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她饮的酒与他相同,皆是黍酒,但秦邵宗却闻到了不同的气味,酒香中糅合了几缕雅香,两种香气像藤蔓般彼此交织,令她成为有别于任何一人的存在。
行军生活简朴,绝大多数人都是灰头土脸的,哪怕再爱干净,也不可能做到日日沐浴。糙点的几天不沾水是常有的事,更不讲究的,可能会更久……
君不见有些大营里臭气熏天,狗进去狗吐,马路过马跑,连蚊虫都嫌弃得紧。
但秦邵宗一直觉得她身上有股很特别的香气,像花香,也像某种果实成熟时的馥郁果香,仿佛是从皮.肉里渗出,只要她这个人在,香气就在。
而此刻,那股香气的源头就在他怀中。秦邵宗被牵引着不住微弯了腰,下巴蹭过她的云鬓,明知故问,且语气里带着几分诱哄,“夫人想看这封信否?”
他下颌处的须根有少许未刮干净,黛黎只觉额角好像被砂纸擦了一下,她霎时回神,先前急得发胀的脑袋迅速冷却下来。
黛黎并不着急动,而是道:“我自然想看的。不过书信乃重要之物,还是稳妥为上,不如我们去书房吧。君侯觉得如何?”
周围昏黑,立雕烛台的灯芒太浅淡,此地的氛围于她不利。
远处传来巡逻队的脚步声,从轻到重,从远及近。他们正往这边逼近。
秦邵宗直起身松开了她,“也好。”
书房内。
撕开火漆,桑皮纸于案几上铺展。
信件是卷成筒状的一捆,张开后黛黎看到两份书信,还未等她细看,上面那份被秦邵宗拿走了。
上层已除,底下的露了出来。
先前卷着过久的缘故,它展开后也想打着卷儿回去,却被一只秀气的手摁住,黛黎将其重新铺开,还拿案几上的虎头镇纸压了压。
信上的文字是章草。
章草是从秦代的草隶演化而来,同时也是小草的前身。繁体字加上章草,两种叠在一块儿,看得黛黎头有些疼。
于是等秦邵宗看完那份并不单薄的汇报文书,并思索好该如何回复后,一抬头,便见黛黎拧着细眉,还在全神贯注盯着她面前的桑皮纸。
他目光往下,扫过那份信件,有些意外地扬起眉尾。
就三行字,她居然看了半宿。且瞅她这表情,是真的没读完,难不成她还要挨个字辨认?
秦邵宗将手里的信件随意放在边上,“夫人看懂了否?倘若有不识得的字,可来问我。”
黛黎头也不抬,“谢了,但不劳您大驾。”
秦邵宗轻笑了声,由她自己在那里和几个字较劲,他从旁边取过崭新的纸张,研磨提笔,一气呵成地写回信。
不过片刻,一封将被送至渔阳的信件出炉了。
秦邵宗收笔抬眸,恰好见黛黎眉心舒展,一副解决了大难题的模样。
将狼毫搁在笔枕上,男人转了转玉扳指,忽然往后方的椅背一靠,又恢复回先前的懒散模样。
待黛黎抬首,秦邵宗指了指旁边的纸张,“纸笔皆在,墨也给你磨好了,夫人自便吧。”
黛黎:“……”
四目相对,在这场谁也没有移开眼的对视中,黛黎分明看到了他缓缓勾起了嘴角。
这家伙是故意的,他白日分明知晓她不会用毛笔。
秦邵宗笑道:“如若夫人需要代笔,我乐意代劳。不过市井里的儒生尚且能赚几个铜钱,我堂堂朝廷亲封的列侯,总不能做白工。夫人说是也不是?”
