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延云一个不经意,不慎踩进了小水滩里,“奇怪,此地居然有水,难不成池子里的水漏出来了?”
“你个榆木脑袋,定是君侯在测试龙骨水车。”丰锋没好气。
纳兰治快步遁声而去,在拐过一座点缀着花藤的假山后,视线豁然开朗。
大如湖泊的池塘异常宽广,湖上有阁楼式的水榭,九曲栈道连接水榭与岸边,还能瞧见有雪白的鹤于湖边振翅。但以上种种,都不能吸引纳兰治的目光。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池边那条木龙。
木龙长约两丈,尾巴探入池中,以木板串起的龙身蜿蜒而上。随着顶上一个壮汉摇动龙首一端的龙角,龙首不断吐水。
方才那阵强劲的哗哗声,正是来自于此。
纳兰治眼中出现了慑人的光芒,如同有流星划过黑夜,他甚至顾不上与月余未见的秦邵宗寒暄几句,只朝对方揖了一礼后便道:“主公,这龙骨水车的缔造者何在?某能否见一见她?”
哪怕莫丰二人未说明龙骨水车的“运水量”,以及可用畜力代替人力等,但纳兰治仍一眼看破了。
他甚至看得更远——
更多的水,更多的田地,随之提高的粮食产量。北地的储粮,北地百姓家中的余粮,主公将会大增的威望。
乃至推及后,广受益处的全天下百姓。
这绝对是一项能在青史上留下痕迹的物件,与之相对的,青史也有其发明者的一席之地。
“龙骨水车送到时,我已遣人去通知夫人,她稍后就到。”秦邵宗笑着喊纳兰治的字,“无功,你且等着就是。”
黛黎摔了笔后,盯着案上书籍看了半晌,想起昨晚种种,到底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拿起狼毫。
不过临摹完一个字,外面的碧珀进了屋,“夫人,有个兵长来了院里,他说龙骨水车已送至府中后花园,君侯请您过去看看。”
黛黎眼睛不由大睁,“这么快?”
她昨天中午画出来的龙骨水车,这短短一日,仅用十二个时辰的功夫,实物就造出来了?
他这是同时启用了多少工匠?
“行,我现在过去一趟。”黛黎放下渐显沉重的狼毫。
“夫人……”
黛黎转头看向念夏,“怎么了?”
念夏小声道:“方才送来了许多漂亮衣裳,是否需要奴为您换上?”
黛黎如今穿的,还是那条最朴素的灰裙子,若单看这身衣裳,闹市里十个有八个普通妇人都这么穿。
寻常人家倒没什么,但在这高门内、尤其还是赢郡首屈一指的府邸中,怕是连最低等的舞姬都能胜过她许多。
念夏心知除了正室之外,后院里所有女郎都需依附于男主人的宠爱而活。她见过豪门内失去恩宠的姬妾自云端跌落,从人人捧着的娇花,到零落的污泥。
得宠便得风云,无宠则衰败。
她如今已是这位黛夫人的奴仆,主盛仆荣,她是由衷希望这位夫人能长盛不衰。
黛黎却道:“不用,如此便可。”
念夏和碧珀还想再劝,但黛黎却抬步出门了。
抄小路过去,路途不算远。
待行至后花园的洞门连接处时,黛黎听到秦邵宗和旁人说话的声音。
那道声音很陌生,此前她未听过,但从秦邵宗好似和好友闲聊的语气推断,此人绝对是他麾下的重臣。
黛黎想到了那位纳兰先生,看来这位重量级谋士终于到了。
她勾起嘴角,脚步顿时轻快了不少。
纳兰治从主公的口中得知,那位黛夫人是传递者。对方说龙骨水车的发明者另有其人,主公问他是否知晓马钧。
但他搜遍了脑中所有听过名号的大小名士,都未能在犄角里找出这个“马钧”。
没有这号人,不,应该说他不知晓这样的人物。
如此,这位黛夫人便成了关键。
除了方才入府时,纳兰治再未听过黛黎的任何消息。在他的想象中,这位黛夫人应该是个朴实的农妇。
对方可能四五十岁,皮肤是常年劳作的深黑,她生活在马钧避世的村庄里。某日,大隐士发明了这惊世之物,恰逢他有事无法走开,遂托这位黛夫人将图纸带出村,并交给碰巧在附近的主公。
然而,当那抹灰黑色闯入视野时,纳兰治罕见地愣住许久。
有些人的美丽是服饰所不能藏,哪怕穿着陈旧朴素,但仿佛是气质凝聚的光晕也会在她身上熠熠生辉,而后点亮本就绝尘的五官。
