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一尚觉得父亲过于焦虑了,“寻不到就寻不到,我们尽了力,如实汇报便可。君侯度量大似海,想来不会怪罪于我们。”
秦然恨铁不成钢道:“自你祖父将我们这一脉从北地迁至扬州,时间已整整过去三十五载。”
外人看来秦氏同气连枝,繁花郡的宋府君与他吃茶时,不时有聊起北地那位武安侯,他也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但内里秦然自己清楚,他们扬州这脉的旁支这三十多年来与主家的联系真不深。
除了新年遣人携贺礼北上一趟,除此以外再无旁的交流。
如今好不容易机会送上门,这无能为力的感觉真叫人呕血。
就在这时,有奴仆来报,“恩主,外头有老驵会上门,说是有重要线索要提供。”
在寻人之初,这话秦然都听到耳朵起茧。天天有人上门,每个都说有重要线索,一门心思盯着他袋里的赏钱。他并不在乎那几个银子,只是懊恼那些人拿假话糊弄他,平白给寻人添了阻碍。
后来还是那位胡兵长出了主意,才止住了源源不断的麻烦。
“父亲,上回那个说是有重要线索的,可把儿子累得好惨。”秦一尚如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日夜辗转好几个郡县,马都跑死了一匹,最后发现一切皆是伪造的,当时他怒发冲冠、暴跳如雷丝毫不为过。
秦然捏了捏眉心,“近来上门之人愈发少了,不管如何,这老驵会得见一见。”
秦家父子俩走进正厅时,胡豹恰好领着人从外面回来。孙老头一家见两面同时来人,顿时局促不已。尤其是孙娘子,忍不住拽了拽丈夫的衣角。
她仍觉得此事有些不靠谱。
甭管其他多符合,但时间对不上啊!不是一两个月,而是大几年,足够一个九岁孩童长成少年了。
贵人再糊涂,也不至于分不清到底是走失一个男童,还是不见一个少年吧……
胡豹目光扫过,将孙娘子的小动作收入眼中,不过他此时并没说什么。
秦然看向下首的孙老头,“就是你有重要线索?长话短说吧,若线索属实,赏钱少不了你们,但倘若被我发现你满嘴谎言,此行只为诓赏钱而来,就休怪我让兵长将你下狱了。”
厅堂明亮,堂上摆件讲究,一瞧便知价值不菲。再看上首二人,皆穿着富贵,腰悬玉环,后侧方那几个牛高马大的壮汉每个都着黑衣,腰上配的……
是刀吧。
孙老头逐渐抖如筛糠,从从南郡到钱唐耗时颇久,他的酒早就醒了。如今站在明堂上,他心里直发虚:“尊驾,我只说我知晓的,您看着判断可成?若是不信,能否当此事没发生过,只给我赏几个回家的铜板。”
秦一尚怒从心起。
不过是稍加敲打竟已露了怯,此人多半又是来骗赏钱的。按他说,还接见他作甚,直接将人赶出去得了。
秦然嘴角抽了抽,怀疑同样涌上心头,不过不来都来了,且听听他们口中的线索,“说吧。”
孙老头最初还有两句结巴,低着头不敢看人,但说着说着,又沉浸在回忆里。
他说出了具体的地点,也说自己是如何偶遇对方,还描述了小童的衣着和外貌,身上的胎记,以及对方古怪的言辞。
“……他双亲应该是相貌极为出众之人,我活了这般多年,还未见过那么俊俏的小儿,就是脑子不清醒,总是说胡话。”孙老头说。
秦家父子起初不抱希望,但听着听着,父子对视了一眼,莫名起了点希翼。
听着没什大漏洞,且这老头与其他一门心思贴合信息的骗子不同,他直至如今都未说出那小儿的名字。
孙老头不知晓是忘了,还是潜意识自己也觉得荒唐,他这回没立马抛出时间。
直到后面……
“你是何时见到那小儿的?”秦然问。
厅堂里顿时安静下来,孙老头本来仰着的脑袋低了下去,这份寂静如同一桶凉水,哗地浇在秦家父子头上。
不对劲。
莫非他们先前想错了?
“十年前。”有人小声道。
不仅是秦家父子,就连一旁的胡豹亦是脸色剧变。
“十年前?!”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再荒唐也得有个限度!你在此地信口雌黄,企图坑蒙拐骗,信不信我让兵长即刻将你下狱?”