黛黎定定看了他两瞬,忽然抄起那张写有扬州秦家信息的桑皮纸,一言不发地转身往外走。
他不帮忙写,她找旁人就是,这府里会写字的又不止他秦邵宗一个。
然而她才迈出两步,身后的男人再度开口,语调和他此时的本人一样慵懒,并无多少压迫感,“你倒可试试寻旁人,看他们给不给你写,也且瞧瞧这封由旁人代笔的信件,最后能否送出赢郡。”
但就是这一句,令黛黎猛地停下。
房中的窗牗只开了小扇,房中氤氲开的酒气未散多少,反倒随着时间流逝而渐重。
黛黎深吸了一口气后转身,语气不虞道:“您想如何?”
“夫人过来。”他朝她招手。
黛黎抿着唇,到底回去了,不过最后隔着一张长案停在他面前。
秦邵宗不言,但目光明显往下移,于她手里的桑皮纸上定了定,而后再次招了招手。
不够近。
让她再靠近些。
黛黎移开眼不再看那双棕眸,慢慢绕过长案。长案之后,男人大马金刀地坐着,从她下压而变得狭窄的视野里,只能看到他的黑袍一角。
深色的黑,沉甸甸的颜色,和他这个人一样看不透,也同样带着压迫感。
腕上忽然一紧,视野在那一瞬晃动得厉害,待黛黎反应过来,她已由站立改为坐。她侧坐在他的腿上,背后靠着的,唯有圈在她腰上的长臂。
秦邵宗一手绕过她的腰,大掌先扣在她腰眼处,待她坐稳了,那只手贴合着她腰侧滑至前方。
在腰眼被拿住的那一刻,黛黎敏感地打了个颤,她下意识侧身反方向躲避,却撞入他胸膛里。
而黛黎所有想起身、想挣脱的动作,都止于他后面的这一句话:
“夫人想在信中吩咐他们些什么?秦氏旁支皆唯我是从,这封手书他们必定会一丝不苟地待之。”
黛黎眼睫飞快颤了几下,一柄天平在她心里左右摇晃着。
左边是给出类似于龙骨水车这种“重磅炸.弹”,以此为砝码让他帮忙,免去如今这等处境。
右边是先忍着,不抛出另外的砝码。毕竟现在远没到要上床的地步,且那位据说在军中拥有高声望的纳兰先生还未抵达赢郡。
她需要旁人和她一起牵制秦邵宗,很显然,这个潜在的合作方如今还没到。
他在晚宴上喝了许多酒,且有过长廊上的那回对峙,她发觉这人是半点不按常理出牌。
天平左右数次晃动后,最后左边高高翘起,右边落地了。
“让他们去钱唐找一个叫做‘秦宴州’的九岁男童,他……”黛黎话音微颤。
她放在腿上的手被那只绕过她腰间的大掌执起,粗糙的厚茧存在感十足,灼热的,控制欲极强地圈住她的手腕。
深色的大手贴着她的手腕肌肤往上,先是勾起她的食指,长指从她两指间的指缝滑入,慢慢摩挲着她指内侧的软肉。
黛黎本能地想握拳,几个指缝却相继卡入了他的手指。
秦邵宗以右手拿起案上的狼毫,在铺开的桑皮纸上笔走龙蛇,利落写下方才黛黎描述过的男童的外貌。
“还有呢,除了令郎的外貌,夫人还想说什么?”沾了黑墨的狼毫笔尖翘起,重新回到笔枕上。
秦邵宗转头,圈着黛黎的长臂紧了紧,迫使怀中人倾身过来。
黛黎坐在他腿上,难得比他高一些,如今被他压着后腰过去,不得不抬手抵了下他厚实的肩胛。
“不如限他们一个月内搜遍钱唐,以及钱唐周边百里内的大小城郡的人市,并将钱唐的略人者都排查一遍。”秦邵宗每说一句,肩胛那处的抵抗力道便消了一分。
面前那截颈脖细长白皙,好似白鸟修长的颈项,秦邵宗亲了上去,他明显感觉到她的喉骨在微微颤抖。
那阵特别的雅香好似在这瞬间浓郁了许多,秦邵宗更往前了些,将自己的鼻尖抵在眼前那片白腻得仿佛能压出水的肌肤上。
他一点一点地沿着往上,随着女人不由昂首的动作,最后将吻落在她的唇下,“夫人觉得我方才的提议如何?”
