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到底是何事,能让君侯的情绪在短短一宿从山巅跌到阴沟里。难道是那两个朝廷命官作妖?”
“不可能,区区蠹虫何足挂齿。”
丰锋和白剑屏聚在一起嘀嘀咕咕,然而好一通探讨, 都没讨论出个所以然。
早膳过后, 队伍再次启程。
这个过程中黛黎没和秦邵宗说一句话,也没用正眼看他一回, 吃饱就和施溶月一同上了马车。
倒是秦邵宗几番往黛黎那边看,有一次还想上前和她说话, 只不过被黛黎察觉到,拉着施溶月躲开。
暗中观察的丰锋几人恍然大悟, 原来君侯和主母闹矛盾了。
不, 或者该说,君侯好像惹主母生气了。
同样接收到这个信号的还是施溶月。
小姑娘跟着黛黎上马车,在黛黎没注意的地方,她有些愁地揪了揪自己的裙子。
二舅母心情不好, 现在不是好时机呢。也不晓得剿匪行动在何时, 希望莫要那般快吧……
“茸茸?”
施溶月打了个激灵,下意识挺直腰背喊了声“在”,待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她又是心虚又是羞涩地红了耳尖。
今日早上被秦邵宗明里暗里打扰的黛黎本来还心情不虞,这会儿倒是笑了, “方才想什么呢,难道是茸茸昨晚做了个美梦,刚刚在回味?”
施溶月干巴巴道,“算是吧。但具体的不记得了,只隐约觉得很美好。”
“梦确实不容易记清楚。”黛黎深以为然。
马车开始行进,穿过小县城早晨的集市,小贩的吆喝和行人讨价还价的声音从帏帘外飘入,满满的烟火气息。
黛黎掀开帏帘一角,春日早晨的风吹了进来,携着几丝沁人心脾的凉,将她剩余的烦躁通通带走。
施溶月感叹道,“真好呀!”
黛黎闻声转头,只见在映入车厢的日光里,小姑娘脸颊上细小的绒毛清晰可见,头上的桔色发带被风吹得微微打卷。此时她惬意地弯起大眼睛,好像被晒成一坨融化的橘色猫猫饼。
“茸茸,你是第一回 出远门吗?”黛黎笑着问。
“我先前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渔阳。如果不是渔阳的话,那就是的哦!”施溶月如实说。
“此去长安一来一回耗时两三个月都算少,再加上你是秋季就到渔阳的,算起来至少得离家大半年。茸茸会想家吗?”黛黎故意逗她:“要是晚上躲在被窝里偷偷哭鼻子,我只能派人快马加鞭把你送回红英那里了。”
施溶月那句“还是有一点点想的”卡在喉间,忙说:“才不会哭鼻子。我及笄了,及笄以后便是能离开家的小娘子,不能总是黏着母亲了,否则我心里也过不去。”
黛黎有一瞬间的恍惚,“怎么会呢?”
