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无畏前行路途的雨雪风霜。
琅琊郡守的供词不多时就被人呈了上来。
“严厉惩处涉事官员,清查人口,恢复赋税。至于琅琊郡守及其家人,按律惩处,公开处决以儆效尤。缺的官职......朝中候缺之人不少,填补空缺绰绰有余,着李相操办此事。”嬴政就着舞乐随意翻了翻,听见对方回话的声音有些耳熟,略感惊奇,抬头一看,是那天他点出来的章邯。
对方看他的眼神敬仰,显然是强忍着激动的心情。
嬴政:“是你?从少府属官到旅贲令丞可有不适?”
章邯面色涨红,没想到始皇帝还记得自己。听见始皇帝的关切之语,他深深作揖,沉声道:“臣并无不适,这两日与同僚相处甚是愉快。陛下慧眼识人,臣未曾想过在没有涉及过的领域竟也......”
章邯还没修炼到面不改色自夸的地步,磕绊了会终于说出来:“ ......得心应手。”
章邯倒没说什么假话,从前做少府属官时不曾想过做武将会如何。如今亲身做了之后,才发现自己仿佛天赋异禀。旁人要熟悉三五日的布防图,他看一眼就记下了;寻常将军都苦手的整军规纪,他调动手下兵将时未曾感觉到滞涩。
仿佛他天生就适合调兵遣将。
而他的同僚们无不是人精,他在始皇帝那儿挂了名,始皇帝又是说一不二的君主。章邯眼看着就是平步青云的模样,谁又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给他找不痛快?
嬴政莞尔,心里想着,等王贲回程时给他一个徒弟。王贲带着军队向东南扫清巡游途中可能会遇到的阻碍,想必此刻已经到达了彭城。
章邯带着始皇帝的指令退下,离开时还在思索始皇帝应对琅琊郡守的深意。
他的政治敏感度还不像在秦二世手下干活时那么高,毕竟那时候的朝堂乌烟瘴气,赵高一手遮天,连李斯也没想到自己的赫赫功勋会成为自己的催命符。如果政治敏锐度再低一些,早就归天了。
在始皇帝手下工作,累是肯定的,但该有的金银财宝和爵位品阶不会少。始皇帝也很懂得如何平衡朝政,将各个有能力的贤才放到合适的位置。
在即将退出大殿的那一刻,他看到列位的诸位大臣,思及他们的出身,包括刚才被拉下去的琅琊郡守的出身。
他忽然悟了。
琅琊郡守变节事件,成为了始皇帝威慑六国余孽的工具。琅琊郡守及其同党包庇田氏,隐匿人口,他们触犯了大秦律法,他们有罪。他们空出的位置将会由从大秦“以法为教,以吏为师”政策中脱颖而出的官员接替,这些官员会是始皇帝在胶东最好的耳目,大秦借此机会进一步渗透东方六国。
同时,查清的人口回到大秦的户籍当中,为大秦的税赋添砖加瓦。
宴席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去。
夏无且拦住了正欲前去觐见始皇帝的徐福。
徐福依旧是宽袍大袖飘然欲仙的打扮,他面上不解,心中不耐,碍于夏无且是始皇帝御用太医,倒也给了他几分好脸色,问道:“太医令,是有何事?何故在宫道之上拦下在下?”
夏无且向来直言直语:“我仰慕方仙道久矣,听闻有丹药能使人精神振奋,有回春之效果,陛下亦甚爱之。不知可否割爱几枚予我?”
徐福警惕了一下:“太医令要丹药,宫中豢养方士无数,又何必专挑在下索要?”
