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娘亲被巧取豪夺后by未眠灯
未眠灯  发于:2025年11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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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艺不及丰屯长,君侯凑合着吃。”黛黎将烤好的鱼片递给他。
穿了鱼片以后,木签的长度有限,黛黎拿住上沿处,露出一截下端给秦邵宗,方便他执签。
那只深色的大掌伸来,他拿是拿住下面了,只是连同上端的素手也一并包裹。
黛黎侧眸过去,语气相当平静,“君子道人以言而禁人以行,择善而从,行稳致远。主公应当谨言慎行,莫要寒了一众幕僚的心。”
秦邵宗:“……”
大掌往后移,相对规矩许多的握住了木签后端那部分。
黛黎看着沉默的秦邵宗,心里瞬间舒爽,不由笑道:“您能虚心纳谏,我很开心。”
“咔嚓。”木签折断的声音响起。
黛黎只当没听见。
秦邵宗面无表情吃完那串烤鱼片,刚将木签投入旁边的小竹篓,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君侯,青州信使求见,说是有急件要给您。”有卫兵来报。
黛黎在府中“度假”的这些日子,除了练字以外,不时还会去找纳兰治下棋。
关系是走动出来的,她如今靠着这位纳兰先生才牵制住了秦邵宗,断不可与其疏远。
不过令黛黎比较意外的是,纳兰治会主动和她提及如今的局势,对方真把她当同袍来看。
黛黎也因此对外面有了大致的了解。
南宫青州和范兖州在数年前曾因朝廷偏颇一事闹过不愉快,但后来青莲教作乱,两州为修复关系,于一年前决定联姻。
青兖两州结盟后,不知是有人从中作祟,还是双方只是过了婚书,但还未真正嫁娶,总之总有这样那样的幺蛾子出现,令二州结盟摇摇欲坠。
根据目前已知的信息,黛黎发现这青莲教不太一般。
许多起义都与玄学脱不开关系。昔年的“大楚兴,陈胜王”,赤帝之子斩白蛇起义,再到“五马浮渡江,一马化为龙”等。以上谶言都有很强的指向性,完全是直白地指向某个人,例如:陈胜,刘邦和司马家……
但青莲教却不是,它对外放出来的真言中并没有一个明确的首脑。只称青莲教中有度化尘世儿女的秘法,凡是皈依青莲教者,往后将返归天界,免受劫难,最虔诚的信徒还将在天界获得永生。
这种“真言”对底层的布衣极具诱惑力,且据说青莲教自创建到现在已有上百年历史,可以说从燕朝有腐朽迹象之初,它就存在了。
长久以往,青莲教已然长成一座庞然大物,不仅信徒极多,还秩序优良,甚至堪称等级森严。
如今南宫青州来信,黛黎猜测很可能与这青莲教脱不开关系。
按寻常,他州信使前来,就算不是秦邵宗本人出面接见,也得派个高阶武将前去。
“他长途跋涉前来,想来颇为疲惫,你领他去休息,信件带回给我。”秦邵宗说。意思是不仅不亲自接见,连派心腹与之会面也省了。
卫兵领命。
黛黎多看了他一眼,秦邵宗笑道,“夫人觉得不妥?”
