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入虎口
丁连溪被女婢唤醒, 得知黛黎起了高烧,意外又不意外,昨日他就预测过内热不退会因此生疾。
看来黛夫人并没躲过去。
此事耽误不得, 丁连溪挎上药匣,跟着碧珀匆匆来到偏房。
在这寂寥的夜, 偏房亮如白昼。
行医断诊基础:望闻问切。
第三个“问”,丁连溪省了,烧成这等模样,光看就知道非同小可。于是切过脉以后, 丁连溪再次给黛黎开了药方。
二女迅速去准备。
“主公, 能否借步说话?”丁连溪看向秦邵宗,声音放得很低。
秦邵宗没说什么, 抬步和他一同出了内间,穿过珠帘到外面去。
丁连溪正色道:“主公, 黛夫人这高热是由心结引起,药剂也好, 放血治疗也罢, 这些皆是治标不治本。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一切的根源都在于心结,倘若黛夫人这心结久久不去……”
结果如何丁连溪没明说,只凝重地摇了摇头。
秦邵宗垂下眼转了转手中的玉扳指, 一言不发地转身回内间。
念夏和碧珀都去备药了, 如今内里只有黛黎一人。她着实冷得厉害,此时缩在二女离开前为她新添的被子里。
高烧有时会伴随着耳鸣,在逐渐出现的耳部杂音里,黛黎听见了脚步声。
方才离开的男人回来了。
秦邵宗依旧如先前那般坐于榻旁,他扶着她的肩胛, 将背对他、面向内里的女郎转了过来。
“夫人是否不信任我方才说的话?”他问。
黛黎湿漉漉的长睫颤了颤,她没有回答。
她消极到了极点。
天下那么大,人口何其多,加上如今交通很不便,从南至北日夜兼程至少也得几个月。秦邵宗的势力只在北地,出了北地那就是其他人的地盘,传遍各州谈何容易?
而且惧于他权势的有不少,与他结仇的更是大有人在,倘若旁人知晓他大张旗鼓地寻人,她的州州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更别说,整整十载,九年前还闹过一场大.饥荒,州州是否还……
黛黎感觉心口里的那条极寒的毒蛇又开始作乱了。蛇口大张,贪婪地啃下血肉一口吞下。她蜷了蜷身,将自己的脸埋进被里。
秦邵宗扯了扯被子,将她的脸露出来:“秦家大肆寻人一事估计已在扬州传开,后续还可能传到旁的州去。就算到时有人发现令郎与秦氏所寻之人同名同姓,某些特征也对得上,那也无妨,毕竟我们在找一个九岁的男童,而非一个十九岁的少年。”
被他挖出来后,本来想再次埋首的黛黎顿住。
秦邵宗将她鬓边滑到脸颊上的一缕长发别在耳后,“且我认为令郎很大可能不会再用本名生活,如此可以避开那些宁可错抓一人,不漏过一个的歹人。”
其实不是“不会”,而是“不能”。
如果他还活着,以他当时无依无靠,又无户籍和传的状态,就算被好心收养为奴,也必定会被改名。
黛黎听出了他话中未尽之意,刚刚才止住的泪又从眼角流了下来。
“精盐已在各州放出消息,未来前往北地拿货的各州商贾将不计其数。这批人尝过甜头后,必定为利益所驱来第二回 ,托他们传信并非难事。如若夫人担心他们阳奉阴违,我也可组建一支专门辗转于各州的督查队,并将这支队伍的主事权全权交给夫人。”秦邵宗为她捋过鬓发的手往下,依旧是隔着锦被覆在了她的手上。
“夫人不必担心我言而无信,或半途而废,亦或是对此敷衍了事。毕竟从始至终,夫人都最是清楚我想要什么。”他深深地看着她。那些潜藏的暗流和欲色,都在这一刻如同从林中一跃而出的虎,毫无遗漏的显露在她面前。
在如今这世道里,循规蹈矩、心地善良的普通人如果幸运一点,或许能寿寝正终。但在高门大户里、在权力斗争中,这种人往往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秦邵宗不是嫡长子,他在家中行二,他曾潇洒远离过权力斗争,笑看别人斗得你死我活,后来也投身于其中,走过无数刀光剑影和尔虞我诈。
他脚下是白骨累累的尸骸堆,身旁是连片的京观和由血汇成的河。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
伺机而动,趁虚而入,所有能抓住的机会他一个也不会放过;不是他的,只要看中了,那就想方设法据为己有。
