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说的‘字会跳舞’,是不是在你眼中的某些字形是颠倒或反转?如果不用手指点着,它们甚至很容易跳行?而等你提笔写字时,总需要想很久,才隐约记得一些字的全貌。”黛黎问。
她每说一句,少年就支棱起一点。
最后秦祈年大惊,“母亲,您如何得知这些?难道您也如我一样,觉得那些字会跳舞?”
在今日之前,他从未告知她这些,想来父亲的部下也不会在外说他的不是。除非她本身亦如此,才能感同身受,否则何以他一说,她就懂了呢?
他可是说了十几年,父亲和先生们都不理解。
秦邵宗侧头看着黛黎,眼里有惊讶。
但他是知晓的,她不存在那些情况,她看书顺溜得很,过往在他书房里淘书,两三天就能看完一本。
“祈年的这种情况,在我故土有个专门的词形容,叫做阅读障碍。”黛黎说这话时看向秦邵宗,“你可以简单理解为,是脑子里某个处理听觉和视觉的区域不太协调,从而引发的一种障碍。”
“脑子有问题,那岂不是是傻子?”秦邵宗说。
秦祈年噎住。
黛黎没好气,“你这个当爹的怎么说话的?这只是一种障碍症,不能代表智力有问题。恰恰相反,这类人有很多都很聪明,在其他领域上别具天赋。”
秦邵宗长眉挑起。
秦祈年的眼睛越来越亮,如果后面有条大尾巴,定能摇得扇出风来。
黛黎给他们打比方,“就好像一个木桶,乍一看某块木板比较短,但在你不知晓的地方,这块短板短缺的木料补到了另一块板子上面,让其他地方成为了长板。”
秦邵宗不言,伸手将虎形笔枕摆正,长指摸了摸笔枕的虎背。
如果说这番话的是另一个人,他必定认为那人在胡扯,是为秦三的混不吝找借口。
但偏偏是她亲口说。
秦邵宗问,“夫人,你说的这种障碍症,可有根治之法?”
黛黎迟疑了下,他问的是“根治”,她只能说:“这种障碍症最好从幼时开始干预,干预越迟,效果越微薄。像祈年这个年纪的,得打持久战了,且不一定能根治。”
秦邵宗皱眉。
秦祈年倒没怎么失望,这么年他都习惯了。
能吃能喝,能跑能跳,皮糙肉厚,比旁人皮实不止一星半点。且现在还有人理解他,不认为他撒谎,开心都来不及。
“不过并非不能缓解。平时多练练,可以自己看书的同时,让人将书里的内容慢慢读给你听,两者结合着训练,一段时间后再配上书写,三管齐下。”黛黎说。
秦祈年脸色却微变,“母亲,其实我现在也挺好……”
秦邵宗那把火又上来了,“写字缺胳膊少腿,好什么好?按你母亲说的,让先生用这法子试试。”
秦祈年磨磨蹭蹭应下。
秦邵宗见不得他那副不上进的模样,看得眼睛疼,干脆挥手让两个小辈出去。
等他们离开,黛黎才说:“你这当爹的这么强势,祈年自幼又丧母,他性格没养歪真是奇迹。”
这话秦邵宗不爱听,“我强势?”
“你还不强势?”黛黎反问,“说一不二,决定的事不容旁人忤逆。你自己说说,如果这不算强势,那什么才算?”
秦邵宗移开眼,“秦三那小子以前多是我父母在养,红英也时不时回来看。云策性子温和,对弟妹爱护有加,且我也早早为他挑选了先生开蒙。”
黛黎大概能明白了。
虽然生母早逝,但秦祈年并不缺爱。
他有慈祥的祖父母,有疼爱他的姑姑,有温和的兄姐,也有陪伴教导他的先生,更有秦邵宗这个一直在后面看着他的父亲。
“明日我让米一帆来一趟,夫人与他说说那障碍症的舒缓之法。”秦邵宗说。
黛黎答应了。
在书房里处理完事务后,不知不觉时间来到了饭点。
两人离开书房,前往主厅用膳。而在这路上,黛黎偶遇了莫延云。
对方见礼,退下,一气呵成。
不知是否黛黎的错觉,她总觉得对方的目光和过往略有差别,似乎多了一些难以言表的佩服和恭敬。
黛黎:“?”
“夫人?”秦邵宗见她突然停下。
黛黎思绪转得飞快,“今日是莫都尉值班,他会不会看见那俩木匠了?”
