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此时的嬴政并非晚年那 个极端怕死、为了长生近乎疯狂的帝王。此时的他正值盛年,雄心如炽,对 死亡的恐惧还未压倒理性。
他缓了缓,下令着人剃掉李仙师的头发,果不其然,银白的发丝下是黑色的发根。
李仙师被始皇帝布满阴霾的眼眸盯着,双腿发软。他看见兀自悠哉的林凤至,思及自己如今的狼狈全是林凤至所导致,咬了咬牙,慌不择路之下攀咬她:“陛下,那 个女人不也是骗了你吗?那 烟花、织布机不过是奇技淫巧。她跟我一样,都在骗你!!”
嬴政亲眼见的玄鸟入身,又岂会听他毫无凭据的话。
想到自李仙师出现在他身边以来吃了不少金丹,他顿时也没了吃饭的兴致。根本不愿再听他辩解饶舌,嬴政让蒙毅处理李仙师,挥退众人,自己单独和林凤至说话。
蒙毅因为能 处理蒙骗始皇帝的方士而开心,又因为林凤至说吃丹药会短寿而心情沉重。
他带上门,在外守候。心中无法不担忧。
“神使,这 丹药致短寿可还有弥补之法?”
林凤至正端着一碗甜豆花开吃,心里 还遗憾辣椒还没传入中国,不然可以吃辣的,茱萸虽然也有辣味,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她含糊地回答:“这 豆花豆浆都可以缓解陛下的丹毒。”
植物蛋白可以结合重金属,吸收部分 重金属离子,减少肠道吸收。
始皇帝恍然,这 豆花豆浆是神使带来的,想来也有神异之处。
“陛下切记,万万不可再食金丹。豆浆豆花也不能 过量。”
始皇帝心情复杂。脸上的怒气已经慢慢消散,他取出袖中金丹,随手将其丢弃。
他想,待会儿就 将所有的方士都处置了。
“陛下今日说与我同心协力,让大秦人人吃饱穿暖,又为女子封官。有些事情,我也该告知陛下了。”林凤至不知他有何种想法,心中想着猛药的计量还不够,绝不能 让他再吃什么金丹。既然要同心协力建设大秦,作为搭档的始皇帝一定要保持一个好身体,可不能 在原定的寿数时死掉:“陛下还记得梦中的情形吗?”
始皇帝正襟危坐,涉及国本和自身的死亡,他神情严肃:“日夜不敢忘怀。”
“陛下可曾想过,为何会出现棺载辒辌车中,以咸鱼掩盖臭味?”
嬴政闭目,似乎又回到了那 个棺椁之中,无尽的咸鱼依附在他的身体之上。尽管他非常自信,即便是他死去,他的威严也依旧会震慑他的臣子,用咸鱼折辱君父之事,无论是哪个儿子继位,都不能 做出这 样的事。但他仍旧对 梦中所感受到的一切心有余悸。
这 些天他日思夜想,出现那 样的情形,唯有他死得匆忙,来不及安排后事能 解释得通。
若是为大秦江山社稷,嬴政虽心中不满,却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做出牺牲。但从有章邯那 个梦来说,江山社稷也并不稳当。
“陛下因服食丹药气虚体弱,加之出巡耗费心力,一病不起 。行 至沙丘,命陨于此。”
嬴政怔怔,猝然睁开双眼,看着林凤至嘴唇张合。
直到听到她说,赵高 李斯矫诏,拥立胡亥上位,三 年不到便将大秦挥霍一空。
嬴政仿佛被惊雷击中,他的脑海之中不断盘旋着三 年不到、挥霍一空几个字眼。他似乎第 一次学习这 几个字,直到终于理解透彻后,他的胸膛之中骤然腾起 无尽的怒火,似乎下一瞬就 要涌出喉咙。
侍从带来的玉筷在他手中应声折断,碎屑掉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胡亥、赵高 、李斯......”三 个名字在始皇帝齿列中蹦出,漆黑的眼眸中是跃动的杀意。
炽热的阳光自窗外斜射进来, 一寸寸爬上始皇帝玄色衣角。