这满园的春色,似乎随着她的到来暗淡了许多。
黛黎看到了纳兰治面上的墨字,那墨印狰狞,乍一看宛若他脸上盘踞了一只黑虫。
先不说现代各类纹身千奇百怪,这点与之相比完全是小儿科,单凭她后续要靠这位纳兰先生牵制秦邵宗,她就断断不可有任何的排斥和嫌弃。
黛黎露出礼貌笑容,好似那墨印从不存在,“先前听莫都尉他们聊起,今日府中要来一位博古通今的不世之材,想来就是您了。纳兰先生,久仰大名。”
自黛黎走进后花园起,秦邵宗的目光便一直在她身上。
他看着她以轻轻的眼风扫过包括他在内的其余人,嘴角微翘全当是打过招呼了,而后径自开始和纳兰治说话。
一上来就好一通吹捧,还久仰大名?若非她之前自个交代说住在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如今说得真挺像那回事。
呵,她定然又是起了旁的小心思。
秦邵宗转了转玉扳指,冷眼旁观和纳兰治寒暄的黛黎,眸光晦暗不明。
在念夏和碧珀的视觉里,一切非常的不可思议,如同浩海中掀起了千丈惊涛,惊涛凶悍朝岸拍来,一举摧毁了她们过往的所有认知。
在她们有限的见闻中,哪怕是官僚的正妻,也需对她丈夫的次一级下属、同有官职之人多有尊敬。
正妻尚如此,更别说侧室和姬妾……
但如今,她们瞠目结舌地看着身穿旧衣的黛黎若无旁人地与那位青衫先生交谈。
后花园里的所有人皆看着他们,那位据说掌整个北地的君侯也好,旁边的都尉校尉兵长也罢,竟无一人出声打断。偌大的后花园以他们二人为核心,所有人都静候着。
分明无华服和金钗,她却如明珠生晕,依旧亮眼得惊人。
念夏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可能仍身处梦中,否则绝不能见到如此怪诞一幕?
和纳兰治这种人一见如故,其实在黛黎看来并非难事。
这种能到权贵麾下当幕僚,且还占了重要一席之地的名士,见识渊博是最基础的那项,后面跟着的还有善于谋断,和洞察人心等等。
结合秦邵宗的高标准,以及周围人郑重待之的态度,黛黎猜测这位纳兰先生除了以上种种之外,可能还有傲骨和慈悲。
心系天下百姓,以安天下为己任。
黛黎一个站于历史长河后端的人,尤其她还是在冠以“国”字头的出版社工作,且经她手编辑整理审核的书,大多是历史和农业方面,刚好对口,要令千年前的名士折服,真不是难事。
毕竟信息差就横在中间。
丰锋站在秦邵宗身旁,随着时间慢慢流逝,不知是否错觉,他觉得莫名有些冷。
他看了下周围,测试完毕的龙骨水车已停止工作,方才扬起的风静止了,不存在风将水汽拂来,且天上金乌好端端的,也未被云层挡住。
丰锋能从一介流民爬到如今的位置,与他比寻常人要灵活敏锐的心思少不了关系。他看了一圈,最后维持着头没动,但眼珠子迅速往旁边偏了下,看向身旁的上峰,又顺着对方的目光望向不远处的女人。
恍然间,丰锋好像明白了什么。
黛黎以龙骨水车为起点,顺着往下和纳兰治聊农作物。
这个时代的农作物以“黍”为主,因其生长期短,耐贫瘠和干旱,所以哪怕产量比较低,黍也一直占据其核心位置。反正往刚开垦的荒地里一种,它也照样能存活。
后续,在各地相继大兴水利工程后,对水需求大的小麦逐渐覆盖北方。冬小麦秋种夏收,和旁的作物可轮流播种,且相对于黍,小麦的产量可高多了。
黛黎拿捏着度,没和纳兰治聊太久,在对方明显被吊起兴致时,她好像才忽然意识到后花园里不止她和纳兰治,她忙转头看向几步开外的秦邵宗,“君侯……”
后面要说的话哽在喉间,因为此时他那种似笑非笑、仿佛洞察一切的神情,让黛黎怀疑这人知晓了她的计划。
他可能猜到她想用纳兰治来制衡他。
“如果我没记错,夫人上一回这般热情的与人一见如故,过后没多久就设计了那位‘故人’,险些害他满盘皆输。”秦邵宗意味深长道。
黛黎:“……”
好好的一个人,怎就长了那样一张嘴。
看来他果真猜到了。
倒也无妨,哪怕被猜到,她亦可当阳谋来使,总之此事她必做不可!
