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注意到有外人混入其中,静默地看着祝祷。
身形高大健硕的男人踩着鼓点倏尔跳进众人围住的空地中,他高高扬起手中的鞭子,噼啪一声打在篝火旁。
下一瞬,数人舞着白鹭羽毛和五彩羽毛做的伞在篝火旁舞了起来。在欢腾热闹的击鼓声、敲瓦盆声中,他们似鸟形起舞。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祁不断地跳跃、翻腾,轻盈盈宛如一只小鸟。
林凤至跳着禹步,敲击着玉佩,每一步都如同碎玉般干脆利落。他们的衣袍随着舞蹈动作而变化,火光不断地照耀出他们身上的凤鸟纹路。
泠泠凤鸟在越发激越的鼓声中仿佛降临到了这一方天地,围观众人情不自禁地随他们一起舞蹈。他们跟随着羽毛跃动的方向,仿佛自己也化作一只只鸟儿跟随在百鸟之王的身侧。
在中间跳着祝祷的人满面潮红,神色中带着醉态,仿佛饮下一杯足够醉人的酒。他们的动作与鼓点相合,用热烈的舞姿驱散邪祟。他们脸上夸张的纹路与色彩,如同对邪祟的威慑。
男人们的姿态形如山岳巍峨,女人们宛如流水般静谧包容。他们扭动身姿,模仿自己信仰的山川湖海。每个动作都饱含着对自然的敬畏和神明的祈求。
林凤至身处其间,也被调动起了情绪,挥舞宽袖翩然起舞。她仿佛化身柯络人的使者,在这场宏大的叙事当中让柯络人与天地沟通。*
她的身影在篝火下摇曳,清脆的玉佩声仿佛神明遥远的回应。
鼓声渐渐低落,笛声悠扬。
林凤至一改先前激越急促的动作,翻腕俯身、双手合十,手中的玉佩随着她的动作落入篝火当中。
燃尽的柴火发出噼啪的声响,几簇尘烟撩动清风。
林凤至转身,她环视众人,众人紧紧地盯着她,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敬畏与依赖。
林凤至莞尔,绽开一个笑容:“送蛊移病,成功!”
霎时间,现场仿佛掉入了欢腾的海洋。
他们欢呼雀跃地喊着“巫”、“神明”。
人群中,安神情复杂地看着林凤至,她意识到什么,很快掩盖好自己的神情。
就在众人兴高采烈准备抬上宴席继续庆贺。
“她跳得不对吧?”一道声音高声质疑道:“这是正式巫觋才能做的祝祷,她在湘君祠前祭拜过了吗?通传湘水诸族了吗?”
欢腾的气氛犹如泼了一碰冷水,先是冷却,继而沸腾。
柯络人打从心底认可林凤至这位新晋的巫,林凤至上位第一天,就找到了困扰他们数月的血吸虫病源;随后又改良织布机,提高织布的效率,等同于给他们一个生钱的财路。
众人循着声源,怒视对方。同时默契地退开,对方身边顿时空出了一大片。
“我们柯络人自己的巫,想怎么跳就怎么跳,神明都不曾说什么,你一个外人,容得了你置喙?”
“湘君祠前一应祭祀我们全都做了,巫是被神明认可的,你算什么人,我们还要通传于你?”
率先对方发难的不是别人,正是昨天质疑林凤至又向林凤至道歉的女人,林凤至记得她的名字,她叫小水。
“就是,你什么身份,对我们的巫这么说话?”
“巫跳得很好啊,屈氏的巫觋都没巫跳得好。”
“该不会是来蹭吃蹭喝的吧?”
