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中颇为愤慨,林舒意道:“他们如意算盘打得倒好,只当旁人都是瞎的不成。”
此话一出,林舒意脑子倒也转得快了。
“卫家不比林家,娘不愿让卫家表姐占了哥哥正妻的位置。”
“可林家也不比温家啊!”
“瞧瞧!这不就明白了!”
温静好笑了笑,循循善诱:“你四表妹生得绰约,又是在大长公主府的私塾念书的,她的闺中密友,哪个不是出身钟鸣鼎食之家?”
有些落寞,温静好笑得无奈:“整个温府,也只有你三舅舅对娘是真心的好,只可惜他身无功名,也无家产。”
“你外祖母虽说偏疼娘些,可也并非没有底线,我一开口就提你四表妹,也不过是投石问路!”
林舒意听出了母亲的无奈,心上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有些发闷。
温静好没继续将话讲透,只看向林文礼,问道:“你觉得六姐儿如何?”
在温家适龄的姑娘里,二姐儿与三姐儿属三房,其父兄无权无财,并不在温静好的考虑范围内。
大房的四姐儿早非池中之物,她不敢觊觎,余下的五姐儿是个自视甚高的主儿,以后不好拿捏。
只有二房的六姐儿,温柔羞怯,其父又经商有方,兄长如今也有功名,实在是上上之选。
林文礼没第一时间答,反倒让林舒意抢了话。
“远山芙蓉,海棠醉日。”
“哥哥一日间瞧了两个绝艳美人,还能有闲心分给旁人?”
温静好脸色一沉。警告道:“礼哥儿,人有志气是好的,可若眼高手低,只会坏事。”
“来年你妹妹也是要许人家的,你可不许给我闯出祸来!”
有些烦闷,林文礼起身放下书,出了门向厢房走去:“左右都听母亲安排。”
温静好看着林文礼的背影。
明明灭灭的烛光映在她眼中,林舒意听见她很轻地叹了一句:“到底是娘无用。”
图南院内,玉衡将任嬷嬷的话一字不落地转达给了温聆筝。
温聆筝听得好笑,只玉衡气了半晌。
摇光办完事回来,一进门就见那小妮子气呼呼的,小嘴撅得只怕能挂三斤猪肉。
“又是谁惹了你?”
“在姑娘面前也这样没分寸。”
温聆筝看向摇光。
摇光顺势道:“姑娘放心,我让阿兄亲自走了一趟,又等阿兄办完事回来这才来禀姑娘的!”
温聆筝松了一口气,起身走到妆台前,从一个不起眼的小匣子里掏出一个荷包来。
“你明儿将这个替我给你兄长送去。”
摇光接过荷包,拿起一看,里面是五两碎银子。
“姑娘这我不能收,便是让我娘知道了也是不肯叫我阿兄收的。”
“更何况我们本就是大娘子的陪房,如今又归了姑娘,为姑娘办事也是理所应当。”
温聆筝又将那荷包往摇光手中塞去。
“这马上又到年关了,哪不是用钱的地方?你和玉衡从小同我一道长大,咱们之前的情谊难道不比这点子银钱?”
见摇光犹豫,温聆筝又道:“咱们在内院行事总归不方便,往后要麻烦你兄长的事只怕不少。”
玉衡是个爽利脾性,只道:“哪就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姑娘有事只管吩咐,纵是刀山火海我也替姑娘去走一遭。”
摇光叹了口气,终是将东西接了过来:“瞧这丫头,竟说孩子话!”
温聆筝跟着叹:“可不是!要不是你赶巧回来,还在生那不值当的气呢!”
玉衡反驳道:“哪就不值当了!裴大姑娘来一趟,得了她的话,姑娘倒是万事都不介怀了!”
摇光眼中露出惑色。
玉衡又原原本本地将事情复述了一遍。
摇光稳重,一眼看见本质:“任嬷嬷既来了,便说明老太太是站在姑娘这头的,你这生的哪门子气?”
玉衡道:“我只恼那些人平白将主意打我家姑娘头上来罢了!只当是咱们图南院好欺负不成?”
说到这儿,玉衡还不忘将今晨穿堂里的事也说了一遍。
摇光蹙了蹙眉,又点了一盏烛,道:“穿堂这事,我倒觉得姑娘该好好查查。”
温聆筝扭头看她:“你也瞧出来了?”