一听到“下狱”两个字,孙老头刚才还有些怯弱,这会儿反倒破釜沉舟似的,后面滔滔不绝:“我真的没撒谎,我遇到那小童确实是十年前,身高、头发和长相,全部都对得上。他还与我说了他……可能是母亲的名字,他的亲人叫、叫……”
孙老头哽住了,急得满头大汗。
时隔十年,他还能记得这件事全因当初那个小儿太过古怪。但对方当时口中的一些用词,包括那一串数字与后面的名字早已被时间抛入了长河里,再也看不出一丝痕迹。
“父亲,别听他在这胡扯了,赶紧把人轰出去吧,省得浪费时间。”秦然的大儿子秦一尚愤愤不平。
秦然也正有此意,“你走……”
“你说那小童在河边,当时衣裳尽湿?”一直没开口的胡豹忽然说。
孙老头见竟还有人问他细节,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对对对,和在河里游了一圈似的,浑身湿透了。”
胡豹若有所思。
莫延云是个嘴不严的,酒后嘴上更是没门把,什么话都能往外吐。
他曾听对方说,当初黛夫人之所以会被君侯发现,皆因君侯在院中听到了偏房中有动静,这才进去逮人。两人在房中待了半盏茶不到,黛夫人披着男式的长袍从房中出来。
黛夫人当时为何要着男式长袍?
为何不能以女装示人,难不成是她的衣裳出了问题?
胡豹当时不在场,他没有答案。
但隐约间,他觉得这两件事有种细微的、说不出的关联,如蛛丝般缠上他的神经,一下又一下地牵动着。
“你仔细想想,当时那小儿说他母亲姓甚名谁!”胡豹严肃道。
孙老头汗如雨下,却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话。
秦一尚欲开口,却被父亲一个眼神堵了回去,只见对方微微摇头,示意他别插手。
时间缓缓流过,堂内的气氛愈发凝固,孙老头一家都生了退意。
孙老头依旧说不出什么,胡豹叹了口气,“罢了,你们离……”
那个“离”字飘入孙老头耳中,如同一把无形的重锤落于他的太阳穴,将那些蒙尘的、锈迹斑斑的经年旧灰全部震下。
于是,时间的长河里出现了潮汐,潮涨起后又退去。而当水退去时,河滩里那些抛弃的过往重新出现。
“黎……黎黛,还是黛黎……”孙老头只记得两个字,“就这两个字,至于如何排序,我给忘了。”
胡豹眼瞳收紧成针,心里掀起滔天巨浪。不仅是他,另外四个玄骁骑皆是目露惊骇。
这老头居然说出了黛夫人的名字。
难不成他口中那个古怪小儿,真是黛夫人之子?
可是……
可老头说那是十年前之事!
黛夫人一心寻子,儿子走失的时间节点如此重要,她断不可能记错。
到底是,何处出了问题?
市井喧嚣, 锦绣延绵。
白日的长安城车水马龙,人群川流不息,当真应了那一句“香车宝盖隘通衢”。以气势恢宏的皇城为中央, 书坊、酒肆、传舍、玉器铺如同画卷般铺开。
越靠近达官贵人之地,售价越为昂贵, 贫与富在此地泾渭分明。
近日,一股从外地吹来的风,将歌舞升平的长安吹得暗流涌动。
暗流汇聚成了惊涛,先后波及一众达官贵人的府邸、各路传舍和食肆, 到最后贫与富的界限被冲刷模糊, 连大街小巷都知晓长安出现了新事物。
“哎哎,你听说咸石了吗?”
“哪能没听说啊, 前些日那队北地来的行商半点不遮掩,动静这般大, 怕是冬眠的蛇都能被他们闹醒。话说回来,我怎觉得他们口中‘从西域商人手里买得咸石’这话有水分呢, 西域真有那等好东西?”
“甭管他真假, 反正食肆用了咸石,作出的饭菜滋味比原先更好,导致如今咸石的价格炒得奇高,供不应求呢。”
“哪是供不应求, 我听闻董相直接将卖咸石的北地商队给抓了。”
“啊, 这我倒未曾收到消息,为何抓他们?”
“说他们卖私盐,不过没多久又将那商队给放了。我听到些小道消息,不保真哈,之所以放人, 一是那支商队手里没咸石了,二是交代了购买咸石的具体胡商,三是这支商队背景强大,动了不好收尾。至于如何个强大法,好像和北地戍边那位君侯有千丝万缕联系。”
“嚯,神仙打架,敢情是不看僧面也看佛面呢!不过咸石和私盐有什关系?总不能因着它比盐更纯,且还没苦味,就硬说人家咸石是盐吧?大家都吃了几十年的盐,其中有没有差别难道还分不清吗?”