黛黎老实道,“我不大懂这些,给不了您建议。”
很快,卫兵带着信件回来了。
秦邵宗揭开火漆,一目十行,嘴角缓缓勾起,“这个南宫雄倒也不蠢。”
虽然黛黎先前一而再、再而三请求加入他的谋士团,但她一直很清楚自己的目的。她纯粹是找个庇护,让他动不得她而已,并非真想殚精竭虑给他卖命。
这会儿青州来信,她不管也不去问,眼观鼻鼻观心,全当没这回事。
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摸鱼。
秦邵宗睨了她一眼,知她乐得自在,但他偏不如她愿,“夫人既已是我麾下人,不如来看看这封青州来信。身为幕僚,倘若一点意见都给不得,将会被剔除出席。”
黛黎立马伸手,他将信件递过去。
黛黎这些日勤于识别章草,虽说还不能流畅写字,但认字基本能做到像以前一样迅速通读。
这是一封邀请函,读作邀请函,但结合如今的局势,黛黎更觉得它像一封求救信。
她打定主意在他麾下混日子,这会儿读完信,黛黎当即给他来了一段中译中,“这位南宫青州是个聪明人。”
秦邵宗气笑了,她这滑不溜秋的性子,真是欠收拾。
迟早狠狠收拾她。
被那双宛若大型猫科动物的棕瞳盯着,确实压力很大,尤其对方似乎想抓她的短处。黛黎轻咳了声,给自己打补丁,“我建议您挥军前往青州。如今虽说朝廷对各州的约束力日渐减弱,但贸然踏足他州地界总归容易留下话柄。而现在南宫青州盛情相邀,岂有拒绝之理?”
秦邵宗哼笑了声,“夫人说的是。”
他正要再说其他,此时外面再次有脚步声传来。和刚刚那回不一样,这回来人异常匆忙,不是急走,听着倒像是跑过来。
黛黎眉心微动。
有急事?
近来能称之为“急的”,好像没多少吧,难道是那些前往各州贩卖精盐的商队回来了?
不说全部,就说和北地不比邻的州,很可能会被连锅带盖一起端走精盐。不过舍不着孩子套不住狼,秦邵宗麾下应该也有鱼饵被吃的觉悟才对。
难不成是扬州来消息了?
黛黎一颗心不住提起,待那道身影终于出现在不远处的洞门前,她不住惊呼了声。
是胡豹,是胡豹回来了!
后来黛黎才知晓,胡豹被秦邵宗派去了扬州秦家。如果他回来了,是不是代表着……
再也坐不住了,黛黎迅速起身迎上前,同时目光往胡豹身旁偏,企图在他身后看到那道熟悉的小身影。
然而没有,直到对方走入院中、来到她面前,她都未看到任何人跟着过来。
黛黎猝地在原地站定,肌肉僵硬到生出一两分的痛。分明如今晴空万里,但在她的视野里,遮天蔽日的厚重乌云飘来,将整片湛蓝的天盖得一点不剩。
“胡兵长,是不是还没有我儿的消息?”黛黎眼眶不住红了。
如果连当地人脉神通的大族都无法找到她家小朋友,以她一人之力,又能从何处寻起?
看着泫然欲泣的黛黎,胡豹神情相当复杂。从扬州回来的那一路他都在琢磨,可惜愣是没琢磨透,仿佛面前笼着一团散不去的浓雾,将一切掩于其下。
“不是。”胡豹错开眼,低声道:“有令郎的消息了。”
黛黎眼瞳猛地收紧,见他回避,抬手去抓胡豹的胳膊,“有州州消息?他如今如何?身在何处?为何不随你一同回赢郡?是否出了什么事?”
有消息,但人却没回来,难道州州已经……
恍然间,蒙住晴空的乌云里闪过电光,雷声阵阵,天上下起了倾盆大雨,将黛黎淋得浑身发冷,连指尖都冻僵了。
她脚下一软,眼见要往地上倒,前面和后面同时伸来两条手臂,不过面前的只是微抬,便立马摆正归位。
秦邵宗从后方将人捞起,给了她一个支撑的力道,让黛黎还能站着,“夫人冷静些,不一定是坏消息。如今胡豹已归,且让他事无巨细说给你听。”
随即他看向胡豹,“扬州内发生了何事,速速道来。”
胡豹:“秦然按您的吩咐前往钱唐,召集当地驵会,起初苦寻无果,他便将范围扩大,既从旁的郡中寻人,也向老驵会和略人者发出悬赏。后有一日,有户人家带着他舅氏登门,声称他舅氏孙老头有重要线索提供。”
胡豹的声音低了一个度,“那孙老头原先是驵会,只不过后来伤了腿不良于行,便没再从事那一行。他说曾在河边见过一个湿漉漉的、孤零零的小童,年龄、身高、模样和短发皆对得上。那小童遇到他后,请求他带他去一个什么局,还说自己手上一个物件坏了,欲借他一物联系妈妈,为此还报了一串数字和名字……”
黛黎呼吸逐渐急促。
河水,警察局,电话手表,她的电话号码,妈妈。
不用再问,黛黎十分确定那就是州州!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居然是真的,州州真的在这个陌生的时代。
一想到小朋友自己一个孤零零站在河边,举目无亲,且周围陌生得紧,黛黎便心如绞割,“后来呢?他将州州带到了何处?”