摇光坐到榻边:“姑娘觉得……”
温聆筝摇摇头:“我那祖母做事一向谨慎,断不会用这种蠢笨法子来试探我的。”
“想来该是那陆小娘的主意,也亏得我这五妹妹自诩聪慧。”
玉衡撇了撇嘴,没好气道:“真真一屋子妖魔鬼怪,碰个老道全收走得了!”
摇光被气笑了,连叹了几句小祖宗,只求她出了这院子半句都别再提起。
不过转日的功夫,北境得胜的消息便如归巢的燕雀飞遍了盛京。
官家大喜,下旨减免了来年赋税,这下连底层的老百姓也喜得忘乎所以。
有道是瑞雪兆丰年。
裴凛归京的这日,赶巧在除夕前一天,盛京落了场大雪。
茫茫雪幕挂上枝头,连砖瓦都成了银雾,却也挡不住自发涌上街头的人们。
城门大开,国朝大军的影子远远映入眼帘。
街巷,人潮涌动。
温府的马车被困在人流中,温聆筝略略掀开帘。
鸦青色的旗帜在风雪中摇曳。
她隐约能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
玉衡坐在姑娘身边,也学着探出头去。
动作大了些,摇光怕她摔出去,一把将她扯了回来。
“你且安分些!”
玉衡老实坐好,显得不解。
“看来看去,尽是人头!”
“姑娘不是说要去三味斋看账的吗?”
三味斋正是温聆筝那间开在朱雀门外的茶肆,此番出门,她用的正是去三味斋看账的由头。
摇光无奈,只觉自家妹子脑袋时灵光,时不灵光。
温聆筝笑了笑:“是要去看账的,可不是被困住了吗?”
明摆着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玉衡回过味来,也笑:“原是姑娘的‘三味斋’就在这马车上!”
马蹄踏踏,踩断了枯枝,皑皑白雪陷下了一串又一串的印记。
人群变得骚动。
乌压压的人流尽头处,白马银甲的小将军身形于清透的光晕中渐渐勾勒而出。
他御马缓缓走在街上,表情看不出喜怒。
也不知是哪个胆大的民间姑娘起了头,纷纷扬扬的落花从阁楼落下,漫天飞舞。
饶是他有心躲避,却也不免染上花香。
御马走在他后头的顾见川轻勒缰绳,与他并排。
“喏!你这个在北境还念着泠园梅花的家伙这下可高兴了吧!这样多的花可够你看了?”
言罢,顾见川还伸手从风中抢下了一朵,递到裴凛面前。
裴凛不理他,只顺势拂去了肩头的花。
“你当谁都和你似的?”
“再惹几个姑娘寻上门去,只怕国公爷真要打断你的腿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顾见川恼怒,怼道:“五十步笑百步,你要是再去两次金玉坊,你家老太君的拐柱只怕也成棍了!”
行云在一旁笑着插话:“顾将军有所不知,我家侯爷念着的哪是梅花啊!从前家里不是没栽过,没见他多几分惜花意。”
余光瞥见几辆困在人流中的马车,这下,行云笑得更欢了。
他御马凑到裴凛身边,压低了声,笑道:“侯爷不妨扭头瞧瞧?”
裴凛不明,只回眸一瞥。
明媚的冬阳落在白雪上,轻云蔽月,流风回雪。
不远处的马车帘子恰好掀开了一角,他无意中撞进了那双沉静的眼里。
当年似青梅酸涩,花蕊含苞的小姑娘已然长大。
众里嫣然通一顾,
人间颜色如尘土。
帘布微摇,温聆筝坐回了马车中。
她经年如一日绷紧的心弦稍稍一松,对摇光道:“待会儿到三味斋你们俩替我去看账,再另帮我赁台小轿,我要去城西一趟。”
摇光猜出了姑娘的想法,应声反对:“姑娘,那件事若真有古怪,背后不知有多少牵扯!您怎能独自前去?”
温聆筝没有答,她的眼神隔着帘布飘向窗外。
茫茫白光里,她仿佛看见了那年牢城里,萧维垣给她形容的画面。
一座空城,遍地浮尸,殷红的鲜血流了满地,皑皑白雪紧跟着落下,试图遮掩。
地面被染得粉红,几株杂草从雪中探出脑袋,绿得刺目耀眼,像极了不远处的旌旗。
——固执,顽强。
也像握着旌旗的将军。
他跪倒在无数残尸之上,头颅滚落,分不清血渍尘土;他的双臂被生生折成了三截,就连躯干也被箭矢贯穿。
那日,是他奉命守城的第二百一十三日。
——粮草早已成空,援军,久候不至。
温聆筝深吸了一口气,她的眼中是摇光看不透的悲伤:“摇光,这趟城西,我必须去。”
那厢裴凛才收回目光,便见顾见川凑上前来:“那不过是几辆被人群困在这儿的马车,你在看什么?”