“‘官’字两个口,是与不是可不归咱们说了算。那支行商带的咸石早就散干净了,如今怕是整个长安城都没咸石卖。要买咸石,只能去北地找胡商……”
长安,梁府。
作为董相董宙妻子的母族,梁家这些年被提携得愈发势大,赫然是董家的车前卒,为其鞠躬尽瘁,做尽一切不方便出面之事。
“父亲,前往北地寻找胡商一事您放心地交给儿子吧,儿子必定顺藤摸瓜,把咸石探个水落石出,再满载而归。”梁大公子正色。
董宙的舅氏梁泰摸了摸胡子,“咸石之事董相非常看重,虽说此物叫‘咸石’,但明眼人都知晓它比如今的盐更金贵和纯净。若能寻得咸石的产地,无异于坐在连绵不绝的金山上。”
他拍了拍长子的肩膀,“北边不大安生,此行你除了带足部曲以外,也多带些银钱。万一寻不到咸石源头,好歹带多些货物回来。去吧,快去快回,尽量三个月内回来复命。”
梁大公子拱手作揖,“儿子领命。”
与长安相似又不尽相同的一幕出现在青州各郡的闹市里。
青州,千峰郡,州牧府。
“父亲,您多日未归家,定然不知晓郡中出现了新事物。您看这……”南宫子衿听闻父亲回来,兴致勃勃地赶到正厅,将一敞口的小袋放于案上,“这是咸石,大家都说比盐还要好。”
南宫雄身为青州牧,近几个月忙得焦头烂额。
原因无它,他和范兖州范天石本来说好不计前嫌,一起讨伐青莲教的,起初一切顺利。但某日,范天石军中一高阶武将暴毙于室,兖州军中有数人皆称死者与他青州武将曾发生过纠葛,是他青州的人怀恨在心,因此痛下杀手。
他企图证明杀人之事非他青州所为,两方结盟共伐青莲教在即,此时出了这等岔子,怎么看都是青莲教从中作祟。
但范天石那蠢货居然只听部下一面之词,让青兖二州的关系急剧恶化,真是气煞他也。
不过面对宠爱的老来女,南宫雄还是压了压火气,对女儿说道:“囡囡,你和范兖州之子的婚事,多半要不成了。”
女儿现年十六,一年前和范天石之子定了亲,但二州关系现今如此恶劣,这门婚事怕是够呛。
南宫子衿浑不在意,“不成就不成呗,我可听说了,范家的郎君没几个好的。已成婚的暂且不提,剩下没成婚的范五和范六,前者平庸,后者的姬妾能装好几个院,到时我掌家估计有够累的。噢,范兖州还有两个义子,听闻他们的作风倒好些,一个生了副好皮囊,另一个丑陋不堪……可我堂堂嫡女,哪能嫁区区义子?”
南宫雄失笑,“看来这门婚事惹囡囡不虞许久。”
“我的确不高兴,不过父亲决心让我嫁,我也不会说一个‘不’字。”南宫子衿撇了撇嘴。
南宫雄逗弄她,“义子也肯嫁?”
现今收义子并不少见,有的雄主会从年幼的孤子中挑选一些筋骨出众的养在身边,养个几年,养出健壮的体格和忠心,驱使其为自己卖命。
当然,那些不想费多几年粮食的雄主则会收些十二三岁的小少年,从半大养起,虽说其忠心不如打小栽培的,但也勉强能用。
除此以外,还有些混出一定名气的武夫,这些人渴望有所建树,他们独身拜于雄主门下,也会给人当义子。
以上无论哪种都好,那些给别人当义子的,一定是草芥出身、极为低贱,不然何以卑躬屈膝,认旁人做父?
如果他没记错,范天石那两个义子皆是从十二三岁养起的。呵,那家伙可真有够抠门的。
南宫子衿抿着唇,红了眼眶。
南宫雄忙道:“与囡囡开个玩笑罢了。你想嫁,为父还不许那些低贱之人来辱你呢?我南宫雄的女儿,岂是那等蛙黾可肖想!”
