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下一刻,门房却听来者自报家门:“我是北地玄骁骑,此行奉君侯之命前来拜见秦然,还望通传一二。”
北地玄骁骑,这支曾助秦邵宗降服北国蛮夷的精锐威名远扬。别说是扬州,就算是南方的交州,也听过其如雷贯耳之名。
北地玄骁骑,君侯……
他们是那位的人!
门房打了个激灵,震惊到极致竟吐不出一个字,只憋红了迅速打开门,忙躬身做请。
几人快步入内。
秦然刚穿着整齐,正打算出府赴宴。繁花郡的太守今日为其嫡孙举办百日宴,广邀亲朋好友前来参加。
他的二子在官寺挂了闲职,官商一家亲,今日那位宋府君设宴,于情于理他都该去走动。
衣着妥当,礼也备好了。
就当秦然带着儿子即将乘车出门时,有一奴仆慌忙跑来。
奴仆急切地说:“恩主,北地的玄骁骑来,说是奉君侯之命前来拜见您。”
秦然愣住,随即倒吸一口凉气,“来了几人?可有好生招待?”
奉君侯之命?北地的君侯仅有一位,他既是武安侯,也是秦氏的族长。
这派来的竟是玄骁骑,此事绝对非同小可。
奴仆:“一共来了五人,皆在主厅让人看了好茶。”
秦然转头对旁边的两个儿子说:“宋府君之宴我就不去了,你们兄弟俩去便可。倘若宋府君问起我为何缺席,你们就说我昨夜偶感风寒,小孩体弱,不宜过病气。”
二子应声。
交代好儿子后,秦然急忙赶往正厅。
如奴仆所言,来者共五人。秦然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番,清一色黑衣,个个体格健壮,是不可多得的好手。
光看这凌厉如刀的气势,确实合得上玄骁骑的威名。
为首的胡豹此时也在观察秦然,见他华服加身,相貌与年岁皆对得上,便知他是扬州秦氏的家主无疑了。
①:《天工开物》
只是……
去钱唐找一个九岁小儿?还派玄骁骑来传信, 那位何故如此重视,那小儿有何特别之处吗?
姓秦, 难不成这小儿是君侯流落在外之子?可在他记忆里,十年前君侯未曾到过钱唐啊!
还是说,那位承宠过的姬妾去了钱唐,近来才被君侯得知……
钱唐不算小, 且谁也不知晓那小儿是否有被转移, 限时一个月,时间甚是紧。
此事有一定难度。
脑中思绪万千, 但有一点秦然非常肯定。这事是一个契机,是他这脉已远离北地秦氏多年的旁支崭露头角的机会!
秦邵宗这些年权势愈发盛了, 旁人愁拿不到云梯,无路可攀, 如今这青云梯送上门来, 岂有不牢牢抓住之理?
胡豹几人于辰时末抵达秦府,秦然未拖延太久,他往下吩咐了几样事后,带着一众部曲亲自与胡豹几人从繁花郡出发前往钱唐。
至于他出门一事是否会走漏风声, 被人告知宋府君, 秦然完全顾不上。
宋府君不悦就不悦吧,君侯之事要紧。
繁花郡和钱唐相隔不算远,秦然快马加鞭,翌日就抵达了目的地。
秦家的商铺在扬州开得遍地都是,钱唐自然少不了。秦然以他在扬州的一座府宅为落脚点, 安顿下来后,立马将随他来的部曲尽数派出。
派去人市寻驵会,不管男女老少,只要从事这一行的,通通以银钱诱之带回来。
胡豹五人各自分散,随部曲的队伍同往。钱唐的人市不算大,驵会约莫四十人,所有部曲倾巢而出,三个时辰不到,秦宅厅堂里满满当当地站了人。
做这一行的彼此是熟脸,多少有些交情,如今聚于厅堂里窃窃私语。
“秦家这般着急地寻我们所为何事?”