施溶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借着将鬓发捋到耳后的动作捏了捏自己的耳朵,力求让自己镇定些,“长大后有长大后要做的事和责任,总不能让父母为我操劳一辈子。”
黛黎回神,缓缓垂下眼,没有接这话。
施溶月心里急得团团转,但黛黎不开口,她不好贸然继续。
只能干等着。
然而一直到车驾驶出县城,施溶月都未再找到机会。她心中的小火把越来越黯淡,最后“噗”地一下熄灭了。
施溶月:“……”呜呜。
此后的六日里,队伍行程控制得相当好。早上出发,等日薄西山时精准落脚乡县或者村庄。
拐点出现在第七日。
离开某座小村庄后,往南的下一个县城很远,哪怕队伍里是清一色的良驹,也难以在一个白日就抵达目的地。因此傍晚时分,队伍在野外止步了。
安营扎寨向来需临水,北地的大河道较之南方稀少许多。大江大河不好寻,就找条一丈左右的小河,在河的不远处安营。
这次出行动用的车驾尤为多,除了普通的行囊以外,还有一批马车专门用于装载营帐。
营帐的材质多是皮革和刷过桐油的布匹,防风挡雨。而在多雨的潮湿季节,甚至需在底下铺设木板以防潮。
不过春雨贵如油,铺设木板这一项就省了。
士卒手脚利落,很快一顶顶帐篷支起,组成方形。申天鸣和郭奈等人占方形的一个面,北地的其他人占另外三个面。
黛黎和秦邵宗同睡一个帐篷,主帐坐落于最中心。隔壁是秦宴州和秦祈年俩兄弟的小帐,另一边则是施溶月。
用过晚膳后,黛黎进帐篷休息。
这几日她和秦邵宗说的话非常少,非必要不和他多说一句话。至于这“必要”,也唯有一种情况,那就是恰好朝廷那边的人过来。
“好几日了,夫人还生气?”秦邵宗跟着黛黎入帐。
黛黎不理他。
秦邵宗无奈,“先前是我不对,我往后不再和秦二说那些了行否?”
黛黎没忍住斥他,“你该说的都说完了,如今再和我保证有什么用?”
秦邵宗压住上扬的嘴角,没说话,而是突然伸手捏了一下黛黎的腰,后者完全没料到他有此举。
她腰上都是痒痒肉,被他猝不及防这么一捏,脸上严肃的表情没绷住,笑了一声。
黛黎:“……”
秦邵宗强行把人抓到自己怀里,用下颌去蹭她脸颊,“夫人肚子里还有多少气,让我再捏捏看,看会不会再笑笑。”
“秦长庚,你真是烦死了。”黛黎打他的手。
搭的是小帐,比不得传舍包厢,空间小得很,只能放入一张软榻。于是睡了六天小榻的秦邵宗,终于能睡床了。
好吧,虽说这榻简陋得很,但秦邵宗浑不在意。
他一躺下,就闭着眼睛抬手往旁边探,待捞到那软乎乎的一团,就卷着往自己怀里塞,将人牢牢嵌在怀中,然后小腿位置不怎么意外的挨了一脚。
秦邵宗眼睛都没睁一下,“那句俗话怎么说来着,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既然夫人还如此怒火中烧,不如咱们打一架。”
说着,那只箍在她腰上的大掌意有所指地往下滑。
黛黎一把握住他粗糙的手掌,“不许胡闹。”
小帐比房间还不隔音,动静大点隔壁说不准都能听见。要是今晚和他在帐里来一场,黛黎觉得大半夜她得拿枕头把秦长庚捂死,再把他丢到河里毁尸灭迹。
他骨节分明的五指张开,和她十指相扣,同时吻一下又一下地落在她耳尖上,“六日了夫人,都已走出幽州了,消消气可好。”
“睡觉。”黛黎扯过被子蒙在他头上。
今夜既无繁星,也无明月,顶上苍穹宛若蒙了一层厚重的黑纱。乌鸦振翅飞过,鬼魅似的影子完全融入黑暗中,叫人只听见“呀呀”的鸟鸣,而看不见半分踪影。
临河而起的方阵营地摆着火盆和火把,在暗夜里像一颗颗熠熠生辉的昂贵明珠。
距离营地不远处的东面矮丘上,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武安侯他们扎营了,瞧那架势约莫有三百人,人数是我方的两倍有余。”
