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了雪的细枝微震,雪沫簌簌地掉下来。
来者绝不止一骑。
秦祈年好奇地回头,隔着一段距离,他看见身着黑袍的魁梧男人策马而来。
马蹄踏雪,风驰电掣,对方气势磅礴,衣袂被风翻出凌厉的弧度。
冬日寒凉,若是起了风,那就更冷了。但少年体热,秦祈年从今早起床到现在从未觉得冷,除了这一刻——
一阵凉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吹得秦祈年背后凉飕飕的。
尤其是对上那双狭长的眼后,不知是否错觉,秦祈年好似看到了翻滚的火焰,和天上紫光乱窜的雷霆。
秦祈年头皮微微发麻,莫名其妙就寒毛战栗不止。他立马站到旁边,将路让出来,还示意自己的侍从也靠边站,别挡着路。
一切妥当后,秦祈年眼观鼻鼻观心,等待着父亲彻底路过。
但是赤蛟却停在了他面前。
“秦三。”沉沉的两个字砸下。
这不妙的语气令少年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但他脑子快速思索了一圈。
不对啊,他在怕什么,他又没有做坏事!
这么一想,秦祈年瞬间站直了,甚至还主动和秦邵宗搭话:“父亲,我昨夜听闻狼嚎四起,这附近必定有狼群,您是要去猎狼吗?”
秦邵宗冷笑,“有你在,你爹我一根毛都猎不到。”
跟在秦邵宗身后的丰锋不断给秦祈年递眼色,示意他看那个拿着锣的卫兵。
但此刻的秦祈年看不到其他,他正震惊于父亲的话,并毫不犹豫道,“怎么会呢?儿子猎的是兔子,不和您抢的。”
丰锋嘴角抽了抽。
秦邵宗面色又黑了一个度。
这小子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着实是怒火攻心,秦邵宗手里的马鞭对着面前的少年抽过去,“混账东西!”
秦祈年下意识躲避,不过还是被鞭尾扫到了手臂。他皮糙肉厚,挨打都挨惯了,这会儿比起疼,更多是委屈,“我又不猎猛兽,父亲您作甚打我?”
“谁让你到处敲锣打鼓的?你拿个破锣到处铛铛铛,猛兽闻声而逃,旁人还猎不猎了?”秦邵宗咬牙切齿。
秦祈年噎住,后知后觉是锣出了问题。
“我是因为……”
“镲镲——”
这时不远处的镲又开始响了,这边响完,还有唢呐在吹。
秦邵宗听得头疼,点了丰锋的名字,“丰锋,你去把那破镲和破唢呐通通给我收了。”
丰锋领命,领着人迅速钻进林子里。
待丰锋离开后,秦邵宗重新看向小儿子,“你方才说什么?”
秦祈年咽了口吐沫,“父亲,我敲锣是事出有因。我和秦宴州还有茸茸他们在比赛,比谁猎到的兔子、和找到的兔子洞多。敲锣是传讯用的,方便告知对方进度。”
“镲镲——”
不远处的镲还在响。
秦邵宗额上的青筋又跳了两下。
不用多问,他已猜到这主意是哪个小兔崽子出的。
不,可能不是小兔崽子,是坏狐狸。
“父亲,我不继续敲锣了,我能走了不?”秦祈年还惦记着比赛。
锣被没收了,但不代表比赛就此结束。
他得抓紧时间。
“滚吧,再给你爹到处搞事,你看我收不收拾你。”秦邵宗让人收了秦祈年的锣,领着人继续往里走。
但走过很长一段,那刺耳的“镲镲”声始终在萦绕在耳旁,听得秦邵宗火冒三丈。
这声音一直响,别说虎熊等猛兽了,就连大一点的食草动物,比如鹿之类的全部不见踪影。
“丰锋今日没用早膳不成?乔望飞,你也领人过去。”
丰锋不知晓他上峰已对他生了嫌弃,若是知道,必然郁闷至极。
不是他不给力,是他真真逮不住人。
也不知怎的,对方好像知晓他要来抓人,敲一会儿停一会儿,遛得飞快。等遛得差不多了,又是“镲镲”两声,和挑衅无二。
丰锋郁闷得几近吐血,一度怀疑对方是否耍他玩儿。
不过找不到拿镲,倒也并非完全没收获。他找到了唢呐的声源,只是这持有者令他惊讶无比。
“施小娘子?”
