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夫人重生后by风月摆渡人
风月摆渡人  发于:2025年11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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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女子,总是不易的。”温聆筝叹息着摇了摇头,伸手捂住了玉衡的耳,“玉衡,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林氏腹中孩子降世之时,已至午夜时分。
细弱的婴儿啼哭在孤寂的夜里,混杂着稀稀拉拉的雨声,显得不甚清晰。
“大娘子,林氏生了,是个女孩。”
那厢房门忽开,稳婆将孩子抱了出来,递到温聆筝面前,“这孩子虽然是早产,但哭声洪亮,很健康呢!”
孩子尚不足月,粉红的小脸皱成一团,正声嘶力竭地哭着,温聆筝稍看了一眼,又越过稳婆看向后头的屋,“林氏如何了?”
稳婆抱着孩子轻哄了哄,面露难色,“产程拖太长了,血止不住,现在也只是用参汤吊着气,恐怕是……”
不由一愣,温聆筝又看向了随后走出的郎中,见他也同样是叹息摇头,这才不得不信。
稳婆:“林氏说,她有话和大娘子说。”
这稳婆本是小宋氏娘家带来的,与小宋氏同仇敌忾,向来不喜林氏,可她垂眸看着怀中安睡的孩子,想了想还是将林氏的话带给了温聆筝。
吩咐玉衡照看好孩子后,又让人去将这儿的消息告知了裴准,温聆筝还是伸手推开了那扇门。
密闭的屋子不曾开窗,浓郁的血腥味挥之不去。
昏黄的烛光一闪一闪的,似乎也在哀叹这弥留的生命。
温聆筝绕过屏风,在离床十步左右的距离停了下来,“听说,你要见我。”
也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床榻上的姑娘清晨还红润丰盈的肌肤,此时已然苍白失色。
余光瞥见温聆筝的到来,林氏混沌的眼眸中多了一缕笑意。
她强撑着自己想坐直身,可手上却没有半分气力,只好稍稍扭头看向温聆筝的方向,“你们,应该有很多想问的吧……”
注视着林氏的眼,温聆筝心中五味杂陈。
——这样漂亮的一双眼睛,又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却为何会落得如此结局?
“你的条件是什么?”温聆筝搬来一把椅子,坐得离她近了些。
林氏并未正面回答温聆筝的话,只是躺倒在了床榻上,喃喃问道:“建昭二十年,林氏贪墨案,想必温大娘子也曾听闻过吧?”
温聆筝出生于建昭十八年腊月,林氏贪墨案案发之时,她不过一岁有余,自是不曾亲历。
“听过。”
“林家,是冤枉的!”
本已气力尽失的林氏不知从何处来了一股力道,她翻过身,强撑着抬起脑袋,双手死死地攥着床边的帷幔,一个劲儿地重复,“林家,是冤枉的!”
眉心微微一颤,温聆筝冷静地问道:“定北侯府与林家旧案可以说是毫无瓜葛,当年我那三弟也不过是稚龄孩童。”
林氏摇了摇头,吊着的最后一口气让她半斜着躺在床边。
“林氏灭族那年,我只有五岁,在家仆的保护下才得以逃出生天,我原以为我能过上普通的人生,可在我七岁那年,却有人找上门来,杀了我的养父母,将我送进了浮生楼。”
浮生楼?那是什么地方?
温聆筝面上虽不动声色,可心中却是骤然紧缩。
她遍寻两世记忆,却也没能找到关于浮生楼一星半点的消息,足可见背后之人隐藏之深。
“你是受人所迫才找上我那三弟的?”温聆筝继续追问。
人之将死,林氏倒也不再隐瞒,“是,可我原先的目标,并不是裴准。”
“是我家侯爷?”温聆筝心头一紧,“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庆和三年,江南旱情严重,太宗责令当时还是太子的官家亲下江南赈灾,意在为当今官家拉拢名望,而随行之人,正是你家侯爷与荆国公世子。”
林氏的脸愈发苍白,说话也变得断断续续的,“那年我虽才十岁,却已初显姿色,可惜你家侯爷冷心冷性,根本不为所动,他们这才将我的目标换做裴准。”
温聆筝蹙眉将瘫软得险些摔下床的林氏扶起,又问:“你口中的他们,是谁?”
仰躺在床榻上,林氏能感知到自己生命正一点一点地在流失。
她看着眼前愈加模糊的天花板,手指勾住了温聆筝的一片衣袖,“我没见过他们。”
没见过?温聆筝强压下了想将那缕衣袖抽走的冲动,“你怎么可能没见过?”