林凤至感受到始皇帝充盈于室内的杀气,瞥向地面散落的金丹,叹了口气:“陛下所 缔造的帝国, 看起来似乎如日中天,然而 根基之下, 暗流汹涌。陛下也感受到了吧?陛下在 世之时,尚且可以压制。如赵高、李斯等人 在 你的座下是忠士、是能臣, 然而 失去你的控制, 忠士化为奸佞, 能臣也被腰斩。大秦终成 悲剧。”
嬴政的面色在 阳光中也显得十分阴沉,他的眼神如同即将扑食的猛虎,十分危险骇人 。但他并未出言打断林凤至的话, 他沉默地聆听 原本属于大秦、属于他的命运。
迎着他的目光,林凤至继续将未来残酷的画卷徐徐向他铺开, 她的声音中竟含着悲悯:“扶苏饮恨自刎于北地,胡亥继位,赵高掌权。忠臣良将,诸如蒙毅蒙恬尽皆被屠戮。你制定 的律法被践踏, 你的子民 在 暴虐中哀嚎。”
林凤至看见嬴政额角青筋暴起,手紧紧握成 拳,指节发白。
“三年, 不过短短三年,烽烟再起,群雄逐鹿......大秦,二世而 亡。”
“二世......而 亡?!”嬴政猛然站起!案几被他的动作带倒在 地,上面还未收拾的残羹猝然掉落摔碎。
稀里哗啦的声响瞬间让侍候门外的蒙毅警觉。他的身影倒映在 窗前:“陛下?”
嬴政双目赤红,如同喷发的火山。他的胸膛剧烈起伏, 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话:“无、事。”
他呕心沥血、横扫六合铸就的大秦基业,竟然二世而 亡。他已 经不仅仅是愤怒了,他的信念被击碎,倾尽一生所 建构的永恒图景在 他眼前猛然崩塌。
始皇帝剧烈地喘息着,他说:“安敢如此?安敢如此!安敢如此?!”
林凤至清润的眼眸中倒映出始皇帝不住摇头的模样,冕珠摇摆碰撞,仿佛代替它的主 人 发出绝望的悲鸣。
残酷的未来在 嬴政眼中一一浮现,旧臣背主 ,逆子上位,忠臣死 绝,大秦崩塌......
他如何能倒下?
室内依旧是一片狼藉,始皇帝的身体如山岳般凝固。
林凤至预想 中毁天灭地般的帝王之怒并未爆发。
时间仿佛在 此刻停止。
嬴政保持着掀翻案几后的姿势,高大的身形在 阳光中投下巨大、沉默、令人 窒息的阴影。
他剧烈起伏的胸膛缓缓平复,赤红的双目中,那要焚毁一切的狂怒被他强行摁入深渊。取而 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的、毫无温度的清明理性。
他的目光缓缓地、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般落在 地上的金丹上,他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既无渴望,又无厌恶。
只有纯粹的审视。
“蒙毅。”他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稳,没有丝毫颤抖,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意志,穿透了寂静无声的空间。
门被无声推开,蒙毅如幽灵般闪入,单膝跪地,他敏锐地感知到始皇帝此刻的眼神,也感知到了来自始皇帝身上的、几乎将人 压垮的冰冷威压。
蒙毅头颅深垂,对室内的一片狼藉视若无睹,专心地等待来自帝王的命令。
“传朕令。”嬴政的语速不算快,每一个字的吐露都很清晰和冷硬。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木制的墙体,直直望向忤逆的臣子:“中车府令赵高,
“怠惰渎职,不堪驱使。豺狼成 性,虺蜴为心。欺朕求仙之诚,举妖佞以乱天听 。褫夺一切职司,着具五刑,夷三族。”始皇帝不屑于编造更为繁复的罪名。
他清楚地记得赵高曾经犯罪落在 蒙毅手中,蒙毅判处他死 刑,是他惜才,将他留了下来。
若是知道赵高包藏祸心、虎视鹰瞵,嬴政岂会让他放肆?