“管他目的何在,总之有银钱拿便成。”
“平时说你眼皮子浅你还不认,还未办事呢,仅是来此地一趟就能拿银钱了,倘若帮秦家把事办成了,说不准未来几年不用干活都能活得滋润无比。”
旁人一听,是这个理儿,当即愈发期待主人家出来了。
秦然听闻人已基本到齐,终于从侧廊走出露面。
如今早和建国之初大不相同。建国初重农抑商非常厉害,商人不可入市籍,不得乘马车、着丝绸衣裳,子孙后代不入官寺。
但随着时间推进,尤其是和西域北国的贸易高度发展,经济受到了难以忽视的推动,政府对“商”的态度逐渐宽容。
更别说如今局势动荡,官商勾结比比皆是,许多商人早不似几百年前那般卑躬屈膝了。
秦然身着深蓝色盘领宽袖长袍,头戴帻巾,腰悬一块水头极好的玉挂,富贵凛人。
厅中众人纷纷嘘声,目光热切地看着他。
秦然朗声道:“今日请众位来,是有一事相托,我秦家在钱唐走失一男童,名叫秦宴州。他年九岁,身高五尺七上下,肤白,桃花眼,后肩处有一块浅褐色的水滴状胎记,模样俊俏,留着短发,短发最长及肩。”
目光扫过厅里的众人,秦然道:“祸事已起,深究无益,不如行善积德。若能寻到我家小童者,秦家将酬谢百两、旺铺五家、宅舍一座和良田五亩。”
厅堂里一片哗然。
敢情这话的意思是,非但有重赏,还不会追究那小童被拐之因。
他们这些当驵会的,有相当一部分和略人者存在利益挂钩,有利益自然就有勾当。如今秦家明确表示不追究,看来是真的急着寻人。
秦然话毕后,给了侍从一个眼神,后者会意,开始派发银钱。这是先前说好的,来秦宅一趟能得到的跑腿费,如今当场结清。
这时有人问:“敢问尊驾,那小童走失多久了?”
秦然想起信件上说的,“半年。”
得了信息,又拿了银钱后,驵会们很快四散而去。
待他们离开,秦然看向胡豹,“兵长,钱唐这边已吩咐下去,翌日我们去隔壁郡如何?”
信上说是说一个月,但秦然自然想着越快越好。且那小童已走失半年,说不准被卖到了别处,绝不能只钉死在钱唐寻人,否则几率渺茫。
胡豹自然是颔首。
一连大半个月,秦然都与胡豹等人在钱唐,和以钱唐为中心的各郡辗转。
各郡的大小人市通通走遍,许了银钱、得知悬赏之事的驵会不知几何,甚至连有些略人者也主动参与寻找。
期间并非没有心思活络者悄悄探得秦然家中人口俱全,猜到他是帮旁人寻幼童,遂领着小童上门讨赏的。
头发、身高、胎记、大致模样,乍一看都基本对得上。秦然最初以为找到了,然而胡豹只看了一眼,便摇头否认。
那小童与黛夫人没有半分相似,更别说对方听闻“黛黎”二字毫无反应。
不是此人。
这种冒认之事被戳穿过数回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噢,哪怕那小儿不是秦然亲近的小辈,也有人认得他,此事糊弄不了。
几番以后,冒领一事逐渐消弭。
日子一天天地过,寻找范围亦在不断扩张。秦然从原来的雄心壮志、誓要提前完成任务,到后面日渐迷茫。
居然找不到?
连一丝丝线索都没有,好像不管多大的石头扔进海中,都不能使这片诡异的大海泛出一丝浅薄的涟漪。
秦然在书房里枯坐了一宿,最后做了个决定。
驵会这行的流动性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有的人寻到更好路子,便搁担子不干了。既然如今这批无消息传回来,不如问问那些已金盆洗手的。
试试吧,反正也无更好的办法了。
赢郡,郡守府。
黛黎正在用早膳,吃的是用水煮开的面食,这个时代被称为汤饼,有点像半个巴掌大的面片,配以鳜鱼肉打成的鱼丸和虾,再加点葱花,色彩搭配得让人很有食欲。
“夫人,您今日也要去盐池吗?”念夏站在衣匣前。
黛黎咽下口中的鱼丸,“嗯,今日也去。”
精盐一事早已排上日程,秦邵宗手下能人颇多,真算起来,她可以不必亲自去现场,在府里赏赏花、喂喂鱼,再将指令往外递便可。
但黛黎对如今自己的定位很清晰。提纯粗盐这个项目是她起的头,如今越多武将知晓她是幕僚她就越安全。
念夏闻言,从衣匣里拿出一套花青色的骑马装,花青色偏深,沾了污渍也不明显,穿去那等地方再合适不过。而后她又取了两条发带和一根桃木簪,只等黛黎用完早膳为她更衣。
看着面前成排的衣匣,以及摆于云纹铜镜前好几个五层妆奁,念夏感觉可惜极了,哪怕那嵌玉珠的雕花妆奁此时未拉开,她也知晓其中藏了什么宝贝。
金累丝蜂蝶赶花钿,金镶宝花头簪,金镶玉珠掩鬓,明珠耳铛,叮当玉镯……
光是一类首饰都能填满几层妆奁,念夏当初依照吩咐将东西搬回来时,一度怀疑库房中女郎的饰物用度,掐尖儿的那些基本都在此。
不过遗憾的是,这半个月夫人时常去盐湖,那等地方说不洁都是轻的,有时还踩坑里。
念夏一边心疼黛黎奔波,一边可惜这满屋的漂亮衣裳和首饰无用武之地。
黛黎用过早膳后,换上骑马装出门,她不会骑马,出行乘马车。
马车停于正房院口,黛黎从她住的偏房出来时,看见秦邵宗已在马车旁了。
这半个月她和他都往盐湖跑得勤,“精盐”如同一个投入海中的巨型炸.弹,倒计时已滴滴嗒嗒地响起,只待轰然一声巨响后,自北地掀起滔天的、足够震惊全天下的巨浪。
“看来夫人昨夜休息得不错。”秦邵宗看着朝他走来的黛黎。
她倒是气色好极,一身本就细腻的雪肤透着健康的粉调,目如点漆,双眸明亮有神,额上那点朱砂痣鲜活极了,整个人带着春日里植株奋发向上的生机勃勃。
从何时开始的呢?
