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雄先是一愣,随即连连追问,“什么将人还你?谁啊,你说的是何人?你快和我说个名字,我保证逮也把人逮到你跟前!”
秦邵宗却忽然转身往外走。
南宫雄拔腿追出去,“秦长庚你别走,和我说明白你要找谁?唉唉,你用过晚膳没?要不在我府上吃,咱们把酒当歌,再仔细聊聊白日城。”
秦邵宗不语,只脚步加快,片刻就离了府。
赤蛟在门前踱步,见主人出来打了个响鼻。
秦邵宗翻身上马,但还不等他扬鞭,马匹的缰绳被另一只手拿住,正是追出来的南宫雄。
“秦长庚,你把话说明白,什么叫做把人还来,白日城送我?”南宫雄心痒得不行。
秦邵宗忽然笑道:“这不是看你想城池想得抓心挠肺,所以和你开个玩笑么。”
南宫雄怔住,顿时破口大骂,“秦长庚你个瘪犊子,竟拿我寻开心!你知不知晓什么叫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知晓啊,所以这不是加了个前提条件嘛。”秦邵宗拨开他拿缰绳的手,“为这点小事生什么气,得了,你回去用膳吧,我也回府了。”
南宫雄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
这厮耍了人后居然还怪他生气,有没天理了?秦长庚这家伙这般张狂,等着吧,他迟早有天要挨收拾!
秦邵宗扬鞭策马,赤蛟载着他迅速跑远。在离开南宫的府邸后,他面上方才挂着的轻松和无所谓,如同苍穹上的最后一点天光,被阴霾彻底吞噬。
看着不像青州所为,那究竟是何人?
秦宅, 书房里。
“君侯,查到了,‘金逢玉’的掌柜姓赵, 此人祖籍司州桂羊,现居城东的青巷, 是十年前来到白日城营生的。据邻里邻舍说,十日前赵商贾的妻室携幼子回娘家省亲,至今还未归。”
书房内,已得知黛黎失踪一事的众武将齐齐嘶地抽了口气。
“十年前?”
“妻室先走, 他后至, 这是人去楼空啊!”
“这究竟是何方妖孽作祟?难不成是兖州的残余部队想为范天石那厮复仇?”
“不可能,寻女眷报复并非大丈夫所为, 且伺候黛夫人的两个女婢还活着,唯有黛夫人不知所踪。若要复仇, 一刀下去岂不省事,何需带走她?”
“会不会是青州?”
秦邵宗这时说:“我先前试探过南宫雄, 他的反应看着像不知情。”
众人沉默。
他们从不质疑君侯看人的准头。昔年君侯彻底接手北地军后, 有一个算一个,被他逮出来的暗桩从未误伤过。
“君侯,调查城门守卫的弟兄回来了。”听了汇总的白剑屏阔步入内:“未时初,东南西北的四城门之中, 唯有西城门没有驴车出城。”
乔望飞眉心一跳, “只排除一个,还剩东南北三个方向,太广了,这条消息用处不大啊!”
丰锋转头看向一旁的羊皮地图,摸了摸下巴, “也不一定。白日城东连白日关,再往东就是先前被咱们拿下的七江郡。南边是赤角峰,从南城门出去的,必定要去紧挨着赤角峰西南侧的露川郡,毕竟白日城南边仅有此地有人烟。再过来就是北边,白日城北临津水,有渡口,乘船可去东西两方。”
“私以为,往北走去津水的可能性最大,其次是往南,再往东。毕竟东边已是君侯的地盘。”丰锋最后做了总结。
莫延云想起一件往事,“上回黛夫人是乘船去了太平郡,这回会不会也是行的水路?虽说有小人作祟,但到底殊路同归,单论方便,水路比陆路要便利得多,且不易被拦截。”
乔望飞迟疑道,“你说的不无道理,但如果对方想来一出反其道而行之呢?他们会不会猜到我们所想,最后故意朝东边走。”
这话一出,房中顿时静了下来。
“那个赵商贾是十年前来的此地,这暗桩埋得够深,焉知其他地方没有暗桩?”乔望飞低声道。
又有一批卫兵来报。
“君侯,郡中传舍尽数盘查过,今日无身份不明的女郎入住。”
“君侯,城东那个茶宛的东家确实和赵商贾认识,但对方声称也仅是认识罢了,并无多深厚的交情。他说半个月前的某日赵商贾主动上门,提出要为他的茶宛做宣传,这等送上门的好处,茶苑东家自然没拒绝。当时东家问赵商贾有何条件,后者只说到时再告诉他,但直到今日都未有下文。”
“君侯,那个卖甜瓜的老翁寻着了,对方说午时正突然来了一个肤黑,且面容普通的男人,对方将他所有的甜瓜全部买下,老翁遂提前收摊归家。”
“午时正?”