怕女儿追问他方才何以出言失当,南宫雄看向案几上敞开的布袋,“这就是比盐还要好的咸石?嗯,色白且细腻,单看这卖相,确实比盐要好。”
南宫子衿催促道:“父亲您尝尝,真的比盐要好。”
南宫雄拗不过小女儿,以指沾了少许入口。而这一尝,他虎目瞪大,少见地直接在女儿面前变了神色。
“囡囡,这些咸石从何而来?”南宫雄急忙问。
南宫子衿如实说:“在集市里买的,有一支北地的商队在兜售此物,他们说是从西域胡人那边收的,如今转二道出手。虽说卖得贵,但不少食肆的掌柜在试尝过后,都乐意花重金去买这些咸石。对了,不止食肆,郡内的各家高门都对咸石异常热衷,尝过的都说比盐好。”
南宫子衿说完,见父亲盯着案上沉默,一时也摸不准他是何意。
“父亲,您怎么……”
“囡囡,我有事要去一趟书房。”南宫雄从坐上起身,顺带拿走了那个小袋子,“此物借为父一用。”
说完,南宫雄扬声招来卫兵,让其传令。
张明典前些日因讨伐青莲教一事,陪主公东奔西走,如今与兖州结盟一事僵持、还隐隐有破裂之兆,他便随主回了千峰郡。
只是到家都未坐热,就有州牧府的卫兵前来传话:主公有请,还请先生速速走一遭。
张明典没辙,只好苦中作乐,安慰自己不必费事换衣裳。待他来到州牧府书房前,见房门大敞,而他的主公立于案几后,此时正俯首凝视着案上一物。
“不知主公急召某,所为何事?”张明典随南宫雄奔走,今日才归,同样不知郡中新事。
“全术来了,快来瞧瞧这咸石。”南宫雄喊着他的字,招手让张明典过来,并说起自己方才从女儿和府中卫兵口中收集的信息,“……这咸石很是古怪,像盐,却又胜于盐。也不知晓那些个胡商从何处弄来这宝贝,此物大有赚头。”
张明典尝过后,和每个初尝者那般面色剧变,他垂着眼,眼上枯槁的纹路层层叠叠,像山洞前垂下的重重藤蔓。
某个瞬间,他抬起眼帘,眼瞳漆黑,目光锐亮如刃,仿佛是藤蔓被拨开,露出了其内熊熊的火炬,“主公,某想起了一事。上月秦邵宗大败盘踞于赢郡的李姓盐枭,占领赢郡的同时,一并将赢郡附近的盐湖盘了去。售卖咸石的商队来自北地,不如抓起审问,瞧瞧他们与秦邵宗是否有联系?”
南宫雄皱眉,“全术你是怀疑咸石出自于秦邵宗?”
张明典颔首:“某私以为二者脱不开关联。早年某去过西域,那地方多玛瑙石蜜,还有各类香料和良种马等,但某从未听过咸石之名,且这咸石出现的时机过于巧合,怎不是之前,又怎不是多年以后?它就这么巧,出现在秦邵宗占领赢郡以后,这其中是否有什么玄机?又是否那李姓盐枭刚专研出了什么法子,还未来得及开诚公布,就被秦邵宗一口吞了去?”
听着这一连串的问话,南宫雄陷入了沉思。
张明典又道:“不过是与不是,且把那批商队抓起问问便知。若这商队背后有他做靠山,此事十之五六与他秦邵宗脱不开。”
南宫雄允了,火速派人前去。
州牧府卫兵的动作很快,抓人、带入官寺、审问。
这一连串下来,时间仅过去半日而已,待心腹捎着信息回到州牧府,南宫张二人已休憩过一轮,此时正在用晚膳。
这顿餐食以咸石代替寻常的盐,但凡舌头敏锐些的,皆能尝出苦味尽消。
“南宫青州,他们都交代了,这支商队确实和秦氏有些关联。为首那行商说,他们是莫知远的远亲。”卫兵汇报道。
张明典喃喃道:“莫家啊……”
势均力敌的望族间常有联姻。而强族也会选择扶持一些弱姓,让其为自己驱使,成为自己的爪牙。
莫氏和燕氏,都是秦家的附属。不过前者是从秦邵宗祖父那代便开始为秦家效力,燕氏则是秦邵宗从及冠后亲手扶起。
莫氏根基较于燕氏更深;但若论信任度,燕氏要胜于莫氏,更得秦邵宗重用。
“莫知远,这名字倒是听着有些耳熟,我记得秦邵宗麾下有个莫延云,看来此人和莫延云不是堂兄弟,就是叔侄关系。”南宫雄啧啧两声,“看来全术猜测不错,咸石的背后很可能是秦邵宗。”
这话说完,南宫雄不住眼热。
咸石价值几何,哪怕只初接触,他也相当清楚。这是金山银山,也是源源不绝的粮草钱。
张明典忽然开口,“那支商队手中还有咸石几多?”