黛黎呼吸有些重,“从赢郡出发,日夜兼程、快马加鞭去扬州,半个月绝对能到。来回路途合计用时一个月,两个月之内,我要知晓搜寻结果。”
秦邵宗轻笑道:“这是自然。若是这点小事也办不好,真是辱没了我秦氏的名声。”
“你快写。”黛黎催促他再次动笔。
秦邵宗没执笔,而是再次倾身,吻了下去。与上次落于下巴尖上不同,这回他亲上了那张艳红的唇。
第35章 书房夜
天上厚重的云层被夜风吹离, 明月缓缓从云后探出头,浅淡的月华从天上洒至千家万户,有的落在了飞檐翘角上, 有的则顺着敞开的窗牗悄悄溜入了书房里。
房中寂静,却又不全然是静谧无声, 偶尔有细微的水啧声与轻轻的呜咽交织。
黛黎不是第一次和秦邵宗接吻,但不管是上回还是这次,她都心惊不已。他在这方面当真表里如一,与他本人一样的强势和不容抗拒。
后颈被他虎爪般刚硬的大掌固定, 腰被紧箍着, 黛黎被束在他的臂弯里,如同一只落入沼泽被藤蔓困住的白鹤, 根本挣脱不了分毫。
来势汹汹,气势磅礴。
他像个攻破敌军城门后的嚣张将军, 誓要巡遍城中每一处角落,绝不放过可供敌方躲藏的遗漏之地。
敏感的上颌被来回照顾, 恐怖的酥.麻感自神经元炸开, 火烧似的窜上黛黎的头顶,又顺着脊骨和经络疯狂朝下蔓延,最后传至四肢。
她的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后背也开始难耐的战栗。
困着她的铁臂绕过她腰身, 带着疤痕的深色长指勾起衣带一角, 轻轻将其挑开。
今日黛黎穿的是上衣下裳,和连衣裙款的深衣不同,这种拼接式的衣裙只要腰带松了,可趁之机不少。
领域里有长满嶙峋鳞片的海兽闯入,它贪婪地绕着润泽的白璧游过, 不时用自己的长尾圈着丈量,粗糙的鳞片与白璧贴合滑动,留下浅色的红。
来回绕了数圈后,不知足的海兽尾巴一甩,贴着白璧往下游。
黛黎呼吸一滞,双手当即用力将他往外推,然而他自岿然不动,继续将她困于坚硬的石壁间。她正要再推,眼瞳猛地收紧,哼出一声弱气的鼻音后,整个人颤得厉害,脊背几乎弯着蜷起来。
顾不上再推他,黛黎忙伸手朝下。
黑心的海兽在兴风作浪,它发现了明珠魁宝,喜爱异常,以鱼鳍逗弄,以长尾卷起,又不时将之收合在双鳍间,还坏心眼的用自己粗糙的鳞片狠狠磨过。
此时天降一张皎白的细网,将包藏祸心的海兽罩住并企图将它拖走,然而后者却仗着自己体型庞大,继续为所欲为。
黛黎见拽不动他,干脆贝齿收合,用力一咬。
秦邵宗哼都没哼一声,只停顿了两息,而后和着血腥,更加凶猛的攻城掠地。
黛黎喉间发出一声短促的呜鸣,她正要再咬他,他若有所觉,终于将手收回,并将虎口抵于她下颌。宽大的手掌完全包住她的整个颌部,食指和拇指隔着皮肤稍稍卡入她的上下齿间,挡住她的第二回 袭击。
没有立马分开,他故意将那截桃红的软.舌连嘬带咬吃得啧啧作响后,秦邵宗才退开少许,他薄唇上染了一抹血红,在灯芒下却毫不显弱,反而像刚进食了一顿的虎。
黛黎胸腔剧烈起伏着,“我儿还未寻到……”
他的虎口还卡在她下颌处,此时正用力摩挲着,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贪念,直至那白如瓷的肌肤透出艳丽的绯红来。
“寻到令郎是迟早的事,且有传信寻人,自然有后续护送令郎一事。”他一双眼如同熊熊燃烧的星曜,灼热得惊人,“先前在南康郡的蒋府中,夫人多番邀我,那些话我一句也未曾忘。”
黛黎拧着细眉,再次推他,但这回依旧未能起身,“先前欺瞒之事,咱们不是说好一笔勾销了吗?”