胡豹喃喃道:“那会儿夫人的车驾还未到‘金逢玉’,算起来是刚刚路过那个老翁的甜瓜摊。”
刚才的侍卫继续禀报道:“属下走访了城中其他兜售甜瓜的瓜商,有人说女郎将他的甜瓜尽数买下,也有人说买瓜的是个男人,说法不一,众说纷纭,不过有一点是相同的。这些瓜商都说买家要求他们送货上门。”
“送货上门?那岂不是有地址了?那宅子的主人是何人?乔望飞忙问。
侍卫看向长案后的秦邵宗,语气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君侯,那宅子是座空宅。半年前已挂牌出售,如今还无主,瓜商之所以得进,是因有人许了房牙好处,从他那里暂借了钥匙开了门。而那个贿赂房牙之人,前些日离了白日城。”
书房内又是一静,众人愁眉不展。
宅子是借用的,人已经跑了。
线索又断了。
莫延云不解,“他们的目标不是黛夫人吗?为何要费那么大的劲儿收全城的甜瓜?”
“时间。”秦邵宗手里拿着一个虎形笔枕,长指轻轻摩挲着虎背,“他们想模糊胡豹的时间认知。”
胡豹一直守在楼梯口,看不到外面的天色。而凭他对卖瓜老翁的位置的最初认知,自觉这一趟最多去半个时辰。
兵卒迟迟未归,胡豹只会想是自己判断岔了。因为除了甜瓜老翁以外,再走过些路也不是买不到甜瓜。
在白日城被攻占、且已完成了军防替换以后,胡豹的潜意识里更相信城中太平无事发生。
胡豹惭愧地低下头:“君侯,属下办事不力,请您责罚。”
秦邵宗没说话。
他已顾不上责罚不责罚,当务之急是找到她……
“他们劫了她,必定会安排马车,从此地到露川郡,若乘马车需行两日一夜。”秦邵宗点了人,“乔望飞,你带一队人即刻启程南下前往露川郡,检查沿途碰到的所有车队。到了露川郡后,派人守四方城门,严查后面所有进城的车驾。”
露川郡属于兖州,如今范天石已伏诛,他的手可以直接伸过去。
乔望飞拱手领命,“唯!”
秦邵宗看向丰锋,“丰锋,你领人经白日关去七江郡,乔望飞如何,你就如何。”
顿了顿,秦邵宗想起一事,“我记得七江郡往西有有处破庙,那处也别漏了。”
丰锋领命。
秦邵宗又点了莫延云,让他领兵去西边。
是的,依旧往西边寻人,哪怕西城门在未时初没有驴车通行,也不会漏了这一块。
莫延云得令,与其他二人一同离开。
处理了东南西这三个方向后,秦邵宗点了剩下两个玄骁骑屯长:“白剑屏、魏青,你们分别带一队人前往津水,白剑屏往西,魏青顺河往东。每到一处渡口皆留一批人,让这批士卒检查该渡口的货物,同时留心与夫人身形相似的女郎。江上也不可放过,随机截停船只,不愿接受检查者,直接逮了。”
两人领命离开。
书房内剩下秦邵宗,胡豹,还有纳兰治。
纳兰治这时开口:“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换走黛夫人,耗费的人力物力非一般的多。主公,幕后者有能力布下此局,其势力非同小可。若非青州,也非兖州所为,某心里倒有一个猜测。”
秦邵宗:“无功但说无妨。”
纳兰治正色:“主公,先前神迹与童谣一事,参与在其中的或许不止兖州,您试想最初我们为何南下。”
秦邵宗稍愣。
神迹一事有蹊跷,这点他从始至终都知晓。何人得益,便最有可能是幕后者,而神迹和童谣发生于战前,他自然觉得与范天石脱不开关系,是兖州所为。
随着范天石身死,在他这里此事已了。但现在,纳兰治的话引出了另一种可能。
秦邵宗敛眸,指尖在案几上快速点了点,思绪迅速往回拉。
如同倒带一样,先是忽然冒出的神迹童谣,接着是破裂的三方会晤,再是他领兵抵达过云郡,最后是收到南宫雄的邀请函。
当时信上说,兖州和青州结盟共伐青莲教前夕,因兖州武将身死一事,联盟摇摇欲坠……
秦邵宗眼瞳收紧,“青莲教?”