勇和安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对方一行人佩戴着水神纹样的玉佩,是此地大族屈氏的人。也不知这些人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安暗自懊恼,忘了屈氏大族虎视眈眈,太过放纵忘形,以致于把守不严,让对方钻了空子。
柯络人与屈氏有过交际,在柯络人漫长地、没有巫觋的岁月中,他们无法独立祭祀神明,只得求助于当地颇有声望而又有数十巫觋的屈氏。
长久以来,屈氏掌握着宗族事务,与湘水流域的祭祀传统。在屈原投江后将他与神明等同,更加强化了他们的影响力。
他们开始制定成为巫觋的原则,并将其通晓湘水流域。此后,如柯络人般的小族再少有巫觋,屈氏几乎垄断了与神明对话的通道。
柯络人织布的手艺很好,布匹细密、花纹独特。屈氏看上了他们织的布,所以屡屡让柯络人用布匹换取屈氏巫觋前来祭祀。
近半月来,柯络人有了自己的巫,不再向他们上贡,勇在县中大批购置的行为也惊动了他们。
于是,屈氏就遣人来一探究竟。
“什么巫?她通过考验了吗?告诉我们屈氏了吗?”为首的青年冷笑一声,颇为不屑:“我在族中习巫觋二十年,我说她错了,她就是错了。还不快快脱下巫觋服制,跪地向我求饶,说不定,我心情一好,便不向神明告知她的错漏。”
安不能坐视林凤至被外族人诘问,即便是屈氏也不行:“我们每次选拔巫觋都有通晓屈氏,从去年六月,几乎每月我们都有告知。是屈氏巫觋怠懒,只在去年八月来过一次。”
林凤至眼波流转,原来制定所谓成为巫觋规矩的是屈氏啊。害死原主和月的,原来是屈氏对神权的抢夺。
她疾步上前,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前一巴掌扇了上去。
青年傲然的表情破碎,不敢置信:“你!”
随行人继续上前,试图制止林凤至。柯珞人也不是吃素的,瞧见来者不善的人要对林凤至动手,对方甚至还没来得急推搡到林凤至面前,当即就被激起怒火的柯络人制止。
林凤至众生平等,一人一巴掌。
勇默默围观,心里犹如三伏天里喝了一碗凉水,爽到不行。和屈氏的交易,多数时候是他去跑的,安年纪大了,来回奔波太受罪了。况且屈氏之前仗着柯络人有求于他们,没少为难勇。
安在林凤至挥出第一个巴掌时暗暗皱眉,很快,她发现族人表情里藏着几乎掩盖不住的兴奋,她释然了。
柯络人也被压制太久了。
林凤至面带寒霜:“不请自来是为恶客,这就是屈氏的教养吗?你说我跳得不对,怎么?做送蛊移病的祝祷不是你们屈氏放出的书吗?你是不认了吗?至于考验,什么时候屈氏成了神明在人间的代言人了,你们问过神明了吗?我从黑暗、疾病、高热中醒来,神明也为我的生命而惊叹。我在湘君祠与湘君共话,你一个巫觋都不是的还在这儿饶舌?是对我的不敬,也是对神明的不敬。”
湘水流域如柯珞人般的小族无数,他们信仰山川湖海中诞生的神灵,敬畏、依赖着自然。而这份崇拜和敬仰被人为利用,化作钳制他们的利器。
在湘水中,无数想要成为巫觋、庇佑自己族人的人如同原身和月那样逝去。
林凤至并不信仰所谓神明,比起虚无缥缈的神灵,她更相信自己手中诞生的力量。
至于巫觋的选拔,林凤至也有话要说:“我们柯珞人选拔巫觋从不怕外人观看,我们难道没有通传于屈氏吗?怎么到了屈氏,定下规矩后却遮遮掩掩,只一味宣布谁晋升了巫觋,我到想问问,屈氏自己又是怎么选拔巫觋?”
为首的青年脸色涨红,巴掌印越发明显,他几次三番想打断林凤至的质询,林凤至看都没看他。他啊啊几声,祁嫌他吵闹,堵住了他的嘴,然后双眼发亮地看着林凤至。
青年当然知道屈氏定下的规矩不公,但作为既得利益者,他理所当然地维护屈氏立下的规矩。
林凤至使了个眼色,祁立刻松开他。
“你们、你们不敬神明!神明一定会惩罚你们!”