裴凛没答,只笑了一声,策马而去。
顾见川不解,看向行云:“你家侯爷在看什么?”
行云显然心情很好,玩笑着凑到顾见川身边浑应了句——
“我家未来的主母!”
交加的风雪吹动院中零星挂着的灯笼,破碎的光点映在雪地里,明明灭灭。
温聆筝坐在窗边,伸手想握住一点光亮,可再展开,却仍是一片虚无。
摇光拿了披风走到她身后,“姑娘,咱们该去寿康堂了。”
温聆筝没多言,只安静地穿上了披风,领着摇光向外走去,末了问了一句:“事情可办完了?”
“办完了。”,摇光将手炉递到了温聆筝的手中。
温聆筝又问:“阿凝没起疑吧?”
摇光摇摇头:“我阿兄说,裴大姑娘只以为是姑娘你面嫩,不好意思将东西亲自交给二公子。”
温聆筝长舒了一口气:“那就好,阿凝单纯,还是暂时不要将她牵扯进来的好。”
温老太太尚在,故温府不曾分家。
温聆筝领着玉衡才走到月洞门外,里间的嬉闹声已翩翩入耳。
任嬷嬷眼尖,一见温聆筝就迎了出来。
她殷勤地接过姑娘脱下的披风,笑着道:“四姑娘可来了!老太太刚才还念着您呢!”
伸手不打笑脸人。
温聆筝回以一笑,“雪夜湿寒,嬷嬷要当心。”
任嬷嬷应了声,忙不迭地去掀帘子。
里屋,烛灯点了一盏又一盏,很是亮堂。
温静好正与温老太太叙话,阖府的姑娘都被她夸耀了一遍,让人看不透她的真实想法。
向氏并几个妯娌坐在一旁,不时搭上两句,笑容满面。
为人父母者,也实在难对夸耀自己儿女的人妄加猜测。
温府的哥儿姐儿领了林氏兄妹坐在另一处推枣磨,温聆筝并无兴趣,与长辈见了礼后就落座在了向氏身边。
恰逢温同文兄弟到来,各房的哥儿姐儿们也都坐回了原处。
温府家宴热闹,窗外悦耳的爆竹声里混着喧嚣。
温同文面露难色,温同富忙起身给他递酒,却也没能将之拦下。
顶着温老太太的目光,温同文看向温静好,“林家,来信了。”
欢乐的氛围一瞬凝滞,温静好的笑意僵在了脸上,林文礼按住了急切的林舒意,兄妹二人佯装镇定。
“大哥……”,温同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温同武则眼观鼻,鼻观心。
温老太太哪能听不出温同文的言外之意,她轻呷了一口温酒,看向温同文,回道:“你就回他说我病了,留你妹妹多住两日。”
温同文没敢反驳母亲,温同富大松了一口气,倒是温同武皱了一下眉头。
林文礼将这几人的神色尽收眼底,稍抿着唇,不知在想些什么。
酒过三巡,宴席散去,温聆筝也领了摇光回到图南院。
玉衡早早就侯在了屋里,院中的丫头婆子也已被她遣开,她麻溜地与温聆筝互换了衣裳,轻声道:“姑娘,事情都办妥了。”
温聆筝微微颔首,转身从妆匣里拿出了两个荷包递给摇光,沉甸甸的,装着银钱。
“待我与摇光走后,你就将灯熄了。”
“若有人来,你也只管说我睡了,让有什么事等明日再说。”
晓得事情重要,玉衡郑重应下。
眼见温聆筝与摇光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图南院内的灯也一盏接一盏地归于平静。
月色皎洁如水,映着雪光,照亮了前路。
温聆筝跟在摇光身后,二人从弯弯绕绕的抄手游廊走过,摇光玉衡的母亲庄嬷嬷已候在了角门旁。
“还下着雪呢!姑娘身子又弱。”
“你怎得这么不上心?也不给姑娘添件衣裳?”