“我都快死了,又何必骗你呢?”林氏疲惫地闭上了双眼,喃喃道:“从我踏入浮生楼开始,每天都有人来教我诗词曲赋,可他们都戴着面具,我根本看不见他们的容貌。”
“我十岁那年,他们就把我卖到了揽月居,那老鸨见我颇有姿色,这才同意让我暂时卖艺不卖身,从那以后,我和他们就只有书信往来。”
眉头紧蹙成一团,温聆筝微抿着双唇,突然想起了什么,再一次追问道:“通常情况,你们多久通一次信?”
气若游丝,林氏只能模糊地听见温聆筝的话,低声回道:“我在揽月居的头两年,有时一年也接不到一封信,直到宣仁四年,裴准抵达临安,那年曾有一周内收到五封信的情况。”
一周五封?那说明这寄信的人在宣仁四年时,定然住得离临安不远……甚至,他就在临安。
温聆筝心头一凛,可林氏攥着她衣袖的手却是愈发松了。
“告诉我这些,你的条件是什么?”余光从林氏始终不肯彻底松开的那只手上划过,温聆筝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感受。
林氏挣扎着想睁开双眼,但终究是徒劳无功,双唇动了动,只清晰地吐出四个字,“我的孩子……”
直到这时,温聆筝这才彻底搞明白林氏为何非要挑在她和裴凛来到临安这日闹,又为何非得让孩子生在裴氏宅院的目的。
她背后的势力太过强大,她根本无力反抗。
从裴凛一行人下江南的消息传至临安的那一刻开始,聪慧如她,哪能不明白自己极有可能成为权力纷争中的弃子。
她不怕死,但孩子无辜,因而她只能借势。
——借定北侯府的势,保住无辜的孩子。
叹息着将那片衣角从林氏手中抽出,温聆筝承诺道:“那孩子终究是侯府血脉,不会亏待她的。”
许是最后一丝心愿彻底了结,弥留之际的林氏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温聆筝喊道:“帮我,帮我告诉……宋娘子……是我对……对不住她。”
温聆筝走出产房时,雨已经停了。
玉衡怀中的孩子已在乳母那儿喝过了第一道奶,原先皱皱巴巴的皮肤逐渐光滑。
“林氏……”玉衡瞥见温聆筝眼底的悲怆,脱口而出的话语却卡在了喉中。
接过玉衡手中的孩子,温聆筝低声吩咐道:“你立刻去祠堂,将行舟叫来,让他悄悄在府外各个角落安排些人手,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神色一肃,玉衡点了点头:“诶!我这就去。”
夜色愈深,临安城西一角破败的巷子内,一道黑影融于夜色,一瞬闪过。
蛛丝爬满的屋门忽而被人敲响,声音整齐划一,像是一曲歌吟。
院中的人听见动静,细细听了片刻,这才举着烛光将门打开。
摇曳的火光照亮了一门之隔间,两人一模一样的面具,狰狞如异闻中的妖鬼。
“祝老。”
“冥一,你受伤了?”
扑鼻而来的血腥气息让祝老不由蹙眉,他一把将冥一拉进屋中,谨慎地看了看四周,这才阖上了门。
“林氏那丫头呢?”
“不知死活,任务失败了。”
“失败了?”那被称作祝老的长者显然气急,看向冥一,眼神凌厉,“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沉默了片刻,冥一道:“他们发现我们了。”

一直等到夜色如稀, 红日的白光晕开天际的彼端,裴凛才回到裴氏老宅。
初春的江南烟雨弥漫,雾色朦胧中, 他带着满身湿气推开了屋门, 缥缈的烛灯在他眼前摇曳, 让人松懈。
看清了内室, 他将所有的疲惫从锋利的眉宇间掩去, 拿起一边的毯子, 走向了在不远处睡着的那道身影。
“回来了?”
倚在榻边浅眠的温聆筝被裴凛的脚步声惊醒, 揉了揉眼, 接过他递来的毯子搁在一边, 又起身解下了他沾了雾气的披风,“是又出什么事了吗?”
避而不答,裴凛只伸手替妻子按了按太阳穴, 关切地问道:“都困成这样了,怎么还不睡?”
“因为在等你啊!”