“那孙老头观令郎举止,以为他是高门之子,起初帮他烤干了衣裳,不过是想着带他进城送回家,领赏钱去。但那时有支队伍从官道来,这孙老头前段时间和略人者有来往,他心虚,再加上他以为是令郎的家人来找人了,所以……”
胡豹再次移开了眼,“他将令郎留在了原地,独自离开了。”
这是当时胡豹也没想到的,但仔细一想倒也合理。
一个手脚本就不干净的驵会,误以为对方家人寻到,心知领赏算盘落空,确实有可能离开。毕竟只给他烤了个衣裳,沉没成本忽略不计,没什么舍不得的。
黛黎宛若雷击,四肢不住发抖,“他、他走了?后来呢?既然这个老驵会碰到了州州,后面那支途径的队伍呢,他们肯定也看到他了对吧,后来我儿去了何处?”
“黛夫人。”胡豹的声音很低,细听之下有困惑和不忍,“这个老驵会口中那场与令郎的偶遇,发生在十年前。”
黛黎眼瞳收紧成针,脸上的血色一寸寸退去,“不,怎么会,怎么会是十年前……”
眼前一黑,黛黎软了下去。
本来在后面撑着黛黎的秦邵宗眼疾手快将人捞起,见她昏了过去,干脆将人抱起转身往屋里去。
院中距离偏房没几步路,秦邵宗将人送回房中,点了高个子的碧珀,“你速去把丁连溪喊过来。”
碧珀忙往外跑。
秦邵宗在榻前静立了片刻,眸光深如潭,他对余下的念夏说,“你先看好夫人,她醒后与我说声。”
胡豹止步于偏房门口,没有随秦邵宗一同进黛黎的房间。他看到上峰从屋中出来,低低喊了声“君侯”。
“确定是十年前?”秦邵宗问。
“确认无疑。”胡豹低声道:“君侯,黛夫人怎会记错儿子走失的时间点?莫不是此事对她打击太大,以至于她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秦邵宗:“可能吧。”
嘴上赞同下属的话,但秦邵宗心里并不认同。
她那时说在桃花源里不慎跌入河中,再醒来已身在蒋府,而初见时,她脚上的牛皮鞋确实湿漉漉的。如今老驵会口中的十年前,那小儿同样湿漉漉出现在河边。
秦邵宗不信鬼神,甚至因天生断眉,早年被高僧批命六亲疏远,生来克父克母克兄,故而他对谶言和所谓的高僧深恶痛绝。
但此时此刻,他却莫名相信发生在她与她儿子身上的、常理难以解释的事。
寻子一事于她而言如此重要,她那般聪慧之人绝不可能记错时间。再者,盐之提纯法如若早已出现,绝不可能埋没到现在。
丁连溪很快背着药匣来了,给黛黎把过脉以后,他皱眉道:“脉搏急促,黛夫人这是热盛内结,火热之邪内生。某给她开几副药剂,待她醒后喝下。这内热需尽快散去,否则后面可能会因此生疾。”
“劳烦从涧开药。”秦邵宗喊丁连溪的字。
药方开了,二女婢迅速去准备。一个时辰后,黛黎缓缓醒来。
一直守在榻旁的念夏第一时间发现,顿时欣喜非常,“夫人,您终于醒了,您昏睡了有一个多时辰。您如今可有哪儿不适?”