纳兰治面露惊讶,目光在两人间徘徊,若有所思。
“纳兰先生今日方到府上,想来还有许多要事与您说,我就不打扰你们了。黛黎决定先撤退,避其锋芒,等待适合时机再出动。
她看向纳兰治,依旧笑得很礼貌,“纳兰先生,回见。”
黛黎离开后,花园里安静了片刻,气氛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最后纳兰治轻咳了声,“主公,这龙骨水车实在胜于桔槔与戽斗不知几何。如今正是春日耕耘季,不如集合众木匠,让其先行制作一小批,而后将这批龙骨水车分发至北地各郡,再在城中出榜,广而告之其制作方法。想来不出一年,此物必能传遍整个北地。”
想起方才黛黎说的小麦,纳兰治顺了顺长髯,“若是取水变得轻易许多,能获得更多收成的小麦将如同春日的风,吹进千家百户里。”
百姓好过了,家里余粮充足,他们征其粮税来也方便。
秦邵宗颔首,“我也正有此意。”
推行龙骨水车势在必行,起步阶段耗费的银钱和人力,无论多与少,和后面的成果相比,都会变得不值一提。
纳兰治不住问:“主公,这位黛夫人非同一般,她究竟是何方人士?”
秦邵宗轻呵了声,“她从狐狸洞里跑出来的。”
纳兰治手一抖,险些揪掉自己一根胡子,饶是知晓他这位主公说话有时甚是刁钻,这会儿仍惊愕不已。
主公过往鲜少评价女郎,如此不同寻常且带有主观色彩的用词,以他所知还是头一回。
他目光偏了偏,看向莫延云,后者满脸复杂,从神情上来看,那位黛夫人的来历与事迹并非三言两语能说清。
黛黎回到自己房中,打算午睡以后再去偶遇纳兰治,想来那时他们已谈完要事,那位纳兰先生也有空了。
结果转身坐于榻上,黛黎一抬头就对上了两双眸子,一双圆圆的似猫儿,另一双要细长些,眼睛形状不一样,眼神却如出一辙的火热。
黛黎错愕道:“你们怎么了?”
“夫人,您……”念夏憋红了脸,最后只憋出三个字,“好厉害!”
一旁的碧珀也连连颔首,“奴先前从未见过像您这般威武的。”
虽然她们语焉不详,但黛黎还是听明白了。她们是没见过像她这种特立独行的女郎,因此才觉得新奇极了。
黛黎叹了口气,说了一句她们不明白的话,“往后的往后,都会变好的。”
归根到底,还是时代的局限,是这个吃人的封建时代断了她们读书做官的路,束缚了千千万万的她们,将她们困于后院,只能仰仗旁人的鼻息。
如果可以……
有些苗头仅露了一下,就被黛黎打消了。
不可能的,不切实际。
时代的尘埃落于每个人身上,都是一座大山。以她一人之力,如何和整个时代抗争?她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根本没有救别人的能力。
念夏和碧珀确实不懂,但不妨碍如今黛黎说什么,她们都点头:“夫人说的是。”
“我睡个午觉,麻烦半个时辰后叫醒我。”黛黎躺在榻上,拉被子盖好。
二女应是。
听着窗外的虫鸣声,心境慢慢平静下来,黛黎很快坠入了深眠。
说半个时辰,念夏掐得很准,一盏茶也不差。半个时辰后黛黎被唤醒,小睡了一觉后精神更好了,她决定出门去偶遇纳兰治。
不知是否今日运气不错,刚走出主院不久,黛黎便看到不远处一个阁院有人进进出出,她直觉这里可能有人入住了。
走过去一瞧,她真未猜错,不仅没有错,还正中目标人物。
黛黎弯了弯眸子,当即不请自来。
院中旁的闲人已退得差不多,唯有一个二十出头、侍从打扮的青年在整理箱匣。
听闻脚步声,他转过头来,怔然之后不住脸上飘红,“你、你是何人?”
