看的哪一份,只见他似意外地挑了长眉,紧接着就笑了,笑容舒朗,“夫人做得甚好,就该如此。”
黛黎猜他可能先看到秦祈年那份了,“我与他们说,此事你不会插手,不管事况如何,去寻你也无用。”
“自然。”
作为一国之都,就算其他地方饿殍遍野,亦或满城皆是破瓦颓垣,长安也依旧会保持着到处摊贩熙攘,香车宝马络绎不绝之景。
这日,城中各望族的小娘子相约去踏青。春季已至,百花争研,正是踏春的好时节。
连串的车队穿过闹市,正欲驶向东城门时,突有一声轰天巨响从另一面传来。那声音极大,像是底下有巨龙不悦翻腾,连带大地都有一瞬似在鸣动。
“地龙翻身了,快从屋子里出来!”不知谁先吼了声。
川流不息的闹市顿时乱作一团,拖着车驾的马匹受到惊吓,嘶鸣地拉着车往前冲。
“怎么回事?快,快把马匹控制住。”
“是地龙翻身了吗?”
“咦,居然只响了一下,没有后续。看着不像地龙翻身,倒像是房舍倒塌。”
“那个方向好像是蒋府,过去看看。”
等闹市这批好事者赶过去时,倒塌地已聚了不少人。
有个广额白面的男人上前,他眼里敛着精光,扬声道:“这房舍看起来颇为气派,家中主人多半囊中丰厚,将人救出来说不准能讨些赏钱。谁要与我一同救人?”
“那就,挖挖看。”
人都是从众的,有一有二后,不少人加入到“救人”队伍中。
长安城内的执金吾赶到时,远远听到有人说:
“白狐算是祥瑞吧,此地怎会有白狐?且还倒地吐血不止?”
“这里有血字,是狐狸吐血所书不成?有识字的么,来个人瞧瞧看白狐写了什么?”
“额,好像是‘韩燕落于长安,金龙出自巢边’。韩燕?那岂不是上头的……”
为首的执金吾脸色大变,立马呵斥道:“休得胡言乱语!”
布衣们见执金吾策马而至,皆是嘘声不敢多言。
但无端出了白狐血书这等怪事,且事情又是发生在闹市中,好端端的房屋陡然倒塌,怎么瞧都怪异的很。
那一句“韩燕落于长安,金龙出自巢边”,更是在长安里悄然传开。
今朝的正式国号是“燕”,今上姓“韩”,这个“韩燕”指的是什么不言而喻。而后面紧跟着的那个“落”字更是犯了当权者的忌讳。
帝王年幼,朝政由太后王氏与丞相董宙一同把持。太后背靠王家,掌握“半壁江山”的王氏在长安炙手可热。
不过往常高朋满座的王家,近日却拒了一大批拜帖,大门紧闭。
王府书房内。
幼帝的舅父王天川面色难看,“查出来了吗?”
他面前的二人垂首缩背,一副羞愧不已的模样,“恩主请赎罪,暂时还未有消息……”
“呯——!”
上等的羊脂玉镇纸砸到二人脚边,飞起的玉石碎片划破了其中一人的脸颊。
刺目的鲜红立马流了下来,但那人却只将脑袋垂得更低了些,不敢言语。
“废物,又不是让你们去收复北地或荆州,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你们何用?”王天川拍案而起,堆叠满肥膘的肚腩随着他的起身不断晃动。
坐在一旁的王家大公子劝道:“父亲息怒,对方既敢如此行事,想来必有充足准备,一时半会揪不出罪魁祸首也正常。不过长安这块地,说到底在您的掌握之中,这源头迟早能刨出来。儿子以为如今除了从根源寻这个幕后黑手以外,还可以从旁的方面入手?”
最得意的嫡子开口,王天川怒火稍歇,“我儿,你有何想法?”
“策划此事的,必然是得益者无疑。‘金龙出自巢边’,这闹得满城风雨的后半句,是否是得益者为己造势,与其有关?”他猜测道。
从前朝开始,“龙”就被赋予了特殊的含义,人们认为它拥有预测未来,扭转乾坤的能力。
虽然还不及后世那般直接与皇权挂勾,但甭用质疑,此时的“龙”代表的绝对是英豪。
王天川面色变得有些古怪。
今朝尚玄红二色,重大场合用的皆是黑红。
金色,反倒用的少。
“金,难不成是执金吾?”
金龙出自巢边。
如果将皇城比作“巢”的话,那么徼循京师的执金吾,确实是在巢边。
然而还不等王氏父子和其他望族理清头绪,长安城内,不限于白日或夜间,接二连三出现了诡异的轰鸣声。
而每一回鸣动后,现场都留下了仿佛是谶言的血书。
第149章 夫人这是贿赂我?
上京队伍在小县停留了数日, 而在这几日里黛黎只出去过一回游肆。县内气氛很紧张,军巡匆匆来、匆匆去,似乎在忙着组织剿匪。
不过这阵风气在黛黎回到传舍后自动消散, 北地的人马对剿匪一事好像随意得很,并不在意。
黛黎曾问过秦邵宗, 他只说“不急”。
行吧,看来他已有计划了。
在小县修整过后,队伍再次启程。
长安在雍州,而雍州在兖州的西侧, 如果要上京, 按理说是直接从渔阳往西南方向行,能最快地抵达长安。
但如今秦邵宗却先南下, 再往西,相当于走多了个折角, 绕了一段路。
申天鸣后知后觉,面色不虞道:“秦君侯, 路走错了。”
“没走错。”秦邵宗勾起薄唇, “去岁范兖州和青莲教勾结,一同作乱祸害百姓,我受南宫青州之邀南下为民除害。后来那兖州魁首兼蠹虫被我斩于刀下,兖州顿失执牛耳者, 变作一盘散沙。此事说到底因我而起, 我又怎好置之不理,唯有不辞辛苦与南宫一起兼下兖州牧一职。”
申天鸣的脸皮狠狠抽搐了下。
分明是他杀了范兖州并夺了人家地盘,竟还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真是好生不要脸!
秦邵宗哪能看不出他想什么,但并不妨碍他继续笑道:“如今恰好要出远门,长安距离兖州也不算多远, 故而我便想着顺道来兖州看一看,看蠹虫拔除后此地的生机究竟恢复了几分。申将军,你难不成不乐意看到百姓们安居乐业吗?”
这么大一顶帽子压下来,申天鸣自然一口否认,“非也,政通人和自然是好事。只是上京一事耽误不得,不如我们就此分道扬镳吧,我携尊夫人和令郎入京听封,君侯继续前去兖州办公。”
秦邵宗冷淡驳回,“诏书上只规定了动身上京的期限,而未有抵达时间限制,且就此事我已派人呈报于上。上面怪罪下来我自会一力承担,申将军大可不必忧心。”
旁边的郭奈一门心思想赶紧上京,如今听秦邵宗要多绕路,哪能同意。但他张口欲言时,却被申天鸣摁住,对方朝他微微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