是了,自大半个月前,她借无功之手帮忙,在他麾下幕僚席里打了个狐狸窝。那天以后,她肉眼可见的一日比一日得意。
翘着蓬松的狐狸尾巴在他面前晃荡,偶尔肆无忌惮地挠他一爪子,不可谓不嚣张。
黛黎笑着点头,“托君侯的福,确实休息得不错。经过前些天的努力,如今盐湖旁的各级池子已完工,草木灰也尽数收集完毕,前置工作彻底结束,想来最多再过两日,精盐就能问世了。”
垦畦浇晒的晒盐法,亦称之为“五步产盐法”。
她最初和纳兰治说步骤,只属于最开始的集卤蒸发,后续还有过箩、储卤、结晶和铲出。
在前置工作准备无误,且天朗气清的情况下,垦畦浇晒法的作业周期是五到七日。
最近天气极好,黛黎方才说“再过两日”是极限,实际只少不多。
避开那只要搀她上车的深色大手,黛黎自己上去,“谢过。但我需让所有人知晓,君侯麾下的幕僚不仅足智多谋,且还体格强健,不过登车罢了,用不着君侯出手相助。”
在说话间,黛黎抓着木梁借力进了马车内。
秦邵宗只嗅到一阵香风拂过,转眼人已消失在面前,鼻尖还缭绕着那缕若有似无的暗香,但她人却如香气般,碰不到抓不着。
听听她方才那话,狐狸尾巴又得意地翘起来了。
秦邵宗于车外站定两息,而后才神色如常地抬步进了车厢。
等那小儿寻到了,有她求他的时候。
马车出府,穿过车水马龙的繁华街巷,朝着南城门驶去。
随着与闹市拉开距离,喧闹逐渐落幕,耳旁渐静,所有的细枝末节如同被激流掀入水底的木板,在喧闹退去后,一切都重新上浮,无可遁形。
对面那道目光从始至终都在她身上,存在感强烈,掩饰不住的侵略性,只要她一抬眼、亦或是一转头,就能对上那双宛若大型猫科的棕瞳。
黛黎目光淡淡瞥过,只当没看见。
马车经南城门出城。
去盐湖的路上会先行经过一片农田,黛黎掀起边上的帷裳,从车外眺望。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春季是播种季,先前那批战败被俘的男丁如今已全部投入到耕地之中。
黛黎在田地旁看到了龙骨水车的影子,一个身着短打的男人摇动前端的转轮,龙首当即哗啦啦地吐水,壮汉欣喜不已,而旁边排着队、多半是等候“借车”的庄稼汉也满脸赞叹。
春风捎来了说话声。
“它真像水里的龙王,从江河里飞入农田间,惠泽我们这些无名白丁。”
“可不是嘛,其实种地就很好,我就不爱去打打杀杀,毕竟一个不小心得去阎王爷那儿报道,我还没活够呢。”
“我们按官衙的指示多种些小麦,有了这神器,小麦必定长势喜人。等交够规定的粮食,那位说会让我们脱离战俘身份,重新当白丁。”
“那得加把劲儿,说起来真感谢那位黛夫人将这神器捎来了赢郡……”
黛黎愣住,等再想仔细听,马车却已和他们拉开距离。
这大半个月她都两点一线地奔波,此外再无去旁的地方。以至于今日才知晓,龙骨水车的推行似乎与她想象的出现了些偏差。
黛黎转头去看对面的男人,迎上那双棕瞳,她问:“您推行龙骨水车时,是否与布衣们说了我之事?”
