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天鸣思来想去,觉得这局面还真无法顺着他所希望的方向走。
在北地呼风唤雨惯了的人,受不得连番挑衅。倘若真把这北地虎惹毛了,他们最后能否平安抵达京都还不好说。
没办法啊,谁让他们这方剩下十人不到!
申天鸣咬牙道:“也罢,既然秦君侯已上书朝廷,那就多走几步路,且先去兖州看看。”
队伍继续南下。
白驹过隙,朝升暮合。约莫行过十日后,黛黎一行来到了兖冀二州的交界处,再往南行些,就要跨入兖州了。
临近黄昏时,队伍来到二州交界的一座山村。这附近并无城镇,唯有乡村,今夜在村中落脚。
这村子规模不算小,有约莫一千户人家。秦邵宗的三百人来到,论数量不足对方的三分一,但气势磅礴。
村民们见他们持刀配剑,着胄甲骑骏马,一时之间惶恐不已。
“村长,山贼来了?”
申天鸣听到这一句,当即虎目怒视那说话者,“一派胡言,我堂堂陛下亲封的骠骑大将军,何时沦落为贼寇了?”
这一呵传出老远,叫不少村民面面相觑。
“不是山贼?”
“他说他是朝廷的将军,难道朝廷知晓了春苗山一带匪寇为患,终于派人来剿匪了?”
“一定如此。谢天谢地,感谢陛下大恩!”有人率先跪下。
这一跪,呼啦啦地跪倒一片。
申天鸣瞠目结舌,总觉得自己瞬间被架了起来。
不过匪寇?此地也有山贼不成?
秦邵宗打马上前,与最初跪下那人说要借宿。
对方无有不应,但在最后却说:“贵人,春苗山的山贼狡猾多端,还请您剿匪时千万小心,先前官寺的军官前去,无不铩羽而归。”
秦邵宗没有立马应声,而是侧眸看了眼申天鸣,后者脸色僵硬。
队伍先行入住安顿。
黛黎听闻“山贼”二个字,就知晓时机到了,最早明晚,五日内必有行动。
确实不出她所料,等膳罢,申天鸣主动来寻秦邵宗。
“秦君侯,对于春苗山贼寇一事你有何看法?”申天鸣问。
他对先前的遇袭一直耿耿于怀,但诡异的是,那次以后剩余的几十山贼了无踪影,也不知是任务完成遁走了,还是藏了起来伺机而动。
“有贼祸自然得除,再说申将军方才已亮明身份,百姓也跪地谢天恩,倘若置之不理,岂非堕了陛下威名?”秦邵宗如此说。
申天鸣噎了下,他打定主意不掺和:“你要剿匪便去剿吧,但此事说到底不在我任务之中,恕我无法奉陪。”
“随你。”秦邵宗倒好说话。
而后他当着申天鸣的面唤来丰锋,“丰锋,你挑几个机敏的斥候今晚去探一探春苗山的地形。”
丰锋:“唯。”
短短几句话,剿匪一事已是板上钉钉。
申天鸣不阴不阳地道:“那我预祝秦君侯旗开得胜。”
秦邵宗全盘收下,“好说。”
村庄里的屋舍多是一层,他们在外面说话,屋内的黛黎听得一清二楚。他们说他们的,她忙她的。
申天鸣说完要事便离开,房中正在忙活的黛黎听到木门转轴的咯滋声。男人的脚步声渐近,她没有抬头,仍专注手里的活。
坐在木椅上的女人细眉如黛,容颜艳丽迤逦,宛若开得极艳的牡丹。
此刻她垂着眼,看着手中逐渐成形的小荷包,乌黑的眼睛里浸着浅浅的笑,整个人仿佛笼在一团柔和安宁的光晕里,叫人移不开眼。
秦邵宗脚步骤然停下,狭长的棕眸眯了眯。
这几日赶路他骑马,她乘马车,唯有晚上在一起的时间稍长些。他先前以为她闲来无事绣着手帕玩儿,如今来看并非如此……
“夫人在绣什么?”他明知故问。
黛黎没掖着藏着,“绣小荷包。先前我在小县游肆时,看见一个在卖平安符的老翁,他说那平安符是从老远的庙宇里请回来的,折符的纸受高僧诵经熏陶半年有余,只给有缘人。”
说到这里,黛黎不由笑了笑,“其实我也明白他那话多少有些水分,真论起来平安符就是一张纸,但想到州州和祈年要去剿匪,我还是忍不住将它买回来。”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手里的东西,十分真诚地给建议,“既然平安符是买的,夫人何必劳心劳力执针线,随意到外面再买两个荷包不正好?”
