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深宅大院中,他既无父母,也无心腹。
裴老太君怜爱他,但终究年迈,能力有限。
裴凛心疼他,奈何政务缠身,别说是裴敬了,就连温聆筝这个做妻子的,一个月只怕也没见他几回。
再说回她自个儿……
身为当家主母,掌阖家事宜,单单是各个世家大族间的人情往来,就够她脚不沾地地忙一阵儿了。
还有各个铺子里每月递上来的账薄,她已是汲汲营营,谁料又正巧撞上了这采选一事……
于敬哥儿,她终究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因而,裴敬迁居至别鹤居,其实反而比在内院更安全。
毕竟,裴凛的心腹多为男子,外男入内院多有不便,可外院却是不一样。
温聆筝笑了笑,宽慰裴老太君道:“祖母放心,昨个儿见微还在与我说,准备叫袁副将来教导敬哥儿武艺,正让我安排人收拾客房呢!”
“让敬哥儿习武?”
裴老太君本想反对,可想了想,最后还是点了头,“也罢!以前我总心疼这孩子,不愿叫他去吃那习武的苦,现在瞧着,练练也好。”
“是这样的!”宋妙余跟着附和,“敬哥儿体弱,咱们也不求他练到如祖辈一般能上阵领兵,只是让他强身健体罢了!”
裴老太君觉得有理,点点头道:“既如此,那便安排下去吧!”
敲定了裴敬的事,温聆筝又同宋妙余一道哄着裴老太君用了午膳,这才放下心来去看账。
可看到一半,她眉头越蹙,尤其是翻阅至临安递上来的那本。
这事有古怪!
温聆筝未及多思,便闻进门的摇光说起裴凝明日参与终选的物什都已准备齐全,顿觉肩上的担子轻快了些,干脆让摇光将账薄都搬到了立心院去,她去那儿看。
“回来了?”温聆筝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时,已是日落黄昏,余霞成绮。
摇光向来有眼力见儿,又得温聆筝吩咐,早早地就退了出去,顺带还拉走了同裴凛一道进院的行云,守在院外。
裴凛走进里间,见温聆筝抬眸看他,不由生疑,“这是在等我?难不成是荣寿堂发生了什么?”
温聆筝摇摇头,继续看起了手中的账薄。
“阿凝入宫的事,大家早心知肚明,这所谓采选,也不过是走个流程,老太君虽忧心,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也慢慢开始接受了。”
“我只是从账中看出了一疑事,思来想去,还是该告诉你一声。”
换下官服,裴凛走到温聆筝身后,他俯下身,单手撑着桌沿,粗粗看了一眼桌上的账薄,“这回竟这么多?”
感受到身后的温热,温聆筝将手中的账薄一盖,轻轻朝后一仰,靠在裴凛怀中,“大夏新帝即位,你们朝堂忙得脚不沾地,我们行商不也是一个道理?”
随手只着桌上其中的一沓账薄,“你自个儿瞅瞅,只单是米行的就有这么厚一叠,够我看好几日的了。”
顺手取过温聆筝手上的账薄,裴凛坐到她身侧细细翻看了起来。
“年前因与大夏的商路被阻,米价上浮不少,如今大夏政权稳定了,两国间的商路重启,这米价瞧着倒是回跌了。”
“回跌?那只怕只局限在盛京呢!”
温聆筝夺过裴凛手中的账薄放回桌上,又挑出了一本翻开后塞回了他手中,“你瞧瞧这本。”
裴凛狐疑地瞥了温聆筝一眼。
温聆筝正了神色道:“这便是我要和你说的事了!”
“这本是临安递上来的,铺上的掌柜三娘是我的心腹,她常有商队行走于西南边境做茶叶生意,若非如此,我还不知,在西南那几个边陲小城里,米价一斗竟飞涨至五贯钱!”
“五贯钱?”
饶是裴凛这样见惯大场面的侯爷在听见这个数字时也是有些惊到了。
大周建国至今二十余年,只因祖辈曾受乱世颠沛流离之苦,故而三代帝王,皆极重民生。
年初虽因灾年,又兼大夏易主致使商路被堵之事,导致米价有所上浮,但最高点时也不过涨至两贯钱一石……
更何况,官家体恤百姓,早于三月之初就已派下钦差,拨下银两,命南部各地官员,开仓以济灾民!