“此番主要是杀朝廷信使,若是情况不对就速速撤离,莫要恋战。”
“都督,朝廷的人才二十余,怕是难以分辨……”
“不难。方才朝廷内应传来消息,他们驻扎在北边。只要这次朝廷损兵折将,大半的人都死在回长安的途中,武安侯便很难不让人怀疑,毕竟谁让北地是他的地盘。”那人冷笑:“传令下去,寅时行动,若是被生擒,必须咬定是绿林好汉,不为任何人效力。”
窸窸窣窣的声音像蛇一样钻过草丛很快遁远。
邓千峰看着不远处的火点,目光晦暗不明。
这里是冀州地界,是秦邵宗的地盘,他们调不来太多的兵卒。不,更准确的是人可以来,但兵器不行。
每个城关都设有巡卫,检查旅人行囊。兵器,尤其那种一看就是作战用的好刀好剑是带不过去的。
一经发现若拿不出来相应的手续,不仅要没收兵器,携带者说不准还要下狱。
当然,倘若绕城而行,特地避开城关检查也不是不行。但出行在外,总要吃喝拉撒,而那些补给唯有城中有。
如果自行带辎重补给,倒是可以避开城关深入北地,但如此大包小包的赶路,又有一定概率被城周的巡卫或真正的山匪发现。
故而此事筹谋了许久,也不过运来一百多的兵力。
有凉风拂过,天上乌云转移,圆月小小探过头,但又在丑时末重新藏进云层。
寅时正,夜黑风高之时。
一众黑影手持刀刃,弯腰降低高度隐在草丛中前进,距离迅速缩短。
鸟哨哔哔两声,一排弓箭手就位。
牛筋被拉紧,发出“咯滋咯滋”的响声,而随着另一声拉长的鸟哨,箭矢如雨下。
“啊——”
秦宴州猛地睁开眼,迅速摸到放在枕边的长剑,一个鲤鱼打挺起身。
这时旁边的秦祈年也醒了,“方才什么声音?”
几乎是他话落,外面传来一声大喊:
“敌袭!有敌袭!”
“岂有此理,还在北地就敢找上门来,真是不知死活!竖子等着,你爹我立马来收拾你。”怒气冲冲的少年头发也不绑,提了剑就要往外冲。
秦祈年出去时,帏帘扬起,秦宴州看到了外面不断有手持刀械的士卒从帐中走出,俨然要去迎战。
他脑中忽然掠过四个字:先斩后奏。
第146章 不患寡而患不均……
黛黎在沉睡中猛地惊醒, 吵杂声如潮水般涌入双耳,她听见有人扬声大喊“敌袭”,还有锣鼓接连敲响。夜间的寂静如同摔破的铜镜, 每一片都锐利得割人耳膜。
她下意识抱着被子坐起身,转头往门帘方向看。
帐中没有点灯, 两侧卷起作窗透气的帏帘有些许火光照进来,不过不明亮,只将帐内映得比伸手不见五指好一点,因此黛黎看见了一个同样已坐起身的高大轮廓。
秦邵宗摸了摸黛黎的额头, 未见有冷汗, 但还是问:“夫人被吓着了?”
“有敌袭,难道遇到山贼了?”黛黎皱眉猜测。
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他们的车驾多,猛地一看确实很像富商出行。在山匪眼里, 这不就是妥妥的肥羊?
秦邵宗不缓不急起身,“区区贼寇, 何惧有之?遇到就遇到。”
黛黎睡意散了个干净, 也跟着起身穿衣,“不知为何,我总有些不安。”
“不安?有你夫君在,还能让宵小将你掳走不成?”秦邵宗不知突然想到什么, 眸光闪烁了下, “不如夫人留在帐中静候佳音。”
黛黎穿衣动作不停,“还是不了,我随你出去看看。”
秦邵宗动作稍顿,但没说话。
穿戴整齐后,两人一同出帐。帐外火光大盛, 将这一方区域映得亮如白昼。先前在帐中听闻锣鼓铛铛作响,还隐约有几声惨叫,但等真正出来,周围却没有黛黎所以为的混乱。
士卒倾巢而出,一个个手持利刃,如同咧着尖利獠牙的狼,只等头狼下令便蜂拥而上。
方形阵营的北边兵戈声不断,秦邵宗往那边看的第一眼就乐了,“从北边偷袭?他们也是会选,丰锋,如今情况如何?”