黛黎不同意,“那怎么一样呢?寺庙太远,我没办法去,但绣小荷包我并非办不到。”
其实她的绣工也不怎么好,毕竟女红是去岁冬心血来潮和念夏她们学的。
秦邵宗又问,“如无意外,剿匪行动定在后日,夫人这是打算在此之前将小荷包赶制好?”
“那是自然,到时让他们兄弟俩一人戴一个。”黛黎心估算着,心想后日肯定来得及。
荷包是十日前就开始做的,最初她还绣坏了一个,也亏得荷包里只装平安符,做得小小的也没关系,否则是真的赶不及。
“前去剿匪的都有?”他继续问。
黛黎不是迟钝的人,他很少会这种一而再、再而三地揪着一件事发问。她动作一顿,终是抬头看他。
而这一眼,黛黎撞入那双琥珀色的棕瞳里,那镜子似的眼睛凝视着她,眸底涌动着鲜为人知的暗色。
黛黎轻咳了声,“是啊,但你又不去剿匪……”
“谁说我不去?”他截断她的话。
黛黎红唇微张,但到底没说话。
这人去什么?之前夜袭,朝廷方被杀了半数,那郭姓的常侍被人砍了一臂,都不见他亲自出马追凶。
如今不过是些普通山贼,且此前这附近还被他摸了个透底,此番剿匪有何难度可言?
秦邵宗在她身旁坐下,拿过其中一只小荷包翻看。
荷包是深蓝色的,素面,上面什么都没绣。它原先就小,在男人深色的大掌中更显小巧玲珑,别说一半,怕是只占四分一左右。
来回看过一轮后,秦邵宗说:“秦宴州那小子第一回 上阵,我为他父,理应在旁照看一二。”
黛黎:“……”
“夫人方才说的话可做数?”秦邵宗又问。
黛黎见他拿着她的九分成品荷包翻来覆去,意图不要太明显,只好说:“……作数的。”
秦邵宗笑道,“那我静候夫人佳音。”
一宿转眼过去。
黛黎睡醒后继续收尾她的小荷包,两个荷包昨日已完成得差不多,如今收尾也快,巳时正就完工了。
绣完两个以后,黛黎迟疑了片刻,终是从小匣子里拿出另一个小荷包。
这个荷包是她一开始逢的,也就是最初逢坏的那一个。当时她在马车里拿剪子剪线,恰好马车的车轮卡进小坑里,颠簸中剪刀错位,不慎剪到了荷包表面。
表面料子少了一块,不能用了,干脆被她搁置一旁,拿了新的料子重新缝制。
当然,除了表面坏掉之外,这第一个荷包的针脚也理所当然的简陋。
黛黎盯着手里的小东西,突然轻呵了声,“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别想让我绣个新的。”
时间不知不觉来到了申时,先前派出的斥候回来了。
斥候将春苗山周边的情形做了详细汇报,包括贼寇营寨的位置,敌方人数,上山的主要路径,对方换班频率,和山贼寨边一些简单的防御设备,甚至连山中何处有小溪都没落下。
简单地说,春苗山一面是断崖,上山唯有三条路可行,东西两条大道,再加后山小径。
待听完汇报,秦邵宗开始分派任务,“今夜寅时末行动。兵分三路,丰锋你领四十人埋伏在后方小道,不必强攻,守株待兔即可。秦二,你和白剑屏率八十人从东面上去。秦三,你和魏青另领八十人攻西面。你们二人听令行事,不得莽撞。”
寅时末,换到现代就是凌晨五点。
寅时,黎明前最黑暗之时。等第一轮偷袭过后,天也该亮了,正正好是白日作战,能将山贼的地形优势降到最低。
几人拱手领命,两个玄骁骑屯长迅速去准备。秦宴州和秦祈年也正想跟着去,却被从屋里出来的黛黎喊住。
二人同时回头,见黛黎对他们招手,皆是顺从过去。
黛黎将小荷包递给兄弟俩,一人一个,“我给你们做了个小荷包,里面装有一份平安符,你俩上阵的时候把它带上,高高兴兴前去,平平安安回来。”
两人皆是一愣。
秦宴州看着小荷包,不住低声道:“妈妈……”
“多谢母亲!”秦祈年如获至宝,拿在手里先翻来覆去地看,又打开小荷包袋口往里看,嘴角越扬越高,最后笑出一排白牙,“母亲您放心,我一定怎么去就怎么回来。”
秦邵宗站在旁边,看两个小的一个劲捣鼓荷包,怎么看怎么扎眼。他轻啧了声,“得了,你俩赶紧去勘察地形。”
一大一小被赶走后,秦邵宗看向黛黎,“夫人。”
黛黎知晓他什么意思,慢吞吞从袖袋里拿出另一个小荷包,“这个给你。”
秦邵宗本意只是提醒,让她莫忘了他的。因为他也知晓她女红是新学的,还不熟练,但没想到她能立马掏出个小荷包来。
他将之拿过,没忍住问了一句,“真是夫人自己绣的,没寻旁人代劳?”