“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秦邵宗笑道:“龙骨水车本就因夫人而被我得知,此事私底下告知他们有何不可?”
出榜时并未提及黛黎,只召集城中木匠让他们赶工制龙骨水车。散布消息是另外派人到茶馆食肆的私下所为。
坊间传闻:龙骨水车由一位马姓隐士发明,但隐士积劳成疾,身体每况愈下,他临终前托一位姓黛的夫人将此物带到官衙去,借官府之力将此物推行出去。
见黛黎愣愣地看着他,秦邵宗长眉微扬,“瞪那两大眼睛看我作甚?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焉能贪女郎之功?夫人本就该于青史上留名。”
当然,他没有说的是,除了不屑贪功以外,他还有旁的打算。
无力自保的前提下,名声响亮可不是一件好事。以她的聪慧,迟早会发现贸然离开他身边唯有死路一条。
黛黎此时还未想到更深那一层,听后笑着恭维他,“君侯英明,在您手下当差实乃幸事一桩。”
秦邵宗笑而不语。
马车咕噜噜地碾过官道,不久后来到了盐湖边。
由于离子组的差异性与物理因素的不同,盐湖的颜色非常多。蓝的、绿的、棕的、粉色……五颜六色皆有。
黛黎面前的这片盐湖是青绿的,非常漂亮的青绿色,像水洗过的天空,也似一汪动人的碧波。湖面平如镜,偶尔在风的抚摸上泛起涟漪。
盐湖周边盐系天成,颗粒大,颜色也比煮海熬波晾晒的盐要白。
但无论是此地的盐,还是如今其他的粗盐,味道其实都非常苦涩,和海水里最浓郁的苦分毫不差。
精盐是氯化钠,粗盐除了氯化钠以外,还有非常多的杂质,而其中氯化镁的味道相当苦。从粗盐到精盐的提纯,说白了就是除杂的过程。
看见那辆熟悉的马车停下,已经在盐湖泡了大半个月的丰锋和南屯屯长白剑屏迅速迎上前。
两人皆是一脸激动,狂喜得几近手舞足蹈,“君侯,黛夫人,成了!”
说话间,二人将手里的布袋往前递,袋口敞开,只见其内是一片晶莹纯净如雪一般的白。
和盐湖里的盐不一样,这小袋内的显而易见更加纯净和细腻。
黛黎没想到比预计的时间还早,不由笑道,“那挺好。”
秦邵宗伸手入袋,以长指勾了一抹白,而后放在唇边舔了一下。
和过往相比不知纯正几何的咸味在味蕾炸开。仅是这一口,秦邵宗便知晓丰白二人手中的这一小袋盐的价值比之黄金更甚。
长安那些权贵缺的,从来都不是银子,是人无我有、人有我优的极致享受。
黛黎没有品尝,毕竟没有比她更清楚精盐有多咸。不知是否湖边风大,她此时莫名觉得有些冷,从背后冒起的寒意叫她打了个哆嗦。
她下意识回头,只见身后停着马车,高头大马被套于马车旁,正咴咴地打着响鼻,而将视线更拉远些,往后是湛蓝如水晶的天,连绵不绝似玉带的山。
这个时代没有污染,一切都美得不像画。
黛黎正要转头时,眼角的视觉里忽然闯进一小片黑影。
是她身旁的男人黑袍被风拂起了一角,这一抹小小的黑成为唯美画卷里唯一的暗影,如同潜伏于林中的虎露出的一点黑色的尖爪。
黛黎愣住,恍然间,她好像明白了寒意从何而来。
黛黎随秦邵宗走到盐湖的铲盐地。
五步产盐法的最后一步是铲出, 这一步和其他步骤相比,完全是纯体力劳动,只需将结晶后的盐堆放于盐料堆上, 等待后续运输即可。
放眼看去,一堆又一堆或大或小的雪白“甜筒尖”立于地上。纯正的白赏心悦目, 令人心醉。
在尝过精盐后,不管是秦邵宗,还是这批被他调来产盐的玄骁骑,每个人都相当开心。
谁都能看出, 这是一笔滔天的财富。
世人将为精盐震动, 长安权贵将为之痴迷,连西域和北国的外族, 都会捧着漂亮的宝石、珍贵的兽皮,和优良的战马祈求换之。
一道道灼热的目光落于身上, 黛黎脚步下意识停了停,也是此刻才意识到或许和龙骨水车一样, 他并没有掩盖精盐出于她之手的事。
人人都在讨论精盐, 他却忽然问:“夫人口中的桃花源,是在南康郡附近还是钱唐?”