施溶月那时刚好抓着一只小白兔,她闻声回头。她是见过丰锋的,也知晓对方时任玄骁骑屯长。
但是,她不记得她和对方有交集。
此时的施溶月还未太在意,甚至只对丰锋略微颔首后,就和身旁人说:“吹吧。”
丰锋:“……”
“别别别!”丰锋忙阻止,但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唢呐“叭叭”地响。
大燕王朝民间的婚丧嫁娶,以及节日庆典等仪式的伴奏,基本都会用到唢呐。如今唢呐一响,丰锋感觉自己的魂儿也一并被送走了。
那边“叭叭”得起劲,丰锋生无可恋地抹了把脸。
“丰屯长,你寻我所为何事?”施溶月问。
丰锋翻身下马,他没有立马回答施溶月的问题,而是一言不发地走向那士兵。一把将他手上的唢呐拿过后,丰锋忍不住对着士卒的屁股踹了一脚,“耳朵白长了是吧?一边去。”
施溶月见状皱眉,“丰屯长,你这是何意?”
“君侯有令,猎场内不得使用乐器。”丰锋轻咳了声,解释道:“乐器一响,猛兽都被惊跑了,狩猎难以展开,还望施小娘子见谅。”
施溶月抿了抿唇。
二舅舅下的令,那确实没办法。
“施小娘子,我得去寻持镲者,先行告辞。”丰锋朝她拱手。
施溶月对他福身回礼,在低眸间不知想到了什么,待对方上马后,小姑娘也爬上马背,跟在丰锋后面。
丰锋回头看了眼,没多说什么。
“镲镲”声还在响。
乔望飞和丰锋循声左右夹击,终于逮住了最后一个声源。
“秦小郎君,猎场不得使用乐器,请将镲交给我们。”丰锋如临大敌。
方才走来这一路,脑子灵活如丰锋,他已自行摸索出了些蛛丝马迹。
往常君侯猎虎,何曾如此低调过?且先前他分明看见君侯用的是糗粮,迅速又随意,怎么瞧都像赶时间。
如今又出了猎场鸣乐一事,这为首之人竟是秦小郎君和三公子。
不对劲!
难道秦小郎君在暗地里……
但让丰锋和乔望飞都意外的是,被拦下来的青年不仅乖乖给出镲,还把周围的随行侍从一并上交。
无比配合,看着是清晰认识到错误。
冰冰凉凉的镲拿在手中,丰锋恍惚一瞬,总觉不太真实。不过任务完成是好事,他对秦宴州拱手,“事已了,我等先回去复命。”
丰锋和乔望飞带着人离开。
施溶月旁观了一路,心里亦颇为奇怪,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她下马上前,“秦小郎君,我的唢呐也被收了。要不接下来比赛就不用乐器了吧,只是单纯计数。”
秦宴州看着丰锋等人渐远的背影,微不可见地笑了下,“不,还要用。”
施溶月愣住,“还用?可是乐器被收走了,且二舅舅也不让用。”
秦宴州却说:“你可以不用,但我还会用。”
施溶月眉心微动:“秦小郎君,其实是不是……”
她哽了一下,后面的话变成了,“那、那我跟你一起用吧。”
秦宴州看着仅及他嘴唇高的小女郎,她此刻微抬着头看他,浅棕色的眸子像藏在玻璃里的柚子金平糖。
青年摇头,“你分明已察觉,又何必与我一同犯险?”