否则莫延云作甚这般态度。
“绝不可能。我已派胡豹守在正院口,再说,无缘无故的,他去正院作甚?”秦邵宗看她还皱着眉,“夫人不是留了个女婢在屋中吗,若还不放心,待回去后问问她便是。”
黛黎想了想,也是。
不过用过午膳后,黛黎却没能立马回主院,她和秦邵宗被一封快报打乱了今日后续的计划。
不,不仅是他们,应该说整个北地的核心班子都因此狠狠震动。
这封快报两侧为贴金玉轴,中间是上好的蚕丝质绫缎。它来自南边,更准确的说是身在长安的京都,由幼帝亲自下的天子令。
先夸一通秦邵宗的戍边功绩,又表彰黛黎宣扬的龙骨水车,再恭贺二人新婚。最后,天子令上宣黛黎和秦宴州去长安听封。
“朝廷这是想上演多年前那一出?”
多年前, 还是先帝主持朝政时,朝廷曾下令召秦幽州之子入京伴读。后来秦父采用“拖”字诀,恰逢北国来犯, 秦父率两个儿子上阵。
在那场腹背受敌的战役里,秦邵宗痛失胞兄, 耿耿于怀十数载。而时隔多年,这样的伎俩再次出现,矛头还直指他的妻儿。
谁都看得出,这是一个局, 更是赤裸裸的挑衅。
坐在长案后的秦邵宗脸色难看至极, 浑身威压沉沉,“不知死活。”
纳兰治皱眉, “主公,诏书上虽只提及龙骨水车, 但某私以为,去岁冬主母制作肥包一事也被朝廷所知晓。”
堆肥得在田野里堆, 没办法藏着掖着, 且这事跨越整个冬季,只要有心留意还真不难发现。
偌大的渔阳郡,要说一个他州探子也没有,那不可能。
“去长安听封, 这说的好听, 此番怕是一场鸿门宴,有去无回。要不,再拖一拖?”
“以什么借口拖?召书上限定了时间,且那队信使可都在呢,一双双眼睛盯着。总不能……把人全杀了吧。”
这尾音有些轻的一句落下, 像戳破了一层笼在外面的、用于伪装的东西。书房里的气氛明显变了变。
秦邵宗转了转玉扳指。
“不可如此。又不是一两个人,这可是足有二十人的队伍,焉能说杀就杀?再说,那或许只是明面上的人数,暗地里有多少,是否又有另一批随行人马在其他县等待回信,一切尚未可知。”崔升平摇头。
“此番是入京听封是恩典,如若贸然杀信使,落在天下人眼中未免太过张狂和不识抬举……”
盛燃叹了口气,“哪怕主公在北地再炙手可热,但说到底如今还是大燕的臣子,不可让旁人寻得‘伐不臣’的由头。这出头鸟,咱们当不得。”
哪怕幼帝再小、再无能,但他穿着龙袍坐于皇座之上,他就是正统。
天下真真假假的保皇党都会拥护他,更遑论昔年高祖与群臣歃血为盟,立下“非韩氏继位者,天下共击之”的誓约。
黛黎也在书房里,那封诏书降下后,秦邵宗并没避着她,后面议事也让她旁听。
如今听着幕僚和武将的你一言、我一语,黛黎若有所思。
不得不承认,他们说的都没错。
王朝走到末年是事实,天下将乱也是事实,但枪打出头鸟更是事实。纵观历史长河,一开始跳得最高的,基本都没什么好下场。
不过秦邵宗可不是什么乖顺的主儿,十斤有八斤的反骨。黛黎觉得他不会乖乖听令。
书房一待就是一个下午,直到金乌西坠,天幕蒙了一层暗光,众人才离开书房,却不是各自打道回府。
饭点已至,君侯府有给他们备饭。待膳罢,众人在宵禁之前各自归家。
酒足饭饱后,黛黎和秦邵宗一同回主院。
下午时书房人不少,她只是听,没有提问或给意见,如今周围无旁人,黛黎问他,“秦长庚,此事你是如何想的?”
