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芥走进小屋,身后的声音被彻底抛远。此时小屋仅有二人,一个是他要找的门房老张,一个是昨日值了夜班、如今正在休息的部曲。
“来了啊。”老张听见脚步声抬起眼,端是一副老实温吞的模样。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纸包,“喏,这是之前你让我买的东西。最近那店铺货料紧缺,生意不好做,东西要提价了……”
他抬起眼,略显呆滞的眼神忽然间有了变化,精明的、锐利的,像从冬眠中苏醒的蛇,“不过掌柜说你是老熟客了,且每回交易都很利索,所以如果你接下来一连付清两笔货款,他非但不涨你货钱,还会给你些折扣。”
老张住的是通铺,那个睡着的部曲就在不远处。中间没有房门间隔,属于转头就能看到对方的一举一动。
部曲翻了个身,呢喃着挠挠手臂继续睡。
苏醒的蛇重新冬眠了,老张眼中的锐利退去,又变回那个木讷的门房。犬芥将纸包放入怀里,而后一言不发返归自己的屋中。
待关好门,他从怀里拿出纸包,将其内的一份鱼胶放于一旁,而后从中拿出一张折起的桑皮纸。
纸上有字,满满当当,竟是几首平平无奇的童谣。犬芥看了片刻,提取出其中的信息后,寻来燧石点燃烛台,利落将桑皮纸烧毁。
火光刚灭,外面有人敲门。
“犬芥,恩主找你,你速去书房一趟。”是奴仆来传话。
犬芥应声,收拾好一切后离开屋舍。
州牧府的书房处于府中重地,进入这一片后时常有卫兵巡逻,同时一股无形的奢华之气扑面而来。
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无一不显庄严和雍容。夏日的风拂来,栽种的异植被吹得花枝摇曳,送来几缕花香。
书房房门紧闭,犬芥敲了敲门。
“进。”沉沉的一声。
他推门进屋,而勘勘将房门关上转身,前面重重的二字砸来。
“跪下。”
犬芥垂眼,沉默地双膝着地。
一道黑影猛地袭来,速度之快甚至掀起“咻咻”的风声,紧接着——
“啪!”
长鞭狠狠抽在了他的手臂和肩胛上,犬芥身影微微一晃,但一声未吭。
范天石年过不惑,宽额白面微须,平日挂着笑,很容易令人觉得他亲和易近人。只是这一刻,他笑容敛起,一张脸无端显得阴冷至极,“你可知错?”
犬芥低着头,“还请义父指教。”
“好一个指教。既然想不起来,我不介意再给你点提示。”范天石冷笑道。
长鞭挥过,啪啪地又在他身上抽了两下。犬芥跪在原地,除了最初小晃以外,后面他石雕似的岿然不动,任其鞭打。
范天石不是武将,先后抽了三鞭子他便有些累了。
将长鞭放于案上,他忽然缓和了语气,“犬芥,你莫怪为父对你严苛。七年前在府前看到你那一刻,我就知晓这个断了腿也不似常人苦嚎的小少年生性坚韧,比常人更能吃苦,忍其所不能忍,未来或许大有可为,因此才许你入府,还为你寻来杏林。”
“犬芥不敢忘义父大恩。”犬芥仍低着头,俯首帖耳。
范天石笑了下:“你心细如发,比平威稳重许多,是我最看好的义子,这些年你为范家的付出,我也看在眼里,心如明镜,清楚得很。为父对你寄予厚望……”
他的笑容突然敛起,透出几分阴鸷,“只是你有你的道,满手血污之人不该去沾染纯白。有些人别说是指染,你连肖想都不该肖想,别让贪心害了你。”
“犬芥不敢。犬芥只一心为义父效劳,以报义父救命之恩,此外别无他想。”跪于地上的人说。
范天石彻底缓和了语气,说起另外的事,“北地来了一支商队在兜售咸石,此物颇为蹊跷,我怀疑与秦邵宗有关,你去审一审那支商队。还有,我收到消息,甘徐州有一批贡品要运往长安,走的时衡卉、肥水那条路,克日将抵达忻州,你带人去办,如法炮制,做得利落些,不可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犬芥:“唯。”
范天石从座上起身,绕过长案扶起犬芥,亲手为他理了理衣襟,“去吧,为父等你好消息。”
日转星移,在紧锣密鼓的行军中,以秦邵宗为首的北地军终于来到了过云郡。
过云郡,这是兖州和青州的交界地,若是说得更准确些,过云郡隶属于青州。
而于过云郡郊外驻军后,秦邵宗再次收到了南宫雄的盛情邀请。
“夫人,与我一同进城。”
第45章 藏了个天仙
作为一州之长, 哪怕过云郡没有州牧府,南宫雄也能用几句话的功夫理出两座宅舍。
两座大宅比邻而建,此前因商贾去了外地行商而空置, 皆在房牙那处挂了牌,只待有缘人出手。
有缘人没等到, 霸主倒有一个。南宫雄强行征用了二宅,还遣了奴仆清扫。从上到下都打扫一番,连院中的荒草也通通拔干净,换上喜人的绿植, 力求宅舍焕然一新。
南大宅的正厅里。
作为邀请方的南宫雄在厅堂中来回踱步, 步履间隐约透出几分焦虑。
“南宫青州,来了, 秦君侯来了。”卫兵匆忙来报。
南宫雄精神一振,心道可算到了。他正要迎出去, 却听卫兵还有后一句:
“属下看到秦君侯队伍中有几个女郎,他携女郎先行去了北宅。”
一般来说, 这等重要会晤, 为表重视,领导人应该直接前往对方的府邸。至于所携行囊和其他,完全可以交给下属整理,反正又不是无人可用, 何须亲力亲为呢?