黛黎双目无光,只愣愣地看着顶上罗帐,一直没说话。
念夏不住心慌,又将最后一句重复了遍。最初黛黎依旧没反应,就当她想再去找丁连溪时,终于见榻上的女人缓缓摇头。
念夏松了一口气,给黛黎掖了掖被子,“夫人,丁先生说您热盛内结,他给您开了药,碧珀守在小庖房准备着呢,我去把药端回来。”
黛黎没有反应。
待念夏离开后,她蜷着被子转了个身,让自己背对外、面朝墙壁。好像只过了一会儿,也好像过了很久,具体的时间黛黎也说不清,她听到了脚步声。
不是念夏和碧珀那种轻盈的步子,来者步伐沉稳。能堂而皇之进她屋子的,整座府邸唯有一人。
黛黎没有转身,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
“夫人。”秦邵宗停在榻旁。
没有应声。
在秦邵宗的视觉里,榻上的女郎侧着身,拆了发髻的墨发如水淌在她的肩背上,莫名有几分羸弱。
他在榻旁坐下,“时隔十年,再找人确实不易,但也并非再无可能。”

第42章 她的绝望
过了几息, 榻上的女人抱着被子坐起身。黛黎没有转头看旁边的男人,她垂着眼看着被上的锦纹,声音轻得像风, “真的能找到吗?”
不是一两年,也并非三四载, 而是整整十年。
她一个因工作缘故对古代有一定知识储备的成年人在这里都够呛,更何况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孩。
三年级,初中才逐渐涉及的理科还没有学,州州什么都不会, 在这吃人的封建时代他该如何活下去?
而且前些日和纳兰治的闲聊中, 黛黎无意间得知九年前各地曾闹过一场大.饥荒。
和现代早已进入工业化发展的农业不同,古代没有机器, 也没有化学合成的复合化肥,粮食产量本就十分有限。
当时不仅适逢百年大旱, 又遇虫灾,不止是北地, 甚至东南部的扬州一带也受到巨大冲击。
饿殍遍野, 啼饥号寒,各地盗贼横行,斗粟高千钱。布衣只能咽树皮、食草束,易子而食, 骨肉星散。
当初黛黎整理书时, 看到“两肱先断挂屠店,徐割股腴持作汤”的《菜人哀》,只觉那一句“天大饥,人相食”是恶咒。但毕竟那是历史,是白纸黑字的平面描述, 更是现代绝不会重演的悲剧,因此她当时除了不适以外,并无特别感觉。
然而现在,一想到她家小朋友可能会在那场饥荒里哭着被切肉拆骨的烹食,黛黎便寒从心起,心口一抽一抽地痛,痛得她不自觉蜷起身,将自己缩成团。
她忍不住去想,在小孩子绝望的哭声、喊着妈妈的求救声里,那把铮亮的刀猛地落下。
于是皮.肉被切开,鲜红的血如泉涌出,白森森的骨头也露了出来。
一块块细嫩的肉掉进了锅中,周围一群看不清脸的食客欢呼不止,一个个手持碗勺,纷纷去争食那锅冒着热气的人肉羹汤。
胡豹带回来的不止有消息,还有一条冰做的蛇。蛇钻入了黛黎的心脏深处,以锋利的锯齿一点点啃食着她的血肉。
寒气从心底腾起,黛黎不住开始发抖。
旁边的锦被忽然被抄过,扬开后披到她身上,将她颈脖以下的地方密不透风地裹住。
隔着被子,那只深色的大掌覆上她放于膝上的手,“只要夫人不气馁,总归有希望。”