温聆筝顿了一下,顺口答了一句,可还不等裴凛回应,就将他按坐到了一旁的罗汉榻上,又唤来玉衡端过一碗早早备下的姜茶, “是温的,临安偏湿, 不比盛京, 夜凉而归,莫要感冒了才是。”
裴凛素来不喜姜味,可此时看着温聆筝那双溢满关心的眼眸,终究是没能说出拒绝的话。
大抵是看出了裴凛的犹疑, 温聆筝没忍住弯了弯唇角,明眸皓齿尽显狡黠之意。
抬手间,她的纤纤玉指落在了他的鼻尖,轻轻捏住,言语中威胁之意满满,“快喝!”
仿佛猜到了什么,裴凛看着温聆筝的盈盈笑意,很是无奈地将碗递到了唇边,一饮而尽。
冲鼻的姜味让他不禁蹙了蹙眉,凌厉如北国霜雪的俊颜在这一瞬却更似总角宴上,被捉弄的少年。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将碗放到了一边,悄悄伸出手勾住温聆筝的小指,小幅度地摇了摇,声音低低地试探着问道:“这是,惩罚?”
将手从裴凛手中挣脱了出来,温聆筝拿起碗,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又晃了晃碗底那点未饮尽姜汤,在他屏气凝神,视死如归之时,才轻笑了一声放过了他,将碗交给了候在外间的玉衡。
“夜里不需要人伺候了,让她们都下去歇着吧!你和摇光也是,还有,夜里凉,记得让大家都添件衣。”
玉衡接过碗,点点头,应道:“知道了,就按大娘子的吩咐办。”
玉衡的脚步声走远,院中的灯光渐熄,只温聆筝的正屋内仍有几缕薄光晃动。
又灭了里屋的一盏灯,温聆筝这才走到裴凛面前。
纤纤素指掠过他浓密乌黑的眉,明暗不定的溯溯暖光下,只觉对面之人满怀冰雪,轩轩如朝霞。
抬手捉住了姑娘的手,裴凛的眉心叠在了一处,他的目光赤诚,不带半分旖旎之息,却也足以让温聆筝恍惚,“抱歉,我……”
蒙蒙然的白光从温聆筝眼前游过,那是前世的一卷又一卷的残影,书写镌刻着他们的过去。
——那些,互不信任的过去。
“今天……”
裴凛的声音打破了周遭的宁静,可他还没有将话说完,姑娘微凉的指腹就已抵在了他的唇边。
屋内的气氛似乎凝结了一瞬,温聆筝双手捧起了裴凛的脸,“别担心,我没生气,我只是在等你的解释。”
“阿凛,我是你的妻,比起永远被你保护,我更想和你并肩而行。”
“你能不能,也试着相信相信我呢?不要一味地瞒着我,把所有事情都扛在自己身上。”
一如冬去春来之际的冰融雪落,裴凛抬眸看了温聆筝许久。
姑娘的眼神繁杂却真诚,让他一时间只觉自惭形秽。
裴凛:“太危险了,我怕你害怕。”
扭过头看了一眼窗外,温聆筝问道:“有人在盯着老宅,对吗?”
沉默着点了点头,裴凛紧紧地握住温聆筝的手,并未隐瞒。
“嗯,而且,都是擅隐匿的老手,应该是从三弟到临安的那天就在了,极有可能是从盛京一路跟过来的。”
“甚至,就连敬哥儿的乳母……他在这儿吃的那些苦头,只怕也有那些人的手笔。”
他的语气放得很平,平到仿佛是在叙述一件与之毫不相干的事,只那双微微抖动的手,能让人清晰地感受到他内心如潮水翻涌的恨意。
回身坐到了榻边,温聆筝掰过裴凛的脑袋,让他靠在她的肩上。
“你回来之前,我让玉衡去祠堂寻过行舟,可祠堂里却只有行云盯着三弟……”
半日惶惶不安的心终于渐渐安定了下来,温聆筝的声音极缓,可声线却难掩颤抖。
她清晰地记得玉衡匆匆回来,告知她行舟并未在祠堂时,她心中那难以言喻的失落与恐慌。
也依旧记得行云慌张的表情里藏着的欲言又止。
那时的她怔愣了许久。
大抵是这些年的欢愉与信任模糊了她的记忆,她几乎快忘记了,她眼前之人,其实是个总喜一力挑下所有的困苦与压力的人。
就算事不如人意,哪怕濒临绝望之境,他也总是将家人妥帖地护在身后,不肯让他们担一丝风雨。
可是她不愿意这样。
从前,她没机会告诉他;如今,她要抓住机会告诉他。
裴凛一愣,这才发觉错漏。
他直起身,抬手抚过妻子的发,眉眼间充斥着忧虑与紧张,“阿筝,你没受伤吧?”