庄嬷嬷迎了上来,心疼地拉过温聆筝的手,将抱着的汤婆子塞了过去。
摇光玉衡的父亲早年病逝了,庄嬷嬷不肯再嫁,只一人拉扯着三个孩子长大。
她为人泼辣爽快,将齐氏嫁妆中京郊的几个庄子管理得井井有条,若非年节,并不常在府上。
摇光苦笑了一声,想解释,可又最知母亲脾性,索性闭嘴。
温聆筝笑了笑,将汤婆子抱在怀中。
“哪就这么娇贵了?”
“既是装,那总得像才行。”
又拍了拍摇光的手:“我知嬷嬷最是疼惜我,可也不好冤了这丫头的,满院也再寻不到比她更细致妥帖的人儿了!”
“姑娘总是向着这丫头的!”,庄嬷嬷无奈笑笑,没再细究,忙将温聆筝迎进了小院。
小院不大,收拾得却很干净,甚至还在角落辟出了一块地来,只是还没种上东西。
谨慎地将门关好,庄嬷嬷走到温聆筝身边,“姑娘,人都在里头了。”
温聆筝点头,向里间走去。
雪夜凛寒,可这间屋子却温暖如春。
皆换上了一身乞儿衣裳的刘裁缝一家正坐在屋内,一见温聆筝,三人不约而同起身跪下,“还求温四姑娘救救我们。”
快步上前,温聆筝一把搀起了刘裁缝,又让摇光将那小女娃带到一旁去玩,“我既让你们来,自是不会不管的。”
神色变得严肃,温聆筝凝视着刘裁缝:“你们放出消息说要离开盛京的这些时日,可有什么异常没有?”
刘裁缝仔细思量了一会儿,刚想摇头,却又僵住了。
她纠结了一会,才道:“四姑娘,我也不知那算不算异常。”
“我们住的那条小巷里,前不久突然搬来了好几户人家,面相瞧着都颇为不善。”
“只巷尾的胡娘子还好些,但她嘴碎,喜唠家长里短,好在我早得了姑娘提醒并没同她说家里的事。”
刘裁缝的嫂子邵氏突然一拍大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我……”
见温聆筝的目光朝她看来,邵氏挠了挠头,露出些许歉意:“这段时日我去河边洗衣,总能碰见巷尾才搬来的胡娘子,这一来二去地熟了以后……”
邵氏没好意思继续讲下去,可温聆筝却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左不过是混熟了,不免开始自怨自艾,也就把家中的情况如倒豆子般抖了个干净。
刘裁缝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由想起前两日临出门前遇上的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伙。
得亏今日赶巧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得亏孩童嬉闹在街头巷尾放爆竹闹出不小的响动;得亏温聆筝早早安排了人在巷口接应她们。
她们这才能扮作乞儿,趁乱跑出来,否则恐怕一家都得折在那里!
刘裁缝看向邵氏,气不打一处来。
“嫂嫂!你怎的那样天真!竟将我的话全当作耳旁风了!”
“我俩也就罢了!宝姐儿才几岁?你也这样害她?”
邵氏被刘裁缝吼得一愣,没忍住落下泪来。
“宝姐儿是我亲生的骨肉!”
“我巴不得她长命百岁才好!又岂能害她!”
温聆筝没功夫听她们争论,只盯着邵氏问道:“你可还跟她说别的没有?”
邵氏猛地摇了摇头,连连否认,“没有!真没有!”
刘裁缝赶忙补充:“姑娘放心。”
“我先前虽警告了我嫂嫂莫轻易与生人交谈,可也只告诉她是因为那日宝姐儿的事怕招来上头人报复罢了!我与姑娘商议的事我嫂嫂并不知情。”
眉心蹙成一团,温聆筝只觉烦闷。
此间事情牵扯极大,若不能妥善处置,不仅会过早暴露自己,还容易引起对方的警惕,以后再想抓住点什么证据那可就难了!
她的目光扫过刘裁缝与邵氏:“若再有下次只怕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你们。”
屋外忽而传来响动,庄嬷嬷领着两人进了院。
摇光隔着门缝瞧了一眼,对着温聆筝道:“是我阿兄。”
温聆筝点点头,看向刘裁缝:“你可信我?”