想 到此处,嬴政也不由得冷笑 。为何赵高在 他生前没有表露过一丝一毫的虎狼之心,还不是胡亥太过荒唐又太过废物。
他也不禁为自己后继无人 感到悲哀。有时候他也恨上天待他太薄,膝下子女不少,却无一个能接过他的担子。
子嗣之中,竟然只有长子扶苏能得用些,却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继承者。
他全然没有想 过,是自己太天才,以至于无意识地对普通人 的天赋霸凌。
对他来说,掌控朝局像呼吸一样简单。
什 么?你居然看不懂奏章上潜藏的暗语?
什 么?你居然不知道从朝臣的言谈举止中看穿他的目的,再利用他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端坐高堂,君临天下。所 有人 都为他的威势所 摄。没有人 敢在 他活着时造反。
所 以,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孩子做不到像他一样。
蒙毅半点迟疑都没有,将每一个字刻入骨髓:“臣,遵旨!”
他即刻执行。
帝王此刻的冷静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心悸。蒙毅迅速起身,无声地退了出去。
赵高尚且不知室内帝王心思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被蒙毅的人 按住时还待高声引来始皇帝。
随即被王奇眼疾手快地捂住了。
蒙毅居高临下地看向这位生于隐宫,从小小杂役一路做到九卿的中车府令。
大秦朝堂风气开朗坦荡,有才之人 为大秦的建设添砖加瓦即可受到蒙毅的尊重。无论他的身份是什 么。
赵高曾经也是蒙毅佩服之人 。但随着他谄媚惑主 、暗地里鼓动君主 尝试丹药、为他破例,蒙毅就对其生厌。
“奉陛下旨意,具五刑。”蒙毅说道。
在 刑具上身之时,赵高的心中仍然是懵的。他的头脑中一片混沌。
怎么回事?
陛下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处决他?
上回徐福与六国余孽有所 牵扯也只不过是降职,而 今怎么会直接具五刑?
赵高精通律法,怎么会不知道具五刑是什 么。
所 谓具五刑包含五种刑罚,即为黥(刺面涂墨)、劓(割鼻)、斩趾(断足)、笞杀(杖毙)、枭首(斩首示众)。这些刑罚并非一次性完成 ,而 是分阶段实施以延长痛苦。具五刑主 要针对"夷三族"的重罪犯,作为秦朝震慑叛乱的核心手段。
赵高脸上的肌肉猛然颤动几下,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实在 是想 不明白哪里出错了,让始皇帝如此决绝地抛弃他。
有人 剥去他的九卿服制和官印,赵高终于感知到生死 一线天的急迫。所 有的变数只有蒙毅寻找到的那位玄鸟神使。
他还待挣扎一番,蒙毅已 然下完指令转身离开,根本不屑听 他的辩解。他还急着回去等待陛下的吩咐。
赵高眼睁睁看着蒙毅消失在 他的视线中,随即面上一痛,刑罚开始了。
他构陷李斯亲手为李斯下的腰斩和夷三族的判决,如今以更为残酷的方式应验在 了他自己身上。
未来为祸朝堂的一代奸佞,如此草草结束了他的一生。
林凤至不知道原本历史上赵高是否举荐过方士,若是他当真举荐过徐福,那运气还挺好,徐福一直没爆雷。
徐福做始皇帝的客户维护做得怪好的,能骗始皇帝两次。第二次的时候始皇帝可能也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但他当时时日无多,也只能寄希望于徐福。
赵高在 始皇帝身边多年,深得始皇帝的信任,与他自身谨小慎微、善于揣摩上意是分不开的。第一次举荐徐福时,他做了很多严格的背调,确保徐福没有风险才敢举荐。
第二次举荐李仙师时,他因徐福之事遭受牵连,不能御前侍候,心中焦急,稍稍乱了阵脚,但也很严谨地探查了李仙师。
结果依旧被牵连。
赵高若是知道自己两次都是被玄鸟所 害,只怕恨不得杀了玄鸟。
嬴政缓缓转身,正面看向林凤至。他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笼罩。他向前走了两步,停在 她身前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的目光带着探寻,似乎企图从她的眼中挖掘出更多的真相。
“神使,”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依你之见,扶苏可堪大用否?”