微抿着唇笑了笑,温聆筝抓住裴凛的手,轻拍了两下他的掌心,“你既派行舟去做这件事,他的功夫你还不知道?”
“那你……”裴凛的眼中露出些许疑惑。
温聆筝没忍住轻哼了一声,鲜活生动的眉眼间尽是傲娇之色,“怎么?还不许是我自己猜出来的?”
“可有抓到活口?”
“没有。”
裴凛揉了揉被疲倦裹挟的眉心,“那些人显然是有人精心训练的,舌下都藏着毒,是哪怕自尽也不会让人抓到的。”
看着裴凛,温聆筝收起了玩闹意,轻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道:“林氏,没了。”
从温聆筝口中再一次听见这个消息,裴凛仍是怔了半刻,他越过她的肩看向了后头那盏将熄的烛火,喃喃道:“嗯,行云已经告诉我了。”
温聆筝:“她的后事……”
裴凛的眼中似有苍凉与疲惫,“只能暂且密而不发,遣送回京后,待官家发落。”
“还有三弟,也是。”
帝王之心不可捉摸。
早从那日消息传入盛京,裴凛从禁中归府时,温聆筝就猜到了有这一日。
“好。”温聆筝心事重重地应了一声,又道:“对了,林氏死前,曾提到过浮生楼三字,那大概是那些人训练她的地方。”
“浮生楼?”
陌生的名字出现耳边,裴凛舒展开的眉忽而一拧,抖了一抖,只觉这词莫名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
看出了裴凛的犹疑,温聆筝不由追问道:“你有印象?”
裴凛摇摇头,沉声道:“不是,就是有点熟悉,但想不起来。”
“嗯。”温聆筝略略颔首,正欲起身时,却忽闻隔壁间婴儿啼哭声起。
“那是?”
“三弟的女儿,你放心,有摇光和乳母带着呢!”
婴儿的哭声渐渐消弭,夜色重归宁静,裴凛却无端端叹息了一声。
温聆筝倚进他的怀中,手指勾勒着他衣上掺着银丝的刺绣,“在想那个孩子的去处?”
裴凛无奈地摇了摇头,“三弟那性子虽然担不起事,但素来良善,可林氏之事终究牵扯到了前朝,我只怕就算官家松口了,然太后那边却……”
当朝太后杨氏,垂帘听政多年,一直到官家大婚,才还政于帝。
又兼其出身高贵,在朝中的党羽树大根深,非一朝一夕能彻底清理。
就连官家,都少不得要受她掣肘。
温聆筝:“林氏,是故意让孩子在老宅出生的。”
“我知道,从摇光来禀的那一刻我就知道。”
伸手将温聆筝环住,裴凛低声道:“我既发现了她与那些人的关系,在那些人眼中她也就成了无用的弃子……就连我,本也是算计了她一手的。”
裴凛的言语中藏着隐匿的愧疚。
从他默许摇光和行云将林氏送回外宅监管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存了想用林氏勾出那些人的心。
——只是他没想到,林氏竟会那样果决,不惜用自己的命,为孩子搏一线生机。
温聆筝不由自主地环住了裴凛的腰,只觉他的身体似较往常寒凉了些许。
朦胧之中,她似是得以窥见了他从不示人的一面。
温聆筝:“要不要看看那个孩子,胖乎乎的,很像三弟。”
裴凛沉默着没说话,只环着温聆筝的双臂渐渐缩紧。
近乎有一炷香的功夫,温聆筝才听见他道:“阿筝,我心中有愧。”
愣在了原地,温聆筝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向裴凛。
而他,也正垂眸看她。
——满目破碎。
对上温聆筝的眼,裴凛坦诚道:“建昭二十年的林氏贪墨案,除了林氏,还有幸存者。”
大脑宕机了一瞬,温聆筝松开了抱住裴凛的手,直起身,“在哪?”
“在官家手中。”
裴凛纠结了片刻,可想到刚才温聆筝的话,最终决定将内情解释予她听,“太宗膝下有三子,当今官家和早逝的章慧太子皆为太后所出……”
敏锐的捕捉到了裴凛话中暗藏的深意,温聆筝眼眉微蹙,“你的意思是……”
裴凛止住了温聆筝未出口的话,只轻点了头,“章慧太子天性聪颖,尤擅骑射,出行之时亦有护卫跟随,如何可能坠马而亡?”