夏无且耿直道:“因为你现在是最火的。近来陛下常吃的丹药也出自你手。你和方士们都挂名为侍医,我自然已经找过他们。”
宫道上来往人员不少,徐福又急着见始皇帝给他加深诈骗话术,童男童女和财宝不到手他心中还是不安。徐福无心和夏无且攀扯,给了他一瓶丹药就离开了。
夏无且还未离开,眼看着徐福的宽袍拂过台阶,身影消失在大殿里。
他神色复杂,但愿、但愿不是他想的那样。
湘山,湘君祠。
屈氏大巫整装肃容,和屈氏族长携着一应屈氏子弟前来。大巫是一名三十多岁的女性,脸上从嘴角至颧骨用红色颜料绘制了繁复的图案,两鬓垂落的发丝中有丝带编织的痕迹。她的身形藏在玄黑色凤鸟纹路的祭祀衣袍中,腰上挂着玉琮和黄金兽形面具,一步一响。
大巫的身后有一男一女持着祭祀占卜用的龟甲、礼器等物品。
大巫一双乌黑的眼睛冷冷扫过在场所有人。
来的人不少。
云梦泽的昭氏族长、县令、还有......要挑战她的柯珞人的巫。
对方姿态随意,神色放松,正在与身旁之人说话,很是胸有成竹的样子。
大巫认得那人,男人是墨家弟子,因为经常帮助贫困的百姓在楚地很有名望。
她无法理解胜宽明明出身不错,姐姐也嫁给了大族昭氏,为什么还要放下身段结交三教九流。也不明白胜宽为什么要帮林凤至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黄毛丫头。
大巫心头划过淡淡的疑惑,却并未在意。她跨进湘君祠,玄色衣角划过门槛,大巫抬首望向祠堂里的神像,她一定会赢。
林凤至拍了拍祁,祁因为太过紧张反而被吓了一跳,林凤至略显无语:“至于吗?不要担心,我能应对。按我说的做,神明也站在我们这一边。嗯?”
祁抱着箱子,严肃道:“关乎我们柯络人的存亡大计,我一定做到!”
林凤至不想让他那么紧张:“没那么严重,去吧。按我们之前演练的那样,你之前做得很好,今天也可以的。”
林凤至一行人反而落到最后才进的湘君祠。
在他们进去后,祁见四下无人,鬼鬼祟祟找了个角落藏了起来。
屈氏原是楚国三大贵族之一,世代掌管着楚国宗族事务,原本就与湘水流域的祭祀紧密相连。屈原投江之后被他们神化为水神,进一步垄断湘水流域的祭祀。他们垄断了祭祀的知识,在湘水流域扮演着沟通人神、主持祭祀、以巫术治病等角色。
他们收取贡品、占卜费用、医术支出来进行敛财,为了垄断祭祀,他们将外族成为巫觋的道路变得极为苛刻。
在这个蒙昧的时代,屈氏获得的不只是钱财,还有参与地方治理的权力。
他们的权力,大得县令和昭氏都眼红,所以这也为什么昭氏和县令都很爽快前来观礼的原因。
固然有胜宽的面子在,但也希望屈氏马失前蹄,然后瓜分利益。
林凤至相通这些,脸上笑意不减,无论如何,今天这一战,她都要成为大巫,争取更多的话语权。
挑战大巫,一共分三部分:占卜问吉、驱疫祈福和降神祭祀。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降神祭祀。
大巫一马当先,戴上黄金首纹面具,只一双眼露出。她轻盈跃上祭坛,屈氏的巫觋们奏响激昂的鼓声为她助阵。
大巫直面三座神明塑像,身形如鹤般弯下了腰。塑像前铜镬中燃起艾草和蓍草,大巫高声唱着祷词:“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
问卜蓍龟,告余以吉凶!”
龟甲投入铜镬之中,骨脂和艾草灰混合的味道弥漫在湘君祠内,鼓点越发激昂慷慨,大巫的身体犹如湘江边上最轻盈的鸟儿,玄色的衣衫随风似翼。
屈氏修习巫觋的男男女女们齐声唱和:“问卜蓍龟,告余以吉凶!”
声音摄人。
胜宽看看大巫娴熟有灵性的动作,又看看林凤至稍显稚嫩的脸庞。实在是有些放心不下,低声问她:“你可有把握?”