刘裁缝重重点头。
温聆筝戴上帏帽走出了屋子。
摇光的兄长名唤乐生,是个很老实本分的人,他如今在外院做活,出府办事很是方便。
在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了一身黑,戴着头巾蒙了面,身材修长而匀称。
见温聆筝出来,乐生忙朝前走了两步,“姑娘,这是二公子的侍从,行云。”
雪色沉沉,仿若满枝梨花。
那人站在树下,双手背在身后,坠下的雪色跌落在了他的肩头,他并未拂去。
他的目光透过层层夜色朝温聆筝而来,沉静而从容。
温聆筝轻笑了一声,没有拆穿。
她一步一步朝那人走去,庄嬷嬷也便唤上乐生守在了院门外。
“东西都看过了?”
那人稍稍颔首。
清风拂过,浅浅将他的面巾撩开了一角。
重重飘雪之下,他的眼眸深邃明亮,皎洁胜似天边月。
“你在北境也这样盯着人家姑娘看吗?”
“你家侯爷没赏你几军棍?”
温聆筝没忍住笑他。
裴凛反问道:“为什么不能是侯爷带我去看的?”
“因为他不喜欢啊!”
“你怎知道他不喜欢?”
“我就是知道。”
温聆筝答得肯定,眉目中的狡黠恍惚了裴凛的思绪。
他仿佛又瞧见了那年廊下,那个红着眼眶的小姑娘,也想起了她的那句——“你骗不了我的。”
温聆筝笑了笑,没再顾左右而言其他。
她朝摇光招了招手,刘裁缝一家跟在摇光身后出了屋。
从怔愣中抽身,裴凛的神色变得郑重。
过去无数个日夜里的怀疑在一夕之间有了确切的影子,他愤慨的同时又难免恐惧,生怕这一切不过镜花水月梦一场。
宝姐儿年岁尚小,乍见生人,瑟缩着躲在邵氏身后。
刘裁缝站在二人身前,顶着裴凛似刃般的探究目光朝前走了两步,双腿隐隐发颤,“四姑娘,这位是?”
温聆筝看着裴凛,回答道:“是能救你们的人。”
裴凛将将收回目光,他看向温聆筝,眼底闪过疑惑。
“那么相信我?”
“不怕我杀人灭口?”
温聆筝轻笑了一声,佯装审视地打量着他。
“你要真是个滥杀无辜的人。”
“也许我就……没那么喜欢你了。”
裴凛浑身一僵,眼神中尽是愕然,分明是寒冬腊月里,可红晕却缠上了他的耳根。
他轻咳了两声,眼神向外飘去,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温聆筝指了指院墙:“不让他们进来?”
裴凛笑了笑,他打了个响指,一队训练有素的黑衣人转瞬出现在院中。
守在院外的乐生被吓了一跳,额间沁出薄汗。
同行了一路,他竟没发现后头有人跟随!
刘裁缝抱起宝姐儿,目光中透着警惕。
“别怕,是自己人。”,温聆筝从摇光手中拿过一个荷包塞到刘裁缝手中,“盛京已经不安全了,你们得尽快离开,里头银钱不多,只当是我的心意。”
握住荷包,刘裁缝眼底闪着泪光,“姑娘大恩,无以为报。”
温聆筝摇摇头,指着荷包,“你忘了?我与你,是交换,江南的庄子我就交给你了,信物和契纸都在里头。”
破涕为笑,刘裁缝眼神亮了亮:“姑娘放心。”
载着刘裁缝一家的马车缓缓驶出了宜男巷。
沉沉夜色里,只余下了温聆筝与裴凛两厢对望。
他们总有别样的默契。
她没有取下帏帽。
他也没有摘下面巾。
她瞧见了他始终不肯从身后拿出的手,洞穿了他不知为何而来的纠结。
有些好笑,温聆筝伸出了手,掌心朝上。
“还要藏多久?”
“不打算给我了?”
裴凛试探着将藏在身后的东西拿出来,动作太慢,让温聆筝气恼。
她不禁凑到了他身前,去逮他那只不听话的手。
裴凛没料到她会来这么一下。
纵是面对千军万马,尸山血海也不曾往后退过一步的小将军,竟是向后踉跄了一步,轻而易举地被弱质纤纤的姑娘抵在了墙面上。
他一手撑着墙面稳住身体,腰背绷直,半悬空地僵着。
他的气息变得凌乱,尤其是在姑娘帏帽上的薄纱无意间划过他鼻尖的时候。
他一向泰山崩于前而不变的眼瞳,如今布满了慌张和无措,让温聆筝忍不住想逗他。
她一寸一寸地朝他靠近,帏帽的檐几乎贴在他的额上。
距离近到,她都能听见他放缓的心跳。
手足无措,裴凛贴在墙面上的指尖因用力而变得青白。
他的脊背与墙面的距离一点一点拉近,直至严丝合缝。
——直到,他退无可退。
他不由低头看着温聆筝,轻纱微动,他仿佛瞧见了她眼底捉狭的笑意。
像只得逞的狐狸。
一把夺过裴凛手上的东西,温聆筝朝后退了两步。
白茫茫的雪地里,枝上的红梅开得正盛,隐约中还能瞧见点点白霜,像是清晨的露珠凝下的。
“这是给我的?”