如此之举,以民为重,又怎会任米价疯涨至此?
要知道,时人收入相较前朝虽有所增长,可若以家庭为单位,平均一家一日的收入至多不过百余文。
千文是为一贯,一斗米竟是要花去一家人近两月的收入?
简直荒唐!
“如今京里米价几何?”裴凛皱眉思索着。
收起账薄,温聆筝道:“大夏新帝即位,其国内百废待兴,又有一众如狼似虎的兄弟,不论他真实想法为何,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也必须与大周重修旧好。”
“两国商路重新开通,若连京中米价都不跌反涨……岂非司马昭之心?”
话已说至此,裴凛与温聆筝相识一眼,未再多言,只默契地几乎是同时站起身——
一个取来官服,一个老实换上。
“今日晚食大抵是回不来了。”
“祖母那边,这事我会瞒住的。”
裴凛重新换上官服,温聆筝低着头替他整理。
他听见了她轻声道:“这里头的水还不知有多深,贸然面圣……你务必当心。”
裴凛没忍住伸出手落在了温聆筝的发上,指腹擦过她戴着的那柄白玉如意钗。
“放心。”
“好。”
温聆筝轻点了头,扯出一抹笑,将裴凛送到了府门边,看着他同行云行舟兄弟二人一道远去,整理好心绪,这才转道去了荣寿堂。
三房的裴准夫妇比她来得更早些,就连在书院读书的敬哥儿都破例告了假早早地回到了家。
脚步顿在了原地,站在荣寿堂外,温聆筝看了眼渐沉的天色,刚想叹气,就闻裴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美若天仙的二嫂嫂,你这是看什么看得这样入迷?难不成是悟到了什么契机,打算羽化成仙不成?”
今日的裴凝仍是闺阁少女的打扮。
霞裙月帔,宛若桃李,更胜芙蕖。
温聆筝出了神,痴痴地看着她走近,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出另一道身影。
——那位华服在身,受尽君恩,仍旧郁郁寡欢的,淑妃娘娘。
鬼使神差地,她在她走近的那一刻,问出了那句憋在心里已久的——“这真的,是你所愿吗?”
今上登基已满十载,后宫却一向空虚,以致子嗣不茂。
故帝应太后之意及百官谏言, 于八月广选适龄女子入宫, 以衍后嗣。
此时, 正直夏末。
炽热的暑气在北面吹来的清风中弥留, 马车两侧的角上悬着的两串风铃晃得清脆欢悦。
翡月掀开车帘, 清亮的光晕透过窗子折射进车门, 落在了裴凝金丝绸面的绣鞋上。
驾车的小厮忙将脚凳摆好, 弯下腰道:“姑娘, 宫门到了。”
将将从纷乱思绪中回过神来, 裴凝未言,只抬头向外望去……
——眼前是层叠的琉璃红瓦,是一辆辆停滞的马车, 也是一张又一张如花灿烂的笑靥。
明明热闹非凡,却隐着让人一眼看不到头的孤寂。
裴凝忽而就想起了前几日温聆筝问她的那个问题。
可纵是两日过去,她大约仍旧是没有答案的。
裴凝才下马车,宫门前负责接引众良人的嬷嬷便迎了上来。
她温和地笑了笑,礼数周全地解释道:“今日入宫待选的良人都在临芳阁稍歇,方才萧大姑娘早一步到了, 现下正于临芳阁中等着姑娘呢!”
听见萧裳华的名儿,裴凝粲然一笑, 方才遥望深宫如许的怅然似乎都散了些, “多谢嬷嬷了。”
翡月紧跟着递出了装得鼓鼓的荷包,接引嬷嬷不由一笑,一边给二人领路,一边将先前已到的良人们的信息娓娓说予二人听。
正应了那嬷嬷的话, 临芳阁内,萧裳华早早地就候在的门边,翘首以盼,一见裴凝,便小跑着凑了过去,“好阿凝!你可算是来了!”
环顾四周,见周遭秀女的目光纷纷朝她们围来,裴凝不禁有些面热,忙拉着萧裳华往里头走去。
“明明最怕暑气,这屋里头摆了冰和风轮,你不好好呆在里头,非跑外头来等我做什么?”