“纳兰先生在吗,我有事寻他。”黛黎道。
里面的纳兰治闻声而出,亲自请黛黎进去,“黛夫人请到屋中来说话。木森,你先莫整理了,去烧水来,给夫人看茶。”
黛黎随他进屋。
纳兰治这间屋舍采光非常好,其内陈设并不显富贵奢华,反而很是清幽雅致,看得出布置用了心。
入座以后,黛黎也没绕圈子,直接开门见山,“纳兰先生,我欲请你当一回说客,让君侯允我加入他麾下的谋士团。”
第37章 夫人好本事
屋内门户大敞, 窗牗外是一小片清幽的竹林,在这悠闲的午后,声声虫鸣从外飘入, 成了如今室内唯一的声音。
当初听黛黎说“纳兰先生,回见”时, 纳兰治心里就隐隐有预感。
回见,他们后面还会见面。
当时只觉得确实要见一见,他们还有许多可聊,自己也意犹未尽, 焉能只见一回?
但后面听莫延云私底下与他说了这位黛黎夫人的来历后, 纳兰治心道她何止“非同一般”,如此大胆的行事作风, 怕是万里难挑其一。
不过震惊归震惊,纳兰治依旧很欣赏黛黎。如今听她说想加入谋士团, 他脸上也只有惊讶,并无轻蔑和高傲。
沉默片刻后, 纳兰治开口道, “黛夫人,你我志趣相投,我实话与你说吧。和许多雄主门客幕僚三千不同,主公他要求颇为严格, 早年那些来投奔的门客一旦被他认为此人不过泛泛, 皆不会启用。后来更是严设考官,挡回许多不合他意者,很有宁缺毋滥之意。”
黛黎笑容温和,“纳兰先生以诚待我,我也和你说实话, 其实昨日我已和君侯提过此事。他当时拒我的最重要一条原因,是因我是个女郎,他说女郎只适合在府中赏赏花,应付阴谋诡计是男人的事。”
说到后面,黛黎垂了眼睑,因为实在火大,直视纳兰治太容易暴露自身。
黛黎语气逐渐平淡,“私以为君侯此言差矣,俗话说黑狸白狸,能抓到耗子就是好狸。若是一人能给玄骁骑,乃至整个北地带来源源不断的财政收入,她为何不能成为先例呢?”
纳兰治愣住。
给玄骁骑,乃至整个北地带来财政收入?
好嚣张傲气的话!
如果方才纳兰治只是无奈,那么此刻他的怀疑显而易见,“不知黛夫人口中源源不断的财政收入从何而来?”
黛黎只说了两个字,“精盐。”
这个时代是没有精盐的,因为在距离现在不算太远的先秦时代,盐的利用还处于较为原始的阶段。
秦汉是起步,而待时间进入到了“唐”,盐业才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局面。
黛黎很清楚自己现在在悬崖上走钢丝,稍不留神,就是万劫不复。
自周朝起就有盐税,春秋时期齐国更是在管仲的主导下,对盐业重新规划,以“官收官卖”的方式创造了巨额利润。
无论是五代十国那一圈的皇帝也好,还是后面直接打入长安的黄巢黄王也罢,乃至先前盘踞赢郡,令秦邵宗这个北地之主感到威胁与不安的李瓒,他们都是卖私盐起家的。
掌权者深知“盐”的利润,所以对这方面管得非常紧,动不动就是九族消消乐。
这种事绝不能和秦邵宗直接谈,从那男人对付蒋崇海和李瓒的手段看,他绝对是个枭雄。
这种人的规则和道德,说是有弹性都抬举他了。
纳兰治面色大变,“精盐?”
一个“精”字,足够让纳兰治镇定不再。他并非没有想过黛黎信口雌黄,但这个猜测仅出现一瞬,就被他否决了。
没必要。
盐之一事非同小可,古往今来为其掉脑袋者数不胜数,她没必要开这等有可能会危及性命的玩笑。
“黛夫人,你可知晓你那两个字代表着什么?”纳兰治问她。
黛黎看着眼前面白留长髯的男人,他年过五旬,脸庞上留下的岁月风霜比寻常人要重得多,头发白了大半,想来早些年过得很是艰辛,那块墨色的印记如顽虫一般攀在他面上,胆小的孩提见了说不准会被吓得啼哭不止。
但纳兰治的眼睛很清澈。哪怕时光的纹路布满了他的眼周,脸上留下了属于罪人的印记,他依旧是温和的,像山涧里明净的溪流,也像春日里拂过案几上那敞开的书卷的风。
没有大呼小叫,也没有厉声斥责她荒唐,更没有通知卫兵对她进行严刑逼供,看能问出多少东西来。
他在确认她方才的话,给她一个善意的提醒。提醒她有些话不可乱说,如果她此时否认,他不会对旁人说起,可以当做没这回事发生。
黛黎心道秦邵宗那人不如何,但他看人的眼光确实没得挑。
“我知晓。”黛黎很明白她在做什么,有些事纵然危险,那也是必由之路。
“现今的盐大致从三处来,分别是煮海熬波,开凿盐井,以及依山取岩盐。第一种因水中混杂了泥沙贝壳等杂质,纯净度往往令人黯然。后两者开采难度大,且数量有限,故而有‘煮海易,煮井难’一说法。”
说到这里,黛黎笑了笑,“天然的盐泉与盐井多处于西南方,我想此地能为君侯所用的盐井几乎没有。”
她每说一句,纳兰治便郑重一分,后面他已肃然危坐:“确实是‘煮海易,煮井难’。那依夫人所见,如今的盐该如何蜕变成你口中的精盐?”