人群中,有人畏惧地瑟缩了一下,显然是被青年的话语震慑到了。
林凤至岿然不动,声音铿锵有力:“敬不敬神明不是你说了算。祭天守燎,贡茅缩酒,贡物避灾,是为大巫。我成为巫之后,化解了柯珞人的灾祸,做到了屈氏巫觋都没有做到的事情。我比他们更强。
“屈氏大巫做不到,就该从位置下来。三日后,无论她答应与否,我都要去挑战她,她敢接受吗?”
巫之上还有大巫。如果说,林凤至成为巫只能影响到柯络人,那么成为大巫之后,林凤至可以代替屈氏大巫影响整个湘水流域。
青年被林凤至的话语震了震,本想发怒,看着周围一双双紧盯着他的眼睛,仿佛林凤至一声令下就马上扑上来撕咬他的人们。
青年瑟缩了一下。
安拨开人群,看了看林凤至,又看了看青年一行人,最终选择信任林凤至。她挥了挥手,没在外人面前多问。只道:“既然来者不善,又何必在我们庆祝时扫兴。来人,送他们离开。”
闹事捣乱的人纵然有再多的不情愿,在绝对的人数压制之下也只能落荒而逃。
林凤至见柯络人中仍有些人面带些许忧愁和纠结,想着好歹是自己负责的祝祷活动,也不愿意平白被几个人破坏了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气氛。
她站上石块,高出众人一截,振臂一挥:“大家向我看齐!”
所有人都下意识看向她,温暖的火光在她脸上跃动,余晖也格外偏爱她的头发,清风吹拂她宽大的衣袍,凤鸟注视着众人。
没有人比此刻的她更有神的韵味。
她说:“诸位,不要害怕神明会降罪于我们,神明之所以是神明,是因为祂会守护治下的子民。湘君、湘夫人都是湘水流域的神明,正是因为怜悯才让我通过了考验、成为巫,造福大家。相信我,相信自己,我们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人群开始欢呼雀跃,热烈的氛围以林凤至为中心向所有人扩散。
好酒好菜适时地盛了上来。
林凤至跳下石墩,被祁拉着尝了一口酒。祁对她的崇拜敬仰又上升了一个高度,隔着厚厚的红泥,林凤至都能感觉到他的激动。
酒的底色呈现出淡淡的黄,林凤至浅浅品尝,觉得这味道和醪糟很像。看来普通人能买到的酒的品质也有限。
此时的酿酒工艺比较原始,多是以谷物发酵制成,通常没有经过过滤,酒精度数也偏低。
林凤至举杯向席间众人致意,抬首饮尽。
她觉得喝起来甜甜的,就这似醪糟一样的浊酒下饭。
忽略菜中带着的似有若无的苦味,纯天然无污染的菜肴也十分美味。
河鲜里有一道甲鱼汤,异常美味,鲜得林凤至舌头都要掉了。她没想到在古代也能吃到如此美味,连忙问如何做的。
做甲鱼汤的女人笑得爽朗又得意,她道:“巫喜欢就好。做这甲鱼汤呀也不麻烦,将甲鱼剖成块儿,取甲鱼身上的苦胆汁搅拌均匀,再佐以盐和姜枣,加水。无需再加什么旁的佐料,炖上一个时辰,即可尝到美味的甲鱼啦。平时我都不做的,可麻烦了。好多人找我学这道菜,不是火候不够老了,就是取胆汁没弄好,肉也坏了。”*
林凤至不禁感慨,即便是物资匮乏的时代,也有人潜心研究美食。
她顿时对接下来的菜更加期待了。
让林凤至感到惊喜的还有一道名叫露鸡的菜。露鸡的味道浓烈而不油腻,还没吃就已经林凤至垂涎三尺。她咬下一口鸡肉,酥烂入味,内里却鲜嫩多汁。林凤至对美食的研究不是很深,在露鸡里尝到了姜和桂皮的味道。