春日已来到了尾声,如今即将入夏,锦被也不如早前厚,对方掌心的热度源源不断地透过薄被传来。
黛黎仍是垂着头,像一具被抽干精神气的陶瓷人偶,不应声,也没有反应。
这时念夏和碧珀回来了。
念夏毫不意外秦邵宗在屋中,二女曲膝行礼后,念夏恭敬道:“夫人,药熬好了,您趁热喝。”
黛黎裹着被子没动。
“给我吧。”秦邵宗朝念夏抬手。
只是这药碗勘勘要到他手上时,黛黎低声道:“我自己喝。”
秦邵宗动作稍顿,但随后仍是从念夏手中将之接过。熬药费时,药刚熬好不久,不过考虑到入口温度不宜太烫,先前碧珀细心地用温水降过温,如今温度适中。
药碗过手,确实是温度适宜,秦邵宗道:“不准剩下。”
黛黎从蚕蛹似的被团里伸出一只手,在三人的注视下,默不作声地将药慢慢喝干净。
什么味道都尝不到,所有的苦涩都汇在了心口处,令她无暇分辨其他。
待药喝完,黛黎交了碗,却仍不看人,只垂着头瓮声瓮气道:“我想休息了。”
秦邵宗坐于侧方,从他的角度里只能看到那浓墨似的长发垂下,遮住她小半张侧脸,她眼尾上的绯色比平时重了许多,隐约能看见眼眶里有未落下的水光。
黛黎说完后,径自裹着被子躺下,蜷着侧了个身,背对着几人。
静看了她片刻,秦邵宗起身,吩咐二女道:“照看好夫人。”
药中大概添了安神的药材,黛黎躺下没多久,神绪开始飘远,隐约间听到秦邵宗的声音和二女的应答。
再之后,她坠入了梦中。
梦,连绵不绝的噩梦,没有记忆和任何逻辑可言的噩梦。
梦里,天上有九个太阳。如同熊熊烈焰般的阳光灼烧着大地,地表温度高到空气密度骤变,视线扭曲,仿佛前方的路随着层层热浪的浮动不断颠簸。
大地逐渐干旱,江河在热气中断流。良田里的庄稼尽数枯死,连路边最顽强的野草也染了一层无生机的蜡黄。黛黎不知这是何处,梦里,她忍受着烈日的烘烤,一心往前,只想找到儿子读书的庠学。
忽而,前方出现一个小村庄,三角茅舍林立,茅屋旁还长了一棵歪脖子树。黛黎不由欣喜,心道总算寻到了个遮阴处,到那处去休息下,等歇够了再找个人问路去庠学接儿子下堂。
那棵歪脖子树在茅舍的正前方,黛黎来到树下后,见茅舍竟是门户大开,而目光所及之处,其内竟无一人。
哪家人如此粗心,外出居然忘了锁门?
黛黎帮他们将屋门掩上,然而扭头一看,这茅舍附近的其他屋子也静悄悄地敞着门。她被吸引过去,结果凑近一瞧,这间屋舍和前头的如出一辙,同样没人。
黛黎疑心冒起,环顾周边一座座茅舍,挨个去看。
十间屋舍,竟有九间空无一人。
有热风拂过,地上土黄的尘随着风与被卷来的枯叶扫到她的衣服和鞋上。但此刻黛黎根本顾不上拍开裙摆上的枯叶,因为她在风里终于听到了声音。
这个死寂的村庄有了除了她以外的人声。
天上太阳更凶了,仿佛要将大地上的每一滴水分都蒸干净,黛黎踩着皴裂的黄土地遁声而行。走过很长一段,走到嗓子都快冒烟时,她终于看到了人影。
那是一个穿着朴素的妇女,她侧对着黛黎,步伐缓慢地朝她前方的茅舍走去。
热风还在吹拂,掀起一条长长的管状布料,布料上有大片的红,仿佛是调皮的孩童不慎打翻了调色盘。
“大郎,我回来了。”妇人如此说。
屋内走出一个瘦骨如柴的男人,他问妇人:“如何?卖了多少?”