纳兰治颔首,他神色凝重说:“这正是某的猜测。最初兖青两州结盟,后来他们的结盟摇摇欲坠,主公您挥军南下与青州结盟。在您加入后,局势变成了二对一,兖州被孤立,尤其您后面还射杀了他的嫡长子,范兖州并非无倒戈之可能。”
顿了顿,纳兰治最后提醒道:“主公您可别忘了,那范兖州与青莲教的关系本就暧昧。”
最后一句并非虚言。
秦邵宗成为秦氏的继承人后,他立马着手培养内应,至今已有十几年。这批人后来分散于各州,成为他的耳目。
这些耳目曾传回过消息,说范天石前几年频频前往槐安郡,且每次去都能带回一些美姬。
好吧,仅此而已。
至于其中到底有没有实质性的某些交易,耳目探不到,且后面几年范天石再未去过槐安郡,所以只能用“关系暧昧”来形容。
秦邵宗沉默片刻,“五十年前,青莲教大肆支持逆王篡位,最后逆王兵败,他们也随之受到重创。后面或许是得了教训,往后的几十年青莲教都没有再到台面上来。”
纳兰治点头,“确实未到台面上,他们蛰伏于民间,融入最底层的布衣里。但是主公,不能因为蚂蚁渺小,不俯首难以见之,就忽视整个蚁群的能耐。千里之堤尚能毁于蚁穴,更遑论其他。”
秦邵宗捏了捏眉心,“是我疏忽了。”
青莲教这玩意儿嘛,在他这里确实很不起眼。他作为戍边的战神,威望在北地相当高。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秦邵宗本人极其厌恶道士佛法,北地一水儿官员和百姓见状,哪能反着来。就算拜佛参教,那也是偷偷的,绝不会舞到他面前。
时间久了,青莲教在渔阳那一片的存在感几乎等同于无,和蝼蚁无甚区别。秦邵宗也习惯了,且不把没有正规武装军队的青莲教当一回事。
但正如纳兰治所言,不俯首难以见之的蚂蚁,有时却能给予他致命一击。
“槐安郡。”秦邵宗握紧了虎形的笔枕:“胡豹,你去传我军令,让玄骁骑今夜整军,明日随我前往槐安郡。”
青莲教只是一个教派,没有公开征兵的权力,这种势力哪怕集结了兵力,也不会特别雄厚。
一支玄骁骑,足矣。
纳兰治听他语气,是事在必行。
劝不住,也无需劝。
胡豹正要拱手作揖,却忽地听闻外面传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
有一人匆忙而来:“君侯!”
人未至而声先到,待入了门,那人便说:“君侯,槐安郡的耳目方才传信回来,说十七那日看到天河府内出来一大批车架,一日后府前连门房的踪影都不可见。耳目翻墙入内,府中已空无一人。”
天河府,这是目前探查到的、唯一一处明确属于青莲教的落脚点。观其规模,甚至能说这天河府就是青莲教在槐安郡的核心。
而侍卫口中“十七”那日,正是秦邵宗成功奇袭兖州军营的第三日。
“跑了?!”
秦宴州一直等在主院里。
他知晓母亲中午外出游肆去了,有可能会在外面用晚膳,所以等差不多过完寻常的晚膳时间,见黛黎还未回来,秦宴州便先行用膳了。
待他膳罢,整片苍穹只余一层浅淡的光晕,想来再过一会,天就该完全黑了。
天黑宵禁,行人归家,商铺闭店,城中已无处可逛。
秦宴州看向洞门,洞门静悄悄的,不似有人要归来。
青年从座上起身,正欲往外走独自去寻人,却在这时听闻脚步声。
来者步履匆促,偏沉重,根本不是女郎的步子。
秦宴州刚泛起涟漪的眼睛重归平静。
来者果然是个男人,侍卫见他在庭中,止步于洞门前:“小郎君,君侯请您过去书房一趟。”
“我有事出府。”秦宴州只是说。
那侍卫听懂他的潜台词,只能道:“此事事关如今还未回府的黛夫人。”
秦宴州面色微变,不再与他多说,改道去了书房。
无论是过云郡,七江郡,还是如今的白日城。秦宴州先前都一次未踏入过属于权力核心的书房,如今是第一回 。
这刚进来,他便看到了满地狼藉。
长案旁散落了许多东西,有成卷的竹书,有火漆印章,也有狼毫等物,瞧着像是不久前主人大发雷霆,迁怒于无辜物件。
这座府邸里的任何人、任何物,除了母亲以外的其他,都不能牵动他的情绪。但这一刻,看着满地的杂物,秦宴州莫名眉心一跳。
长案后的男人面色阴沉,周身气压低得骇人。
秦宴州直视他,“不知武安侯寻我所为何事。”
“你母亲今日外出游肆,被歹人暗中掳走了。”秦邵宗开门见山,随即他言简意赅地说了事情的经过。
秦宴州终年无甚表情的脸,此时如同受到巨力撞击的冰川,皴裂开无数道裂痕。此时质问侍卫看护不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他厉声道:“何人所为?!”