黛黎气不打一处来,她能顺带给他弄一个就不错了,这人竟还敢怀疑这怀疑那,她当即伸手将想夺回来,“不是我绣的,你别要。”
“这送出去的,焉有要回去之理?”秦邵宗抬起长臂,让她拿了个空。男人拿着荷包看了又看,掌中物和方才她给俩小子的料子相同,大小也一致。
不同的是兄弟俩的是素面,荷包两面都没绣任何东西,而他这个有一面绣了一朵小花。
秦邵宗一顿。
仔细看,还真是一朵小花,比他小指的指甲盖还要小,莫名有点可爱的味道。
黛黎见他盯着补丁看,赶紧说,“当初我只买了两张平安符,这个里面没装东西。”
秦邵宗“嗯”地应了声,并不在意,他还在看荷包。
黛黎瞅了眼他面色,试探着说:“夫君,你先前既然说要上阵,那帮我照看着点州州。他到底是第一回 上战场,没什么经验。”
他才看得过来,语气不明道,“所以夫人这是在贿赂我?”
黛黎没说话。
他哼了声,“秦宴州也是我儿,夫人无需忧心。”
晚上有行动,白日众人都在补觉。待夜幕降临,时间又缓缓走到亥时,以秦邵宗为首的兵卒启程前往春苗山。
此行出动两百人,剩余一百人看护大本营。
春苗山离村庄不算太远,不过考虑到上山用不着马匹,且夜间行马有一定几率惊动山上的贼寇,因此秦邵宗等人全舍了马匹,步行前往。
夜色浓郁,一轮明月高悬于空,盈盈地洒着光辉。
行过最初一段,靠近春苗山时,领了守后山小道任务的丰锋率先带人离队。
又行过一段后,东西两个方向需要分道了。
负责东面的是白剑屏,他看向秦邵宗,等待命令。
虽说先前君侯命他负责东面,让老魏负责西方,但那是在君侯本人未到的情况,如今……
而等待命令的不止白剑屏,还有魏青。
秦邵宗淡淡道:“我今晚在东面。”
魏青会意,对着上峰拱手罢,继续领人往前。
如今才子时正,还未到约定时间,众人只悄无声息登了一小段山,而后寻到斥候先前探查到的掩护地暂时歇脚。
秦邵宗席地而坐,他旁边是秦宴州。
在这蓄势待发的夜,秦邵宗似闲聊般地说起:“你与夫人签的协议,我已看过。”
青年转头,眼瞳乌黑平静。
“所谓万事开头难,倘若第一回 能顺利过关,后面一切皆好说。”秦邵宗突然说:“秦二,今晚你待在原地等候如何?”
秦宴州愣住。
协议里,他不能有分毫受伤。如果只是来,但待在山下不上前,确实百分百不会负伤。
这是钻了协议的空子。
青年沉默了片刻,最后摇摇头,他的眼瞳在月夜下晶莹如宝石,“不了,我要随您上山。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秦邵宗轻笑了声,“你小子倒是挺坚定。”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到了寅时,又从寅初缓缓走到寅末。
秦邵宗抬头看天,见差不多了,吹响鸟哨。
“哔——”
四周草丛闻风而动,窸窸窣窣,那声音一路往上,一直摸到半山腰以木桩木刺围成的栅栏处。
在栅栏往后的两丈多外,有两道身影正抱臂打盹。
秦宴州拿起一把长弓,和白剑屏一同搭箭挽弓,瞄准目标。
二人几乎同时松手。
“嗖嗖”地两道破风之声掠过,两箭同中心脏,鲜红飙出两道,相继溅在生满草叶的土地上。
栅栏前的一个北地兵见状率先举刀就劈,呯地将木桩砍成几段,后面的北地军如潮水涌入。
连过两道关卡后,沉睡的山贼终是反应过来了。
锣鼓声铛铛作响,响彻山头。
先前还晕着暗色的山腰好似瞬间招来了火龙,火亮的长龙迅速攀着圈地,围着一个小圈,将这一片天地映得亮如白昼。
“有敌袭!快起来,有敌袭!”有人声音高亢。
“快,将所有人叫起来。”
“该死的,难道又是官寺的人来了?上回才吃了亏,怎的这般快就不长记性?”