乔望飞和魏青已去支援,白剑屏留守南面,丰锋则在主帐外等待指示。
如今被上峰点名,他立马道:“目测袭击者最多百数,估计是些不长眼的响马盗,学了点三脚猫功夫就出来作妖。”
秦邵宗转了转扳指,“百来人也算是颇具规模的贼寇团伙,先前竟未有消息传来。让人留些活口,朝廷那些酒囊饭袋也尽量救一救。”
丰锋:“唯。”
黛黎听说“北边”,也往那边看,果不其然见北方已乱作一团。有人举刀砍杀,铮亮的刀面折射出寒光森森。
“二舅舅,二舅母……”
黛黎回头,看见了披发的施溶月。
小姑娘面色发白,她是第一回 遇到这种事,加上年岁小,这会儿惊魂未定。
“夜里凉,茸茸怎么出来也不穿多些?”彼此的营帐隔得近,黛黎干脆把人从哪里来塞回哪里去,“不必担心,对方的人数远不及我们多,你二舅舅会处理好。”
施溶月被黛黎哄回去了。
从小姑娘的帐内出来,黛黎忽地打了个激灵。
今夜动静这么大,连茸茸都跑出来了,怎么州州和祈年那边一直没动静,难道……
黛黎加快脚步,越过主帐和站于主帐前的秦邵宗,直奔兄弟俩的营帐。
那营帐的门帘被风吹得微扬,显然里面的小扣没系上。黛黎心里咯噔了下,克制住直接掀帘的动作,先喊了声,“州州,祈年。”
里面没人应答。
一颗心沉到了谷底,黛黎猛地掀开帏帘,火光从她两侧一直往里映入,攀上内里空无一人的软榻。
兄弟俩都不见了。
远处杀杀声在这一刻仿佛无限放大,好似牵连了大地一同震动,否则她如何会觉得头晕目眩,连站都站不稳呢?
一条铁臂从侧后方伸来,把将将跌坐在地上的黛黎捞起。她听见了一道贴着她耳畔的、略带惊讶的低沉男音问,“那俩小子何处去了?”
“哪来的宵小,给你爹拿命来!”秦祈年提剑就砍。
那人一惊,没料到这边和人交着手,那边却陡然冒出个人来,且还来势汹汹,仿佛携有千军万马。
不过对方给自己助威的这一吼于他而言倒不无好处,起码算个预警。
那人迅速从后腰摸出另一把短刀,反刀一横作挡,刚要嘲笑对方黄毛小子过于浮躁,谁料刀锋真正相碰的那一瞬,他便变了面色。
好似有千钧重的力道加持在手腕上,他本就是单手持刀,如今迎战的还是左手,力吃不住。
刀刃交锋不过短短两息,他便被秦祈年挑飞了短刀。
“李五,我来助你!”他同伴见势不妙,手臂肌肉虬扎鼓起,利落斩杀一个负伤朝廷兵卒欲要上前。
然而不待他走出两步,一股凌冽的、让他头皮发麻的杀意如蛇将他缠绕,叫他背后汗毛卓立。
那人本能地侧头,同时抬刀,却遗憾的慢了一排。毒蛇的獠牙已悄无声息地靠近他的咽喉,随着刀刃利落划过,一行血红色泉涌般飞溅。
一具沉重的身躯直直倒下。
秦宴州俊容如冰,无波无澜,甚至没给倒地的尸首半分眼神,亦连刀上的血也未甩,便如同猛兽般一头扎进其他战局。
秦祈年一边解决那个被他挑飞短刀的壮汉,一边分出注意力留意秦宴州,这会儿见状眼睛都亮了,提刀追上去,“秦……二兄,咱们比一比如何?看最后谁拿下的首级多。”
秦宴州目光往那边偏了下,不置一词,提刀继续收割。
青年的里衣是黑色的,融入夜里仿佛化成了一汪不起眼的墨。刺、挑、砍,回撤和闪躲一气呵成,行如流水,所过之处不断有咕噜噜的东西滚落。
杀到后面,秦宴州周围一圈人不管是“山贼”还是朝廷方的,都不自觉地躲他。
邓千峰先前下过令,主攻朝廷方的士卒,能杀就杀。而第一波夜袭是箭雨,放倒了最靠外的士卒,等他们反应过来,偷袭方已借着夜色深入了一段。
但这等猛烈攻势没持续多久,随着北地援军的抵达,局面迅速发生扭转。
“不是商队,先撤——!”不知是谁先吼了声。
偷袭者且战且退,企图逃离。但吃了闷亏的朝廷方见有北地支援,岂能咽下这口气,当即吆喝同伴紧追不放。
秦宴州一连解决数人后,听到追敌的号令,他顿了顿,终是垂下了手中的刀,没有跟着其他人一起去。
秦祈年本想跟着乔望飞等人一起追,但眼角余光瞥见秦宴州停下了,他硬是拐了个弯,站到青年面前,“如今我强敌弱,局势大好,你为何不追?”