秦邵宗从不觉得这样有何不妥,如果不是这种强横性子,北地不会姓“秦”,他也不会拥有如今的一切,更或者是早就死在了对手的阴谋里……
黛黎咬了咬唇,她知道他的意思。
寻一个十年前出现过的,或许如今早就不存在的人,和找一个半年前出现过的小童,所耗费的人力物力和难度,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耳鸣的杂音里,好像又出现了小孩熟悉的哭声,悲痛的、绝望的,好似成了一把锋利的长锯,一下又一下往她绷到极致、也脆弱到极致的神经上切割,令她沉重的头脑愈发混沌不清。
黛黎被下的素手缓缓收紧,她抓住了底下的锦被,却又仿佛不仅是被子,更像想抓住儿子的衣角,“一年,我伺候您一年,一年后我退回原位。”
退回原位,意思是继续当幕僚,他们结束床上关系。
她想一年也差不多了。
像他这种位高权重的男人最不缺女人,多的是美貌女郎向他邀宠献媚,他的注意力必定不会在她身上停留很久,腻味是迟早之事。
一年也足够她在商队和游列各州的督查队里发展出自己的根基和人脉,往后就算退回幕僚的位置,她也同样能远程操控他们。
先前不和他上床,只是在她看来事情远没到那等地步。只是现在,她看到了他眼里的势在必得和强势。
黛黎心知自己没退路了。
隔着一臂之距不到,她和他凝视着对方。最终,那双浅棕色的眼瞳垂了一下,“可。”
黛黎松了一口气。
女婢端着药回来,黛黎喝了药以后裹着被子躺下,眼睛还睁着,眼里睡意全无。
秦邵宗抬手帮她掖了掖被子:“夫人早些安寝,你这病何时好了,那支游历各州的督查队就何时开始组建。”
黛黎眼瞳微颤,最后缓缓闭上了眼。而这回,她并没有像之前那样特地转过身背向榻外。
不知是药效起,还是得了承诺,那阵无形的冰与火逐渐隐去,她很快睡着了。
秦邵宗没有立马离开,他仍坐于榻旁看着榻上的女人。
一侧的翠帱放了下来,遮住了大半的光,她侧枕在锦枕上,在光线暗淡的阴影里,那张潮红的玉面逐渐变成苍白,曾经生机勃勃的牡丹蒙了一层病气,连额上的朱砂痣似也暗淡了许多。
她眉头不自觉地拧起,呼吸很重,时快时慢,明显又陷在了不好的梦境中,只不过不再如先前般呢喃出声。
旁边的烛台燃尽,小火团猝地消失,暗影瞬间如潮涌来。
秦邵宗从榻旁起身,亲手放下了另一边的翠帱,而后看向一旁候着的女婢。他没有说话,但只一个眼神,二女便连连颔首。
珠帘被拨动的轻响传来,很快又重回寂静。
秦邵宗踏出偏房。
今夜有月,一轮明月高悬于空,盈盈地亮着月华。走出房檐后,月光洒了下来,秦邵宗抬起手,一段月光落在了他掌中。
有一种这样的说法:许久不生病的人,一生起病就是来势汹汹,十分难好。
黛黎缠绵病榻已有几日,药一碗接着一碗地喝,整个偏房都是一股药味。
她这几天都在养病,一步都没有离开过主院,并不知晓秦邵宗已结束整军,甚至渔阳那批军队也抵达了赢郡,只差他一声令下,便可挥军南下。
书房里。
小会刚结束,按寻常,无论是武将还是谋士,都可以离开了。
纳兰治抬步出去,在勘勘跨出书房时察觉到一众武将未离开,他动作稍顿,隐约间想到什么,捋了捋长髯,不由笑着离开。
如果黛黎在这里,她会发现和前些日相比,如今书房中多了两张新面孔。
一个模样斯文似文官,长了双精明细眼的男人,此人名叫金多乐,和苏修竹一样同样是行军教授。只不过后者专属玄骁骑,而前者管辖整个北地军,论起来金多乐还是苏修竹的上峰。
另一个则是武将身形,高八尺,模样憨憨厚厚,还长了对狗狗眼,眼神犬儿似的温和厚道,此人叫邝野。但如果信了他这副老实人的外表,那可就惨了。
最惨的下场可以参考已经去阎王殿报道的容并州。
在麾下养了七年,为自己出生入死、赴汤蹈火,本以为是心腹臂膀,没想到居然是隔壁邻居的暗桩。最后容并州丢了命不说,连整个并州都被吞了。
纳兰治离开后,邝野看向莫延云,眨了眨他那对温良的狗狗眼。
站在莫延云旁边的丰锋眼珠子转了转,借着背手这一动作,用手肘撞了下身旁人。
让老莫去问。
这家伙先前好奇得要命,让他去问吧。咳,反正君侯也知他向来莽撞,加上这家伙出身莫家,君侯肯定不会怪他的。
被一众兄弟寄予厚望,莫延云感觉脊背都直了三分。
行吧,让他来!