“范天石已诛灭,兖州势力群龙无首,跑都来不及,不可能有精力筹谋这些。青州我也试探过,应该并非南宫雄所为。我个人猜测,可能是青莲教。”说这话时,秦邵宗一瞬不瞬地看着一案之隔的青年。
秦宴州眼瞳微微收紧,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最后在大脑皮层里炸开,震得他身形都晃了下。
那一瞬间,很多猜测从他心里掠过,最后又被同一个决定代替。
秦邵宗的语气听不清情绪,“你是她儿子,有权知晓这些,故而才与你说。但此事无需你小子忙活,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我已派人去寻,你等着便是,省得她回来看不见你着急。”
“我为人子,现今母亲有难,我如何能坐视不理?”秦宴州直接驳了他的话,而仅留下这句,他转身便快步离开。
秦邵宗面色难看,对胡豹呵道:“拦着他,不许他离府!”
胡豹领命立马追上去。
书房前院霎时热闹了起来,卫兵得令后和胡豹联手围攻秦宴州一人。
外面打得火热,书房里气压很低。
秦邵宗深吸了一口气,像对自己说,也像是对不在这里的黛黎说,“这小子后面可能有人,不能让他回去。”
纳兰治与秦邵宗相识二十余年,在胡豹离开后,纳兰治开口问,“主公觉得宴州后背有人?”
秦邵宗反问他,“难道无功不觉得吗?”
纳兰治罕见沉默了下。
秦邵宗平淡道:“九年前天公不作美,兼之虫患四起,岁大饥,田野里颗粒无收,而那小子是十年前离开母亲的,七年前才到的范府,中间那三年他在何地?我不认为一个手无搏鸡之力,且举目无亲的稚儿能平安活下来。”
当然,远不止如此。
白剑屏私下曾和他说,当初他与那小子交手,感觉对方的武功非常扎实,且身法颇有门道。
范天石收养孤子当狗,虽说会请人教导他们,但必定不会十分上心。大浪淘沙,优胜劣汰,受看重的孤子全是剩下来的那批。
这就注定了孤子往往需经过两年,甚至是更久,才会真正受到最毫无保留的教导,功底基本与异常扎实无缘。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有,她儿子也有。
先前她人在他身旁,那些事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并非不行。
如今却不能了。
第69章 武安侯不会娶你为妻
等黛黎再恢复意识, 她眼前入目的是一片素色的帱,其上隐约带着芍药纹,瞧着并非凡物。
初醒时, 黛黎头晕乎乎的,仿佛有根擀面杖在她脑中狠狠搅了几个来回, 记忆零散,东一块西一块。
且不知是否她的错觉,她觉得身下的床榻好像在晃。
“夫人,您醒了。”忽的有人说话。
很陌生的声音, 是她半点都不熟悉的雌雄莫辨。
黛黎打了个激灵, 无形的绳索瞬间往外延伸,将她零碎的记忆牵回拼合, 先前的一幕幕完整的浮现在眼前。
首饰店,念夏碧珀, 端茶托的女佣……
黛黎猝地坐起身,却不知是起得太猛, 还是旁的原因, 起来后头晕目眩,又往后倒。不过还未等她倒下去,她被扶住了。
“夫人小心。”
黛黎这时才看清了方才说话之人。
柳叶眉加杏仁眼,面前人一身白衣, 气质恬静温婉, 如同从仕女图里走出的婉约美人。但她的声音却英气无比,带着一份与她模样截然不同的锐利。
“你是何人?为何要掳我来此地?”黛黎推开她扶着自己的手。
此时说不焦心是假的,她一句话未和州州说就不见踪影,儿子肯定急坏了。
但和这等陌生人对谈,最忌讳露出弱点。她已找回儿子一事, 唯有北地的高阶武将知晓,在未弄清楚她面前这些到底是何人之前,黛黎绝对不会暴露多余的信息。
看出黛黎的防备,白衣女微微一笑,“夫人不必如此戒备,我们是普化在家清信之士的有发僧。旁人都叫我绣娘,夫人亦可如此唤我。”
黛黎愣住。
普化在家清信之士?有发僧?