更别说如今二宅比邻, 这种“过家门而不入”,怎么看都有些傲慢。
南宫雄惊愕,“女郎?他秦邵宗出征何时还带女人了?”
也不是没有雄主出征带女眷,甚至有许多军队里还会圈养军妓。但据他所知,北地军这块管得非常严, 且秦邵宗过往出征也没听过他带女眷。
如今一带还带好几个?
事反必有妖,不对劲。
“你确定没看错?”南宫雄问。
卫兵颔首,“三个女郎同乘一车,不过瞧着有二人像女婢。”
南宫雄看向旁边的张明典,“全术以为如何?”
张明典:“女郎一事暂不管。只要结盟稳当,莫要说几个女郎,他就算带百个过来也使得。”
又等了大概两刻钟,南宫雄总算看到人了。
说起来,两人早年见过,早到当时秦邵宗未及冠,只是个十六七岁、且还不用担家业的少年郎。
他带着几个侍从离开北地前往各州游历,在青州遇到了南宫雄。一个年少气盛,骨子里傲到没边;另一个及冠不久,刚顺利坐稳继承人位置,正意气风发。
两人碰到一块,小事也能升级成大摩擦。秦邵宗这边的侍从被打,他转头一把火烧了南宫雄的私宅,并带着人溜之大吉。
时过经年,当初的大摩擦早已变成不值一提的小事。
但看到这位故人,南宫雄后牙槽还是有些痒。不过客套话还是要说的,只是想到这人怠慢他的信使在先,姗姗来迟在后,这说出口的寒暄难免带了点阴阳怪气,“一别多年,秦君侯英姿更胜从前,看来还是北地比青州更让你待得舒坦。”
张明典眉心一跳。
秦邵宗眸光含笑,“北地风光确实好,不然青州的商贾也不会一窝蜂涌过来。”
南宫雄脸色微黑,正想反唇相讥,忽然瞥见谋士不断给自己递眼色。当即他一顿,随后轻咳了声:“时候不早了,不如我们先开宴。”
既是饭点到了,也是酒桌上谈事比较利索。
上首同置两案,下首左右分坐各方的武将和幕僚。好酒好菜通通端上,酒坛堆积如云,且吃且谈。
酒过三巡后,南宫雄道:“青莲教那些牛鬼蛇神近来小动作频频,令人厌烦不已。我也不怕与你明说,先前我与范兖州结盟,意欲拔除盘踞在槐安郡的青莲军,结果讨伐在即,兖州军内死了个武将。”
秦邵宗转着手里的酒樽。
现今传递消息多有不便,兼之此事特地被捂下,因此他还真不知晓。
不过,也不意外。
南宫雄怒而拍案,“范天石那厮居然认定是我方杀了他的人,荒唐至极!我在这个节骨眼上杀他军中人作甚?真看他不爽,大不了等到事后再动手。”
下首的张明典重重咳了两声,“主公的意思是,事后再给他个教训。”
莫延云哈的一笑,“你们这些文人说话就是喜欢拐弯抹角。不利爽则除之,有何不可?”
南宫雄也笑了,“秦长庚,没想到你麾下也有如此直爽之人,难得,实在难得。”
张明典:“……”
秦邵宗嘴角抽了抽,决定跳过这个话题,“现今你与范兖州已彻底闹掰?”