心腹答:“没了,他们卖了个一干二净,赚的银钱倒是有不少。南宫青州,咱们要不要……”
他做了个杀人取货的动作。
“胡闹,绝不可如此!”张明典拍案厉声斥责。
他反应太大,甚至震倒了桌上一方酒樽,心腹惊得缩了缩脖子。就连南宫雄也诧异不已,“全术,你这是……”
张明典凝重道:“主公,如今我们和兖州关系恶化,旁侧还有个青莲教暗中作妖,这等时候去惹秦邵宗作甚?是嫌树敌还不够,难不成真想来个四面楚歌?”
南宫雄一听,确实是这个理儿,当即忙说:“不可伤那支商队分毫。”
张明典将酒樽扶正,“咸石已在千峰郡内卖得一干二净,其知名度绝非从前可比,秦邵宗此举多半在洒鱼饵,吸引鱼群呢。想必他自己也知晓咸石有多受人眼馋,若将此物置于外地销售,无异于小儿抱金砖过市,注定财物两空。”
他继续正色道:“然而,如果以胡商做幌子,售卖私盐一事勉强能摘干净,毕竟咸石与如今的盐的确有很大差别。商贾重利,定趋之若鹜,将行商引到北地,让其上门取货,如此能万无一失。”
北地是秦邵宗的地盘,别人远道而来,哪怕带上兵卒部曲,但经过长途跋涉后难免人困马乏,加上人数必定不敌秦氏。
到时别说兴风作浪,连小水花都不见得能拍起来。
秦邵宗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顺着谋士的话,南宫雄仿佛看到了一座被圈起来的,连边边角角都围得密不透风的金山。
他不由妒火中烧,连案上以昂贵咸石做调料的菜肴都吃得没滋没味。
“主公,某有一计。”张明典忽然道。
南宫雄还陷在金山银山不属于他的沉痛里,此时听张明典之言,也未有太大反应,只下意识接了一句:“全术请将。”
张明典拿过南宫雄面前的酒樽,放于自己的对面,而后又拿过一只耳杯,让其紧挨着南宫雄那只酒樽,“离开过云郡后,某一直在想,两州结盟共伐青莲教在即,突发了那等暗杀事。范兖州当真没想过是青莲教从中作梗吗?他是想不到,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南宫雄愣住。
“如果是后者,主公您如今的处境相当不妙,明面上结盟的友方竟成了敌方埋伏的一把刀,谁知晓这把刀究竟何时会动?”张明典再次伸手,这次从远处拿过一个酒壶。
“啪嗒。”酒壶落于他自己的酒樽旁边,同样紧挨着。
酒樽与耳杯,酒樽与酒壶。
双方两两相对,呈对峙之势。
“驱虎吞狼。”张明典眼中闪烁着精光,“主公,不如您邀秦邵宗前来共商讨伐青莲教一事。如果是某多虑了,他范天石与青莲教并无勾结,秦邵宗的到来也仅会是更好的维持结盟局面。如果某未曾多虑……”
话还未说完,南宫雄已抚掌大笑:“善!有全术在我身侧,我还何愁有之?”
张明典沉默片刻又道,“不过主公,此策有个弊端。”
“什么?”南宫雄问。
张明典拿起案几上那只酒壶晃了晃,他们方开始用膳不久,酒水还未饮多少,此时酒壶沉甸甸的,“这头请来吞狼的恶虎,后续该如何处理呢?倘若他不愿回山中,又该如何驱逐?”
三年前,一心求长生的先帝驾崩,现年十一岁的幼帝继位。朝中事务由丞相董宙和背靠王家、垂帘听政的太后王氏一同把持,勉强形成了摇摇欲坠的对峙局面。
自先帝驾崩后,各地的州牧如同挣脱锁链的虎,动作频频,早已不如先前般受拘束。
今天相邻两州有摩擦兵戎相见,明日某州牧领兵离开地界,这都是常有之事。明眼人都看得出,群雄割据的局面即将来到。
南宫雄咬牙,“过云郡在青兖二州的交界处,就算他秦邵宗要占,也占不了我青州多少地盘。不管了,先处理眼前难题,大不了后面之事走老路子解决。”
赢郡,郡守府。
黛黎正在院子里吃烤鱼。
晴空万里好天气,精盐一事于她告一段落了,剩下那些运货和分销等,黛黎一概不理,只由秦邵宗和他那些个部下来忙活,她则开始休假。
黛黎让庖厨准备了鳜鱼和黑鱼,鱼处理干净后通通切成薄片,再以削尖的木签穿了许多河虾。在院中架起小炉后,她把表面涂满精盐的鱼片放上去。
因着鱼片切得很薄,稍稍一烤就熟了。她用料毫不吝啬,没多久,霸道的香气自炉上飘出。
黛黎翻了翻木签,将底下已烤得金黄的那面转上。炉子不大,只能放几块鱼片和两只烤虾,她见鱼虾烤好,遂将烤虾分开念夏与碧珀,二女起初推拒不敢接。
黛黎无奈道:“虾多的是,又不是仅有这两串,我有烤鱼片吃,暂且不缺那一口。方才搬炉子你们也一并出力,几串虾怎么吃不得?”