林凤至直白道:“占卜问吉,我不如她。”
胜宽眼前一黑。眼珠子一转,看到观礼众人神色肃然,已然被大巫代入情绪之中。胜宽想了想勇,又想到林凤至说的花楼织机和礼物,咬了咬牙说道:“待会儿你就跟我走。虽然我文不成无不就,但我在此地还有三分薄面,看在织布机的面上,我护你周全。”
挑战大巫成功固然会有很大的利益,一旦失败,柯络人全族都会成为屈氏的附庸族裔,形同奴隶。
林凤至好笑之余又有几分感动:“多谢你啊,不过,怕是用不上的。”
胜宽并未注意到,在场的柯络人脸上并未有惶惑不安,只有对林凤至坚定的信任。
县令不知道想到什么,眼中异彩连连。
大巫收势,腰间的玉琮叮当作响,她取出铜镬中的龟甲,指尖抚过龟甲背面上的裂纹,七纵六横三斜。
大巫解过无数龟甲,她拿起龟甲在耳边,仿佛能从龟甲中听见占卜的吉凶。
第12章 神明降临 龟甲的纵向裂纹象征……
龟甲的纵向裂纹象征天意,横向裂纹象征人事。裂纹若清晰顺直,则多为吉兆;若是杂乱或断裂,可能预示凶险。
大巫知道,有些不敬神灵的巫觋为了占卜时显示吉兆,会在龟甲上事先刻录一些凹槽。但大巫从来不屑如此行径。
她喜欢占卜时解读神灵意思时与神灵沟通的感觉,她认为,那是她距离神灵最近的时刻。
大巫面向众人,缓缓张口:“诸位都知道,两族挑战,向来测算的是对方一族之运。”
“占卜结果纵纹深长而清晰,横向裂纹细碎断裂,有斜纹交错于纵横之间。”大巫清泠泠的眸光闪动,她瞥向柯珞人为首的巫:“天命大势稳固,本是天命强压人事之局,却有斜纹如刀劈开迷雾。你们一族,纵然有凶险万分之境地,却也有破局果断之人挽狂澜于既倒。”
林凤至心中一动,联想到近来柯珞人在淘金河中患的血吸虫病。
柯珞人中已经有人低声交谈。
“大巫占卜蛮对的,如果不是巫,我们族里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那什么、血吸虫病,谁能想到是在钉螺里面?我们族里花了多少钱请了多少巫觋,都没找到病根,还是我们巫更厉害。”
大巫嘴角勾起一个笑,胜券在握:“我说得可对?”
林凤至也笑了,她不知道大巫是真的测算出来还是通过其他渠道知道,这些都无妨。
“对。”她点了点头,说:“占卜问吉,我不如大巫。大巫占卜一道深耕多年,又岂是我一学占卜不过四年之人所能挑战?占卜问吉,我认输。”
大巫本以为林凤至十分狂傲,此时听她言语,不意她竟然十分谦逊。
大巫顿了顿,又继续道:“此前二月,你们柯珞人用三百匹布请求我为你们看一场疫病,我当时束手无策。三日前,我听族中人说,你们已经解决了,并且还做了一场移病送蛊的祝祷。”
“自然,此事也是我族要向大巫挑战的肇始。我看今日那人仿佛没来?”林凤至在屈氏阵营里瞧了瞧,没瞧见那位真狂傲的青年。
“我已探查完毕,他出言不逊,已被族规惩处。”大巫走上前来,幻视四周:“我并非输不起的人。在柯珞人被病痛折磨之时,我确实多次请求神明予我明示,我也试图去医治他们。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
“所以,驱疫祈福,我自愿认输。”
屈氏的族人顿时抬起头看向大巫,如遭雷击,在他们看来这是必胜之局,大巫怎么要在驱疫祈福认输。
有人欲上前阻止,他喊道:“大巫,不可!”
大巫眼神如刀,冷声道:“我意已决。难不成我还不能决定?”
那人纠结万分,终于还是不敢在外人面前驳斥大巫颜面,带着满腔的怒火和不解回了队伍。
林凤至眼神亮了亮,从大巫进入湘君祠后第一次正眼瞧她。
她本以为,有着狂傲青年和垄断祭祀的族群供养出的大巫也会是一个目空一切、不可一世的人。没曾想人家还是明辨是非的。
大巫对观礼的昭氏和县令说道:“如此,我与那柯珞人的巫平了。”
县令与昭氏族长对视一眼,仍带惊讶:“挑战是你们二人之间的事,既然已经决定,我们这些旁观之人绝无二话。”
大巫摘下面具,额角鬓发漾着汗水,她的眉眼中带着未脱的神性,淡淡道:“做了一场占卜问吉,我要歇息片刻,降神祭祀就由你先开始。”
林凤至也不扭捏,只在开始前问了大巫一句话:“若是我在你还未上场时就胜过你,你还要上吗?”
别说是大巫了,连胜宽看林凤至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众人默默注视,未曾言语。所有情绪都在眼中透露出来。
太狂妄了!
岂料大巫哈哈大笑:“若你胜我千百倍,我何须自取其辱?我自当拜你为师,随你修行!请吧。”
林凤至简直喜欢上了这个快言快语的大巫,她不再多说,拍一拍手,抱着布匹的柯珞人上前。
他们用黑色的布匹将湘君祠的祭坛包裹起来。
纵然是在白日,湘君祠也暗了下来,又有人在神像附近点燃灯火。
众人被垂下的布匹吸引了目光。
屈氏族人不满地低语:“搞什么啊?装神弄鬼。”
县令和却有不同看法,他盯着宽大、针脚细密的布匹,若有所思。他低声问身旁的下属:“为何那布匹上要开洞?”