秦宴州摇头:“不了,已足矣。”
秦祈年没听明白,少年皱眉,“来敌都未歼灭,说什么足够?走,上阵兄弟兵,随我去杀敌。”
秦宴州却直接收了刀,一言不发地转身。
“二兄你这是作甚?”秦祈年瞠目结舌,却见对方走向不远处一顶帐篷,在小帐角落拾起一个包裹。
秦祈年:“?”
他看着青年刀归鞘,先是仿佛我检查一般的低头展臂,看过一轮确认无误后,才打开包裹,从中取出一件他平日穿的白袍。
白袍扬开,慢条斯理地穿上,腰封系好,长发拢起简单高束。
不过是片刻,方才提刀杀敌、冷酷锐利如夜里修罗的人,摇身一变,变成了文雅公子。
秦祈年眼瞳地震,“你、你……”
“我的刀给你,你若去杀敌,可完事后再帮我带回。”秦宴州把自己的刀塞到秦祈年怀里。
秦祈年下意识抱住,“不是,刀给我了,那你去哪儿啊?”
“回去,母亲看不到我,该担心了。”秦宴州转身往主帐方向去。
秦祈年低头看看刀,又看逐渐走远的秦宴州,提步跟上去,“你这么大个人,又有一身不凡武艺,母亲有什么好担忧的?按我说,咱们先随乔叔他们去追敌好了,北地内竟有这般规模的山贼,若不及时处理,怕是会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虽说嘴上讲个不停,但秦祈年跟着秦宴州的脚步也不停。
“二兄、秦二,你倒是说句话啊?你编谎话也编个像些的,上场杀敌而已,又不是把刀收了去送人头,有什可忧的?”
秦宴州突然停下。
秦祈年以为他回心转意了,结果转头间见双亲和丰锋站在不远处。而不远处的几人察觉到他们的目光,随之看了过来。
不知是否秦祈年的错觉,在摇曳不定的火光中,母亲的眼睛比平时亮许多,仿佛眸底蓄着一汪泪。
秦邵宗一看兄弟俩的装扮,不由翘了下嘴角。
高的那个穿戴整齐,一身白袍干净整洁,一副纤尘不染的架势。矮的那个提着刀,披头散发,穿着黑色里衣,脸上还有一抹不知从哪儿溅来的血滴。
一白一黑,对比鲜明。
黛黎看见秦宴州回来,眼瞳猝地收紧了下,忙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遍,见他一身雪白,别说血迹,就连脏灰都未沾上多少,一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才缓缓放下。
周围人来人往,不是说话的地方,黛黎抿着唇移开眼,没有再看秦宴州。
秦宴州见母亲没有要说话的意思,甚至已不看他,眼睫不由颤了颤。
周围目光一道道地聚过来,他无意把黛黎架起来,因此只对秦邵宗说:“父亲,乔屯长和魏屯长已领人去追敌。”
秦邵宗将他的微表情收入眼底:“那就交给他们,你俩回去歇着吧。左右不过是些小贼,用不着劳师动众。”
话说到这里,今夜已没他们俩兄弟要忙活的地方。
气氛稍滞,黛黎此时终于开口,“秦宴州,你随我来。”
秦祈年看着黛黎和秦宴州渐行渐远,疑惑挠头,“母亲和二兄怎么了?”