秦邵宗抬头看天幕,黄昏已过,黑漆漆的苍穹上隐约可见繁星点点,“大概十年前,纳兰无功和我说,帝星隐匿不明,大燕的气数只剩最后少许,再过十年或许会有一次大变动。”
他突然轻笑了声,“当时我只当他随口一说,如今看来,或许就是这回了。”
他没明说,但这番话杀气腾腾。黛黎猜测道:“所以你打算南下?可是各地州牧和戍边将领无诏不得入京。”
秦邵宗:“有诏。长安发生数起爆炸,疑似有贼人暗中作乱,于是陛下又追了一封诏书来北地。我奉旨入京,只不过途径兖州时,路遇一伙山贼,剿匪时意外遗失了另一份诏书。”
这番话听得黛黎一愣一愣的。
长安爆炸?哪来的爆炸,等等,他说的该不会是尘爆吧!这人是想在学青莲教,在长安来几起尘爆?!
这么想,她便这么问。
“有何不可?”秦邵宗不否认,“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到时避开百姓,让暗桩弄几个房舍炸一炸,再在地上留下某些新王出世的‘神谕’,不怕长安不乱。”
他不仅要炸房屋,还要顺便栽赃嫁祸。而那背锅的对象,自然是从明面上仍对朝廷有较高服从度的司、豫、徐几个州的州牧里挑。
把那里的某人和负责京师安全的执金吾联系在一起,他不信太后王氏和丞相董宙还能坐得住。
长安这淌水,越浑越好!
京都大乱,他这个地方戍边武将奉命进京护驾很合理吧。
黛黎感叹道:“敢情你听了他们一下午议论,自己心里早有主意。”
秦邵宗如实说:“也不算早有主意,方法是下午听着他们商议想的。其实如今并非行军的好时机,因为春季是最重要的农耕季节,我本想等秋季再行动。而有夫人研发的肥料相助,今年的金秋必定五谷丰登,军队不愁粮食。可惜……”
可惜等不到秋季了。
黛黎和他一同往前走,“尘爆一事,你得做到滴水不漏,否则就是主动将把柄递给朝廷。”
秦邵宗笑道,“当初若非得夫人指点,我也不知晓尘爆的内幕。长安那群蠹虫目光短浅,更不会知晓。不过具体操作,我还需和先生们仔细商量,却保此事万无一失。”
黛黎担忧道,“青莲教分布极广,长安必定也有他们的教徒。屋舍倒塌后,要不了多久他们就知晓真正原因。”
秦邵宗沉默了片刻:“知晓是一回事,有证据又是一回事。口说无凭,这盆脏水我定不会认,且到时我大概已入京。”
二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回到主院。
夜幕降临,分居于正房前院两侧的白玉灯里嵌了蜡烛,在周围洒出一个柔和的光圈。某个时刻,两道身影一同闯入光圈里,一高一矮,一起从后往前移动,逐渐趋向外人无法插入的同频。
晚饭消食完毕,今日没睡午觉的黛黎打了个哈欠,打算洗洗睡。
对了,床榻!
黛黎快步走进内间,果不其然先前被秦邵宗折腾成碎木的大床,坏掉的雕花床沿神不知鬼不觉的更换完毕。
崭新如初,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是一场离奇的梦。
黛黎满意地笑。
好吧,不用“好像”,那事就是一个荒唐的怪梦!反正除了监工的碧珀,再也没有别的人会知晓。
“夫人,今日木匠来修榻时,莫都尉进来了……”碧珀的声音很小。
黛黎仿佛被惊雷击中,呆若木鸡,好半晌才像老旧的机械一般缓缓转过头来,“你、你方才说什么?”
秦邵宗也怔住。
碧珀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还把后来她从胡豹口中了解到的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并说了。
黛黎想起今日早上莫延云的异样,绝望地闭上眼睛,她闭着眼往床榻方向走,“噗”地一声倒在上面,再拉过旁边的被子把自己连同脑袋一起裹好,包裹成一个蚕蛹。
秦邵宗惊讶过后反而笑了。
他上前抓住锦被的一角,轻轻地拽,“夫人,那事既已成定局,不如且当它拂面风,由它过去,不必介怀。”
裹成蚕蛹的人没说话,但被他抓着的被子明显有一股往回收的力。
秦邵宗转头对一旁的碧珀说:“无需你伺候,下去吧。”
待女婢离开,秦邵宗直接把被子里的黛黎剥出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是莫延云那厮不讲规矩在先,错也是他的错,夫人何必拿旁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黛黎错愕地看着秦邵宗,见这罪魁祸首半点不虚,三言两语就把错都归在莫延云身上,不由问:“秦长庚,你是不是少了一段记忆?”