于是在秦邵宗说“怎的杵着当木桩子后”,他第一个开口:“君侯,咱们何时离开赢郡?”
莫延云激动握拳,“青州已来信,他们盛情相邀,此时趁热打铁最好。若是再往后推,万一青兖二州的矛盾解决了,又或是青莲教遁走,后面于我们多有不利……”
这几日开过的会议里,囊括不少内容,包括盐湖的保护,后续精盐的销售,各地商贾的接见,以及后面挥军南下事宜等等。
事情不少,各事宜安排妥当。可以说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剩启程这一项。
但偏偏君侯就是没说何时动身。
秦邵宗先看向莫延云,而后目光扫过书房内众人,有人低头,有人抓耳挠腮,也有人无辜地眨着狗狗眼。
“你们急什么?该动身时自然会动身。如今是他们求着我们来,慢着也无妨。”秦邵宗道。
见莫延云还想说话,他干脆从座上起身往外走,显然不打算再和他多说。
秦邵宗离开后,一众武将面面相觑。
“不是,君侯这是何意?一个具体日期罢了,这不能说吗?”这是大为震惊的莫延云。
“可能怕有变故。”这是思索过后的燕三。
“对了,你们最近见过黛夫人吗?我这几日一直未碰见她?”这是重伤渐愈后的乔望飞。
“你问黛夫人作甚?我和你说,黛夫人非寻常女郎,不该惦记的别惦记。”这是提醒好友的南屯屯长白剑屏。
乔望飞不悦道:“我又不是老莫那家伙,哪能见着个美貌女郎就被勾了魂去。”
莫延云:“……”
邝野和金多乐都没有见过黛黎,不过未见其人,对方威名却如雷贯耳。
邝野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不如待会儿去丁先生那处一趟?”
“去寻丁先生作甚?你不舒服?”莫延云不解。
燕三一愣,反应过来,“我与你同往。”
两人一拍即合,当即没管其他人,继秦邵宗以后出了书房。
金多乐看着二人的背影,嘶地抽了口凉气,开始掐手指算数,“倘若丁先生那边真有情况,不久的将来可能有一笔大支出了。”
“什么大支出?”莫延云疑惑。
金多乐却边算边喃喃道,“渔阳的侯府要重新装修,花园肯定也得修葺……不不不,应该不会,何至于此呢。”
“这铁公鸡怎么了?”
“谁知道呢,他时常都这样。”
正房阁院。
一连在屋里躺了几日,黛黎闷不住了,今日身体好了不少,她便穿了厚衣裳到院子里走走。
“念夏,去打听下胡兵长何在?我有事请他来一趟。”黛黎对念夏说,后者得令,急匆匆地去了。
胡豹从扬州回来后,她仅见过他一回,也就是当初他汇报时。后来她身体抱恙,就再未见过对方。
那些话哪怕听过,也哪怕近几日魔咒似的反复浮现,但黛黎还是自虐地想再听当事人再说一遍。
而秦邵宗回来时,刚好在正房外那条走道碰到念夏,见她步履匆匆,不等她见礼,主动问:“去寻丁连溪?”
念夏:“回君侯的话,不是寻丁先生,奴奉夫人之令去请胡兵长。”
秦邵宗:“不必去了,胡豹已回了扬州。”
念夏惊讶不已,心道胡兵长去扬州了?何时去的?但心知这些不是她该问的,只好跟着秦邵宗原路返回。
黛黎在院子里慢慢地走着,试图寻回些因卧床数日散去的力气,眼角余光瞥见有道黑影拐入洞门,她下意识看过去。
是他回来了,后面还跟着念夏。
黛黎抿了抿唇。
“近日风大,夫人莫在院里吹风,回房去。”是不容抗拒的语气。
这话说完,秦邵宗见她不动,上前长臂一伸将人揽过,拥着她一同往房中走。
黛黎只在最初僵硬了一瞬,便由着他带入房中。
待进了屋,那阵药味像一头凶猛的饕餮奔来,将其他气味尽数吞噬干净。秦邵宗微不可见地皱了长眉,“胡豹被我派去扬州了,夫人有什想知晓的,直接问我便可。”
黛黎稍愣,“去扬州了?”