施溶月确实察觉了,方才她跟着丰锋过来,自个也琢磨了一路。怪异的感觉在秦宴州说“还要用”时达到了巅峰。
他是故意而为之。
“当时约好了的。”施溶月笑道:“而且法不责众嘛。”
秦宴州:“……两个人,不算众。”
“我听闻二舅舅从未对小娘子动过手,且我阿娘肯定会帮着我,秦小郎君你不必担心。”施溶月脸上的酒窝更深。
秦宴州沉思片刻,“你先跟着我。”
秦宴州这方的随从尽除,而跟着施溶月的,则是秦红英从南羽施家带来的人。
严格来讲,是施溶月自己的人。
他们骑马走过一段,秦宴州在一棵歪脖子树前勒停马匹,他左右看看,最后选定一处开挖,没多久,雪堆里被刨出了一副新的锣和镲。
施溶月:“!”
“君侯,镲和唢呐都收回来了。”丰锋带着东西归来,汇报道:“镲是秦小郎君在用,唢呐是施小娘子命人吹的。”
秦邵宗面无表情,并未有意外。
秦三那小子虽然闹腾,但绝对想不出这种损招儿。
秦邵宗:“既已解决,那就走吧。”
大虫一般不会出现在森林的外围,大半个时辰后,就当这支气势汹汹的猎虎队企图长驱直入时——
“铛铛铛!”
熟悉的锣声再次飘来。
锣响以后,还有镲声。和唱大戏似的,你方唱罢我方休。
秦邵宗勃然大怒,“不是说已尽数收缴了吗?”
丰锋和乔望飞都傻眼了。
丰锋连忙说:“君侯,当时秦小郎君唯有一个镲,属下确实将之拿走了,老乔可以作证。”
乔望飞颔首,“他所带之物寥寥无几。”
出猎讲究的是轻便,所携之物一般不会太多,一般是弓箭和刀,水囊和抓猎物的网兜。
绝不会有人背个大背囊,故而有没有藏,真的一目了然。
秦邵宗深吸一口气,“那小兔崽子定是将东西藏到旁的地方去了。你二人领人去将他看住,莫让他继续作妖。”
二人拱手领命,领着人立马循声。
秦祈年也听到了镲声和……锣声。
少年竖起耳朵再听,确实是锣声不假。
但怎么回事,不是说好秦宴州用镲,茸茸用唢呐,他敲锣吗?可如今他的锣都被父亲收了,这锣声从何而来?
不过这个疑惑仅在脑中转了一圈,就被秦祈年抛于身后。
管他为何呢,猎兔子要紧。
结果秦祈年刚斗志昂扬地走出一段,就被偶遇的丰锋拦下了。
“三公子,您消停会儿行不?”丰锋苦口婆心,“君侯今日心情似乎不明朗,您可别火上浇油了。”
“你胡说什么,我哪有不消停?”秦祈年懵了,他后知后觉怒道:“方才敲锣的不是我!”
丰锋目露狐疑,但在周围瞧了一圈,确实没有看到锣。
那是何人胆大包天?
确实不是,因为锣声再起。
“铛铛铛——”
都不是敲两回,而是连击三下。
秦祈年一口恶气吐出,“看吧,真不是我!”
丰锋面露尴尬,拱手和他道歉,“三公子对不住。我还有任务在身,便不打扰三公子雅兴了。”
说完他就领人离开,神色匆忙。
秦祈年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不对劲啊,猎兔子以声传讯一事唯有我们三人知晓,何以出现了其他的锣声?是秦宴州敲吧,肯定是他,可他为何如此行事?难道,猎兔子和找兔子洞只是个幌子……”
秦宴州带着施溶月往里走,险而又险避开过两拨人。
待第三次听到马蹄声靠近,他转头对施溶月说,“施小娘子你先留在此地,我暂不与你同行。”
这话乍一听不近人情,但施溶月却听出了意外之意,“你想独自面对他们?”