下属是本地土著,面对此种异状也只能摇摇头:“属下也不知。”
柯珞人燃起了椒兰香,在鼓前站定,等待林凤至的命令。
林凤至来到祭坛中央,她的服饰依旧是凤鸟纹,只是多了湘水流域最多、最繁茂的竹。凤鸟栖息在竹枝上,俯瞰人间。
林凤至正对湘君、湘夫人的塑像,塑像的雕刻基数并未有多么精巧细致,却十分有感染力。湘君庄严肃穆,两位湘夫人善意而温婉。
她的神情也渐渐肃穆,或许她并不信仰所谓神明,也对神明的存在持保留意见。今日她见到的大巫,改变了她原本有些激进的想法。
她对鼓前站立的勇使了个眼色,勇立刻狠狠地击鼓三声。
“咚!”
“咚!”
“咚!”
他们高声唱和着屈原写给湘君的祭词:“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林凤至循着记忆中降神的舞蹈,她踩着鼓点,迎合歌声,缓急有序,挥舞宽袖翩然起舞。轻盈飘逸,宛若风中摇曳的竹叶。
林凤至舞至湘君神像之下,猛然将身一折,挥袖将袖中好不容易调配的火药粉撒向灯台。
“湘君降临,神火开道!”勇重重击打鼓面,喝道。
“轰!”
青色的火焰在灯台炸开,众人心中惊疑不定,还未来得及一探究竟,湘君驾龙车的图案透过布匹预留的孔洞折射在祭坛之上。
心智不坚之人惊呼跪倒,口中称道:“湘、湘君降临……”
昭氏族长猛然看向自己的妻弟,只见他也是满脸讶然。他是知道他们墨家弟子是有些神通的,墨家机关术什么的。于是他眼带询问,胜宽摇摇头。
胜宽探究地瞧着祭坛中央,林凤至高举陶罐,急促而快速地迎上祭坛中央湘君驾龙的神迹。
她高声喊道:“请湘君饮!”
调配的草酸溶液与罐中铁粉迅速反应,暗红锈迹如活物般爬上罐壁直至溢出。铁锈与铜离子发生置换反应,焰色骤变为凄艳的金红。
含着金红色泽的陶罐被放置在湘君手边,湘君似乎饮下。陶罐中的液体不再扑腾。
林凤至绕着湘君驾龙轻舞,身后的凤鸟呼之欲飞。鼓点声渐弱,林凤至在余光中瞥见众人或惊恐或狂热或探究的神色,决定再加一把火。
她一挥袖,安携着族中女性吟唱:“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
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
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
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焚香燃尽,林凤至跃上供桌,在吟唱声中,她高声道:“送湘君!”
祭坛中央,湘君驾龙的迹象越来越淡,直至趋近于无。
就在众人都以为结束时,伴随着似一阵雷声轰鸣的声音,众人心惊肉跳,在爆开的雷鸣声中看去。
只见林凤至的剪影投射在湘君塑像之上,将湘君泛着金黄的塑像牢牢遮挡。
林凤至张开双臂,剪影如同凤鸟高飞。她一寸寸弯腰行礼,直到露出湘君那双不带任何色彩的、属于神明的眼睛。
别说是本就信仰神明的屈氏族人,即便是心知林凤至做了手脚的胜宽都有些受不住了。
这阵仗太大了,早知道这丫头这么有本事,他刚刚都不说什么护她的话。
是以,等林凤至收势时,即便早有准备,也被众人的反应吓了一跳。
他们看着她,神情激动。
林凤至向前一步,他们即刻拜倒。
忽然有人开口喊道:“神,是神明!”
其他人也终于反应过来,七嘴八舌地开始说话:“刚刚那是雷降吗?”
“湘君不是水神吗?雷也要管吗?”
“你傻啊,都是神了,肯定什么都会一点儿,你没看见还有火吗?”