“足足三千文钱呢。”妇女抬起一条手,只见她手中拎着一个陈旧的红白两色的拼色布袋,面上隐约映出铜钱的形状,“屠夫见我卖了一整条,说是新客户优惠,给我送了一小块肉。听说那是一个与娘意外失散的小儿,皮细肉嫩,最是肌肤光滑少汗粟。大郎,我们快进屋吃去吧。”
黛黎听不懂他们说什么。
怎么前面说着屠夫送了小肉,后面忽然谈及和母亲失散的小儿?
“小妹,你怎么来了?”妇人忽然转过头来。
黛黎分明不认识她,却在对方看向她时,莫名觉得自己应该顺着她的话应声,“我碰巧路过……”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她惊惧地看着妇人左边的衣袖,只见那处的袖管空空如也,热风拂过,轻而易举将之扬起。此时仍有止不住的血色从她肩胛侧的位置蔓开,染出大片刺目的红。
妇人却仿佛没有任何痛觉,顶着一张面如金纸的脸上前,如同皴裂大地的面皮上绽开一抹笑,“小妹你来得好,今儿家里正好有肉。来,来我家中做客,我拿好菜好肉招待你。”
黛黎正要婉拒,却被她抓住了手腕。
妇人的力道大得出奇,全然不似一个伤患,黛黎挣脱不开,被她拉入茅屋中。
屋舍陈旧,地上铺了一层土黄的灰,缺了脚的桌子以碎石垫高。男人接了布袋去了后面的厨房,狭小的厅里只余她们二人。
对面的妇人并不拉家常,只一直对她笑,笑容丝毫不差,像被设定好的程序,看得黛黎头皮发麻。她正想寻个理由离开,没想到刚刚才进后端庖房的男人此时竟回来了。
他一手端着一个缺了口的陶碟,“小妹,来用午膳。”
陶碟放于案上,一碟里盛着几块树皮,另一碟内装着一块惨白的、边缘处带着不完整的褐色图案的肉。
“小妹来,快尝尝,这是最新鲜的小崽子的,取肉的时候他还活着嘞。”妇人仿佛程序被激活般开始说话,殷勤地招呼黛黎用膳。
黛黎没有动,她死死盯着那块肉上、瞧着很像胎记的图案。
分明不完整,却让她莫名熟悉。
脑中卡顿的齿轮随着对方的话一点点转动。
和母亲意外失散的小儿,最新鲜的小崽子,取肉,州州……
“那真是个很有活力的小儿,被砍了好几刀还能哭着喊妈妈,说要报官。哈哈哈,乐死人了,谁会来救他?谁也救不了他!”
那块惨白的肉忽然渗出了浓稠的血,源源不断的血沿着略有倾斜的桌面朝黛黎流过来,在桌上形成一面血镜。镜中,那道熟悉的小身影被两个壮汉联手摁住,一人手持屠刀。
刀落,血色飞溅。
哭喊的孩童眼眶里流下两行血泪。
“不,州州!!”
一轮金乌从天上坠落,燎原的火焰烧了起来。歪脖子树被烧成灰烬,一间间茅舍被点着,黛黎周围都着了火,凶猛的火蛇窜到了她身上,大口啃食着她的血肉。
秦邵宗是被外面的动静吵醒的,先是有人低语,紧接着有脚步声往外跑。
榻上的男人睁开眼,仅花了几瞬不到,那双棕瞳已与平日无二清明,似想起什么,秦邵宗从榻上起身,披了衣袍便往外走。
正房和偏房同在一院,布局与当初蒋府的待客阁院大同小异。秦邵宗离开正房后,走了一段,便到了黛黎所住的偏房。
在这本该万籁俱寂的黑夜,这间偏房却灯火通明。
秦邵宗阔步入内,穿过垂着的圆润珠帘,看到了那个矮个子的女婢跪在榻前低一级的踏板上。
“碧珀,你总算……”
念夏以为是碧珀回来了,结果转头见了来人,顿时惊得面色剧变,“君侯,奴、奴吵到您了?”