“再有,当年负责皇家御苑内猎场搭建的正是林家,可章慧太子一出事,林家便被爆出了贪墨之事,难道就真的……这么巧吗?”
裴凛没再说下去,可温聆筝却也能猜测到一丝。
“此番回京,只怕是要掀起风波了。”
温聆筝叹了口气,静静地依靠在裴凛怀中,盘算着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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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非常抱歉让各位读者宝宝久等啦~ 咸鱼周五刚刚找到工作,在准备入职的东西这才忽略了更新,感谢等待~

诚如裴凛所言, 他们一行人的船才至盛京码头,禁中来人也几乎同时而至。
“来得这么快?”轻舟靠岸时稍显颠簸,温聆筝借机朝前迈步, 只觉码头前倏然立着内官颇为眼生, 暗生疑虑。
遂侧耳与裴凛低语, 透出几分薄汗拽住了他袖边一角, “是官家的人?”
裴凛的眼眸中有一缕凝重似天边掠过的飞鸟, 是刹那间的一纵即逝。
直至瞥见不远处那道熟悉的身影时, 他这才明悟了过来。
伸手揽过温聆筝的腰身, 下巴轻扫过她鬓边的碎发, 轻笑了一声, 低语道:“不是,但别怕……”
不是官家的人?
那就只能是太后的人了。
温聆筝的心一沉,可却又猛然觉出不对, 忆起裴凛应声时轻松的语调,目光不由自主地随之朝远处望去。
居然还有一队人?
日光氤氲,江南的薄雾似也随着河流船只,漂泊到了天高云阔的盛京。
朦朦胧胧中,温聆筝依稀辨出了那道分外熟悉的身影。
——萧维垣?
他身后那是?
——官家跟前的红人,董大官?
回过神来, 她不由抬眸看向裴凛,见其眸色沉静平稳, 波澜不惊, 暂时虽稍松了口气,可她却更加清楚地看清了那把悬在他们头顶的,将落未落的利剑。
当今太后杨氏,生育过二子一女。
可真正由她亲手养大的, 却唯有早逝的章慧太子。
他们母子间的情分,不仅是十月怀胎的日夜期盼,更有在日复一日的相处和陪伴中积攒下的深厚情感。
只可惜,太后的那份天然而生的舐犊之情,从小养在太宗身侧的官家,却是一日也不曾体会过。
母子情薄,却又掺杂进了朝堂的权术纷争。
——纵是两败俱伤,只怕也已是覆水难收,少不得,要斗上一斗。
那定北侯府呢?裴凛呢?
温聆筝下意识地扯住了裴凛的衣袖。
她开始明白,也许从裴凛入宫伴读的那一刻开始,定北侯府,就已踏入了这权利纷争的漩涡。
他们都是这棋盘上的一颗棋。
——一颗举足轻重,却又摇摇欲坠的棋。
温聆筝没忍住抬眸看向裴凛。
似乎越过了时光,越过了相隔万千的山川江河,看见那片苍茫大地上,终年飘摇着的北国霜雪。
这个一心为国,赤胆忠心的小将军,知道自己一直在被这样多的人算计着吗?
甚至在那种种算计中,或多或少,也有那位他誓死效忠之人的手笔。
“那是太后身边的郭内官。”裴凛小声提醒她,“打从建昭一朝就跟在太后身边了。”
二人四目相对,她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亦辨出了他眼眸平静的表象下藏着的汹涌暗流,更明了了他的决定。
他伸手揽过她的肩,又牵着她的手领她缓缓走下船,温热的气息撒在她的耳畔,酥酥麻麻,
“阿筝,相国寺大师傅的炙猪肉味道极好,我已吩咐了行云去买些,待会你多尝尝,在临安时,你都没好好吃过几顿。”
她听出了他的歉意,却又不免气恼。
这都什么时候了?
他居然还能想着什么劳什子炙猪肉?
可豺狼虎豹在前,纵有满腔怒气与心疼她却也不能外泄分毫。
只能故作淡定地应声道:“久未回临安,倒是有些吃不惯故乡味了,多谢夫君体恤,还想到了这一层。”
“只是家中人口多,既是买了,便多买些,也让府中诸人都尝尝才是。”
“这是自然。”他笑了笑,眉目间渗出一缕狡黠,眨眼消失,却全然落进了她眼中。
恼意渐褪,冷静下来的温聆筝思绪愈发清晰。
——他这是有事要与她说?