很寻常的语气,仿佛和好友谈天说地寻常聊起。但黛黎知晓不是那样的,精盐问世后, 他对她口中“桃花源”产生了异常浓厚的兴趣。
前有龙骨水车, 后有精盐,那为何不能再有其他呢……
他问的,或许绝非只是桃花源。
黛黎语气平淡,“君侯的问题,我也想知晓答案。”
就当她以为他会揪着再问两句, 或是干脆揭了那层掩人耳目的薄纱,问她除了精盐外,桃花源内还有什么其他现今未出现的物件时……
他如此说:“找不着路也无妨,反正待夫人与令郎团聚后,住哪儿不是住?”
秦邵宗自动忽略她口中那个“和她闹了矛盾,不被她提起”的夫君。
别说她暂且寻不到桃花源,见不着旧人。就算是旧人找来了,他也能让他有来无回。
“夫人,你觉得精盐销往其他地,定价几何合适?”秦邵宗问。
黛黎看了他一眼,不信这事他自己没主意,“起初越贵越好,毕竟盐场太大了,需要共同作业的人不少,此法不好保密。”
不同于关起门来的精密研究,盐场的面积放在那里,举目望去四通八达,哪儿都能来人。而精盐一旦问世,各方势力必定追根溯源,黛黎私以为精盐的制作方法保密不了太久。
顿了顿,黛黎十分怀疑道:“不过您确定能卖得动?卖私盐是非法行为,小心人家当地权贵连锅给你端走。”
秦邵宗却只笑道:“我自有办法。”
前面有个小盐坑,不大,却有两掌深。眼看她要踩坑里,秦邵宗伸手把人捞了捞。
他做得自然,黛黎却被他惊了下。等她反应过来,腰上熟悉的束缚感已然消失不见,而再看身旁人,这人面色寻常,仿佛刚刚只是随手帮了她一把。
黛黎:“……”
精盐成功产出,代表着先前所有流程都没问题,故而今日两人待在盐场的时间比先前少许多。
走的时候,秦邵宗还带走了一袋精盐,带回府中改善伙食,黛黎觉得这人终于干了一回人事。
扬州,从南县。
县比郡要小许多,而这个从南县在一众县里,规模又落于下成。本就不多的人口因三年前偶发过一场小型的瘟疫,又削减了近三一之数。
“咯滋。”破旧的木门打开,一道坡脚苍老的身影一瘸一拐地进了茅屋。
“老孙,你看看谁来了?”屋中老伴声音高亢,热情招呼进屋的孙老头。
孙老头抬头一看。
呦,是出嫁的女儿带着女婿回来了。
孙老头咧嘴笑,分明是高兴的,但偏要拐着弯说一两句气话,“两年都不见,我还以为你死在外头了。今儿什么风把你吹回来了?”
他转头吩咐老伴王氏,“今儿家里多了两张嘴,你去街尾老李那儿买多两块胡饼回来。”
“不用麻烦,我带了酒水和荤食。”孙娘子拉住母亲,说着给丈夫递了个眼神,后者会意,打开手里拎着的麻袋。
果不其然,里面装着一小壶黄米酿和一只烤鸭。
二老见状大喜。
一家人围桌而坐,开始用午饭。
孙娘子见丈夫和孙老头喝过两轮后,这才说:“爹,我问你个事儿。早年你在钱唐当驵会,有没有见过一个白皮肤,年九岁的短发男童?”
孙娘子的丈夫李阿牛补充道:“那小儿生了双桃花眼,后肩处还有一块浅褐色的水滴状胎记。”
此时的孙娘子并不抱希望。
与丈夫回娘家是阿牛想起她爹以往在钱唐当过驵会,想来问问消息,她思索着许久未回过娘家了,这才有了两人的一拍即合。
钱唐秦家到处寻人之事她也知晓,心知丈夫是眼馋那笔惊人的报酬,毕竟不仅寻到人有重赏,若是提供经核查被认可的重要线索,同样也能拿到一笔赏钱。
私心里,孙娘子却不认为此行会有收获。
她爹不当驵会许多年,也离开钱唐许多年。那秦家要找的小儿才走失半载,这时间哪对得上?