喧闹中,东方缓缓升腾起鱼肚的亮白,夜色正逐渐褪去。
贼窝里乱成一团,有山贼连衣裳也未穿整齐,袒胸露乳地提刀而出,出来见人就砍。
秦宴州身着黑袍,手持弯刀,和几个北地兵一同攻向一座源源不断从来山贼的房舍。
铁刃相击,彼此磨着滑动,响起令人鸡皮疙瘩林立的咯吱声。
青年弯刀游走如龙,所过之处刀面皆抹出一抹血红。他挥刀动作不停,那抹鲜红隐约间晃出残影,逐明的光亮落在他的俊美冰冷的眉眼上,端有几分玉面修罗的冷酷。
“咕噜噜……”
重物不断滚落,每一回落地声,便有人的表情永远定格。
鲜红悄然汇聚,有些渗进土里,将泥泡松;有些则落到了草木的根系处,在无人注意时悄然被吸收。
“不好,东西两面都有人,西面也不能走。”
“不对劲,此番官寺来的人怎和上回不同?”
白剑屏咧嘴笑,“你爹能和兖州那些软脚虾一样吗?!”
王虎没料到只是一宿罢了,昔日辉煌竟通通被击碎。他拿着拿着长弓,藏在高处乔木堆里看着一个接一个倒下的同伴,目眦欲裂,“你们该死!”
对方夜袭,于东西两面同时进攻,数量与他们相差无几,但较他们勇猛数倍。
“得拉一个垫背的。”王虎拉弓,率先将长弓对准了下方一个黑袍青年。
但停顿片刻后,他主动移开了箭头。
此人身手敏捷得很,这机会罕见的一箭中不中还不好说。
他瞄准了另一人。
手指松开,长箭嗖地放飞。
秦宴州有一瞬感受到了一股凛冽的杀意,但转瞬以后,杀意遁走无形。
他反手解决一人,忽见一支长箭从不远处飞奔而来,直指他两步开外的一个北地兵。而此刻对方正以一敌二,对抗着两个山贼。
秦宴州的眼瞳猝地收紧,另一边有个山贼见他分神,提刀就往这边砍。
这一刻,秦宴州脑中闪过很多东西。
他想起这个士卒的名字,对方叫荀禾,嗜酒,是个很爽朗的汉子。昨天荀禾才和莫延云说等这一战以后,他要把攒的军功换成银钱回家给妻儿买新衣裳。
他也想到了那份协议,和母亲担忧的眼……
纷繁的东西迅速掠过,仅是一瞬他已有了决定。
青年迅速上前,以弯刀挑飞那支夺命的长箭,而后迅速回刀反挡。但因着方才多出来的动作,山贼的刀更快些,刀尖已压到了秦宴州的手臂上。
衣袍被划开,他手臂处感受到了一丝疼痛。
第150章 父子课堂
青年眸光一凛, 反握横于臂上的弯刀正要用力,却听一道破风之声飞来,带出鲜红喷薄。
先前那咧着嘴、因偷袭成功满脸得意的山贼眼睛骤然大睁, 僵硬低头,不可置信地看向自胸膛穿出的箭首。
而不远处, 秦邵宗放出一箭后,面无表情地再次挽弓,第二箭瞄准了藏于高处草木里的王虎。
王虎方才放了一箭,此刻小半个身子露在外。他见一箭不成, 忙躲入茂密的草丛中。
搭箭拉弓一气呵成, 男人骨节粗大的长指松开了虎筋弦。
又一支箭矢流星似的飞出。
这一箭比方才所携的力道还要大,初入草丛时如镰刀掠过, 割下一把翠绿的残叶后猛地扎入其中,扎出一声惨叫来。
秦宴州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伟岸男人, 没说什么,转身帮身后以一敌二的荀禾。
两个山贼相继倒下。
荀禾不是不知晓方才的凶险, 但刚刚他是真没办法腾出手来, 险象环生后,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忙向秦宴州道谢,“多谢二公子救我于水火之中。”
秦宴州只稍稍颔首, 同样没说什么, 他黑睫虚虚一压,目光落在自己的右臂上。
今日前来剿匪,所有人的穿着都和疏松的平日不同,包括他和秦祈年在内,都穿了玄甲。只不过为了便于登山和徒步追敌, 并非从头裹到脚的重甲上阵。
玄甲即黑铁甲,它的防御性优于布甲和皮甲,但因着其中加了铁,它较之后两者要沉重许多。
秦宴州和其他北地军一样,玄甲只有上半身,外加一片防护裆部的裈甲。而上身除了护住胸腔等要害部位的胸甲之外,唯有防护上臂的掩膊。
掩膊堪堪到上臂中,底下是秦宴州的黑袍。而此刻,他手肘侧的黑袍开了约莫一指长的破口。
深色的衣袍遮掩了一切,看不出流血与否。
青年颓然地放下手,好半晌才提刀继续上前。几丈外的秦邵宗将他的神情收于眼底。
东西两面一同夹击,山贼如同被驱赶的羊,只能从后方小径遁走。而北地军初步汇合以后,攻势更猛。
秦祈年看见秦宴州,乐颠颠上前,“二兄,你拿了多少个贼首?”