秦邵宗解释道:“那场堂中问话,事后并无让孙老头一家缄默,也未交代秦然一二,此行让他回去一趟把事情收个尾。”
当初胡豹问到线索后,马不蹄停回赢郡,扬州那边是完全搁置了。后续既然打算在各州大肆寻一个九岁的男童,那么“十年”这个信息就得捂得严严实实的。
秦邵宗拥着人到长软椅旁,与她一同坐下后,把人捋正了仔细瞧:“夫人今日的状态瞧着比昨日要好些。”
黛黎偏开头,“总不能白喝丁先生的药吧。”
而后她又问他,“那个孙姓老翁后面真没看到我儿是否与那支队伍接触?”
“没有,他为旧事心虚,闻声而逃。”秦邵宗声音平静。
黛黎垂下眼帘。
“等过些天,夫人随我南下去青州。”秦邵宗说起另一件事。
黛黎毫不意外他要南下。
南宫青州递过来的梯子,这人必定会接住。南下啊,南下其实也很好,往南边走更靠近钱唐……
“君侯,那支督查队的领头,我何时能见一见?”黛黎迫不及待。
秦邵宗执起她一只手,带着厚茧的指腹抚过她柔软的掌心,沿着细微的掌纹往上,最后摩挲着她指内侧的嫩肉,“我先前说过,夫人何时痊愈,那支督查队就何时组建。”
酥麻感自指间腾起,黛黎下意识想缩手,那节皓腕却被一只深色的大掌扣住,不容她闪躲。
黛黎顿了顿才说,“今日我已彻底退热,我感觉自己痊愈了。”
像是急于证明已康复,黛黎抚上他腰上的鞶带。
第44章 犬芥
深色的大掌伸过, 包裹住兽首鞶带上的素手,他既没有裹着对方顺势扯开腰封,也没有将之带离。
停留于原地。
他的长指从她指缝间滑入, 撑开她的五指,最后捏了捏那春笋似的指尖, “我欲带夫人南下,夫人却想留在赢郡。”
黛黎最初没反应过来。
谁说她想留在赢郡?
她才不愿继续待在此地,她想南下,最好亲自去钱唐一趟见一见那个孙老头。
他们坐于窗旁的软椅上, 日光正盛, 将那双棕眸映得色泽更浅。秦邵宗此刻毫不掩饰地显露着眼里的欲望,所有灼热的、浓重的贪念, 此时都一览无余。
从丛林内走出的恶虎一切就绪,爪子磨好了, 獠牙也清理得异常干净,只等开餐饱腹。但刚从洞里掏出来的狐狸生病了, 不如先前肥美和有活力, 于是恶虎想了想,选择卧下并用两爪圈着,不时舔一舔解馋。
在对视中,黛黎眉心跳了两下。
这人不仅是想大刀阔斧来一场, 他还觉得现在如果胡天胡地闹一晚, 她身体吃不消,说不定会再次抱恙,不得不留在赢郡。
“君侯不如浅尝辄止?”黛黎试着和他商量。
秦邵宗轻笑了声,就当黛黎以为有希望时,这人抛出掷地有声的二字, “不可。”
黛黎暗自咬牙,这人有时真是恶劣得过分。
日升日落,潮汐来去,转眼间黛黎又喝了两日药。
这天一大早,丁连溪过来给她切脉。他面露欣慰,“黛夫人的病气已去九成。不过这场高热来势汹汹,兼之时日甚久,有些伤及本元了,后面几日还请夫人不可操劳,如此方可将亏损的尽数养回来。”
丁连溪脉诊时,秦邵宗在一旁听着。男人转了转玉扳指,神色难辨:“从涧,你开几副固本培元的药给夫人。”
黛黎已连续喝了许多天的药,喝得她舌头发麻,头晕脑胀,如今一听还要喝,顿时拧了细眉,“不用,我休息……”
“开。”是没得商量的语气。
秦邵宗看着她,棕瞳波澜不惊,眼中只有一个意思:那支督查队,夫人还想要否?