“你想知晓?”秦邵宗忽然道。
秦祈年后知后觉自己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他迟疑着点头说想,却见父亲没说什么,但面朝二人离开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秦祈年有些不确定说:“可是方才母亲没叫我。”
秦邵宗嫌弃地啧了声。
黛黎直接把人带到一顶放置物资的帐篷,此地无旁人,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秦宴州跟着黛黎入内,见旁边垒起的木箱上放着一根擀面杖,毫不犹豫拿起,而后撩袍跪下,双手端着擀面杖高抬,“儿子有违母亲的期望,还望您责罚。”
黛黎先前没找到人,又惊又怕,生怕他出事,等见秦宴州全须全尾回来,心里的惶恐迅速变质成怒火。
如今见他主动请罪,火焰噌地涨得更高,黛黎一把抄过那根擀面杖,拿擀面杖指着他,怒斥道:“秦宴州,我先前和你说过什么,你左耳进右耳出是吧?你是不是真以为我不舍得打你!”
“师父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然,如今世道如此,儿子受秦氏恩惠,又身在秦氏军中,岂能坐视宵小夜袭而不理?”青年垂下眼。
黛黎听他振振有词,怒焰达到了顶点,没忍住拿擀面杖打了他手臂一下,“看来我先前说的,你是听不进一点。”
青年叩首,底下没铺木板,这回叩首并没有第一回 那么响亮,但态度比从前更坚定,“妈妈,上前线不是什么难事。您看,我去了,也平安回来了。”
黛黎被他气得发抖,“秦宴州,你是铁了心这么干是吧?”
他缓缓直起身,“我已及冠,请您允许。”
黛黎气得脑袋嗡嗡响,正要再打,却忽见被风吹起的帏帘间隙里,露出一双黑黝黝的眼睛。
对方似没料到自己被发现了,有些圆的眼睛眨了下。很快,帏帘被撩起,还在抽条长身体的少年小心翼翼入内。
“母亲……”秦祈年觉得气氛怪怪的。
他刚到,听了个大概,好像是母亲不同意秦二上前线。
黛黎深吸一口气,努力敛起火气,结果不等她说什么,居然见秦祈年在秦宴州旁边跪下来。
黛黎一顿。
“母亲,我方才也上前线了。”秦祈年瞅了眼黛黎手里的擀面杖。
不知道为什么,黛黎莫名感受到了点眼巴巴的味道。
她以前只养过一个孩子,但听一些生了二胎的同事说,养孩子最重要是一碗水端平,不患寡而患不均。
不能把关爱和好东西只给一个,也不能只打一个,另一个不打。
以前黛黎就是听个乐,毕竟州州是独子,但现在多了一个……
黛黎拿着擀面杖,犹豫了两息之后到底也打了秦祈年的手臂一下,“军中这般多兵卒,用得着你俩一个劲的往前冲吗?”
挨了轻飘飘的一下打,秦祈年先前那阵小心翼翼“呼”地没了,有种大狗被挠到痒处的舒适。
黛黎:“……”
黛黎又气又好笑,而这么一通折腾,她心里那阵怒火倒是稍歇,“都是十几二十岁的人了,以后行事仔细些。”
两人齐齐颔首。
黛黎瞥了眼兄弟俩,没再说其他,转身离开。
“君侯,敌方残余部队躲入山中,对方熟悉地势,借夜色遁走。”乔望飞羞愧道。
秦邵宗:“活口留了否?”