祁看她吃得尽兴,以为她也想了解露鸡,悄悄凑到她身边说:“露鸡是屈氏家宴时常做的菜,后来屈原将这道菜写进了书里。族里识字的人跟着做了,意外地好吃,自那之后每逢祭祀,我们都会做露鸡来吃。”*
林凤至恍然大悟。
那屈氏一定还有很多不外传的菜谱吧。
风中传来小孩子的玩闹声,男女对唱的歌谣悠远得像天边那轮弯弯的明月。
林凤至摸着下巴迷迷糊糊地想,屈氏,到时一定要好好搜罗。
她听到有个温柔的女声在她上方说:“呀!巫醉了呢。”
林凤至觉得好像母亲温柔的语气,她拼命想要睁开眼瞧个仔细,眼皮越来越沉重。
脸上似乎滑落了什么。
清晨的日光并不炽热,勇驾着驴车,行驶在官道上。
和不知如何战胜屈氏大巫显得有些忧愁的勇相比,林凤至四仰八叉地躺在驴车上晒早晨的太阳。
格外悠闲舒适。
她揉着额角想,下回再也不喝酒了,以为度数低没事儿,结果还醉了。还好没闹什么笑话。
祁小媳妇状捧着一个竹筒殷切地问:“巫,渴吗?我这儿有水和酒哦。”
林凤至摆摆手,要做正事,哪儿还敢喝酒。
祁失落地将其收起。
勇:“......”
他驾车驾得更加稳当,一边思索着在哪儿去找巫想要的东西。他在心里盘算着自己在县城的关系,其中两个同屈氏密切,想到刚同屈氏结下梁子,他默默将其划掉。
接近县城时,人渐渐变得多了起来,林凤至跳下驴车,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时代。
林凤至发现有人面色愁苦,不停地翻弄着他手中的大麻袋,细小的绒毛从袋子里溢出,飞到林凤至面前。
林凤至伸手接住,指尖轻轻一捻。
是鸡的羽毛。
她不明所以,疑惑地看向勇,等待他的解答。
勇不愧是柯络人中与外族接触最多的人,只瞧了一眼便了然道:“巫,那是巴人要缴的羽赋,每一户人家都要献上30鍭鸡羽,面色如此惨然,只怕是凑不足赋税。”
祁在家中听勇说过,还有印象,也为林凤至解惑:“官府收了鸡羽做箭。有时收不齐全,他们还会出钱买羽毛。我们柯络人也卖过。”
巴人惆怅地背着袋子远去。
巴人,和柯络人一样,住在湘水流域,信仰神明。和柯络人不一样,他们离县城近,在管辖范围内。他们大多在官府有户籍,有户籍,就意味着要缴纳赋税、承担徭役。柯络人居住的地方以山林居多,官府不会多加干涉。
因为一旦强加干涉,他们钻入山林当中就犹如泥牛入海。
林凤至跟着勇顺利地进入县城。
勇这一趟,是为了购买制作斜织机所需的几个关键零件,他做不出来。只好来县城找自己的好友。他的木工技术在族中一骑绝尘,也多亏了他的好友指导。
而林凤至跟着他,是想买到一些能够在两天后装神弄鬼的东西。以林凤至这些时日对柯络人的观察了解,他们对未知恐惧,恐惧到将其神化。
她只需要在挑战屈氏大巫时做出足够震慑的举止。至于做什么,林凤至心里略有成算,只看能买到什么。
不知不觉间,一行三人来到一扇木门前,勇敲了敲门,门从里面打开,木屑纷纷扬扬。
“又来了,这次又遇到什么事了?是榫头接不上?还是墨斗又坏了?”里面的人头也不抬,手中拿着一把小刻刀雕琢着什么,粗布包裹的身体看上去十分健硕。他的脚边散落着一根线,显然是通过线开的门。
“那倒不是,你做的榫卯好着呢。”勇哈哈笑了两声,飞快化身木工融入其中:“我们族里想做更多的斜织机,材料不够了。”
那人终于抬起头,很是困惑:“昨日才买的也不够用?”