秦宴州说不记得了。
“这么要紧之事,如何能不记得呢?”秦祈年皱眉,又见对方打量他,似在寻些什么,便笑着拍拍胸膛,“我没受伤,母亲给我的平安符好使得很。”
当然,另一个原因是这回他忧心不慎破了皮,回去得埋头读书写字,因此特别仔细。
“你这边如何?”少年问。
秦宴州随意甩了甩刀上的血,“还行。”
贼窝里有的不仅是山贼,还有一些从别处拐来的女郎,既有年轻的,也有年老专门负责做饭的。
先前打斗声初起时,女郎们就有耳闻,但无人敢出来,如今战局基本落幕,逐渐有人探头探脑。
待见了一地的山贼尸首后,有人喜极而泣,有人麻木茫然,直到不知何人喊了声“好像是官寺来剿匪”后,女郎们才沸腾起来,一窝蜂地往外跑。
秦邵宗点了魏青,让他领几个兵卒暂且安顿好这些女郎,他则带其余人继续追击余寇。
秦氏兄弟随秦邵宗一并走。
他们追了一段,突然听前方传来杀杀声。
“呦,看来丰叔他们行动了。”秦祈年摩拳擦掌,又对秦邵宗说:“父亲,我们赶紧过去吧,前后夹击,打他们个落花流水!”
秦邵宗:“秦三,你和白剑屏且先领人速去。我和秦二稍后就来。”
被点名的几人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办,一队人呼啦啦地往前追敌。很快,这条通往后山的小径上只剩下秦邵宗和秦宴州。
杀气腾腾的队伍离开后,先前被惊飞的鸟雀重新落回树梢上,歪着脑袋打量余下的、并肩同行的父子。
秦邵宗走在青年的右侧,稍低头就能看见他破了口子的衣袖,“方才伤着了?严重否?”
秦宴州僵住,只摇头,没有说话。他头顶似笼了一层厚重的乌云,周身情绪比先前低落许多。
“秦二,撇开协议不谈,此番过后你还想上阵否?”秦邵宗又问。
“想的。”秦宴州没有犹豫。他扯了扯嘴角,似想说其他,但最后只露出个苦涩又无奈的笑。
协议撇不开,母亲如此敏锐,待他回去后她必定会知晓一切,所以光想又有何用呢。
他已不能……
“想就行。我看你小子完全是轻伤,既然如此,偷偷把衣袖这破口缝好,而后可佯装无事发生。”秦邵宗笑道。
秦宴州惊愕得在原地站定。
“作甚这般惊讶,难道我说的不可行吗?夫人她虽疼爱你,但你已成人,儿大避母,她必不可能命你脱光让她检查。到时候她问起,你一口咬定自己没受伤即可。”秦邵宗嘴角弧度加深。
秦宴州眼睛微微睁大,“可是……”
“今日教你一课,智者随机应变,愚者墨守成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秦邵宗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绣了小花的荷包。
他没有再看身旁青年,目光落在荷包上,“你想建功立业,目的除了施展自己的抱负,我想亦有不少夫人的原因。而她不想你冒险上阵是拳拳慈母心,完全可以理解,毕竟失而复得远比一直在侧更显珍贵;但你小子真的甘心一辈子碌碌无为,无法报母恩吗?”