这一回来逮人,对方声势浩大,光听马蹄声和远处腾起的光影,便知来人不少。
“秦小郎君,你后面还打算继续吗?”施溶月问。
秦宴州颔首,说不明出于什么心境,他多说了一句,“这个白日至关重要。”
施溶月忽然道:“你在其他地方还有藏东西吗?若是有,能否告诉我,我……帮你。”
秦宴州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那双黑眸太深,也太静,像一汪沉静如镜的黑潭,能映出内心的所有想法。
小姑娘低头看自己的脚尖,一边用小白靴踢着面前的小雪团,一边低声说:“等他们寻到你了,必然会看牢你。但我不一样,我是小娘子,不易引人怀疑,就算真被识破,他们也不方便与我动手。秦小郎君,你救过我,我帮你是应该的。”
秦宴州目光越过她,扫过她身后几个随行的士卒。
这几个是施家的亲卫,能看出秦红英很在乎女儿的安全,给的亲卫一个个孔武有力,几人合力,纵然遇到小型狼群亦有一搏之力。
“谢过施小娘子。”
施溶月惊喜抬头,琥珀色的眼睛亮亮的,“你放心,此事我一定给你办妥当。”
黛黎待在大本营中,自秦邵宗出发后,她便时不时往外瞅一眼,可惜今日太阳未出来,难以凭金乌高度判断时间。
等第一声锣声传来,她舒心地勾嘴角,开始慢悠悠吃汤面。
锣声镲声和唢呐声响响停停,停停响响,竟然一直持续到未时正才彻底停下。
冬季昼短夜长,申时末就能完全天黑。而未时正距离申时末,不过是一个时辰多一点。
“奇怪,究竟是何人在猎场到处敲锣打鼓?”秦红英疑惑。
黛黎心情相当好,“或许是祝贺之人。”
秦红英想岔了,“随身带个锣鼓,猎到猛兽便敲打以示庆祝,倒是别出心裁。”
黛黎笑而不语。
一个时辰后,天光逐渐转淡,苍穹披上了一层单薄的黑纱。自从暮色出现后,日光被吞噬的速度愈发快了,仿佛不过转眼之间就仅剩浅浅一层。
在天上最后一缕日光将将湮灭、在大本营燃起火炬时,秦邵宗回来了。
听着一声声“君侯归”,黛黎迫不及待地迎出去。
不远处的男人骑赤马,着黑袍,背长弓,身姿英武不凡,身后簇拥着一众随从,气势如山似海。
就是,仅此而已。
别说老虎和熊这类猛兽,连狼和鹿这等次一级的猎物都没带回来。
黛黎顿时乐开了花,眼睛都笑得弯起来了。
而在黛黎看到秦邵宗时,他也看到她了。他看到她火急火燎地出来,看了他一眼后便笑靥如花。
那笑容是真的灿烂,比此刻天上已现形的明月还要来得皎洁亮眼。
秦邵宗后牙槽发紧,面色更臭。
他过往三十多年出猎无数次,大虫猎过,熊瞎子打过,狼群也射过,连预示祥瑞的白鹿也收割过。
唯独,没有空手而归过。
但没办法,路上什么也没有,大型猎物完全遇不到一只。至于小的猎物,秦邵宗不屑于拿回来。
带只兔子回来见她,还不如他也干脆别回来……
周围聚过来、本欲奉承和道贺之人面面皆是相觑,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
活久见,武安侯竟空手而归?