黛黎不由噤声。
随即秦邵宗看向丁连溪:“从涧,午时正会拔营离开赢郡,你命侍从在郡中多采买些药材。”
等了好几日,启程之令终于下来了,一众武将齐齐松了口气,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黛夫人的病总算是好了。
军令如火,仅是半个时辰不到,该收拾的收拾,该留下的留下,府中众人利落整理妥当。
此行并非全部人随秦邵宗南下,燕三被他留在了赢郡。
燕氏是秦邵宗亲手扶起的旁支,在燕大和燕二相继死于与北国的战争后,燕氏子弟中资质本就最出众的燕三更加得到了重用。
赢郡如今可不是普通的郡县,精盐问世后,它还代表着北地的钱袋子。燕三的任务是守好钱袋,其任务重要程度可见一斑。
黛黎和念夏碧珀同乘一辆马车。
听着车轮碾过官道的咕噜声,也听着喧嚣渐远,黛黎缓缓垂眸。
第一次没有远离城郡的不安。
她在南下,离钱唐更近了,也或许离州州也更近了……
兖州,高陵郡。
兖州范氏是本地的望族,若要追根溯源,能追到两百年前本朝的外戚内乱,范家在平定内乱中立了功,因此受了封赏。
当然,并非多大的功勋。不然当时就在长安扎根了,而非跑到兖州。
不过这位范家的先祖是个聪明人,白手起家不说,往下的两代继承人都培养得非常好,范家借着功勋之威,广交权贵,在兖州日渐壮大,到后面赫然成了一方望族。
但并非每一代的家主都英明,范家后续青黄不接,一度衰落到退出兖州的权贵圈。而转机出现在范天石的父亲身上,这位是个足智多谋的能人,他力挽狂澜救家族于水火,可惜天妒英才,才堪堪把范家从颓势拉回,正打算撸起袖子大干一场,人就随一场急病走了。
范天石不如其父出色,但绝对比寻常人强不少,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有早年的家底做支撑,范家的府邸非常大。会客正厅,主屋正房,后花园,宾客住的阁院,每一处起码是富贵人家的三倍有余,而府中甚至还有一个蓄养了狼的兽园。
府中阁院不少,有的住了门客,有的住了幕僚,也有的住了收养的孤儿与义子。
不知是忘了安排,还是带了点养蛊的心思,所有孤儿同住一个院。而在这个阁院的隔壁,范天石的两个义子也不例外,他们亦同住于此。
“呦,大忙人回来了?平日时常不见人,莫不是又勾搭旁人去了?引诱了八小娘子还不知足,竟还有旁的心思,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好心劝告你一句,你可得小心行事,莫要阴沟里翻了船,到时被踢出范府都是轻的。”
平威一通嘲讽完,却见来人步履不停,仿佛没听见,顿时怒从心起,“犬芥,我在和你说话呢!”
那道身影停下,转过头来。
一张黑色的鬼纹面具在阳光下折射着寒芒,其上狰狞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叫人生厌。
他身高八尺上下,着一件普通的黑灰曲裾长袍,腰上仅一条简单的腰带,并无悬挂任何配饰。似乎还在生长期,他的身形不如壮年男人厚实,显出几分单薄瘦削来。
“我与八小娘子不过点头之交。你若再口无遮拦,到时义父追责起来我不会为你遮掩一二。”犬芥的声音并不好听,带着磨不去的嘶哑,听着像喉咙坏了。
平威闻言面容扭曲,俊朗瞬间去了五分,“点头之交?这话你怎好意思说出口?若是点头之交,八小娘子怎会隔三差五来此地?怎会每回都问你是否在?还给你送东西!”
犬芥只停在原地,脸上的面具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平威妒忌得要命。
那可是八小娘子,他义父范兖州最宠爱的嫡女,若是能得其青眼,说不准能从义子变成女婿。
那八小娘子也不知怎的,明明先前还瞧不上犬芥,对其避如蛇蝎,前些日却突然态度大变,前后之差简直一个地一个天,就和被下降头似的。
平威心里的妒火被熬成浓稠的毒汁,叫他浑身上下每一处都难受得慌,控制不住说起了往事,“七年前,你拖着断腿跪在府前磕头求收留,义父看你乞尾摇怜,于心不忍,这才领你入府赏你一两口饭吃,后续收你做义子不过是抬举你,你真把自己当人看了?你不过是条家犬,畜牲岂敢攀高枝?!”