“不算。”南宫雄开诚公布,“但也差不多了,总之他如今比起讨伐青莲教,更在意何人杀了他军中武将。”
呷了一口酒,南宫雄又感叹道:“虽说范天石蠢钝,但架不住其父给他留下的班子雄厚,供得起他挥霍,而且这人……”
“这人如何?”秦邵宗见他面色复杂,随口递了个话,“难道是运道不错?”
“你还别说,他的确运道好。”南宫雄低声道:“范天石早年不是捡了许多孤子吗?据说他专门挑些骨骼出众的,足足住了好几个阁院。这百来人中有死了的,有残了的,但也有脱颖而出的。”
秦邵宗若有所思。
他在各州皆有耳目,不过是多少的问题。范天石养义子一事他有听闻,不过也仅是如此。
有人喜欢畜养舞姬,有人喜欢圈养猛兽,自然就有人喜欢到处给别人当爹。
不过脱颖而出?
还未有名字能传入他耳中。
“犬芥。”南宫雄说了个名字,“不过因他时常戴着副鬼面具,许多人都喊他鬼面。此人帮范天石做了许多脏事,不限于除去一些倚老卖老的老臣和他州探子。我一度怀疑去年我青州上供给朝廷的物资,就是被这孙子给劫了。”
秦邵宗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犬芥,是家犬,也是草芥。又让马儿跑,又让马儿不吃草,这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犬芥此人在范天石麾下待不了多久。”
像是终于抓到秦邵宗短处,南宫雄嘲笑道:“脱离?哪有那么容易?据我所知,这鬼面犬芥是十二岁到范府的,到如今整整七个年头。七年间他做的脏事一箩筐,早就招得仇家遍地。不说范天石那厮不肯放人,就算是他逃了去,到时无人庇护他,范家追杀再加仇家上门,这小子死得更快。”
秦邵宗浑不在意,径自给自己倒了杯酒,“倒也是。”
“他想摆脱这局面,唯有两条路。其一,自个抹脖子,早死早脱胎,争取下辈子幸运些,不必给人当家犬。其二么……”
南宫雄猝地笑了下,“找个比范天石还要有权有势的爹,让这爹把范天石和他得罪过的仇家通通处理了,如此倒能保他平安。不过不是自己亲生的,无亲无故,哪位雄主会当这样的冤大头,吃力不讨好,纯粹自己找事忙,又不是脑子被驴踢了?就算真是亲儿子,也不见得所有人都肯费大力气。”
只要姬妾多,子嗣也多的是。
范天石不就是个例子,姬妾好几屋,不算那些夭折的,光是活着的就有十五六个子嗣。如果那厮真有个那么倒霉的儿子,多半任其自生自灭,全当没生过。
“所以还是第一条吧,脖子一抹,死个利索得了。下辈子投胎前记得求神拜佛,乞求自己投个好胎。”南宫雄说。
一个无关紧要之人罢了,秦邵宗语气漠然,“确实死了痛快些。”
鬼面犬芥不过作为酒中小谈资,南宫雄随便一说,秦邵宗也就随便一听,谁也没在意。
后面依旧说起结盟一事,包括后面如何应对兖州。
待要事都谈得差不多,南宫雄对秦邵宗低声说,“我青州的女郎温柔多姿,楚楚动人,秦君侯是否要领略其中风采?”
“谢过。但南宫青州留着自个领略吧。”秦邵宗放下酒樽。
南宫雄听他语气平淡,顿时有些不悦了。他青州女郎如花似玉,这人这口吻是何意,看不上吗?
“听闻秦君侯携女眷同来,难不成你在隔壁宅中藏了个天仙?”南宫雄不由问。
秦邵宗转过头来,今夜喝了不少酒,他俩周边都堆好了些酒坛,但那双棕瞳并不见混沌,反而像折射着寒芒的刀面,“我此行南下为伐青莲教而来,还望南宫青州能专注于此事。”
话中话:不该管的别管,不该好奇的也别好奇。
南宫雄冷呵了声,“好心招待你,不领情便罢。我青州女郎美愈天人,比你北地的更有风情。”
秦邵宗:“我舟车劳顿前来甚是疲惫,现今事已定,其余无甚可聊,不如各自散了回去养精蓄锐,南宫青州觉得如何?”