二女推拒不过,战战兢兢收下烤虾。
初时她们还紧绷着,谨慎观察黛黎的神色,但见她给了就给了,后面径自吃烤鱼,碧珀和念夏遂逐渐放松。
把屋里命人订制的躺椅搬出来,赏景,吃烤鱼烤虾,吹着春日的风,坐于躺椅上的黛黎想到两个月期限将满,不由开始畅想往后。
等找到州州了,得好好调理下小朋友的心理健康,等一切妥当后,再安排他去庠学。
九岁,才三年级呢,换个时代也得继续读书的。此时的黛黎如是想。
第41章 好消息和坏消息
秦邵宗在老远就闻到一股烤鱼香, 起初他以为是府中哪个武将偷开小灶,但又想起近日所有人都被他派出去,为精盐一事忙得脚不沾地, 此时不可能偷闲。
可能是后院那些个舞姬吧,她们未有旁的去处, 如今皆住在原先的地方。
秦邵宗本不打算理会,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值得他浪费时间。他是往主院去的,随着与主院的距离拉近,那股香气愈发浓郁。
男人长眉扬起。
这架势, 开小灶的不像府中舞姬, 反倒是……
他又往前了两步,走到主院的洞门前, 目光直穿洞门而过,便见院中摊开个小案, 和坐在躺椅上悠闲自在的她。
案上有食物,鱼和虾皆有, 案旁立起小炉, 炉上架了正在烤制的鱼虾,由两个女婢一并看管。
许是不用再去盐湖,她今日穿了一袭浅云色的交领深衣,女婢为她盘了发, 云鬓高高盘起, 露出纤细白皙的颈脖,一支金镶玉点翠蝶纹步摇横插于她发间。
听闻脚步声,她施施然抬首,直长如扇的眼睫随之轻抬,一缕日光映入她点漆的眼瞳中, 仿佛是两枚剔透的黑玛瑙浸于冷泉,而随着那双桃花眼弯起,他的身影在浮光跃金的温柔涟漪中愈发生动。
“君侯回来了。”轻柔的,宛若春日和风般的声音传来。
秦邵宗的喉结来回滑动了下。
他在原地站定两息,而后才抬步进去,“看来夫人今日兴致不错。”
之前挺长一段时间,秦邵宗都未在这个点回来,黛黎以为他仍忙得脚不沾地,所以才想着今日在院子里烤个鱼。等他下班回来,她早就吃完并收拾干净了,结果人算不如天算,他今天居然不用加班。
今日黛黎心情好,顺着他的话点头,“近来事事顺利,无什可愁的。”
说着,她礼节性地问一句,“君侯吃烤鱼否?”
她等着他说不,这人忙得很,不是和幕僚开会,就是往郊外兵营去,不时还要去一趟赢郡的官寺。
忙起来两三日不回府上是常有之事,有时黛黎吃饱喝足,泡完澡要睡觉了,才隐约听到他从外面回来的动静。待翌日她起床后,他早就不见踪影了,听女婢说,他天微亮时就起床去晨练。
黛黎叹为观止。
别人每天昏迷五个时辰才攒了些能量。他倒好,每天睡两个时辰,甚至可能还不到,就能生龙活虎一整日。
“夫人盛情邀请,我却之不恭。”他却说。
黛黎眼皮子跳了跳,但没办法了,只好让念夏回房搬多一张椅子出来。
秦邵宗入座。
气氛有点怪,旁边那道目光晦暗又带着难以忽视的热度,仿佛是深海之下岩浆涌动的活火山,不过黛黎也习惯了。
看吧,他也就只能看看。
黛黎淡定地翻烤鱼片。
她其实吃得差不多了,剩下这些鱼虾本想让念夏和碧珀收拾干净,但现在秦邵宗来了,只好让他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