秦邵宗紧紧圈着怀中人,将她定于腿上,“这一笔笔来算未免太繁琐,不知夫人是否想过一劳永逸?”
这“一劳永逸”指的是什么,黛黎心知肚明。他仍为她拒绝他一事耿耿于怀,也没有放弃想把她圈进后院。
“我这人古怪得很,就喜欢麻烦。再者,亲兄弟尚且需算明账,有些事还是清清楚楚比较好。”黛黎扭开头。
这话说得坚决,但黛黎心里是一点底也没有,因为这刻没人比她更清楚他是如何的意动。于是她忙补充道:“君侯您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高风亮节,视属下为手足,想来应该不会强迫救你心腹一命的女流之辈。”
既然他方才提起从未忘过她那些话,来而不往非礼也,那她也可以重提“救命之恩”。
秦邵宗不应她这一句,他的吻落在她脸侧和莹白的耳尖上,“夫人与我共度春宵,我保证无论多山长水远、路途凶险,只要令郎还活着,他都能平平安安回到夫人身旁。且待他长成,我将许他一闲职,赐他大宅与奴仆,保他往后荣华富贵几十年……”
低沉的男音钻入耳中,轻易拨动了黛黎的心弦。
这一刻,他仿佛成了伊甸园中那条吐着猩红蛇信的毒蛇,狡猾无比,说的每一句话都带有极大的诱惑力。
深色的长指再次勾起衣带,在衣带松散即将完全散落时,一只柔软的素手摁住了散开的衣裙。
黛黎低声道:“君侯所说的,于我而言太过遥远,州州今年不过九岁,距离他及冠还有十一年。爱侣间的山盟海誓都有许多不可信,更何况我与君侯不过萍水相逢,十一年后之事,谁能说得清。”
秦邵宗额上的青筋跳了跳。
别说他成为秦氏的族长接管秦家后,就是在他尚未及冠的少年时,都未有人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质疑他。
贪念和怒火交织在一起,烈火烹油,就在这股烈焰将将把整片天烧红时——
花苞一样透着粉的手指点上他的胸膛,如同天上飘来了云雨,“不过您说的前半部分,我是如何也做不到置若罔闻。不如我且帮君侯一回,就当做是彻底付清我儿归途的酬劳。”
黛黎晚宴时喝了一整壶黄米酿,后面又在长廊里吹了风,不过此刻她非但无醉意,反而十分清醒。她意识到,她今晚是绝不可能不沾一点的全身而退。
不管是他强硬的态度,还是他开出的条件,都令她不容回避。
两害取其轻,黛黎决定用手帮他随便解决一下。
手指轻轻碰在他衣襟上,隔着衣裳,黛黎能感受到衣下的肌肉紧实精壮,此时随着她的动作起伏得厉害,“不过此番由我说了算,您不能动,君侯能否答应?”
天上的云儿开始下雨了,冲天的怒焰被浇灭,秦邵宗的喉结来回滚动了下。
他紧盯着她没说话,像是在权衡,也像是在考虑从何处下嘴。
黛黎佯装不悦道,“这点小事都不能应我,也罢,既然如此……”
“我手脚不动,夫人请便。”秦邵宗打断她的话,顺便将欲要起身的人重新摁回自己身上。
黛黎暗自皱了下眉头。
手脚不动?那其他呢?