“此番击杀四十二人,留了五个活口。”魏青面露为难,“君侯,朝廷那边伤亡有些重,二十人共死了十个,此外要属郭常侍伤得最重。”
秦邵宗眉梢微扬,“如何重,半死不活?”
旁侧的火盆被风吹得明灭不定,连带着魏青的神色也多了几分晦暗,“此人断了一臂,不知是否因此受了刺激,还是怀了旁的心思,竟在最初喊了声‘北地欺人太甚’。”
正好这会儿秦宴州和秦祈年回来。
听见这话,秦祈年只觉莫名其妙,“他自己弱不禁风,被人砍了手,这与咱们北地何干?总不能因为与我们同行,就将这责任尽数推过来吧。”
秦邵宗狭长的眼微眯,突然对魏青道:“那五个活口看好了,嘴巴先堵严实,绝不能让其自尽。”
“轻点, 毛手毛脚的!我让你轻点,你耳朵聋了吗?”
秦邵宗带着人过来时,就听见郭奈怒吼道。
朝廷的信使队才二十人, 撇开领头的的申天鸣和郭奈,一共才十八个。这么一支小队配的是精兵, 除了列位中常侍的郭奈以外,个个身强体壮,力求以最快的速度北上传旨。
这种配置下,显然不会携带较为羸弱的军医。再说沿途城镇一个接一个, 倘若身体抱恙, 也可就地就医。
所以被吼的北地军医,是丁连溪和他的助手。
秦邵宗淡淡道, “郭常侍中气这般足,想来并无大碍。从涧, 乔望飞方才也伤着了,你去给他看看。”
丁连溪早就不想伺候了。
朝廷这郭姓中常侍武艺不行, 耍威风倒第一名, 帮他扎紧断臂还在那里嫌三嫌四,有本事别让他来。
如今听秦邵宗开口,丁连溪动作飞快“啪”地一声阖上旁边的木匣,拎着就走, 速度快到郭奈都未反应过来。
乔望飞是跟着秦邵宗来的, 见丁连溪走向自己,顿时一脸懵。
他没负伤啊!
不知想起什么,乔望飞忽然低头看自己的手。在方才迎敌时,他曾挑飞一柄弯刀,那弯刀打着旋儿飞远时, 刀尖在他手背上划了一下。
那微不足道,破了点皮,渗出一行鲜红而已。后来他随意抹了把手,血就不流了。
而这多半是他方才拱手汇报时,被君侯看了去。
就那么一点儿皮外伤,但凡再晚些发现,伤口都要愈合了,怎好麻烦丁先生?
“乔屯长,你负伤如此重,怎好擅自走动。来来来,某带你回去治疗。”丁连溪一把扶住乔望飞的胳膊,连拖带拽把人带走。
乔望飞:“……”
郭奈焉能看不出秦邵宗故意如此,那武将分明面色红润,怎会转眼间就重伤?他目眦欲裂,“武安侯,你当真以为头上这一片天姓‘秦’不成?”
这话说得太重,也太敏感,以致话落后周围皆是一静,无人敢搭腔。
秦邵宗忽地哼笑了声,“郭常侍作甚如此怒火中烧?你在传旨任务的途中被山贼砍去一臂,待回到长安,陛下见你身残志坚,必定大为感动,多半要给你加官进爵,赐你良田美婢。别说少了一条胳膊,就算是两条,你后半辈子也不用愁。所以这算起来,你该多谢我才是,为何你非但不感激涕零,还要恶言相向?”
郭奈一口老血险些哽出来。
他断了一臂,这人竟还要他谢他?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他气得血气上涌,本来堪堪止住血的断臂处又渗出鲜红来。
申天鸣见势不妙,忙劝道:“郭常侍莫动气,紧着些伤口。遇袭一事不可预料,全怪那些山贼不长眼,且如今已成定局,不如……”
“谁说不可预料!”郭奈眼底赤红,死死盯着秦邵宗,“我听见了,今夜这一出分明是北地一手策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