他像是才发现院里还有旁人,问勇:“这位是?”
“我弟弟祁,你见过的。”勇站起身介绍林凤至,语气郑重:“这是我们柯络人的巫。你好奇的斜织机就出自巫的手。”
他对林凤至说:“这位是墨家弟子,胜宽。”
林凤至对墨家很有好感,也十分好奇,因为他们堪称这个时代中最接近科学的人,同时他们也信仰有鬼神。
既然有着墨家弟子,她也十分好奇现在到底是哪个时代。
身为墨家弟子的胜宽衣着简朴,腰间别着斧凿,胡须上沾染着木屑。他似乎不满勇的介绍语,道:“墨家三分,如今相里墨事秦,虽楚已亡国,我乃楚墨。非是秦墨家弟子。”
墨家一分为三,相里墨因为技术受到秦国重视,楚墨反秦不愿与之为伍,齐墨注重理论而轻实践,地位也不甚高。
林凤至脑中嗡鸣一声。
她只听见一个字。
原来她在秦朝啊。
第10章 秦二十八年 “今岁是秦王政多少年?”……
“今岁是秦王政多少年?”林凤至声音飘忽。
勇挠挠头,不是来问材料的吗?
胜宽恨恨道:“秦王政二十八年!我大楚陨落的第四个年头。”
林凤至注意到,祁和勇脸上神情都没有什么变化,仿佛一国的生死也与他们干系不大。和胜宽浓烈的恨意相比,他们的情绪近乎漠然。
东周时期,楚国就已经将长江中游地区纳入势力范围,但楚国并未完全将当地的蛮夷部族吸纳。这里的蛮夷一部分与楚人融合,另一部分则推出平原和河谷,在山区聚居,脱离楚国掌控。前一部分恰如屈氏和巴人,后一部分以柯珞人为代表。
对柯络人来说,顶头上是谁做主都无所谓。过不下去了就往深山里趟,山里的资源能养活他们整个族群,生活资料易得,失去了向国家靠拢的动力。无论是楚当政还是秦当政,他们都是蛮夷。所以他们不认为自己是秦人,也不认为自己是楚人。
简单来说,哪一国的归属感都不强。
秦国代替楚国之后,面临的问题也是同样的,他们依旧无法全面控制蛮夷。
对不能控制的部分蛮夷,如今县里的官员并不直接对其控制,而是联系族群中的君长,尽量不让其完全脱离国家政权之外。*
林凤至想通这一点,马上意识到,柯珞人中只有勇和安有外出的需要,他们也许会在官府中挂名编入户籍,那她估计没有户籍。
合着她还是个黑户。
秦王政二十八年。她算了算,秦始皇是十三岁做秦王,三十九岁一统六国,也就是公元前221年,那今年就是公元前219年。
公元前219年,秦始皇在东巡呀!
秦代百姓在出行或行商时,是需要带能证明身份和旅行合法性的传或者符的。在偏远的地方尚可以钻空子,在咸阳这样的统治中心,她最有可能的遭遇也许是进都进不去。
与其她一个黑户跋山涉水历尽艰辛不知道能不能见到秦始皇,还不如让秦始皇主动来找她。
众所周知,秦始皇是封建时代第一个皇帝,敢为天下人所不敢为。既是横扫六合的雄主,又是困于生死迷局的凡人;既有开创制度的政治智慧,又有践踏人性的残酷偏执。
他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迷信。准确来说,是对长生的渴望,以至于听信方士。
林凤至有信心能在这个时代打出名头,吸引秦始皇的到来。她不像徐福要人要钱,也不像卢生侯生破防骂他。她不骗秦始皇吃丹药伤身体,只提出去骊山陵墓看看,应该可以的吧?