他微微俯身,神情幽微难测。
什 么叫可堪大用?要用到什 么程度才能称得上大用?
林凤至悟了。人 始皇帝是在 问 扶苏能否继承大统。
那扶苏能吗?
从礼法上看,扶苏是始皇帝的长子,在 宗法制度下具有天然的继承优势,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人 选。
从人 品上看,《史记》评价他“刚毅而 勇武,信人 而 奋士”。他敢于在 父亲暴怒坑杀儒生之时出言劝谏,提出不同的意见。这表明他有自己的政治见解,也有儒家推崇的“仁”和道德勇气。
他对治国的倾向是一种相对温和的、尊重士人 的方式。这也许能缓解秦朝激烈的矛盾和崩溃。
这是他作为继承人 的优势。
但是,秦国以法立国,强调严刑峻法、中央集权。扶苏所 表现的儒家“仁德”倾向与大秦根基存在 冲突。他还未继位,就引起法家代表人 物李斯的警觉,让李斯在 至关 重要的时刻倒向他的对立面。
他能否在 坚持仁德与维持帝国高效运转之间找到一个平衡,能否弹压朝堂内部的分裂与动荡。
这是巨大的疑问 。
从政治权谋、斗争意志和驾驭复杂局面的能力看,扶苏有严重的缺陷。
在 接到伪诏时,尽管蒙恬强烈怀疑真实性并劝他核实,但他仍然选择自杀。在 涉及帝国命运和个人 生死 这样至关 重要的场合,他的表现显得过于轻信、缺乏权谋和必要的警惕性。实在 很难不让人 怀疑他是否有足够的政治智慧和铁腕手段来驾驭大秦这一台复杂的、危机四伏的国家机器。
他是很孝顺,但始皇帝真的愿意看到他这样的孝顺吗?若是有得选,始皇帝只怕宁愿他带上三十万大军攻入咸阳。
林凤至假笑 两声,没有正面回答始皇帝的问 题,而 是反问 道:“陛下,你是被教出来的皇帝吗?一个好皇帝是可以教出来的吗?”
始皇帝的性格和经历太特殊了。
他十三岁即位时吕不韦把持朝政,他能韬光养晦直到二十二岁亲政后彻底清算嫪毐和吕不韦。此后在 内发展大秦国力,在 外一路剿灭六国,直至天下一统。
他不用分封设郡县,“皇帝”称号是自创的,连“王”的旧称都要超越,这哪里是寻常教育能教得出来的。
果不其然,始皇帝睥睨古今,回答震耳欲聋:“帝王之道,在 吞八荒之心,在 驭民 之术。腐儒终日诵诗书 而 不知变,谈仁政而 昧于势。若帝王可教,何以孔孟游列国终不见用?朕观青史,帝王者,龙也!或腾云九霄,或坠于深渊,岂学堂可驯?
“所 谓教,不过匠人 琢玉之技,然而 天子,乃是执斧钺开新天之人 。”
“诚如陛下所 言。”林凤至勾起唇角,继续问 道:“在 陛下之前从未有过皇帝,陛下的政治举措、陛下的胸襟、陛下的识人 之能都是能教出来的吗?显而 易见不是。不然陛下教一教扶苏不就可以了吗?”