如果这话是秦邵宗问的,黛黎一定会和他打太极。
她和秦邵宗几乎是明码标价的交易双方。她以龙骨水车换秦氏旁支的信息,再以某些不可告人的筹码,换他命旁支为她寻子、并将其平安送回她身边。
不见兔子不撒鹰,倘若坐在对面的是秦邵宗,别说后续,就连“精盐”这两个字,黛黎都不会提起。
这时侍从木森端着煮好的水进屋,黛黎见案上有茶台与杯盏,干脆接过煮茶一事,让木森继续去收拾先前未理好的箱匣。
待对方离开后,黛黎才说:“方法有许多,一法高堰地,潮波不没者,地可种盐。种户各有区画经界,不相侵越。度诘朝无雨,则今日广布稻麦稿灰及芦茅灰寸许于地上,压使平匀。明晨露气冲腾,则其下盐茅勃发,日中晴霁,灰、盐一并扫起淋煎。”①
念夏和碧珀随黛黎同来,但没有和她一起进屋,二女心知这阁院是贵客所住,不敢多打扰。遂等黛黎入内后,她们只站于阁院大门外候着。
本以为黛黎此行不会停留很久,结果一个时辰过去了,她丝毫未有要出来的迹象。又过了许久,天上金乌几乎都坠到地平线上了,她们脚都站麻了,夫人还未出来。
最后站不住,二女靠墙坐下。
于是等秦邵宗从书房回来,远远就看到纳兰治的院门有两个矮桩子。
先前秦邵宗在后花园见过她们,知晓这二女是黛黎的贴身侍从,如今见她们出现在了纳兰治的院外,且还是这种坐着的状态……
他不得不怀疑,某个院子已被狐狸钻了有一个多时辰了。这般长的时间,莫不是她在里头打了个狐狸窝?
“君侯。”
“君侯。”
二女见秦邵宗来,忙起身行礼。
秦邵宗都懒得问黛黎是否在其内,直接道:“夫人来多久了?”
念夏:“夫人未正时分来的。”
秦邵宗在心里一算。
得,进去差不多两个时辰了,想来狐狸洞都给她打出几个来。
秦邵宗抬步入内,还未进屋呢,隔着一段便看到两人相谈甚欢,纳兰治还笑着给他对面的女郎添茶。
如果说先前在后花园,两人很像一见如故,那看现在这架势,他们都处成忘年之交了。
阔步入内,秦邵宗眼尾微挑,“无功和夫人在聊什么趣事,莫要吝啬,也与我说说。”
黛黎稍愣,遁声转头。
不知不觉,黄昏已至。
橙黄的日光将天空染上了大片的绚丽,也为院中的男人披上了一层金色的薄纱,只是这人的气势实在骇人,哪怕笼着暖和的夕阳,依旧有种兵刃将出的锐利与危险。
黛黎嘴角边的弧度稍敛,但思及方才与纳兰治的谈话,她重新扬起笑容,“自然可以和您说,只是怕有些话您听了会不悦。”
她和纳兰治在方形案几的两端相对而坐,秦邵宗入座于他们的侧方。
不用旁人伺候,他自己抬手从旁边的木盒内取了个杯盏,慢悠悠道:“夫人那些不中听的话,我难不成还听得少?”