他们狂热而崇拜地注视着林凤至。
其中,最为灼热的便是屈氏大巫。
林凤至心道,她真是占了学习好的便宜。得亏还记得小孔成像、氧化还原反应和火药配方。在秦朝装神弄鬼骗人够用了。
只是屈氏大巫是真信仰神明,她真以为林凤至能请神明降临。
所以当林凤至问她还要继续比试的时候,她直接道:“不必,我为巫多年,也从未见过湘君降临。”
她向前一步,跪拜在林凤至身前,虔诚行了大礼,她仰头深深注视林凤至:“请收我为徒,我与我麾下尽听阁下指挥。”
昭氏族长觑着林凤至的神色。心道,此番大巫挑战,对屈氏来说未必是坏事。对他们昭氏,也未必没有机遇。
第13章 走马灯 穿堂风涌入湘君祠,垂下的……
穿堂风涌入湘君祠,垂下的布匹被掀开。片片橙红色夕阳在缝隙间照射在湘君祠,林凤至的祭祀衣袍也被夕阳染红,凤鸟犹如业火涅槃。
林凤至沉吟,她业已在挑战当中战胜屈氏大巫,按照惯例,她本就可以接手一部分屈氏在湘水流域的权力。大巫在屈氏当中又是数一数二的人物,真心实意的拜服比伪装更让人放心。
林凤至思索之时,在场众人皆静默不语。她那一串丝滑的连招终于还是把人骇住了。没白费这两日的辛苦付出。
“自然,但我也有一事要你们去做。”她俯身扶起大巫,说出了她最初的目的:“废除现行巫觋选拔制度。真正能同神明沟通的巫觋,又岂是凡人制定的规则能选出来的?”
屈氏中人似乎想要反驳。
林凤至一眼扫过去,对方即刻乖顺地低伏下去,不敢多言。
“我知道有人是想说,我也是现行巫觋制度选拔出来的巫。除了我,还有谁从疾病、黑暗中活下来?在我之前死去的有多少人?其他人也能像我这般幸运,得神明垂怜吗?屈氏也是像柯珞人这般选拔巫觋?不见得吧。”林凤至抓住大巫的胳膊,望进她的眼里,问她:“你们是怎么选的?”
大巫嘴唇嗫嚅,对神明的信仰压过了对氏族的包庇,作为大巫,她再清楚不过,她说:“族中选拔巫觋,只要掌握占卜、降神、熟记祭词和舞蹈即可。”
林凤至的神色悲悯,为死在屈氏制定的巫觋选拨中的人。
原身青、月,还有更多她不知道名姓的人。
“你也知道这是不合理的,对吧?”林凤至说道,她看见大巫点头。
既得利益者会不自觉维护有利于自己的制度。垄断的祭祀知识,给屈氏带来数不尽的财富,和参与部分政治的权力。
“我战胜了你,所以,从此刻起,我,是湘水流域唯一的大巫。既然明知是不合理的东西,又何必在世间长留。”林凤至神色冷了下去:“从今往后,巫觋的选拔要变。至于如何变,还请大巫你通晓湘水流域的巫觋们,七日之后,来湘君祠前,我与你们细说。”
“还请别叫我大巫了,请您唤我屈禾。”屈禾脸带愧色:“您现在才是大巫。”
林凤至看见屈禾的愧疚不免觉得荒谬,这算什么?
她不再纠缠于巫觋之事,只让勇带着几个青壮跟随屈氏回到他们的领地,拿回属于这次挑战的战利品。柯珞人全族信任她任她进行大巫挑战,该柯珞人得到的她不会让屈氏少一分。屈氏敢不遵守约定,他们将被湘水流域所有部族驱逐。
当然,保险起见,她也向县令和昭氏族长要了两个人作见证人。
县令默默注视,直觉告诉他,新任的大巫虽然看起来年幼,但并不是个好忽悠的人。相反,她一上位成功就废除掉巫觋的选拔制度,其强势可见一斑。
更重要的是,今日之后,她在湘君祠中的神乎其神的举止将在世间流传。人们只会将她视为新的、活的神。
这可比原来的大巫难应对得多。
县令心中哀叹,也不知咸阳为官的好友说始皇帝近来偏爱神仙方士是否为真。若是真的,只要将林凤至的消息转递到咸阳,也许他就要有一条青云路了。
再神的方士,能召湘君显灵?能引雷入凡?