“君侯辛苦了。”黛黎笑着走到赤蛟前。
秦邵宗咬牙切齿,“夫人看起来好生快活。”
“那是当然,君侯能从虎口中平安回来,我比谁都高兴。猎物不猎物的,都不要紧,这回没有,那就等下回。”黛黎笑眯眯,还伸手扶了下他的缰绳。
秦邵宗翻身下马,“今日不算铩羽而归。”
黛黎疑惑,望入那双暗火汹涌的狭长眼眸,她眉心一跳。
“大虫确实未猎到,但抓到一只坏狐狸,等晚些,我必定把这只狐狸剥个四仰八叉,让夫人好好瞧瞧。”他的最后一句仿佛从牙缝里挤出。
秦长庚未在规定时间内猎到老虎,这场打赌说破天都是她赢。
单论说话, 谁不会说。黛黎故意提高了些音量说,“什么狐狸?难道君侯此行猎到了狐狸?是白狐还是赤狐, 还活着还是已经死了,您别掖着藏着,快拿出来让我看看。”
秦邵宗:“……”
此番带回了什么猎物,随行的丰锋一清二楚, 这会儿赶紧打圆场:“确实猎到了一只赤狐, 不过后来发现那只母狐狸怀了孕,君侯不忍杀它, 又将它放跑了。”
黛黎赞叹道:“君侯仁民爱物,是个遵守狩猎规则的高尚之人。”
在“遵守”这两个字上, 她特地咬重了些许。
秦邵宗真是被她气笑了,“夫人记性卓绝, 不去当账房司计真是可惜。”
“谢过君侯指教。”黛黎全当夸奖听。
锣声镲声的影响不小, 不仅秦邵宗空手回来,今日其他外出打猎的人都一无所获。
不是无人恼怒,但得知“始作俑者”是秦祈年和秦宴州以后,纷纷嘘声了。
原来是小子调皮, 行吧, 交给武安侯自己教训。
虽说今日大家都空手而归,但晚间的篝火宴会依旧如常举行。
肉食是昨日那些个少年郎猎的,昨晚晚宴吃了一部分,但未能完全吃完。折了腿的鹿和獐子被养了起来,本想当做战利品带回, 未想到竟意外成了储备粮。
篝火燃起,穿着肉的木头长矛架于火堆其上,随着肉块逐渐呈金黄色,慢慢有油沥出来。
黄油少顷后滴落,火焰如蛇噌地窜起,香气霎时更浓郁了些。
然而今晚的众人,少有将注意力放在食物上。原因无他,只要眼睛没瞎,任谁都看得出秦邵宗心情不美妙。
无形的阴云遮天蔽日,隐约还能听见雷鸣隆隆,却是一直隐而不发。
众人正襟危坐,一个个谨言慎行。
身旁男人气压阴沉,周围气氛也很怪异,但黛黎可不管那些,她吃得开怀,胃口比昨晚好多了。
吃完这串肉,她又伸手去拿冻柿子,雪白的腮帮子鼓起一点,红唇吃得油亮油亮的,像涂了一层蜜。
秦邵宗看了黛黎几回,但不知道她是没察觉,还是懒得理他,她一次都没转过头来。
秦邵宗冷呵一声,伸手拿了一串肉。
黛黎就坐在他身侧,男人抬手往前的动作她看得一清二楚,她咀嚼的动作一顿。
他刚刚拿的,好像是……鹿肉。
黛黎不由侧头,正好看见这人大口吃肉。他森白的犬牙狠狠咬进肉中,浅棕色的眼瞳紧锁着她,眼里的暗火比前面的熊熊篝火还要盛。
黛黎心里打了个突。
三下五除二,秦邵宗将一串鹿肉吃完,而后又去拿新的肉串。
这回他拿的还是鹿肉。
他依旧是看着她大口吃肉,仿佛咬着的肉是她。没两下,一大串鹿肉被他消灭了个干净。
秦邵宗再次伸手,想拿第三串。
黛黎顿时警铃大作,火速伸手按住他的手臂,“荤素搭配才是正道,君侯用的荤食已够多,不如吃些冻柿子如何?”