始皇帝被林凤至拍得很舒服,龙颜大悦。但他的神情依旧有些莫名其妙,他眼神中透露出的只有一句话,这些不是天生就会的吗?
林凤至扬扬眉毛,心里也有些无奈了:“陛下,并非所 有人 都想 你这般雄才伟略。你是天才,你的孩子却并非如此。我 的意思是,与其期待你的子嗣之中忽然有人 支棱起来,不如谢绝丹药,好好养生。陛下的曾大父年逾古稀,陛下好生保养,如何不能活得久一些?”
嬴政总觉得林凤至还有关 于长生的秘密没告诉他。但他不可能对林凤至用强硬的手段逼迫她。之前林凤至也说过,肉体凡胎无法长生。
现在 想 来,长生不可,长寿未必不可行。活得久,也许能得到长生的机会。按林凤至之前的暗示,嬴政以为,此间长生秘诀,在 于他很少放在 眼中的黔首。
不然为何林凤至身负神异、玄鸟入身还要在 意大秦百姓能否吃饱穿暖。林凤至是玄鸟神使,想 必这也是她被考核的一部分。
作为帝王,想 要长生也许要让治下百姓过得幸福安宁。
嬴政略一思索,得出来以上结论。
“如何保养?”他问 道。
林凤至略一思索,始皇帝的身体素质是很不错的。起码在 现在 是很不错的。君不见他在 东巡路上一日还能批阅奏折一百二十斤,在 现代如此便 捷的交通方式之下奔波赶路一日尚且疲乏,在 古代出巡更是煎熬。
嬴政当务之急是排出丹毒,规律饮食,勤加锻炼。
“每日睡足四个时辰,绝不能吃丹药,规律饮食健康作息。早晚锻炼,”林凤至总结完毕现代养生方案,站起身,加入古代养生方案:“我 去为陛下画《五禽戏》,陛下每日早晚各做一组。”
“这五禽戏是?”
林凤至笑 道:“能扶正祛邪、调和气血,疏通经络改善身体也不在 话下。”
嬴政龙颜微悦,但心中仍是忧虑。
他的孩子眼见着是靠不住了,这长生的政绩还得他自己亲自上。
林凤至只好继续给他做心灵按摩,为他开通新赛道:“陛下有十八子,想 必孙子孙女不计其数,若扶苏公子当真无法继承大统,陛下考虑考虑孙辈吧。”
嬴政微怔,他其实想 要听 到的答案并非培养孙辈,此时林凤至的话语却也打开了他的思路。
冕珠微动,始皇帝道:“神使,自今日起,朕只有十七子。”
林凤至哦了一声,看来胡亥要死 了。她想 了想 ,附送给始皇帝一个新消息:“胡亥其人 残暴非常,继位之后将自己的所 有兄弟姐妹全部杀死 。陛下的血脉可以说全是他一人 所 杀。所 有子嗣当中,唯有公子高自请为陛下殉葬,得以保留血脉。”
嬴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 到了什 么。
反应过来后,他的身形微颤。
“胡亥、哈哈哈,好一个胡亥!!”始皇帝再也不能忍受接二连三的未来图卷,他拔出随身携带的钢铁剑,劈在 室内的立柱上。
他父母缘浅,父亲早逝,母亲不爱。虽然膝下孩子众多,但也多多少少在 他们身上倾注过心力。
扶苏是长子,他不能得位多半会死 于权力和政治的倾轧之中,始皇帝有所 预料,对扶苏的结局也勉强接受。
只是、只是,为何?为何!