秦邵宗心知肚明她说什么,不过不接这话,“擅闯上峰住处,礼法何在?明日我定狠狠罚莫延云那厮。”
黛黎:“……”
黛黎叹为观止,“不愧是短短一下午就想出应对之策的英才。倘若以后你这北地之主当不下去,可以去当个游说先生,以君舌上生花的诡辩之才,也定能享誉天下。”
他忽地扬眉,“何需日后,我今晚就当游说先生。”
话毕,他一个饿虎扑食将人摁倒。
黛黎眼睛睁圆一瞬,随即反手揪住他的腰带,“游说先生是吧?那我就是那个专斩先生的刺客。”
传诏的队伍顺理成章的入住君侯府,而诏书颁下来的翌日,他们就收到答复。
君侯夫人和其子将应诏入京,不过此去山长水远,需要些时间收拾行囊。
传诏队伍领头之人叫申天鸣,此人是幼帝亲封的镖骑将军;而队伍中副官叫郭奈,这人位至中常侍。
一支传诏队,有文有武,既有等同三公的大将军,也有幼帝身旁的天子近臣,配置不可谓不隆重。
是铁了心要请入长安。
得知秦邵宗同意新婚夫人和其子进京后,申天鸣和郭奈都松了一口气。
“肯领旨就好,我就怕他整些幺蛾子出来。”郭奈隐去后面。
申天鸣冷哼了声,“让他夫人入京听封是恩赏,他岂敢拒之?再说,只要他秦邵宗一日还是大燕之臣,就得听令。不过说要些时间收拾行囊,啧,希望别出什么变故。”
郭奈:“且再看看,反正也未到诏书上规定的日期。”
秦邵宗花了两日和一众幕僚策划长安尘爆一事。第二日的申时末,一队快马携着密令从渔阳南城门迅速出城。
他们一路往南,直奔长安。
秦宴州应传到书房。
他来到时,书房门半敞,透过半页门往里看,并未看到其他人,他提步入内。
书房内确实无旁人,身形魁梧的男人坐于书案后,正在把玩着一枚虎形笔枕,听见他的脚步声抬首看来。
如今已是黄昏,房中并无点灯,唯有从窗牗映入的一道光,略显昏暗。
秦宴州拱手作揖,“父亲。”
“朝廷下了诏书,让夫人和你入京听封。此事我已应下,等夫人大致料理完肥料一事,我们便南下去长安。”秦邵宗说。
这两日秦邵宗与幕僚开小会,秦宴州并没有参与进来,因此他只知晓过些时日他们会去长安,其他详情一概不知。
如今听秦邵宗主动提及,秦宴州知晓接下来对方要说的,既和南下行程有关,也与他有关。
“地方官无诏不得进京,不过到时京城里会发生些事,我将应诏入京护圣驾。”秦邵宗转了转手中的笔枕,“兖冀二州的交界地有山贼出没,我入京的诏书会在那里遗失,到时为寻了回诏书也好,为民除害也罢,都将会有一次剿匪行动。”
秦邵宗目光如炬,“秦二,你想建功立业否?”
各方各面都很想。
往事不可追,现代已回不去, 而浑身血腥味的他也和那个美好的时代格格不入,不如好好想想脚下的未来。
过往十年固然艰难困苦, 但他一身武艺是实打实的。他不愿将那十年的唯一收获白白浪费,也不愿往后旁人在提起他时,只统称为“武安侯之子”。
且母亲嫁予武安侯,在那些不知内情的外人眼里, 是一介孤女攀了高枝, 幸运嫁入豪门。
母亲确实无望族背景,没有可以依靠的后盾。但那是以前, 往后他可以做她的避风港,好叫旁人知晓就算有朝一日武安侯靠不住, 他亦能为母亲撑起一片天。
这“功”,必须建!