近在咫尺的两人四目相对,他看明白了她的质疑,而她也看到了他不可退让的坚决。
最多只能如此,他不能、也不会再让步。
黛黎垂眸,声音轻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玉白的指尖触及他腰间的兽首鞶带,黛黎看着被遮挡在阴影里的虎首,感受着他渐重的呼吸,不知怎的,莫名想起蒲松龄写过的那一篇《狼三则·狼》。
一屠晚归,担中肉尽,止有剩骨。途中两狼,缀行甚远。屠惧,投以骨。一狼得骨止,一狼仍从。复投之,后狼止而前狼又至。骨已尽矣……①
“夫人。”他催促道。
黛黎脊骨绷紧,从思绪中回神,“您急什么。”
只开了小扇窗牗的房中氤氲着一股酒气,房中本剩不多的蜜炬慢慢见了底。一樽蜜炬燃尽,其上小火团摇曳两下,最后猝地熄灭。
书房里顿时暗了一角,而在昏黑如潮席卷中,呼吸声愈发明显。沉重的,急促的,像狂风卷起惊涛,蕴着惊人的力道。
在一轻一重的交织声中,有另类的声响偶尔出现。啧啧咂咂,像新出生的小虎崽在或舔或吮着什么。
明月西斜,月华更往房中爬了些,在昏暗的室内,隐约可见长案后的椅上有两道身影。
绝大部分是深色的黑,却有一小部分是惊人的白,仿佛蒙于明珠上的那层用于遮挡的灰色纱不再严实。
黛黎早已从之前的侧坐,换成正坐,她背后抵着榉木案几,腿脚岔开紧贴着他的长腿外侧。先前本就松散的衣带此时已然散开,上衣与下裳间开了一线,如同熟荔般的润白若隐若现,好似笼了一层圣洁的月光。
那只长满嶙峋鳞片的海兽又想穿过层叠的阻拦游往深处皎白的海壁,却在刚甩尾欲往其内钻时,鱼尾巴忽然被啪的打了一下。
“不许动!”黛黎呼吸非常重。
她已离开,忽然到来的寂冷空气无端变得令人难以忍受,秦邵宗颈侧的青筋绷起又隐没,“夫人……”
“君侯一诺千金,方才是您自己答应的。”黛黎离开的手立马没回到原位,她悄悄甩了甩酸涩的手指。
秦邵宗圈着她腰的长臂收紧,将她压到自己面前,他再次埋入那片奶糕般的晃眼的白中。
黛黎脊背发紧,被他下颌处扎人的须根刺得下意识往后倾,却又被后腰上的铁臂挡住了去路。
有夜风从窗外拂入,牵得烛台上的火团跳起了舞,浅薄的火光在浮动,隐约映出黑暗里男人森白的犬齿。
犬齿咬住了帕腹的一条细带,随着他的偏头,细带上绳结逐渐松散。
黛黎惊呼了声,忙伸手抓住那摇摇欲散的绳结,手指拿住细带将其揪回来。迅速重新绑好,两个普通结堆叠,她直接打了个死结上去。
秦邵宗眼里有凶光腾起,然而还不待他表示不满,她的手重新归位,报复似的狠狠抓了一下。
他颌侧有块肌肉跳了两跳,眼里的凶光弱了一瞬又忽的暴涨,涨得比方才更凶。他猝然低下头去,隔着那件碍事的帕腹大肆作乱。
黛黎双颊潮红,额上冒出一层薄汗。
不知过了多久,房中忽的蔓开一阵别样的气味,和清新毫无关联,反而有些像四月盛开的石楠花。
天刚蒙蒙亮,卡着城门方开的时间点,五匹快马从赢郡的大元帅府出发,直奔南城门。待出城后,他们继续一路向南,朝着扬州而去。
武将晨练不可废,哪怕昨夜过得十分荒唐,今日莫延云依旧起了个大早,准点到府中临时搭建的训练场。
在寻常人里算早,但他是武将这批到得比较晚的,来到时许多人都在,有的甚至已晨练到了尾声。
“莫延云,和我来练一场。”
忽然被点名,且还是被上峰点名,莫延云虎躯一震,脚莫名有点软。