这名头听着怎么那么像是……
“你们是青莲教?”黛黎惊讶。
绣娘笑着点头,“正是,夫人果然听过我们。”
黛黎眼皮子跳了跳。
好么,秦邵宗要剿灭的青莲教,居然被她碰上了?
“你们为何掳我来?”黛黎皱眉。
“武安侯粗鄙,强迫夫人委身于他。夫人经韬纬略,有经国之才,当区区宠姬实在折辱人。我们先生怜惜夫人身处困境,不忍您受埋没,遂想了办法将您带离白日城。”绣娘解释道。
黛黎缓缓垂眼,遮住眼底的暗色。
这个自称绣娘的能说出“强迫”一词,说明对方必定知晓她曾出逃南康郡,此时和绣娘装痴卖傻,只会提高对方的警惕。
面上露出些许犹豫,黛黎并不接她这话,只是道:“我有些饿了。”
她这屋子是有窗的,窗外日光大咧咧地映入房中,洒下大块明亮的光片。
白天了。
她昨晚的晚膳没吃,现在说饿了不是假话。
“我扶您起来。”绣娘再次伸手过来。
黛黎这次没拒绝,因为她发觉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对劲。从醒来到现在已经有一会儿了,但使不上劲儿,且嘴巴里有股奇怪的味道。
“你们是不是给我吃了什么?”黛黎忐忑不已。
中医博大精深自然不必说,这药学也不差多少。她非常担心自己吃了毒药,后续还要靠他们解开。
昨夜黛黎是和衣躺下,如今起来只需整理衣裳褶子再穿鞋即可。绣娘俯身给她穿鞋,这过程中目光不可避免地再次落于她的绣鞋上。
锦缎作面,表面缀有月光白的贝母片,在阳光下闪亮异常,鞋首嵌了明珠,饱满硕大的明珠泛着柔光,一看就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绣娘见状敛眸,“昨日舟车劳顿,我们忧心夫人中途受累,故而给夫人喂了一枚安神丹药。”
黛黎狐疑,“仅此而已?”
绣娘像摆弄一个大号的洋娃娃,先扶着穿好鞋的黛黎侧了个身,而后帮她打理散开的头发,“当然。夫人可是我们先生的贵客,自然需礼待之。”
半米之内已是亲密距离了,黛黎不习惯陌生人靠近,尤其是此刻她还看不见对方。她压下不适感,“你们先生是何人?”
“夫人待会儿就知晓了。”绣娘只是说。
简单帮黛黎挽发和洗漱后,绣娘扶着她出房间。待行到门口,黛黎推开她的手,“我自己走,慢些能行。”
绣娘不勉强。
方才黛黎就疑心床榻在晃,如今出到行廊夹板,看到江水滔滔,心道还真是在船上。
两岸青山,江上浮舟几叶,视野开阔非常。携着水气的风扑面,带来几分清爽,日光在江中浮跃,泛起一层层碎金色。
此时此景,观赏者一般心旷神怡。
黛黎是那个例外。
她看着江流,心里焦虑不已。白日城附近唯有一条自西向东的津水,如今溯游行舟,她在往西边走。
西边,进入兖州地带。
一夜时间再加半个白日,溯游行舟足够走出几十里了。
“夫人,请吧。”绣娘站在行廊外,隔开黛黎,不让她凭栏。
黛黎收回目光,随她一同去主厅。
氤氲着沉香的主厅空荡荡,此时空无一人,黛黎随意在一张案几前入座。
从房中到主厅不过是行过一条侧廊夹板,待坐下时,黛黎明显感觉心率高得有些过分,也累得慌,她猜测是药还没有代谢干净的缘故。
所以等绣娘让人端汤饼上来,黛黎把汤饼吃得一干二净,汤都没剩下。
见黛黎胃口好,绣娘脸上的笑容深了些,“夫人还想吃什么?”