萧裳华难得没堵裴凝的话,只是拉过裴凝给她擦汗的手,压低了声音说:“哎呀!一句两句的说不清,你且跟我来。”
这下子裴凝哪还能不明白。
“你这疯丫头,这是又憋什么蔫招呢?这可是临芳阁……”
“这还是殿选呢!”,萧裳华耸了耸肩,一脸不在乎地拉着裴凝找了个安静地坐下,“你放心,我不傻,不会给我家老头子惹事的。”
裴凝明显不是很相信她。
“当年也不知是谁头一次进宫参加宫宴,就把太后娘娘的花给薅了。”
“哎呀!那件事都让你说一百回了,你几时变得和我大哥一样啰嗦了?”,萧裳华瘪了瘪嘴,“再说,你真当我!……算了,总归辩不过你裴大小姐,你且往右侧看。”
裴凝顺着萧裳华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一丛丛开得正盛的当季鲜花后,是一道翩然恬静的身影。
“瞧着倒是有些眼生。”
裴凝皱了皱眉,几乎将京中人家的女儿的名儿都默背了一遍,却仍是觉眼生。
“今日是殿选,说是百花齐聚也不为过,你可别告诉我你单纯觉得人家漂亮。”
萧裳华有些无语,没忍住‘呸’了一声,“阿凝!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吗?”
“当年阿韶入京的时候,也不知是谁,没熟悉两日,就天天往人家府上跑了。”
裴凝一边饮茶,一边浅笑着叙述过往,“惹得韫安哥哥三天两头到宁国公府逮人。”
饶是萧裳华脸皮再厚,口齿再伶俐,这时也不禁有些语塞,赶忙扯开话题,“什么跟什么呀!阿韶与她怎能一样!我的意思是,那是……”
萧裳华突然顿住了声音,屏退了身侧侍奉的人,这才贴到了裴凝身边,低声道:“那是工部尚书府这一辈的嫡长女。”
王太妃的娘家侄女?
裴凝蹙了蹙眉。
太宗皇帝,勤政爱民,夙兴夜寐,后宫中的后妃之数一双手都能数得过来,而其中育有子嗣的娘娘,就更少了。
——除了当今太后外,便只有夏太妃生育梁王李衡;以及和宁公主的生母……王太妃。
见裴凝蹙眉,萧裳华伸手戳了戳她,“听说,自从和宁公主远赴大越后,王太妃,就再未踏出长信宫佛堂一步。”
萧裳华点到为止的话在裴凝心底拨开涟漪。
和宁和宁,阖家安宁……
自宣仁四年初,和宁公主赴越始;到宣仁五年末,两朝战事再起……
定北侯府始终,都脱不了干系。
而今,大周势强,在国朝大军压境的情形下,大越不仅失去了芜城,还被迫归还了先前掠走的三城,甚至献上了巨额赔偿。
自裴凛凯旋的那日起,和宁公主在异国他乡会过着怎样的日子只怕大家都……心知肚明。
和宁?这和的,到底是哪门子安宁?
裴凝的心莫名一颤,隐隐的不安在她心头蔓延开来。
她听见萧裳华低声道:“听说这王姑娘和咱们一样,是一早就定下的。”
该来的,终究也是躲不掉。
轻叹了口气,裴凝拉起萧裳华向里间走去,“你的意思我明白,只是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
鲜花繁盛,香气萦人。
那厢锦绣背后,王倦汝忽而抬眸,视线沿着指尖抚过的那朵芍药朝远处望去。
——正是裴凝与萧裳华,离去的方向。
她懒懒一笑,为勾唇角:“立秋,她们就是姑母要我小心的两位‘京中贵女’?”
侍立在其身侧的女使应声上前,一边拿着手帕擦拭着王倦汝的指尖,一边道:“不错,那便是定北侯府与荆国公府的两位姑娘。”
“定北侯府……荆国公府……一武……一文……”,王倦汝夺过立秋手上的帕子。
她自顾自地擦着指尖豆蔻微染的泥点,嗤笑了一声,反问道:“真是好笑,原来,你们也会有怕的时候呢?”
闻其言,立秋却未变面色,只抬眼平视着王倦汝,声线平淡:“怕与不怕的,奴不知,奴只知做自己该做之事,既如公主,也如姑娘。”
凝视了立秋半刻,王倦汝不由轻笑了一声。
她将帕子塞回立秋手里,环视着临芳阁这四面环绕的围墙,冷笑着反问道:“立秋,你说,姐姐,她会恨吗?”