嘴上问着“如何”,实际黛黎强硬将他手里那串鹿肉给夺了,硬是塞了两个冻柿子过去。
鹿肉被称为“肾之果”。秦长庚这人热衷床事,一干起来没完没了,且本身又配了个强力马达。如果放任他继续吃下去,今夜怕是得通宵达旦作妖。
鹿肉被夺,秦邵宗没说什么,拿着冻柿子咬了下去。
这一口的咬痕很深,冻柿子鲜艳的内里像敞开的某种肉,看得黛黎脊骨发紧。
篝火晚宴在诡异的气氛中落下帷幕,夕食已用完,该安寝了。
黛黎眉目微动,正准备和秦邵宗说一句她要去找秦红英,忽觉手腕被扣住,紧接着一道不容抵抗的力道将她带起身。
“夫人,时候不早,我们回吧。”他紧紧盯着她。
黛黎:“……”
主帐内。
幄帐门前厚重的挂帘垂下,将内与外完全隔开。冬季的寒凉和刺骨的风,随着挂帘的落下通通不见踪影。
幄帐里的温度悄无声息地攀高。
秦邵宗解下披风,将之随便搭在衣架上,他逼近黛黎,眼中酝着沉甸甸的暗火,“夫人今日好生威风,运筹帷幄,将我玩弄于鼓掌之中。”
他气势强横,比黛黎高出一个头,纵然除了披风,此刻依然魁梧如山岳。
“秦长庚,当初你我打赌,未规定不能用技巧吧。”他进,黛黎不自觉往后退。
秦邵宗一步步上前,把人困于角落的软床边,语气不明:“这一出敲山震虎好生精妙,这是谁的主意?是夫人,还是秦宴州那小子?”
黛黎还想再退,却不料后面是软床,一个不慎被拌了脚,失了平衡倒在软床上。她本就不如他高,如今摔倒后,几乎整个人被笼在他的身影下。
她跌坐着、仰着首看他。
“若是夫人的主意,今夜我必让夫人河涸海干,若是秦宴州那小子自己想的……”
秦邵宗突然笑了下,这个笑容黛黎看不懂,不是讽刺,不是怒火,也不是懊恼,而是另外一种情绪。具体是什么,此时的她也说不清,只敏锐地察觉到是正面的。
黛黎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
无论是最初在蒋府内爬树后又觉不妥,还是后来她在太平郡的茶肆里隐隐觉得不安,都是第六感在帮她。
这一刻她莫名觉得,或许可以说实话,他可能真不会找州州麻烦。
“若是州州的主意,那你如何?”黛黎忍不住问。
“我不追究他,且会从轻发落夫人。”这人嘴上说着“从轻发落”,但实际却将手搭在腰间的兽首鞶带上,生了厚茧的长指挑开卡扣。
黛黎嘴角抽了抽。
她未说话,秦邵宗也不催促,解开鞶带以后便一个饿虎扑食,在黛黎的惊呼声中将人摁倒。
秦邵宗一手圈着她的腰,另一手大掌张开裹着她下颌,两指隔着柔软的脸颊捏开她的唇关,而后熟练地撬开探入。
那股憋了一个白日的火气终是烧了过来,他将她笼在自己的暗影里,吮着咬着她颤抖的唇,又肆无忌惮地在其内横扫,如同最严格谨慎的军巡一般,不放过每个角落。
黛黎早已习惯他的章法,如今见他来势汹汹,调起这般高,暗道了声不好,别是这宿真得通宵达旦。
她抬手按住他不知何时勾上她腰带的手,口不能言,便以指在腰带上绕两圈,再扯着收回,同时尽量侧开头。
“君侯不想知晓答案吗?”她气息已乱。
男人撑起身,竟还真忍些退开了些,他目光如炬,昏暗中的棕瞳似有亮光,“如实招来。”
“大部分是州州,我只给他查漏补缺。”黛黎迟疑着说。
秦长庚这人在她这里信用值挺好,他承诺过的都能做到,未有一次失言。他既然说不追究州州,那就是真不追究。
这话方落,不知是否她的错觉,她好像看到了他又笑了一下,还是方才那种笑容。
还不等黛黎仔细琢磨,原先缠着她手指的腰带被解开、利落抽离,待整条脱离外裳后,又缠在她的双腕上。