林凤至越想越觉得可行,她眼睛越来越亮。
祁奇怪地看看她,不明白她忽然振奋什么。又看看咬牙切齿的胜宽,同样不明白他在恨什么。
他挠挠头,四下打量。
院子里堆满了胜宽做的手工艺品,大件的诸如箱笼柜子,小件的多些,胜宽还特地打了个六层的木柜摆放。
祁一时好奇,在琳琅满目的木柜上看了又看。
胜宽发泄两句,情绪也就散去了,他对秦国并没有那么深重的恨意。与其说是恨秦国,不如说是恨相里墨不争气,秦并六国墨家没少出力,结果现在秦国以法家为尊,墨家弟子估摸多数只能做个工匠。
胜宽瞥见祁的神情,心知他好奇,当下就道:“喜欢?随便挑一个送你。”
出门在外,祁瞧了瞧林凤至的眼色,没反对。又瞧瞧勇,也没反对,他当即上前碰了碰喜欢的小物件。
轻薄的木板上五只小鸡模样的动物头朝正中,正中央坠下一个圆圆的木球。祁碰到了木球,木球顿时来回晃荡,带动五只小鸡的头上下摆动,如同小鸡啄米一般哒哒哒地响。
祁来回拨了两下。
林凤至回神,心想祁十四五的年纪,还是个孩子呢。
“这叫什么?”祁兴奋地问,小鸡嘎达嘎达地磕在木板上。
“小鸡啄米。”胜宽答道,他起身拍拍衣服,在木柜上拿出一个竹制的长条物体。制作精巧,竹筒与竹筒之间串连起来,稍一摆动,每个竹筒都随之扭动,胜宽一边操纵着竹筒,一边解释:“这是我在齐国见到的,他们那边叫竹龙。”
祁又哇了一声,给足胜宽面子。
林凤至摸了摸下巴,心道不愧是墨家弟子。之前勇说,胜宽对斜织机很是好奇,她上前与他攀谈。
说到斜织机,胜宽放下竹龙,认真聆听。很快,他就表达了自己的赞叹:“你改良过的斜织机比我在寿春见过的还要好。只改动了几个零件就能做到如此地步,天赋少有。”
林凤至微微一笑,她站在了巨人肩膀上,做出的成效当然也比当世人好。寿春是楚国的都城,有斜织机并不令人意外。
林凤至转而向胜宽描述起花楼织机。花楼织机结构复杂,制造精巧,它能织出大型、复杂、多彩的布。同样的,它的制作难度也十分困难。直到唐朝晚期,才出现了花楼织机。
胜宽拥有科研人员对新事物的好奇,他听得眼中异彩连连,恨不得立刻就开始着手花楼织机的建造工作。
林凤至随手在一块整洁光滑的木板上画出了花楼织机的大概形状,其中关窍之处记得的就给胜宽标上,不记得的只能让胜宽自己尝试。
胜宽如痴如醉地看着木板上的线条,半晌才道:“我从不欠人人情,斜织机本来就是你的,我为你们免费提供斜织机的材料。至于花楼织机,你想要什么?尽管提。”
林凤至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竹简递给他。
胜宽是识字的,也没多想,打开就看了。随后被一手鸡爪字闪瞎了眼,他表情微微扭曲,因着前面林凤至主动给了花楼织机的图纸,他没好意思说。
反倒是林凤至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用不惯,字也不熟悉,写得丑也是难免的。
“我需要上面的东西。”
“朱砂、硫磺、硝石、木炭......”胜宽仔细辨认:“你是做祭祀?也不对,做祭祀怎么要用上紫草和蓝草,铁矿石和绿矾也要?”