南宫雄面色微黑。
过云郡好歹是青州的地盘,他是主人家,这散场的词儿也理应由他来说。二十余年过去了,这秦邵宗还是死性不改……
“那今日就到这里吧。”南宫雄皮笑肉不笑。
黛黎用了晚膳,又在这府中逛了一圈,最后回房泡澡。
和赢郡相比,青州的水系要发达得多,因此取水相对容易。
这府邸在他们入住前经过细心整理,物资应有尽有,上到家具摆件,下到服饰和马匹草料,甚至连添入杅桶中增香的花瓣都有。
筹备者不可谓不心细如发。
现今已入夏,洗澡水调至温热即可。
念夏和碧珀备了一桶水,还在旁边贴心地放了个装满热水的水盆,方便黛黎随时添水,延长泡澡时间。
黛黎舒舒服服泡完澡,穿好衣服回到内间,从匣子里翻出一个桑皮纸小本和一支小炭笔,开始写写画画。
这是名册本,记录着督查队每人的姓名,还有已到北地采购精盐的商贾的大致信息,包括哪支商队来自何地,和即将前往的州。
除此以外,还有一张她拜托莫延云画的浓缩版地图。
“得让他们去更南边看看才行。”黛黎喃喃道。
旁边的烛台静静燃烧着,不知不觉,蜡烛已少了一截。黛黎将写了计划的小本子阖上,放在枕头下面,她正想上榻睡觉,外面却在这时传来喧闹声。
黛黎猜测应该是秦邵宗回来了。
和先前一样,两人的房间相邻,因此如今听到动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黛黎将榻旁一侧的素帱放下来,而后挪到另一边,打算把另一面的也放下,好挡住夏日渐盛的蚊虫。
“咯吱。”房门被推开。
黛黎指尖一抖,另一面素帱从她掌中滑落,两面素帱闭合。
内间洞门上的竹帘被拂开,竹片彼此碰撞发出“啪嗒”声,在这寂静的夜分外清晰,黛黎也随着这阵轻响逐渐心跳加速。
隔着一层不甚清晰的朦胧素帱,她看到一道高大的身影从远及近地来。
黛黎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酒味,她心里打了突,“君侯这是在宴上饮了多少酒?”
深色的长指挑开一面素帱,横在两人之中的朦胧被拨开,两双眼睛终是毫无阻隔地对上。
榻上的女人着杏色的中衣,大片的绣花牡丹自她腰腹一路攀上肩膀。临近入睡,她一头黑发未束,长发如水似的淌在肩上。
黑发白肤红唇,色彩冲撞异常鲜明,黑的似墨,白的似玉,红的似胭脂,额上的朱砂小红痣成了点睛一笔,端是雪魄花魂,叫人移不开眼。
“喝的不算多,保证今夜不会半途而废让夫人失望。”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下。
黛黎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片宛若深海的暗色,汹涌不可阻挡。
他的手搭于鞶带上,长指正要解开其上暗扣,忽然听到一声:
“等等……”
秦邵宗面无表情:“夫人。”
沉甸甸的二字,带着些许不悦。
黛黎顶着那道晦暗不明的目光,硬着头皮继续道,“君侯今日奔波劳碌,不如去泡个汤浴解乏。且这酒气太重,我闻着有些头晕。”
酒味其实还是次要,重点是今日行军这人骑马,一路过来身上都不知晓藏了多少灰,她觉得如果他今日穿的是白袍,估计都能染成黑的。
“夫人这娇气的性子真是改不了一点。”站于素帱前的男人轻啧了声,转身往外走。
黛黎松了口气。
待人彻底离开,她将锦枕翻开,拿出那本桑皮纸小本,仔仔细细翻了一遍,又抚了抚粗糙的纸张。
本子已经写了不少了,前面的纸页满满当当,真希望在全部写满之前能得到好消息。
才刚翻到记录的最后一页,黛黎居然听到了脚步声。
不是念夏和碧珀那种轻盈的步子,而是……
“啪嗒。”小竹片轻响着晃动。
黛黎难以置信地抬头,果真见那道熟悉的伟岸身影再次出现在她眼前。
她一时间分不清,是她看小册子看入了神,还是他纯粹只换了身衣服,不然为何他回来得如此之快。
他一步步地上前,黑影仿佛长出了羽翼,迅速自他脚下延伸,一路朝前,最后率先抵达榻旁,又先行攀上了榻,笼在她葱白的手指上。