定了定心神,他与她默契一笑,故作惊讶地看向早候在船侧的那几名内官。
裴凛眉心微颤:“郭内官?”
郭内官:“老奴见过侯爷。”
如今的定北侯府因裴凛而如日中天,郭内官虽是奉了太后之命,却还是给足了“天子近臣”脸面。
温聆筝佯装不明地瞧了瞧四周,又望向其身后一列的禁卫,问道:“码头不比禁中,郭内官如此……莫非是太后的吩咐?”
不等郭内官应答,她却又如恍然大悟一般道:“我与夫君才归临安,实是不知道太后谕旨,还望郭内官大人有大量,在太后面前多多美言才是。”
温聆筝话音落下,摇光顺势上前,将早早备下的薄礼偷偷递了过去,“一点小玩意儿,请内官喝杯茶,不成敬意。”
轻笑了一声将荷包揣进怀里,郭内官的眼神绕过裴凛与温聆筝,落在了其后一步的裴准身上,似笑非笑,“原不是什么大事,扰了侯爷与夫人的清净,实是老奴的过错,只是……”
为难之色尽显无疑,郭内官犹豫了片刻,视线飘向裴凛身后,落于裴准周身,半晌才叹了口气,低声道:“侯爷您也知道,您家三公子的事影响实在是……哎,太后的吩咐老奴就是有十条命,也不敢不从啊!”
正中裴凛下怀,他轻轻一笑,装出一副明悟的模样,应声道:“郭内官言重了!只是我家三弟不争气,竟让太后都跟着烦心,真真是罪该万死啊!我当领他亲自前往清仁宫向太后谢罪才是!”
郭内官没想到事情会这样顺利,心头咯噔一下,不免生出疑虑。
原先从容自若的眉心不自然地抖了两下,看向裴凛与温聆筝时面上虽带着笑,可却让人辨不清他真正的情绪。
“侯爷好气度,您愿大义灭亲,实乃我大周之幸。”郭内官笑了笑,言不由衷地说着几句翻来倒去的客气话。
董大官:“哟!郭内官?您老人家怎么也在此啊?”
萧维垣与董大官一行人不知何时也走近了。
勾起的唇瞬间僵硬,郭内官本也是浸淫深宫二十余载之人,心中虽隐有不祥预感,可还是在眨眼的功夫间就已收拾好了复杂的心绪,模样镇定而又得体。
“萧世子?奴婢您也在?”郭内官装出一副完全不知道内情的模样,先向萧维垣执礼,又与董大官互执半礼。
萧维垣微微朝后退了一步,回了郭内官半礼,“内官不必多礼,只是……”
董大官接着萧维垣的话说道:“若内官同样是为了裴三公子之事而来,那也实在是太不巧了!”
佯装可惜地叹了口气,董大官补道:“小人也是奉官家之命而来……皇命难违啊!还望郭内官大人大量,怜惜怜惜小的才是!”
闻得这话,郭内官面上虽不显,心中却不由冷笑了几声。
世人皆知他姓董的那可是在官家面前都能说上几句话的人!如今却做出这副样子来给谁看?
——岂非是在恶心他?
饶是心中怒意再是奔涌爆发如洪水山火,但郭内官却咬紧了牙,不曾露出半点不快之意,甚至还挂上了一丝理解的笑。
“既是官家吩咐,老奴自是不敢不从,只是太后那边……”
“内官宽心,官家说过了,事后会亲至清仁宫与太后请安的。”
原先强硬的语气转软,董大官笑意盈盈地朝前走了一步,看向郭内官身后的那一队禁卫,“郭内官这是作何?还是说,您这是不打算让行了?”
“董大官这是说笑了。”
领着人退到了一边,郭内官伸出手,模样恭慎,实则笑里藏刀,“请。”
裴凛握住温聆筝的手渐渐松开。
她听见了他的那句放心,也竭力维持着面上的笑意。
可当她回到定北侯府前,看见府门前,那道等不及,在女使的搀扶下走出侯府的裴老太君时,她的心头,却莫名涌上了一股哀伤。
在那个仅温聆筝一人知晓的前世,裴老太君中年丧夫,老年丧子,到临了之际,却又送走了家中一个又一个孙辈……
甚至连辈分最小的裴敬,都早早地走在了她前头。
大抵世间最悲哀之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裴老太君:“凛哥儿和准哥儿……?”
没看见裴凛与裴准的身影,历经朝代更迭的裴老太君自也意识到了什么。
她松开女使的手,朝温聆筝走来,“阿筝,别怕,祖母在,咱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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