勇替她向胜宽解释,说明了林凤至要向屈氏大巫挑战的来龙去脉。
“屈氏在湘水流域纵横多年,又有屈原的余荫,即便如今楚国已灭,他们也是此地数一数二的势力。你要挑战大巫,这可不容易。”胜宽惊讶地瞥了林凤至一眼。
胜宽是知道勇是柯珞人,也就是所谓的蛮夷,但他欣赏勇的好学之心,一来二去两人就接成了友人。更何况,他才刚收下花楼织机的图纸,于情于理,他都不愿林凤至处在一个劣势的地位。
“这样吧。”胜宽抚摸着木板上的图样,到底是见猎心喜:“我姐夫是云梦泽昭氏族长,我拜托他给你们重新换个地方进行挑战。另外,我与此地县令有几分交情,介时,我邀他去观礼。”
林凤至闻言有些惊喜,真是意外的收获。她当然是有信心能够震慑屈氏大巫,只是若是在屈氏的地盘上,难免会有些束手束脚。有人居中观礼,料想屈氏也不敢否认最后的结果。
“多谢,地方不如就定在湘君祠,既是我族祭祀之地,也是湘水流域所有部族的祭祀之地。”林凤至笑眯眯地,她又说道:“到时候你也来观礼,我送你件礼物。你一定喜欢。”
金色的青铜编钟在乐工的敲击声中发出清越的声音,丝竹管乐之声在殿内悠扬回旋,竽音浑厚,随着建鼓加入其中。
大殿的中央,有近百名身姿曼妙的女子身着五色绡衣,裂帛振袖,在乐声中取悦上位者。她们跳着《韶》,每一步都恰到好处地优美。
始皇帝在丹陛之上欣赏舞乐,也欣赏列位其间诸位大臣的神情。
他忽地开口问坐在其下的琅琊郡守:“爱卿,此舞此乐,可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琅琊郡守额角滴下冷汗,他手抖着放下爵,一不当心,爵中酒液倾洒而出。他本就慌乱,如此一来更是心惊胆战。他小幅度用衣袖拭去额角冷汗,看着殿中女子的舞姿,听着竽音,他颤抖着声音:“是《韶》。”
《韶》是齐国最出名的乐舞之一。它是齐国的大型宫廷乐舞,乐曲宏大壮丽,舞蹈优美温和。琅琊郡守曾作为齐国官员在宫中舞乐之时听过,当时他只感慨无怪乎孔子曾言“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
如今再听此曲,一声声犹如催命符。
“喜欢吗?”始皇帝闭着眼,似乎很享受,他的手指扣在案几上,循着乐声敲击。
琅琊郡守讷讷不敢应答。
始皇帝睁开眼,殿中领舞的女子戴着凤鸟图腾的面具,高高扬起手中色泽艳丽的尾羽。正是跳到了《韶》的高潮部分——《凤凰来仪》。
他目光如电,语气不轻不重:“朕看爱卿倒是喜欢得紧,以至于府中藏匿田氏后人,又与琅琊豪强方便,侵吞黔首,以至琅琊郡中人口较之两年前少了一万户。好得很啊!”
始皇帝抬手,截断了舞乐的余音。
大殿之中,所有人刷拉一下跪了一地。乐舞停下之后,空旷的大殿静默得吓人。
蒙毅经手了琅琊郡守案件的全过程,搜集到证据时就将其交给了始皇帝。始皇帝隐而不发,今日召集百官后再发难,显然也是为了威慑其余人等。他瞥见身边抖如筛糠的琅琊郡守,心想,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好好做大秦的官不好吗?非要怀念前朝。
琅琊郡守很快被人带了下去。
乐舞再一次奏响,琅琊郡守变节并未影响到始皇帝的心情。他很清楚,大秦一统六国不过两年多,别说原本就不服气的六国余孽,即便是大秦内部也有不一样的声音。这些声音一直存在,杀不死也杀不完。
但他永不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