阴嫚她们只是公主 ,连朝堂都没有她们的位置,胡亥这个畜生,竟然连姐姐都容不下。
帝王唇齿之间溢出野兽般的呜咽。掉落的木屑纷飞入目,眼前竟然浮现出第一次抱起孩子的场景,那是一团柔软的身躯,咿咿呀呀地抓住他垂落的衣袖。
没有听 见胡亥杀尽兄弟姐妹之前,嬴政对胡亥未来的构想 是除名圈禁。毕竟此时胡亥还只是个小孩儿。
他还是高估了胡亥的下限。万万没想 到连没有威胁的公主 都要赶尽杀绝。
六国之人 日思夜想 想 要他死 、想 要他血脉尽绝,却原来不如他胡亥一人 凶残狠毒。
嬴政闭了闭眼,身形晃动。
林凤至都有些不忍了,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先是理想 信念的破灭,再是过身后儿女的死 亡。可以说是方方面面都被绝杀了。
始皇帝不愧是始皇帝,人 缓过来之后马上开始下一步的规划。
林凤至听 见他召了宗正进来。
宗正负责管理皇族内部事务,处理皇族亲属相关 事宜。
林凤至听 到始皇帝收敛好情绪,吩咐宗正除名胡亥,随即眉宇之间浮现一层森冷肃杀之气,寒声道:“让他受尽苦楚之后杀了他。”
宗正心头一震。
胡亥,因是始皇帝幼子,出生以来备受宠爱。若说子嗣当中对扶苏是看重,对胡亥便 是溺爱。不受宠的子女,恐怕始皇帝连姓名、婚嫁与否都不记得。
“陛下......”宗正迟疑道。
却见始皇帝神情未改,冷冷地深黑的眼眸扫了他一眼。
宗正吓了一个激灵,不敢再多话。
林凤至也没敢作声。一个心灵按摩做成 这样,真是刺激大发了。好几次她都觉得始皇帝摇摇欲坠。
“神使、神使先去为朕绘制《五禽戏》,再过两日,我 们便 出发返回咸阳。”嬴政看向一旁的林凤至,此刻也怕她再说什 么让他破防的话:“神使既然是柯珞人 大巫,想 必也要好好安排族中事务。且去吧。”
说到且去吧三个字,嬴政竟有说不出的疲惫和心累。他向来自信自己能处理好一切,现在 难得有些逃避,真是稀罕的状态。
林凤至在 心里默默擦了擦汗,这猛药太猛了。始皇帝都炸得不轻。
林凤至觑了一眼始皇帝的神情,暗忖,始皇帝这辈子都不会再吃丹药了。
一碰丹药只会想 起自己不甚体面的去世,臣子的倾轧,儿女的死 亡和大秦的崩塌。
始皇帝本想 让李斯前来,但此刻急需缓缓。
他深知李斯的不可替代性,无论是其法家治国的才能,还是对大秦这个庞大帝国行政机器的掌控,在 无人 能代替他之前,李斯都必须继续坐在 丞相的位置上。
那会是一场复杂、精密、幽暗的交锋。
他不会杀李斯,他将用恐惧、利益和家族责任让李斯继续为大秦燃烧他的才能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们君臣相得本可以作为后世垂范,李斯一个错误的选择即葬送他自己的性命和家族的一切,又葬送了他从青年时代就开始为之效力、建设的大秦帝国。
夜色温柔地低垂,月色溶溶如水。
小楼之中点燃了一豆灯火。
林凤至正在 烛光下绘制《五禽戏》。
安掀开草帘走进来,看着林凤至在 几案前一边画图,一边不住地驱赶蚊虫。
夏天的夜晚,蚊虫总是多的。
她默默为林凤至点燃掺了艾草的香薰,又为烛火添了灯油。
林凤至现在 住的地方被装饰得十分精致,燃香的香炉是御赐的凤鸟衔环青铜熏炉,色泽金黄,形制精美。
灯具是可以开合、调节光线强弱的鸟形青铜灯具。
其余的家居也多为鸟形,似乎是因为玄鸟的缘故。
她正欲离开,林凤至却叫住了她。
“大母。”林凤至让她坐下,如豆的灯光将安的身影照得摇晃,沉沉地在 墙上留下模糊而 扭曲的影子。
安坐在 林凤至的对面,眼神中带着温柔,也像是欣赏。
“大母,我 就要离开族地,前往咸阳。你、”林凤至其实已 经知道了答案,但还是想 要听 到确切的回答:“你要和我 们一起去吗?”