“你我同为义子,我是家犬,你也是。”犬芥平静道。
平威怒发冲冠,只要走出这个阁院,他就得戴上温文尔雅的面具,于上恭敬、于下有礼。
无人得知他内里的不甘憋屈,唯有面对同为义子的犬芥时,他才能尽数吐出心里的毒火,“得了吧,我可和你不一样。我最近联系到了我远方堂叔,我堂叔如今可是个县丞。他去年意外丧了子,如今想认我当儿子。我以后有家人了,而你,依旧是个孤魂野鬼,哪日死在外头也无人会为你流一滴泪!”
“那你去和义父说吧,说你不想继续给他当义子了。”犬芥依旧波澜不惊,像极了一潭无生机的死水。
无论风吹过,还是投入石头,都不能使其泛起一丝一毫的涟漪。
话毕,犬芥转开头,越过他准备往旁边的偏房走。
平威噎了下,反应过来被对方制住,更是怒火翻滚,“同为孤子,你得意个什么劲?我是被略人者拐卖才颠沛流离,你呢?你的亲生父母是不要你了吧!不,也可能是被你克死了,一个个不得善……”
那个“终”字还在喉间,吐不出来。
不是平威不想说,而是此时说不得。一只白皙的手掐在了他颈脖上,随着那只满是伤疤的手收紧,平威面庞迅速涨红,眼球渐凸。
他双手本能地同时握住对方的手臂,企图将自己可怜的脖子解救出来,却惊觉对方的力道大得出奇。
犬芥再次转过头来,他脸上那张鬼面具依旧森寒无比,但此时更令平威惊惧的是面具之后的眼睛。
冷漠的,森然得令人毛骨悚然,宛若死海上卷起了能吞噬人的惊涛。
他想杀了他。
平威心头巨震,企图嘶吼自己也是义父的儿子,如果他死了,犬芥一定没好果子吃。
颈上的手忽然松开,平威立马弓着身子大口喘气。
上方有几个字飘来,“下回别这般聒噪。”
平平淡淡,他又变回一滩死水,好像那片死海未曾掀起过任何波澜。
不理会仍在剧烈咳嗦的平威,犬芥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屋子非常简陋,其内无什装饰,桌椅是最普通的桌椅,房内不过一桌一椅一榻和几个木柜罢了。
而与这间屋子格格不入的是,放于桌上的一个包装奢华的锦盒。锦盒外层裹以绸缎,隐约还飘散着香气,一看便知其内物件价值不菲。
犬芥没有去动那个盒子,他径直走到屋西侧的那扇窗牗前,将紧闭的窗户推开。风吹了进来,卷走了锦盒留下的香气。
犬芥正要转身,却在目光扫到不远处一棵树上的红纸鸢时猛地顿住。
那棵大树并不在他住的阁院里,甚至也不在范府内,只不过因生得尤为高大,哪怕在范府里亦能看到它。高处的树梢挂了红彤彤的纸鸢,像极了孩童放纸鸢时无意间缠到树上。
犬芥盯着红纸鸢片刻,而后再次出了屋舍。
平威还在院中,见他从房间里出来,本能的想要嘲讽一两句,但刚张嘴喉咙火辣辣的疼,不由哑了声。
看着那道离开的背影,平威咬牙切齿。犬芥这厮肯定又勾.引八小娘子去了,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
犬芥没有离开范府,而是去了西边的下人屋舍。这里是通铺,住着不少家奴,其中也有看门的门房。
相对于旁的奴仆,门房是府中出府次数相对较多的一类,因此一些丫鬟和侍从不时会托他们买东西。
中途他碰见了其他人,一个老门房笑道:“犬芥,你又来寻老张拿货啊?”
犬芥无声地颔首,越过他进了老张住的那间房。
身后有细碎的说话声飘来。
“我进府三年多了,犬芥依旧那么怪,好像他除了和老张熟一点,其余的都未有什么交情。”
“我入府五年多,他就一直这样。有的人好歹问一句答一句,他是旁人问也不说话,和个哑巴似的,木头性子,怪胎一个。”
“嘘,别那么大声,他还没走远呢。以前便罢,谁不知晓恩主一直拿义子当狗养,都养死十几个了。但今时不同往日,我听说八小娘子不知怎的忽然对他青睐有加,说不准他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哪有那么容易?人家八小娘子是恩主最宠爱的嫡女,你以为他犬芥是州牧之子吗?他一个贱奴罢了,无父无母又无权。就算八小娘子不嫌他污秽丑陋,恩主也断不会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