他起初站在原地没动,而后又被喊了。
“来。”秦邵宗已走到提前搭好的训练场中。
训练场旁侧置有兵器架,秦邵宗没选刀,随手拿了根长棍。莫延云犹犹豫豫,最后挑了一把木做的钩。
两人上了台。
莫延云咽了口吐沫,“君侯,还请您手下留情。”
“上了战场,那些拿着刀,冲着你首级来到人,会听你‘手下留情’这四个字否?”秦邵宗嘲弄道。
莫延云顿时嘘声。
秦邵宗先执长棍上前。
丰锋、南屯屯长白剑屏,以及燕三等几人在场下,前两人边看边说小话。
“君侯今日心情好似不错。”
“不对吧,若是君侯开怀,不是这等打法。嗳,老莫这家伙有点虚啊,看来昨夜快活过头了。”
“你还不知晓他嘛,他啥也不爱就爱美人,这府中貌美舞姬如云,他和老鼠掉粮仓里无差别。君侯定然也知晓他浪荡,说不准现在在敲打他呢,不然何以君侯今日待我们皆是和颜悦色,唯独看老莫不顺眼。”
“你说得有理,肯定老莫欠收拾。说起来如无意外,纳兰先生午后该到赢郡了。”
“话说回来,昨日君侯急召了郡中十来个木匠,命其加班加点照图纸赶制龙骨水车。集众人之力,想来午时左右能完工,岂不是纳兰先生刚到府上就能瞧见那灌溉神器?”
“如此甚好。”
“呯——”
继手中木钩被挑飞后落地,莫延云也重重摔在了地上。这一记摔得很,疼得他龇牙咧嘴,忙求饶,“君侯,我认输,不来了。”
秦邵宗挽了一记棍花收尾,他呼吸平稳,只是整个人蒸腾着运动后的热气:“近来虽无作战,但训练仍不可松懈。”
莫延云连连颔首,心里却纳闷了。
他训练也没松懈啊,这不今早来晨练了嘛,要说放松,最多也就昨晚。难不成君侯这火还没下去,看不得他那般快乐?
莫延云不知道,也不敢问。
黛黎一觉醒来,外面天光大亮。可能是事情解决了一半,且眼见后面不会有太大的阻滞,她昨夜睡得相当好。
黛黎隐约记得自己还做了个美梦。梦里,她家小朋友找到了,在她不在的日子里州州被一户好心人家收养了,虽说衣食住行都不能和以前相提并论,小朋友也晒黑了许多,但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活泼开朗。
起床洗漱,黛黎刚打开房门,却见自己门外站了两人。
两个小女生,最多二十出头,一高一矮,高个子的那个鼻尖有枚小黑痣,稍矮些的生得双猫儿似的圆眼睛,显出几分可爱来。
两人皆是穿着朴素,而在她们身后堆叠放着三个同款的木匣子,款式瞧着有些像衣匣。
二人见了黛黎,福身并异口同声道:“夫人,奴按贵人吩咐来伺候您。”
这个“贵人”是谁,黛黎不用问都知晓,她皱起眉头,“我无需人伺候,你们回吧。”
二女面露难色,圆眼睛的女婢更是泪眼婆娑,当即下跪,“夫人,请您行行好,收留我们吧。若是离了您这处,奴和碧珀得被送回人市,人市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有些主家买了奴,纯粹是圈养泄气,那是生不如死的日子……”
高个子的碧珀也跪了下来,竟还磕了头:“还请夫人开恩,收下奴和念夏。我们什么苦活都能做,也保证对夫人言听计从,当牛做马,结草衔环以报夫人之恩。”
先前黛黎打定主意是不要女婢的,她不想和旁人建立其他联系。但看着两个小女生哆哆嗦嗦地跪在她面前,她不由想起昨晚那个美好的梦。
梦里的州州能被好心人收养,现实里的她如果不留下她们,会不会变成看着她家小朋友流浪、却无动于衷的面孔之一呢……