县令可不信,他即见过方士又见过巫觋,觉得他们也不过是芸芸众生的一员。
他胡思乱想了一堆,没曾想林凤至却向他们走来。县令还带着一丝大秦官员的矜持,没有立刻迎上去。
他身边的昭氏族长可积极多了。云梦泽的昭氏势力比屈氏要弱一些,一旦势弱,在相处交接当中难免会受点气,昭氏族长看屈氏不顺眼很久了。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昭氏族长宁愿柯珞人崛起。
况且昭氏与云梦泽的祭祀密切相关,他对降神并非一无所知。
在湘君驾龙车出现的那一刻,他完全就相信此战林凤至必胜,也相信了林凤至是湘君在人间的使者。
昭氏族长都有些感谢他那个不太着调的妻弟了。
所以,眼看着林凤至走上前来,他立刻迎上去攀谈,面带笑意:“大巫,湘水流经云梦泽,我们昭氏对湘君、湘夫人也是敬仰得很。云中君居云梦泽,掌管风雨雷电,您方才那一手雷声就好似云中君神降。”
林凤至也笑了:“族长言重了。”
她抖了抖手中拆下来的布匹,向县令和昭氏族长全方位展示:“二位觉得这匹布如何?”
这是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昭氏族长尬了尬,很快反应过来,仔细从破开一个洞的布匹间寻找优点,同时心中暗忖,难不成是要将这破布卖给他?
也不是不可,买几匹破布结交一个朋友。况且这布也不破,只是开了个洞,还能做衣服。针脚细密,看着光泽度也不错。
昭氏族长暗暗点了个头,又上手摸了摸,布匹意料之外的柔软细腻。
他眼前一亮。时下人穿的布料多为麻布,布匹布幅较短、颜色单一且粗糙。完全没有手中这匹麻布柔软紧密。他身为族长是有钱能穿得起丝不错,但他云梦泽中可有大把的人挣扎在温饱线上。
“大巫出价多少?这些布匹我们昭氏可以都拿下!”
县令不意昭氏族长如此殷勤,心中暗叹又慢了一步。
林凤至摆摆手,说道:“我并非是兜售布匹。好叫县令、族长知道,我手中这匹布,是族中女子三日内织出。”
县令和昭氏族长霎时一惊,两人对庶务并非一问三不知,正是因为如此,才深觉惊讶。
因为寻常织女,织一匹布要半月。即便是熟练的织女,也只能将织布的时日缩短三日,而且布幅有限,远远不如林凤至手中的布匹宽。
县令想得要更多一些,方才众人都被林凤至神异手段吸引时,他的目光被垂下的布匹勾住。如果县中人人都可织出又宽又长的布匹,何愁没有销路,何愁官运不通达?
县令积极问道:“这是如何织成?”
林凤至两眼一闭,娴熟地开始编:“我见族中女子织布时用腰机,做久了腰疼脖子酸不说,织出来的布匹也不宽。我就想,怎么样才能让布更宽、织得更快,幸得湘君点拨,制出了斜织机......”
县令和昭氏族长闻弦琴而知雅意,先是夸赞了一番湘君爱民之心、林凤至的巧思,随后隐晦地问询斜织机作价几何,林凤至有什么条件都可以提一提,他们表示可以尽量满足。
林凤至微微一笑,湘山一带的势力终于向她敞开。
没白费她的学识和辛苦。
她一一说出自己的条件,她对县令说道:“不知县令哪儿可有精通农业稻作还有种麻的人手,若是没有,有农书也可以。我们族中渔猎、织布都有好手,唯独侍弄田地......”
为什么要找县令要农业相关的书籍和人才,林凤至也是考虑和打听过了。县令是秦国大将军王翦灭楚时随军的文官,秦国打下楚国后分地置郡县,他也就成了此地的一个县令。但他时常与咸阳有书信往来,人脉也是昭氏和屈氏所不能比拟的。
而且县令能和胜宽这个墨家弟子做朋友,说明他心中对其余学派的抵触心不强。林凤至还从胜宽那里打听到,县令确实是有农家的好友。
县令略做思索,很快同意了。林凤至没必要骗他,三天就能织出一匹布,可想而知日后需要多少苎麻,可不得早早备下。
昭氏族长顿时也没辙,他们久居云梦泽,其实在侍弄田地这块也没什么发言权,因为他们也是火耕水耨。
“族长,不知你族中之人是否愿意到湘山来做工。男子做斜织机,女子就用斜织机织布。先做好的部分供给我们族中,其余布匹由县令与族长卖出,利钱我们三方平分。而一月之后,不论是县中还是云梦泽,都可以用湘君赐予我的斜织机。”
柯珞人总共才几百人,根本不可能完全吞下斜织机能产生的利益。林凤至也希望柯珞人过上有一技之长、富足祥和的日子。
林凤至很清楚,现在已经有了斜织机的初版,她无论如何都不能也不会阻止技术的革新与进步。与其等别人来偷师,不如先定好规矩,从中获取利益,多方共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