秦宴州不自觉抿紧了唇。
秦邵宗没听到应答,也不催促。
男人带着厚茧的长指抚过荷包上的小花,其内没有平安符,却并非扁扁的空无一物,而是鼓起明显的弧度。
手指捏开荷包袋口,隐约可见里面装着一枚小玉,形状狭长,好像是一枚笔枕。
“我话已至此,剩余的你自行考虑。”秦邵宗猝地大掌收紧,将小荷包牢牢收于手中。
不知想起什么,他后面笑着又添了一句,“倘若你愿意按我说的做,就寻一信得过的女郎,让她速速帮你把外袍缝好。”
话毕,秦邵宗不再悠哉悠哉地走,提了些速度追前面的大部队。
秦宴州跟上。
“啊切!”黛黎突然打了个喷嚏。
念夏紧张道:“夫人,奴给您添件衣吧,有道春捂秋冻,您莫要着凉了。”
黛黎揉了揉鼻子,“我不觉得冷。”
但念夏还是回拿了件衣裳。
黛黎看向春苗山的方向,喃喃道:“现在都已经卯时末了,那边应该到后半程了吧,希望一切顺利。”
不知是否黛黎的错觉,她好像听到了兵戈交错的铛铛声。她正要凝神静听,此时却见一人从院外匆忙跑进来。
“主母,村尾遭到了贼寇袭击,请您与施小娘子待在一起,莫要四处走动。”来的是胡豹。
黛黎非常惊愕,“山贼袭击村尾?可村尾与春苗山在两个相对的方向,并不临近,那些山贼又怎么会……”
她突然卡顿,想起小半月前的袭击。
那场夜袭以后,“山贼”再未出现。如今看来对方并非遁走,而是藏起来伺机而动。
而秦邵宗领人剿匪,正是那个“机”。
震惊过后她很快镇定下来,“无事。我听闻上回夜袭的最初不过百人,后来过半被你们斩于刀下。如果此番来的是同一批,那么他们多半只余五十人不到。而我方有百人之多,人数上占优势。不过对方这次来袭,目的应该与先前一样。胡豹,朝廷那些人得安顿好,不能再让他们被杀掉了。”
胡豹郑重道,“请主母放心,我等必不让那些宵小得逞。”
黛黎笑了笑,“辛苦了。”
胡豹离开后,施溶月和她的贴身女婢很快来到黛黎住的院子里,集中待着。
而那时黛黎正在和院子的主人说话。她和秦邵宗住在村长家,此刻和她交谈的正是老村长的儿媳。
“……对,这附近只有一窝山匪,说起来还是前年才有的咧。那些个山匪起初只有十来人,听闻好像是哪儿来的逃犯,逃到春苗山落草。他们时常打劫路过商贾,后来这里有山贼的消息传了出去,不知怎的,越来越多人在这里落草为寇。”村妇如此说。
黛黎若有所思,“只有一窝山匪,所以来的果然是他们。”
村妇听不懂“他们”是指何人,她忧心不已,“贵人,这东边有贼寇,西边亦有。顾头难顾尾的,会不会……”
万一抵挡不住,真叫山贼入了村,首当其冲一定是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村民。
黛黎抬头看了眼天色。
卯时末,距离寅时末才堪堪过了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两个小时。
对于彻底拔除贼窝而言,时间尚早。
黛黎按了按眉心。
方才她在胡豹面前很镇定,但唯有黛黎自己才知晓,她始终有些担忧。
她刚刚所说的“无事”,都建立在她猜测对方只有五十人的基础上。如果对面不止五十多人……
黛黎看向村妇,问:“你这里有鼓吗?”
春苗山上。
在大型战争里,战败的一方如果及时投降,大概率不会掉脑袋。
代表人力资源的俘虏无疑是宝贵财富。就如去年的兖州一战,战败的兖州军经秦邵宗重新编排后,全部化作了耕地的劳动力。
不过此番是例外。
山贼作恶多端是其一,秦邵宗抱了某些心思是其二,总之他没下令留活口。
待父子二人来到时,这场单方面碾压的小战役已结束得差不多了。
山贼的尸首横七竖八地躺着,血流自他们的断颈或胸膛处源源不断流出,在地上聚成小水泊似的浅坑,又被后来者一脚踩得溅向四周。
白剑屏见秦邵宗来,汇报道:“君侯,贼寇已尽数诛灭,企图逃下山的贼人共计五十二人。”
“五十二啊,再加山上那些个尸首,这个贼窝得有百人了吧。”秦祈年啧啧两声,“没想到还是个大贼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