第46章 夏日·丰收
深夜寂寥, 郡中的千家万户已灭灯入眠,而在某座大宅的偏房中,烛火摇曳, 晕出一室不甚明亮的淡光。
秦邵宗走到榻旁,拾起了那本放于榻上的桑皮纸小本。黛黎看到他的动作, 猛地回神,下意识想伸手将之拿回,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没必要。
没必要藏着掖着,她就是心急如焚, 恨不得明日就找到州州。如今让秦邵宗知晓也好, 说不准他也觉得督查队人员不足,给她加人……
不过黛黎没想到, 他翻了两页后来了一句:“夫人这字体颇有特色。”
黛黎愣住,后知后觉她在本子上写的是简体字。
被他看见了。
秦邵宗将后面几页全部翻完, 前后一致,都是一种他没见过、却偶尔能看出一两个字的奇怪文字。
如果说只是零星几个字古怪, 说自创便于加密倒说得过去。但满满几页皆是如此, 与其说自创,还不如说这是一种本就存在的字体……
许多事情已解释不清,黛黎干脆道:“这叫简体字,我那边皆是用这种。”
“简体字。”他重复了这三个字, 忽地笑了下, “倒是有些意思。”
黛黎眼珠子转了转,“君侯若想学,不如我……”
“啪。”小册子被丢在小柜上。
“那些往后再说,如今有更重要之事。”秦邵宗随手一扯,他腰上本就没系紧的腰带开了。
正值壮年的武将身躯高大健硕, 胸背的线条与轮廓扎实且流畅。旁侧的灯芒洒落,让他深色的肌肤上呈现出一种仿佛蜜蜡熔金的色调,侵略感极强的野性扑面而来,强烈的荷尔蒙气息仿佛将这方空气煮沸。
而后,猛虎出柙,大片的黑影将她吞没。
唇齿相接,起初还能算一场博弈。黛黎试图以柔克刚,令这个如今将她困于榻上犄角处的男人放缓节奏。
但很快她发现根本无用,他不受控制,全然按照自己所想的胡作非为。
有过前车之鉴,起初秦邵宗以掌裹住黛黎的下颌,长指隔着那雪白的皮肤微卡入她的牙关。
他入内大肆扫荡,像是一头饱受饥饿困扰的恶虎,经过长途跋涉与重重险阻,终于享受到了独属于自己的饕餮盛宴。
一急一沉的两道呼吸交融,灼热的气息似乎溢满了她整个口腔,呛得黛黎眼里洇出了水光,下巴尖都不住开始抖。
她的骨缝里似被点起了星点的火苗,随着他的攻势愈发猛,火簇沿着血流游走周身。杏色的腰带被勾着扯开,绣着同色牡丹的帕腹也一并松散。
腰上有一阵粗粝的摩挲感传来,那触感沿着她的腰线一路往上,宛若携着火种的风,所过之处惊起一阵燎原的烈焰。待至山巅时,他的手张开又重新收合。
黛黎鼻间哼出一声闷哼。
他并不安分,甚至说在大肆作乱,收紧与松开彼此切换,不时还恶劣地以指上的厚茧轻拢慢捻抹复挑。
触电感轰然来袭,黛黎哼着企图蜷缩起身,然而前有他、后有板实的榻,留给她的空间着实少得可怜。
攀在他肩胛上的白皙手指不住收紧,黛黎修剪得圆润的指甲在他偾张的肩胛上划出了几条浅红的痕,些许刺痛令他愈发亢奋,连带着肩背那片深色的厚实肌肉也略微起伏。
似丰美熟荔的软肉自他长指间溢了出来,莹透的白,白得晃人眼,在浅淡的烛光下宛若明珠生晕。
此时,有收拢着翅膀的小鸟雀落于窗台上,它眨着绿豆眼好奇地往室内张望。
奇怪的动静从内飘出,听着像丛林里的虎蹲在水塘旁,以舌卷水喝。小雀往往里头跳了两下,却忽然被陡发的呜咽声吓了一跳,忙扇着小翅膀飞走。
昏暗的罗帐里。
像是确定她不会故技重施,秦邵宗松开了钳着她下颌的大掌,而后又摁着人狠狠亲了一会儿,直到她喉间发出呜呜的示弱声,这才退开少许。
秦邵宗凝视着躺在锦被上的女人,她丰美的唇颊此时染了大片的红晕,眸中水光潋滟,擒了一滩动人的迷蒙,引人溺毙其中。
丝丝缕缕暗香在帐中飘溢,拂过他的鼻间,掠过他激亢得嗡鸣的神经,如同蜜油在烈火上倾倒,灼出惊人的贪念。
他再次俯下去,这回寻上了她圆润的耳珠,厮磨着那片细腻皮肤的同时,还故意将热气洒向她的耳孔。
“秦长庚,你不能这样……”