秦邵宗淡淡道:“有志向是好事。但你需知躲在军中后方的闲职, 可攒不了多少军功。”
现世的四大军功分别是:先登, 陷阵,斩将,夺旗。
每一样的危险系数都十分高,但高风险也代表高回报。那四件军功随便拎出一项, 都足够抵一个军中闲职埋头苦干十几年。
秦邵宗的话没说很明白, 但前有剿匪,后面又提及闲职,秦宴州听懂了。他再次拱手,郑重道:“父亲,儿子请求上前线。”
秦邵宗语气平静, “前线抛头颅洒热血,建功快,但的确比不上后方来得安稳。你虽是我儿,然而真上阵在前,我不可能专门分出一队人马什么都不做,只光保护你。”
秦氏世代戍边,不仅秦邵宗自己,他父亲,他祖父,乃至如今十七岁的秦祈年也都上过战场,和北国短兵相接。
流血负伤是避免不了的。
“我明白。”秦宴州这话依旧没有迟疑,“上阵本就是为了杀敌,不能本末倒置。”
坐于案后的男人微不可见地勾了唇,在渐暗的黄昏里,这抹弧度转瞬即逝,叫人看不真切。
“夫人那封《离婚协议》,是在你那里吧。”秦邵宗突然说。
这话和先前的风牛马不相及,秦宴州怔住,目光里多了些狐疑。
青年没开口,秦邵宗指尖轻点了两下案桌,“多半是了。那份协议书,你小子看过没?”
他问有没有看过,但语气却和前一句肯定句无二,不带半点疑惑。
他笃定秦宴州已看过。
“看过。”秦宴州如实说。
协议书一共三条,其中两条皆与他有关,都是母亲为他的打算。
秦邵宗“嗯”地应了声。
她递出这份协议时必定有郑重交代过儿子,而事及母亲,这小子不可能坐得住。
“第三条,涉及子女矛盾,且矛盾不可调解……”秦邵宗的指尖在案上快速地轻点了几下,“秦二,若是我主动提出让你上前线,夫人肯定会与我闹翻天。”
“我会主动请战,此事由我自己和母亲说。”秦宴州知晓他意思。
顿了顿,青年补了一句,“我与母亲详谈时,从始至终都不会提及您,父亲只需在最后点头答应便可。”
秦邵宗乐了,“你小子倒是有几分慧根,行,这事你自己看着办。”
即将启程去长安,肥料一事得加紧安排,黛黎思前想后,最后推翻了前面的打算,决定集中火力专攻一个区。
先建立一个根据地,让这片区域成为试验田。既是方便后续肥料运输,也是有利于后续的对比。
毕竟肥料像天女散花一样散在各地,成效远不如精准浇灌那般明显。第一年有了样板,金秋后的冬季再将堆肥之法公布出去,农户们一定会热情高涨。
黛黎即将南下,肥料后续事宜得交出去,而这个接手人是燕三。
燕氏一族由秦邵宗亲手扶起,燕三作为燕氏如今的领头人,不仅办事利索,利益牵扯也相对较少。
先前咸石一事交给他,秦邵宗很放心,如今肥料之事同样。
这头黛黎完成交接,那边念夏和碧珀也收拾好了南下的行囊,光是黛黎的大小物件就足足装满三辆车驾。
一切就绪,只等明日出发。
主院正房中。
“……什么,茸茸也一起南下?此去不太安全,带上她不妥吧,万一磕着碰着了,怎么和红英交代?”黛黎惊愕地看着秦邵宗。
“谁告诉你不安全?”秦邵宗将人捋到自己面前,拨了下她头上的金步摇,看着金流苏来回晃动,“行军生活枯燥,队伍里都是郎君,各有各的职责,大抵顾不上和夫人闲谈。但施茸茸不一样,她是女郎,也不必忙活,正好给夫人解闷。”
“当初我来渔阳也是那般来,怎么现在离开不行?”黛黎还是觉得不妥。
换位思考,如果她是秦红英,她也不愿意女儿去随军。有好日子不过,作甚去随军吃苦,为的还只是陪人解闷。
秦邵宗:“当时未有条件,现在不同。且此事我已事先和施茸茸说过,她乐意得很。
黛黎噎住。
小姑娘会同意,这属实是她没想到的。
秦邵宗继续说:“夫人,此番南下和申天鸣这队朝廷信使同往,而我最初会以‘护送’的旗号随行。送行队伍不宜太过刚硬,否则定要叫他们怀疑。若那些人一封书信送往长安,到时长安事发,朝廷中难免有人将之和北地联系在一起。得没得到提示去寻‘真凶’,那其中的区别不可同日而语。”
带着外甥女,再带好几车女郎的行囊;和让夫人轻装上阵,行李都没几件,却另有数千铁骑同行,确实是两种感觉。
前者是上京听封,顺便游山玩水,后者像极了去出征。
但目的地是长安,能造何人的反?