秦邵宗没有接她的话,径自上前。随着走近,他也看清了榻上女人此时的情况。
她侧蜷着身,面颊烧得通红,连莹白的耳廓也红彤彤的,但这份不和谐的色调并没有攀上她的唇,往常明艳的红唇此时蒙上了一层无生气的白。
灰白的,干枯的,像失水已久将将枯萎的牡丹花瓣。
“夫人起了高热,还陷在梦魇里醒不来,方才奴已让碧珀去请丁先生。”拿着湿锦帕的念夏道。
“不,州州……”黛黎在梦中的撕心裂肺,其实现今只是低低的呢喃。
不过如今夜深人静,榻旁的二人都听见了。
秦邵宗:“帕子给我。”
念夏忙将方才更换的帕子双手递上,同时退出榻旁踏板的位置。
秦邵宗坐于榻旁,将帕子叠好搭在黛黎额上,指尖碰到她额头时,几乎算得上滚烫的温度立马传了过来。
男人皱起长眉,探了探她颈侧的脉搏,那片肌肤同样热烘烘的,仿佛皮肤下藏了个灼人的火炉。而凑近后,秦邵宗才发现黛黎在不断打寒颤。
高热打寒颤,这种症状通常伴随有手脚冰冷。秦邵宗揭开被子少许,手伸了进去,握住那只紧紧攥成拳的素手。
果然非常冰,和冰坨子似的。
她用力得很,手背上泛起了宛若翡翠般的青色经络,连指骨关节都被她攥得隐隐发白。
秦邵宗的长指从下方抄进,强势挤入她掌心再撑开,果不出所料,她掌中留了一排深深的月牙印记,红得仿佛要沁出血来。
抓不到自己掌心,黛黎的指甲陷进了秦邵宗的指背上,力道同样很大,再次留一个个月牙印记。
“不要抓他,别切他的肉……”她的眼睫颤得厉害,水光从两扇间溢出,将其打湿成愈发显眼的一缕缕,而后像断了线的珠子迅速往下掉。
泪水落于锦枕上,在上面开出了一朵朵小水花。
微不足道的水渍,比不上天降大雨,更比不上江河浪涛飞溅,却让秦邵宗看了许久。他抬起另一只手抚过她晕着红的眼尾,拭去溢出的泪珠,“梦当不得真,没人敢抓他。”
陷在梦魇中的人无所觉,仍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哭得太厉害了,眼眶红的,鼻头也红,抽泣时颈脖下意识内弯,那截白皙的颈项如同一把脆弱的弓,再绷紧少许就会折断。
侧搭在黛黎额上的锦巾掉了下来。
秦邵宗拾起那块锦巾,发觉内里已被烘热,连带着外侧也变得不如何冰凉。
“换一块。”
念夏一直在一旁待命,如今忙将另一块锦巾递过去。
刚浸过水的锦巾凉得很,贴到她热腾腾的额上那刻,黛黎整个人狠狠一抖。冰与火再次交锋,本就生出裂纹的梦境轰然碎裂,她终于从无望的噩梦中挣脱出来。
人方醒,梦境与现实仿佛仍交融在一起,叫人分不清假与真、虚与实。黛黎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没有任何反应。
她长睫上悬着欲坠的泪珠,随着她从梦中脱离和静止,那滴泪也静静地悬着。烛芒映入其中,令它仿佛成了一面玲珑的镜子,镜中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
先前拭过泪的长指缓缓曲起,长了粗糙厚茧的指腹被藏于掌心内,相对较为光滑的指背轻轻碰上了她的长睫,接住了那滴晶莹的泪。
眼上忽然有异样触感,黛黎下意识眨眼,带着湿意的长睫扫下,在那深色的皮肤上一点而过。
秦邵宗收回手,眼底凝着一潭骇人的深色,声音却沉稳得令人安心,“‘秦宴州’这个名字将传遍各州,只要令郎还活着,他定会知晓夫人在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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