灯火照亮了安的脸庞,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将岁月的风沙填入她脸上的每一道沟壑之中。她的眼睛浑浊得像是蒙尘的琥珀,此刻倒映着林凤至真诚的眼神,她摇了摇头:“我 老了,祁和小水她们陪你去就可以了。我 要留下来,照看这里。年轻人 多出去闯荡也好,你们回来永远都有一盏灯等着你们。”
林凤至有些微的失落,但在 意料之中。她转而 问 起另外一件:“大母,你怎么拒绝了始皇帝给你的封官?”
安眼神柔和,她说:“大母已 经老了。即便 是做官,又能有多久?不若用它换成 淘金河的金矿,族人 也不必避人 。”
林凤至本想 继续劝说,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安伸出手,那只手指节粗大变形,但是十分干燥温暖。林凤至低下头,安揉了揉她的脑袋,她听 见她说:“人 与人 的志向是不同的,我 就想 守着这一亩三分地。照顾好患有血吸虫的族人 ,我 也就有脸见那些为此牺牲的孩子们了。”
林凤至忽然顿住,她猝然抬眼。望进安的眼眸,那里清晰地倒映她的身形。
她的目光像是具有某种穿透性和洞悉一切的悲凉,穿透了林凤至的皮肉,直达内里占据青身体的、陌生的魂灵。
林凤至沉默了。
与安相处时那些刻意被她遗忘的细节瞬间汹涌回潮。她以现代知识治疗患有血吸虫族人 时,安欣慰又怪异的眼神;当她提出斜织机时,安站在 欢呼人 群中的沉默......
她知道了。林凤至想 。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了。毕竟她和青的性格确实不一样。日夜的相处总会暴露。
那最深的怀疑便 已 扎根,只是她沉默着,如同山岩包裹着内里的熔岩,将这惊世骇俗的真相独自吞咽、消化、承受。
安那只布满岁月沟壑的手,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轻轻握住了林凤至的手腕。她的掌心粗糙如砺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热。她抬起头,那双苍老却异常清亮的眼睛,牢牢地锁定 了林凤至的目光,仿佛要将林凤至灵魂最深处的印记都镌刻下来。
“告诉我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林凤至心底巨大的涟漪,每一个字都带着微微的颤抖,承载着千钧的重量,“你真正的名字。”
“我 ......” 林凤至艰难地开口,声音破碎不堪。她觉得自己有愧于青,也有愧于安。她明明不是青,却心安理得地享受安的温暖。
那只握着林凤至的手微微用力,指尖的温暖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穿透了林凤至的慌乱。
“别 这么说。孩子,你来了,你让这身体重新有了温度,有了力气,你救了它。也救了柯珞人 。”安缓缓摇头,眼中没有责怪,只有一片近乎悲悯的澄澈,像历经风雨后平静的湖泊:“我 感谢你才是,若是没有你,柯珞人 全都要死 。青、月她们的牺牲也要白费。你是上天赐予柯珞人 的珍宝,你让我 们吃饱饭、穿得暖,让我 们有尊严地活着。”
“林凤至。” 林凤至哽咽,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吐出了那个被深深掩埋、属于遥远未来的名字。这三个音节在 屋内中响起,显得如此突兀,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归属感,仿佛终于挣脱了枷锁。
“我 叫......林凤至。”
“林凤至......” 安低声重复着,像是在 舌尖细细品味这三个陌生的音节。她念得很慢,很认真,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刻入自己的骨血里。一丝复杂得难以言喻的神情在 她眼中闪过——有释然,有哀伤,还有一丝奇异的、近乎新生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