黛黎皱眉又展眉,反复几次,“我去写封信给红英。”
秦邵宗任由掌中的金流苏溜走,但笑不语。
苍穹上的墨色由浓转淡,最后天边亮起一线鱼肚白。
一宿转眼过去了。
今日要启程,申天鸣一行人在第一缕晨辉洒向大地时便醒了。
起床,用早膳,再略微收拾一番。
整装待发。
结果他们万事俱备,派人去问何时启程,得到的答复却是——
“什么?君侯夫人没起床?”郭奈瞠目结舌。
“还没起?”申天鸣转头看日晷,脸色有些难看,“如今都辰时初了,她怎的还没起?”
朝廷士卒愁眉苦脸,“那女婢确实是如此说的,她说她家主母每日都是辰时末才起,如今早着呢。”
“今日能和平常一样吗?”申天鸣不满道,“事有轻重,今天是启程之日,岂能怠慢?”
郭奈见那小卒欲言又止,“有话就说。”
小卒咽了口吐沫,“申将军、郭常侍,武安侯当时就在屋中,他说此番去长安是去听封,又不是赶着去投胎,作甚这般急。”
申天鸣:“……”
郭奈:“……”
申天鸣的脸扭了扭,最后憋出“张狂”两个字。
郭奈示意士卒退下,“武安侯向来狂妄,能说出这话倒也不出奇。罢了,不必和他争这点鸡毛蒜皮,且等一等吧,他肯让他妻儿启程总归是好事。”
这一等,就是等到将近午时。
一行车队终于从君侯府缓缓驶出,秦邵宗骑着赤蛟,和身为镖骑将军的申天鸣在前方并行。
“申将军不愧是能当统帅的,这耐心比那些个小卒好多了。”秦邵宗笑道。
申天鸣嘴角抽了抽。
小卒敢去催,还不是奉了他之命?这姓秦的是在拐着弯儿骂他呢。
申天鸣皮笑肉不笑,“其实早些启程,尊夫人亦能早点受陛下封赏,这没什不好的。要知晓,如今朝中尚在的受封女君,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皇室中的女性或重臣妻女,是可以拥有“封君之号”的。比如太后王氏,就被封为相玉君。
一旦封君,就拥有了自己的封邑,受封者享有领地内的税收、征兵等权力。可以说是一方小小的诸侯了。
当然,封君也不是随便能封,不仅要看丈夫的地位和身份,也要看女郎本身的本领。
申天鸣说的不假,今朝还活着的女君,算上还未受封的黛黎才五个。
也正因如此,这份恩典明明白白,起码在天下人看来不掺半点虚的。
秦邵宗和申天鸣并行,边走边聊。
待出了渔阳郡,又走出二十里,申天鸣转头对秦邵宗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君侯就送到这里吧。你安心,我必定将尊夫人和令郎毫发无损地护送进京。”
旁边的郭奈搭话,“就算君侯不放心咱们这二十精兵,也该对自己留下的那支三百人的护卫队有信心才是。”
秦邵宗却说:“此去山长水远,一来一回少说也得几个月。我好不容易才娶妻,与她情投意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才送出区区二十里,尚早。”
郭申二人齐齐哽住,面色古怪。
男子汉大丈夫,在外人面前如此儿女情长成何体统?
也不嫌臊得慌。
“且我外甥女也随我夫人同行,所以不论从何处说,这二十里都还少。”秦邵宗慢悠悠道。
郭申二人无话。
于是这一送,就送到了黄昏。
两匹良驹一同拉车,马匹不仅健硕非常,还是北地的优良种,耐力出色又兼脚程快,故而虽出发稍晚,但一行人还是在宵禁前来到了渔阳南边的一个小县。
秦邵宗手一挥,直接将几家传舍包下,用于安置兵卒,又让队伍中随行的名厨代替传舍的庖厨,架势十足。
申天鸣和郭奈交换了个眼神。
也是这时,他们看到了一直在马车中未露面的黛黎。
身着千山翠色的美妇人摘下帷帽,夕阳余晖从外透进来,将她美丽的脸庞完全包裹,仿佛明珠莹莹生晕,说不出的动人。
二人怔神中又有些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怪不得那武安侯迟迟不肯离去。
晚膳是在大厅用的,传舍不似贵族人家那般讲究,非一人一案。
大伙儿围桌而坐,不过男女分开。
秦邵宗和郭奈二人一桌,黛黎带着施溶月,而秦宴州和秦祈年另外再坐一桌。
待膳罢,黛黎刚放下筷子,隔壁桌的青年也搁了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