“夫人这腰带好生别致,借我一用。”
黛黎正欲挣扎,他的声音在此时骤然变得严厉肃穆,“罪妇黛黎,犯戏弄丈夫之罪,现本官判处其受鞭笞三百下,剥除狐狸皮一宿,以儆效尤。”
黛黎:“……”
黛黎大为震惊,正欲反驳,又被堵住了口。
时间流逝,天上的圆月逐渐西斜。
北地的寒风刮得呼啦啦地响,夜里一双双幽绿的小灯盏闪烁着冷锐的光,四周有狼嚎呼喊,掩盖了许多动静。
夜已深,但仍有人未酣睡。
偌大的幄帐中,门帘已垂下,相对位置的两侧窗帘卷起少许,便于空气对流透气。
帐中热火朝天,酣战正浓。
黛黎趴在软床上,双手死死抓着下方的锦被,红唇紧咬,努力抑制喉管里的声音。
帐内的温度比外面高得多,她鬓间、脖颈间和身上都出一层薄汗,雪白的肌肤被蒸出了浅浅的粉调,仿佛刚从温泉里捞上来。
他兴致盎然,津津有味,用那条湘妃色的腰带丈量过许多地方。
“休、休息片刻……”黛黎刚过一轮,双目无神。
“三百鞭笞还未过半,岂能休息?”他不仅不听,还顺带将此时直接系在女人腰上的腰带收回,重新绑在她双腕上。
黛黎气笑了,“未过半?你睁眼说瞎话,我不服,让你上峰来和我说话。”
他恶劣地笑着,也恶劣地动着,“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黛黎:“……”
“秦长庚你不要脸。”黛黎蹬腿。
他青筋勃发的大掌伸过,五指张开,紧紧扣住那截大白腿,指缝间淌出些白生生的嫩肉来,“竟然辱骂朝廷命官,罚你重头开始。”
黛黎:“……”
“不过本官仁厚,可给你一个赦免的机会。”他退开了少许,维持着半退不退的状态将黛黎翻了过来,令她面朝上。
他盯着她的眼睛,意有所指,“若是夫人现今让我停下,我必定听令行事。”
黛黎听懂他的言外之意。
他和她打赌,输家得答应赢家一件事,这人分明是想她将“彩头”用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上。
黛黎撇开头,“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秦邵宗皮笑肉不笑,“不但不答应,竟还敢作诗讽刺本官,该罚,三百鞭翻倍,罚你吃六百。”
“秦长庚,我求你要点脸吧……”
冬季的夜漫漫长,秦邵宗吃下的两大串鹿肉,在这一夜皆化成了柴火干草,将锅里的狐狸炖得七荤八素。
一晚上醒醒睡睡,第二日黛黎毫不意外地起晚了。
她一觉醒来,察觉营地里似乎少了不少人,一问才知原来有人早上出猎了。而这些人里,既有秦邵宗,也有秦宴州和秦祈年。
经过一晚上的修养,原先被吓跑的猎物有一部分回来了。
昨夜秦邵宗是碰不上猎物,没有出手的机会,今早倒是遇上了。
他们发现了一只大狍子。
“秦三,你去抓狍子。”秦邵宗道。
昨天猎兔子猎着猎着,秦祈年被旁的事吸引了心神,以致于输了比赛。少年憋着一股劲儿没地使,如今听了父亲的话,带着两人一头钻入林中。
除了狍子,方才路上还遇到了鹿,秦邵宗同样分派了任务出去。此时跟在他身旁的人一个巴掌数得过来,而这寥寥几人中,包括了秦宴州。
青年驱马上前,行到秦邵宗旁边时下马。他对秦邵宗拱手,“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们不过奉我之命行事,源头在我,我可以自行承担后果,还请武安侯将他们放了,也莫要为难施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