立秋:“姑娘,夫人和大公子还尚在府上……”
藏在立秋轻描淡写语气背后的,是显而易见的威胁。
王倦汝瞬时敛了神色,她顿了顿,收起了玩味,冷冷地看向立秋,“回去告诉王尚书,他想要的,都会有的,但也别忘了,他的承诺。”
裴凛回到定北侯府时,天色已将将擦黑。
禁中采选的结果早早就有内监前来通传——
“今有裴氏女,恭慎柔婉,庄静聪慧,出于诗礼簪缨之族,故册为正三品婕妤,望其往践尔位,恪守宫规,以尽嫔御之责。”
前来送旨的内侍拿着极丰厚的赏银出了府门,连脚步都是飘的。
定北侯府门前的爆竹声足足响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堪堪停歇。
偶有路人行过皆道——“家中出了皇妃,这定北侯府,当是喜不自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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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真的很抱歉,咸鱼是影视行业工作者,从24年毕业以来基本天天加班,写文实在太难养活自己了,但我还是会作为爱好坚持下去的,绝对不会弃坑,感谢等待的宝子们~
第41章 堂妹入京?
选秀一事已然落下帷幕, 定北侯府诸人究竟喜与不喜,似这类高门闲事儿在常日里到不失为街头巷尾百姓闲来无事的谈资。
可这回,却如掷石入井。
——是难得的波澜不惊。
“你们说, 这西南边境数年灾祸不断, 会不会是……”
打头说话的那人, 是个尖嘴猴腮, 常日里就爱胡言东家长西家短的家伙。
平常时候, 这样的人固然是不讨喜的, 可如今人心动荡, 这样还算消息灵通的家伙, 反而成了香饽饽。
只见那人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瞟了两眼四周, 指了指天,一边叹气一边摇头,他身边围着的百姓也跟着嘘声叹气。
过了半会儿, 才另有一胆大之人跟着附和。
“你们别说,他说得可不无道理,要不怎么接连几个皇子都早早夭折,宫中太医难不成总不能全是吃白饭的吧?”
闻得那人言,又一人忽而站起,一拍大腿, 似想起什么接着道:“据说年初小公主还落了水……险些不保!怕不是上天……”
“百姓爱长子,官……富贵人家疼幺儿, 自古以来就是这个道理。”
人群中, 不知是谁长叹了一口气,“要我我说,老祖宗立长的规矩多少还是有道理的,只是谁能料……”
青天白日谁人敢高谈阔论先帝立储事宜?
饶是这群被西南灾情吓得慌了神的百姓也不敢无故接茬, 场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人人皆怕传出去祸及家人,连忙摆着手纷纷家去。
温聆筝出门办事,车马恰巧经过,听闻这些言论,心头一凛。
十日前,选秀一事刚过三日余,余热尚在,百姓正争论得热火朝天呢!
岂料京郊突现流民,衣衫褴褛,骨瘦嶙峋。
偶有几个运气好的,被好心的农家救起,一问才知,这些流民竟几乎都是来自云江城。
云江城坐落于大周西南方,不过边陲小城,然而却是大周西南山地一带少有的平原地区,又与大夏接壤,物产向来丰富。
只因其地处云江发源地,故才得名云江城。
常日里,此城受云江江水滋养,民风淳朴,百姓安居,是西南边境群城里,难得的富庶之地。
奈何今岁运势不佳,赶上了年初气温骤降,又兼大夏的皇位交替风波。
人人自危之时,边境群城,难免混乱。
百姓疲于奔波保命,难免忽视耕种养殖。
大伙儿好不容易挨到了接壤的大夏趋于安定,不料又遇上了百年一遇的大旱。
——开春种下的稻谷,还未来得及发芽,就干在了地里……
如今的云江城,说是尸横遍野也不为过,甚至,很多饿极了的人,还出现了易子而食这等惨烈之事。
云江尚且如此,更莫提其周边。
京中百姓闻此,人云亦云中事也越传越邪乎,搞得诸多人惶惶不可终日,生怕盛京步了云江的后尘。
“这些人,也是没得担心了。”
温聆筝揉了揉眉心,抬眸地看向摇光,“三娘可有再送信来?”