往秦家去的驵会几乎将秦府的门槛给踏平了,却通通铩羽而归,连人脉最厉害的赵铁头也不例外。依她看,那小儿多半是悄悄死在了旁的地方,风一吹,雨一下,尸首面目全非,说不准还被城外的野狼叼了去。
丈夫钱钻眼睛里了,昏头了,如今找上她爹急病乱投医。不过她确实想回娘家,自然不会犯蠢阻止。
李阿牛话落后,着急地看着孙老头。
孙老头左手拿着陶制的杯子,右手执木箸,眼睛盯着面前的烤鸭,一眨不眨的,仿佛在思考待会儿夹哪块肉。
时间久到李阿牛都绝望了,他移开眼,打算喝口黍酒消愁,却陡然听见——
“见过的。”
李阿牛虎躯一震,连连发问:“孙舅,你确定你见过的小童是我方才说的那个?你何时见过他?在哪儿见过?那小儿当时如何?他又去了何处?”
孙娘子也懵了,“爹,你不是七年前就不当驵会了吗?”
孙老头谁也没看,仿佛陷在自己的回忆里,“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八年,九年,还是十年前,具体我也记不清了。那小孩我是在城外河边碰到的,当时他整个人湿漉漉,头发很短,大概这个长度吧……”
孙老头放下木箸,用手比划了下自己的脑袋,手掌距离头皮连半尺都不到。
“我从未见过留那般短头发的小孩,且那小孩穿着很奇怪,短衣短裤,穿的像个下田耕作的庄稼汉。但他却又细皮嫩肉,白净得很。当时我看他孤零零一个,且河边风大,忧心他被风吹病,恰好我身上带了燧石,就让他先把衣服脱下来,我帮他烤干。”
“后来呢,后来如何?”李阿牛追问:“他身上有浅褐色的水滴形胎记吗?对了,还必须得在右肩处的。”
孙老头举杯喝了口酒,没有立马回答李阿牛的话,而是顺着记忆说:“他喊我叔叔,请求我送他去个什么局,还说自己手上一个东西坏了,联系不上他妈妈,想问我借个物件一用,那小儿甚至还主动报了一串长长的数字和一个名字,我猜那个名字就是他口中的‘妈妈’吧。”
孙娘子听得云里雾里的。
她爹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局,什么手上东西坏了……
妈妈是什么称呼,是指代母亲吗?
难不成因着对方胡言乱语,让她阿爹记了那么多年?
“那小孩约莫这般高吧。”孙老头抬手在旁边比划了下高度,“人不大,明明瞧着挺机灵,举止有礼,说话却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又不是个痴儿。当时我猜测他是某大户人家之子,帮他烤衣裳也不过是想送他回家后领个赏钱。”
李阿牛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刚才无论是孙娘子,还是他,都忘了说“五尺七”这个信息。
但刚刚孙舅随手一比划,那高度正是五尺七。
孙娘子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重复丈夫先前的问题,“那、那他右肩处有水滴胎记吗?”
孙老头点头又摇头,“好像是有个胎记,好像又没有,我哪还记得请。”
“不吃了。”李阿牛摔了筷子,根本没心情用膳:“孙舅,你快随我们去钱唐,咱们讨赏去!大宅,旺铺,良田,还有上百两银钱,都是咱们的了!”
孙老头几杯酒下肚,不知是有几分醉意,还是仍陷在回忆里,并无动弹。
他没反应,他老伴王氏听了却两眼放光,“老孙,快去钱唐领赏。上百两呢,还有源源不断能赚钱的铺子,就算你剩下那条腿一并断了,下半辈子也不用愁,到时你想要多少好酒买不到?”
孙老头打了个激灵,也忙站起身,“走走走,去钱唐,立马就去。”
一家人都很激动,除了孙娘子。她后面一直未说话,眉间拧出一个小疙瘩。
她爹口中的“见过”,起码是七年前的事了,贵人家的小儿才不见半年,这怎么看都对不上吧。
钱唐,秦宅。
自大半个月前,接到秦邵宗的手书后,秦然就再没回过繁花郡,他以钱唐为中心辗转于各郡,后面主要在钱唐落脚。
眼见离一月之限,时间还剩七日不到,秦然急得嘴上冒了好几个燎泡。
“若是七日后还寻不到人,该如何向那位交代?”他于屋中踱步,身边是受命同来钱唐寻人的大儿子秦一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