黛黎看向对面的纳兰治,后者给了她一个询问的眼神。她笑着微微颔首,置于膝上的左手缓缓蜷成拳。
择日不如撞日,不用再等了,一鼓作气把止咬器给这头恶虎套上。
秦邵宗眼角余光似不经意掠过旁边,将二人神色收于眼底,男人狭长的眸微眯,眼底沉淀出一潭暗色。
“为上者,识拔奇才应不拘微贱;为下者,应举贤不避亲仇。主公,今日某欲为您推举一奇才。”纳兰治起身,对着秦邵宗揖了一礼。
秦邵宗没立马说话,而是转头看向黛黎。两人比邻而坐,不过是一臂之距,抬手就能碰到彼此,他分明看到在纳兰治起身后,她眼睛弯了弯,那直长的翎羽翘起小扇子般的弧度。
得,不过是短短一下午,还真给她打了个狐狸窝出来。
戏台子已架起,秦邵宗只能虚扶起纳兰治,“无功不必多礼,尽管与我说,哪位能人异士值得你如此珍而待之?”
纳兰治直起身,郑重道:“是黛夫人。许多人称赞某出于其类,拔乎其萃,又言道某学富五车,卓尔不群,但今日某深感惭愧,学富五车一词,某在黛夫人面前愧不敢当。”
秦邵宗猜到纳兰治会为黛黎引荐,却没想到他竟会谦卑至此。
纳兰治从来不是那等阿谀奉承之人,若他早年在长安肯摧眉折腰事权贵,他当初所上书的变革,就不会尽数被驳回,纳兰家也不会为奸人所陷害,害他受了不可磨灭的黥刑,阖家被流放千里至幽州。
他这些年初心不改,傲骨不折。
这样的人绝不会因怜悯或者其他,以自身为基石让别人拾级而上。
“无功何故如此谦虚?”秦邵宗不解。
纳兰治笑着摇头,“主公,不是谦虚,是实事求是。平心而论,再让某活多一个甲子,甚至更久,某也没办法琢磨出如何尽善尽美的将如今的盐提纯。”
那双棕色的眼瞳猛地收紧,秦邵宗下意识转头看旁边的黛黎,只见她礼貌微笑着,面上无多少意外,仿佛他所有的反应皆在她的预料之中。
“盐提纯?如何提纯?”秦邵宗追问。
黛黎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拿起案几上的陶壶为他倒水,试探着问:“君侯,我现今可以叫您一声主公否?”
秦邵宗的太阳穴跳了跳。
空气好像凝固住了,杯盏中的热水氤氲起热气,模糊了秦邵宗神色晦暗的脸。
纳兰治适时出声,“主公,古有千金买马骨,也有筑黄金台广招天下英才。您当年未曾看轻某这个受过黥刑的戴罪之身,今日何以只因黛夫人是女郎就将其拒之门外呢?”
那个装了茶水的杯盏就在秦邵宗手旁,他手背上绷起青筋,食指的指尖下意识往杯盏的方向上抬,又被强制放下。
他盯着面前冒着热气的杯盏,目光凶狠,不似在看一个平平无奇的杯具,倒像在瞧一块只能悬在嘴边,却如何也咬不到的香肉。
“请主公以大局为重。”纳兰治再次开口。
那只深色的大掌终是动了,朝前挪了一尺,握住了那只茶盏,秦邵宗转头看向黛黎,眼底沉淀着骇人的暗色,皮笑肉不笑道:“夫人好本事。盐提纯一事,我拭目以待,还望夫人莫要让我失望。”
黛黎哪能听不出他生气,他眼神还凶得要命,恨不得把她拆吃入腹。
但如今她已晋升幕僚,有免死令牌加身,黛黎非但半点不慌,还故意又喊他一声主公,而后道:“您且看就是。”
“咯滋。”细微的声音响起。
秦邵宗手中的陶瓷质茶盏皴裂开一条小裂缝,小水珠缓缓自内冒出。
秦氏在北地炙手可热,惊涛推及千里之外,仍有骇人余波。
这支扎根在扬州繁花郡的秦氏时常门庭若市、车水马龙,今日王家登门拜访,明日张家携礼相会,后天又收到赵家盛情邀请。
蒸蒸日上,花团锦簇,当真与繁花郡之名彼此呼应。
扬州秦氏如今的家主叫秦然,刚年至不惑,其父名秦冲,正是早年举家南下的决策者。
富贵人家的正门寻常是不开的,除非有尊客来访,又或是主人家宴请四方,如此才会提前将正门打开以示重视。
侧门常开,有门房看守。
门房也早已习惯隔三差五登门的访客,因此当今日有人上门时,他半点不意外。目光往这几人身上一扫,门房的神色又随意了几分。
几人皆着黑衣,腰间无任何值钱配饰,说是简朴也不为过。
下人代表主人家的脸面,这等登门拜访送拜帖的奴仆打扮如此寒酸,他们的主人家又能贵重到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