“罢了,你们起来吧。”黛黎叹了口气。
两人霎时露出笑容,起身报了自己的名字,还问黛黎是否想帮她们改名。
黛黎自是摇头,让她们用回自己名字即可。
“这几箱衣匣是贵人送来的,后面还有些首饰等物。夫人,奴和碧珀先行将东西搬进屋中。”念夏笑道。
黛黎身上的衣裳,还是先前她为逃跑而准备的灰扑扑的衣裙,是最普通的颜色和材质,两套换着穿。
她觉得挺好的,但昨晚在书房时,有人很嫌弃。
碧珀和念夏手脚麻利,该搬的搬,该整理的整理,甚至连屋舍内的陈设都仔仔细细擦了一遍,而后再在熏笼内点上香。
不过短短过两刻钟,本来就不陈旧的屋舍好像新得在闪光。
“念夏,你帮我去书房要一套墨宝和一本书来,书随便哪种都可,若有人问起,你就说我要练字。”在念夏又一次来问有何吩咐时,黛黎如此说。
求人不如求己,她得把毛笔字和章草学一学,万一哪日要写信,她得自己来。
念夏领命去了,不久后带着所需之物回来。
桑皮纸于案几铺开,松烟墨在砚台上晕开墨色,狼毫也笔枕上了。
黛黎拿起狼毫,依照记忆里的执笔姿势开始调整,但握了两下,总觉得哪儿都不对,她不由拧起细眉。
笔不对,手也不对。
前者是感觉不对,后者则是状态不对。
黛黎懊恼地摔了笔。
①:《狼三则·狼》
第36章 她从狐狸洞里跑出来的……
在金乌升至苍穹正中又开始往西偏转时, 一队由骑兵护送的马车从北城门进入赢郡。
在哒哒的马蹄声中,这辆外表朴实无华的车驾平稳行驶,最后停在了正门敞开的奢华府邸前。
车厢门打开, 一道着青衣长衫的身影从车内下来,候于府门前的莫延云和丰锋等人露出了笑容。
“一别月余, 纳兰先生的脸色比先前好了许多,想来您已平复如旧。”
“可喜可贺。”
那道青衣身影抬起头来,只见这是一个年约五旬的男人,面白长耳, 留着长髯, 书卷气很重。而与其温和气质格格不入的是,他右脸上有一块黑色的印记。
并非天生的胎记, 而是一块边缘棱角分明,其内图案清晰的黑印。
这是一个曾被处以黥刑的男人。
纳兰治笑着说:“平复如旧算不上, 勉强行得远路而已。主公的围剿之策传回,着实令某精神大振, 九分病都能瞬间去七分。”
丰锋开怀道:“那待会儿见了龙骨水车, 纳兰先生剩下那两分不适岂非要化作飘渺云烟,风一吹就没了踪影?”
“龙骨水车是何物?竟能叫你这个见多识广的玄骁骑屯长如此亢奋。”纳兰治好奇问。
龙骨水车,这名字倒是起得精妙。
丰锋以掌作请,示意纳兰治先行入府, 后者笑着摸了摸长髯, 随他一同抬步入内。
一边走,两人一边绘声绘色地给纳兰治讲述昨日。
莫延云从他去述职之初说起,说黛黎以树枝为笔,于庭院中作画,还说秦邵宗连夜命十来个木匠合力打造龙骨水车。
丰锋接过话, “半刻钟之前,龙骨水车已运至府上的后花园,君侯如今也在那处,纳兰先生可要过去瞧瞧?”
纳兰治自然是点头。
初到府上,于情于理必定要先拜见主公,且不亲自去瞧个虚实,实在难解他心头之痒。
午后日光正好,这座府邸的后花园建得开阔,假山怪石作景,楼台水榭拔地而起。
有风拂过,吹来满园的淡雅花香,在清新好闻的香气里,水声分外特别。并非方泉引水的潺潺溪流,而是响亮的、如同开闸放水的哗哗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