裴凛轻咳了两声,掩饰着才回神的仓惶无措:“大越质子要入京了,官家让我亲自去一趟,答应陪你去泠园的事我没忘……”
话都说得磕磕绊绊的,温聆筝不禁失笑。
这家伙竟还有这么好玩的一面!她以前怎么就没发现?
“你去吧!我等你回来。”
月影婆娑,映着纷扬的雪幕。
四周仿若都被铺成了雪白,只余姑娘手中的红梅,成了天地间最后一抹色彩。
裴凛愣了愣,鬼使神差地向温聆筝交代道:“不会很久,至多半月余。”
“还有你派人去城西的痕迹我都抹去了,下次,不许再干这么危险的事了。”
裴凛凝视着温聆筝,他抬起了手,却只落在了她帏帽的顶上。
“保护好自己,等我回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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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周没申榜,因为压字数的缘故,下一更会在端午节假期,感谢等待~
这不,元宵才过,风雪初歇,大越质子的车马就如约入京。
可官家一连晾了他好几日都不肯召见,惹得满朝言官纷纷谏言。
就连明珠郡主也不知为何与永庆大长公主闹起了意气,大长公主府私塾的课一连停了好几天,直到春日宴前都没恢复。
宣仁九年的春日宴被官家设在了泠园。
盛京五品官及以上的人家都需要参加。
除乐陵郡主的原因外,更多的是因为官家要在此接见已入京多日的大越质子。
泠园背靠香山,再往上走些就是玉清观。
园内不仅有供人打马球锤丸的玩乐处,还有颇负盛名的梅林与桃林。
每逢春冬,香气袅袅,引人陶醉。
常日里,若无王公贵族将整个园子包下,这梅林与桃林也是对百姓们开放的,不过同样需要缴纳一定费用。
泠园在名义上虽是襄王的私园,但实际上每年的进账大多数都归了官家。
春光熹微,二月里还光秃秃的枝干也抽出了嫩芽。
散漫的春光从细芽的缝隙中穿过,亭台楼阁都仿佛披上了一层金纱,远远瞧去颇有些朦胧的美感。
泠园大门外,车马骈阗。
披坚执锐的禁军侍立两侧,屹然不动。
宴席的地点选在了泠园的马球场。
温府一行人下了马车。
进了门,温同文领着两个儿子跟在宦者身后向左席走去,另有两名宫内人走到向氏跟前,领着诸人向右而去。
温聆筝姊妹几人与向氏并不坐在一处。
阁楼上另有几个小厢,落座的大多是未出阁的姑娘与不满七岁的孩童。
温聆筠拉着温聆箫与温聆笛去了向致宁身边坐下。
“阿筝!快来!”
裴凝拍了拍身侧特意空出来的座位。
她较温聆筝早到了一会儿,身边除了萧裳华之外,还有个正襟危坐的小娃娃。
——裴敬。
温聆筝的脚步顿在了原地。
骤然袭来的心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分明身处春光烂漫的阁楼上,她却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的寒冬腊月。
悔恨交加。
——她恨不得立刻逃离这里。
“温姐姐。”
衣角被人轻轻拽动,温聆筝从回忆中抽身,她稍稍低头,裴敬正仰头看她。
裴敬是裴凛兄长之子。
宣仁三年末,先定北侯世子裴冰葬身北境。
消息传入盛京,有孕不过七月的世子夫人宋氏,受惊难产,留下一子就撒手人寰。
与裴凛三兄妹深邃明丽的容颜不同,裴敬的眉眼更加温和,肖似他的母亲。
温聆筝缓缓蹲下身,她抬手轻抚过裴敬的脸庞,止不住地颤抖。
“温姐姐你怎么了?”,裴敬不懂温聆筝眼底的悲怆,只是伸出了小手,搂住了她的脖子。
明明是个五岁的男孩子,可却比同龄人轻得多,就连温聆筝都能轻松抱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