黛黎被他弄得整个一颤,拼命侧身躲他,却被追着最后堵在榻间的犄角处,蜷成一团也被他强势展开,任由他作乱。
房中窗户未关严实,有风拂入,将屋内的烛火吹得晃动了几番。
被烛光映着的地板也变得明灭不定,一片流光此时忽的从榻上滑下,落于榻旁的脚踏板上。
风止了,烛光也随之静止下来,踏板上的杏色裈裤静静地躺着,无人问津。
兖州,高陵郡,范宅。
在这许多人皆已入睡的深夜,范府的书房依旧灯火通明。
范天石和其嫡长子嫡次子一同在屋中,此时三人围于长案旁。
“父亲,没想到甘徐州的家底如此丰厚!”范天石的嫡次子范仲民,拿着礼单连连感叹。
就在不久前,一批来自徐州的贡品漏夜运进高陵郡,并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进了州牧府。
如今大燕天子年幼,且基本名存实亡,已丧失对各州的掌控权,但各州州牧并不吝啬做表面功夫。
每年该向朝廷献礼的献礼,该交粮税的交粮税,只不过这其中究竟克扣几分、又有几分进了自家腰包,就只有他们自己知晓了。
礼品进京的路线不难查,毕竟官道就那么些。而现今世道渐乱,贼寇横行,这礼品能否成功抵达京都,各凭本事。
嫡长子范伯良:“犬芥这厮办事稳当,出手基本都能成。对了父亲,这回折损多少人?”
范天石:“回来三个,一个基本废了。”
范仲民啧啧两声,语气里并无任何痛惜,“几乎全军覆没啊,这犬芥的命真不是一般的硬,我记得上回青州那批货,也是他带回来的。就是不知晓后续的扫尾工作做得如何?”
“他向来心细,应该不成问题吧。”哥哥范伯良淡淡道。
他们范家根基不浅,倒不是缺那点银钱,而是更在乎那些货物代表的意义。既是让他州在朝廷前愈显骄横,也是顺手栽赃嫁祸。
东家的东西丢了,留下线索说是西家偷的,让两家打起来,他们在中间坐收渔翁之利。
“父亲,犬芥这把刀确实好用,但儿子总有些说不明的担心。”范伯良皱眉道:“这些年来,经他手的事不少,他知晓得太多了。若哪一日他背叛我范家,虽说不至于惹我范家一身腥,但总归麻烦不小。”
范仲民不知想到什么,也怒然点头,“父亲,犬芥此人不老实!也不知他使了什么诡计,竟让小八追着他跑,他难不成已不满足当义子,想给父亲您当女婿?真是异想天开,一个无父无母的贱奴,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货色。”
八小娘子与他们一母同胞,是他们唯一的妹妹,俩兄弟向来对这个胞妹在乎得紧。
“父亲,您有没想过换另外一把刀?”范伯良低声道。
范天石拿过二子手中长长的礼单,眼里有深深的不舍和怀疑,“这几年新收的孤子里未有特别出众的,若是没了犬芥,无人能顶上他的位置。小八一事我已敲打过他,想来他也自惭形秽,往后行事会有分寸。”
俩兄弟还想说,但此时范天石说起旁的话题,“秦邵宗南下了。南宫雄那厮真是胡来,竟把他给招来了,请神容易送神难,呵,我看最后他南宫青州该如何收场。”
“秦邵宗”这个名字如同巨石投湖,将范氏兄弟镇住片刻。
二人皆知晓,幽州那一带本来地势极差,前些年北国屡屡来犯,加上南边各州不太平,算得上腹背受敌。
然而那么一块贫寒地居然被盘活了。前有吸纳北国的良种马,后有吞并并州地盘,再有拿下附近伴有盐湖的赢郡。
曾经戍边的君侯,如今的能力可不仅仅限于戍边了……
“父亲,果然不出您预料,郡中那支兜售咸石的北地商队和秦氏有牵扯。”范伯良低声道。
“这秦邵宗真是能耐,居然能从胡商里弄到这等好东西。”范仲民羡慕不已。
范天石:“不一定是胡商。”
“父亲?”范仲民惊疑。
范天石却换了个话题:“我记得秦邵宗有二子一女,两个儿子皆未成婚,年岁勉强与小八都能合上。”
“父亲,您是想将妹妹嫁给秦邵宗之子?”范仲民顿时面露纠结,“可我记得前头那两个并非他亲生的,后面那个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