黛黎:“烦请给我一杯水,不要茶,要烧开后的凉水。”
“您在此稍等片刻。”绣娘离开主厅。
她离开不久后,黛黎听到了脚步声,来者步伐沉稳,不缓不急,自带一份心定神闲。
很快,一道颀长的身影从外入内。
年轻的男人身着白衣,面容俊秀,绣鹤图的滚金边流云长袍与他适配极了。随着他的行走,白袍广袖微微浮动,如同白鹤张开的羽翼,在这满室的沉香中,分外的仙气飘飘。
谛听对上黛黎的眼,露出温和的笑,“夫人昨夜睡得可好?”
黛黎心道这人一定是故意的,给她喂了药,让她意识全无,还问她睡得可好。
一上来就试探她性格。
“谈不上好,但也谈不上差。”黛黎淡淡道。
她这张脸一端起来,依旧美得惊人,且自带一种高高在上的疏冷,距离感十足。
谛听的目光在黛黎的眉眼处稍做停留,但被她额上那抹朱砂痣晃了下神,待再回神,方才那缕转瞬即逝的思绪已寻不着痕迹。
“武安侯看管夫人甚严,我唯有出此下策,还望夫人谅解。”谛听在她对面入座。
“阁下怎么称呼?”黛黎问。
谛听抬手引着小炉,将陶壶放于其上,“谛听,夫人叫我谛听即可。”
黛黎若有所思。
谛听,这是地藏王的坐骑,是护身的瑞兽。相比起“绣娘”,有寓意的“谛听”明显要更靠近核心层。
黛黎:“我听绣娘说,你们是觉得我有经国之才,所以才带我离开白日城?可是我怎的不知,我有如此大才?”
谛听低笑了声,“夫人不必谦虚,我知晓咸石是出自你手。此外还有龙骨水车,虽说如今皆传是夫人将此物从马姓隐士手中带出,但这个马姓隐士……”
话到这里,谛听摇了摇头,“不可寻。”
黛黎细眉微挑:“这么确定是我?赢郡的盐湖先前被李姓盐枭占据,为何不会是那盐枭刚摸索出咸石,但倒霉的还未开诚公布,就被秦长庚捷足先登,先一步截了去?”
谛听笑着摇头,“不会是他。”
他这话说得笃定,黛黎忽然想到当初桃花岭大捷后,于篝火宴中,秦邵宗曾说过李瓒势力壮大的速度不寻常,其中或许有玄机。
如今这玄机,看来就是面前人了。
黛黎扭头看向窗牗,日光明媚,今日是个好天儿,“对,咸石确实出自我之手。但有一点我想你们误会了,所谓术业有专攻,光是研究精盐便已耗尽我前半生之能,而我实在担不起你们那一句‘经国之才’。”
“夫人难道愿意一直待在武安侯身边?武安侯命中带煞,六亲缘浅,昔年他的双亲、兄嫂与妻室皆被他克得相继离世,且武安侯此人向来对女郎不上心,并非良人。更别说他早年和卫家,也就是他亡妻的母族有约定,若是要续弦,他只能娶卫氏女。”谛听看着对面女人。
她身着一袭烟紫色的牡丹圆领襦裙,身姿曼妙,艳冠群芳,一双桃花眸眼尾微挑,眸光流转间透出些许慵懒,有着与年少小娘子截然不同的从容。
室内光线亮堂,却不如她来得亮眼。
“夫人国色天香,如今武安侯对夫人正热忱,可夫人有未想过以后?有卫家约定在前,武安侯不会娶你为妻。色衰而爱弛,爱憎之变也。他待女郎向来凉薄,夫人该另谋出路才是。”谛听见水烧开,慢条斯理地拿起陶壶。
“我何尝不知该谋出路,只是这天下茫茫,如今又局势动荡,各地危机四伏,我也不该往何处去。”黛黎垂眸,遮住眼底的暗光,“那武安侯虽有万般不好,先前却应了我一事。”
当初南康郡时,莫延云曾帮她在郡里四处寻州州,后来北地更是向各州发了寻人令。
这归根溯源,完全可以追到南康郡。
“夫人说的是武安侯答应为你寻子?”果然,黛黎听对方如此说。
黛黎顺势颔首。
“令郎一事,他武安侯能做,我们也能。”谛听拿了瓜干投入茶盏中,“夫人问该往何处去,我倒可以试着给你个答案。”
黛黎猛地抬眼,直接忽略他的后半句,“此话当真,你们也能为我寻到我儿?”
她的黑眸形如三月桃花,亮极了,像日光在溪流面上泛起的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