摇光摇摇头,顺势递了一杯清茶到温聆筝手中,“三娘是前儿才来的信,说是刚与行云一行人汇合,现下估计正往云江城赶呢,大娘子再等等。”
行云是在选秀旨意送达定北侯府的那日晚时,拿了裴凛的手令,连夜赶往临安的。
一路上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奔波了数日才与一早候在那儿的三娘汇合。
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府门前,温聆筝才下马车,便见荣寿堂伺候的丫头急急匆匆地走了过来,神色恭敬。
“大娘子,南面有亲戚来了,老太君说您现下若有空,就请您过去一趟。”
温聆筝点点头,朝府内走去,思量半刻微皱起了眉,“哪家的亲戚?”
小丫头的神色有些茫然,温聆筝笑了笑,也没再追问。
三日前,裴凝等新晋宫妃奉诏入宫。
此番选秀,中选良人共有六人。
盛京贵女中,除裴凝与萧裳华入选外,另有现任工部尚书的嫡长女王倦汝中选,其余三位则是从地方举荐上来佳人。
大抵是因为和宁公主的缘故,又加之为了安抚王太妃,王倦汝甫一入宫,便是四品美人之位。
而裴凝与萧裳华则皆封五品才人,余三位良人皆封郡君。
这个节骨眼儿上来了亲戚?
总让人觉得另有所图。
温聆筝深吸了口气,只叹前辈子裴凛把她保护得太好,这种种人情往来她都甚少掺和,以至如今才真真体会到,这世家大族的夫人还真是不好当。
“好二嫂,你可算来了。”
温聆筝才过拐角,走进荣寿堂,就见宋妙余迎了上来。
其人本最是爽快豪气,常日里也多神采飞扬,今日见之,倒瞧着是有几分劫后余生之态,令人啼笑。
温聆筝:“这是怎的了?”
指了指屋内,宋妙余笑笑应声:“出来透口气罢了。”
瞥了眼屋内,温聆筝放慢脚步,“可知是哪家的亲戚?”
温聆筝嫁入定北侯府也有些日子了,节日里相近的亲戚间少不了人情往来,却从未听过南面还有侯府本家的亲戚。
“说是南面来的亲戚,他们祖上的老太爷和咱们过世的老太爷是远房堂兄弟,以往都靠务农为生,如今家中遭了灾,这才来投奔的咱。”
宋妙余走到温聆筝身边,“不怪二嫂不晓得,饶是早了几年入府的我,也是头一次见呢!”
温聆筝:“来的都有哪些人?你且先与我说说,我也好有个准备,未免待会儿叫错了人,倒引人笑话。”
宋妙余:“嫂嫂聪颖,这话属实是多虑了,何况此番她们一行也不过两人,便是咱们老太爷堂兄弟的发妻裴季氏,和其最疼爱的小孙女。”
“小孙女?”,温聆筝觉出宋妙余话中的别意,反问道:“年岁几何?”
宋妙余笑笑道:“十五六岁花骨朵一般的年纪呢!一身袄子都是最时兴的衣料,我瞧着倒不像是来投奔的,否则也不必出来躲躲了。”
温聆筝来了兴致:“哦?是哪家的小郎君?”
宋妙余:“还能是谁?宁国公府赵家的嫡长孙赵伯霖呗!说是少时偶然一见,念念不忘至今。”
宁国公世子一家常年驻守西南边境,赵伯霖少时亦长于南面,说是偶然见过一面,倒也不足为奇。
只是,南面那么大,赵伯霖又在十四岁那年入了京,他能脱离长辈视线,在南面行动自如的时间,也不过那么四五年。
就这短短几年时间,一户务农人家能碰上宁国公府金尊玉贵的嫡长孙的概率……只怕比天上掉金饼的概率还低。
藏起思绪,温聆筝浅笑着转移了话题,“怎么?是咱们三老爷还不够俊俏?”
裴氏儿女好相貌,这一点,盛京城中人人皆知。
裴准其貌不同于裴凛和裴凝,不是那种带有攻击性的美,相反更似浸润了书香的美玉。
——眉眼温润,肤色白皙,身材高挑却并不魁梧,书卷气十足。
“单单俊俏有何用?哼……白瞎了那张脸!”
宋妙余耸了耸肩,半是嫌弃半是无奈地道:“少时倒是喜欢那话本子里玉树临风的文弱书生,如今看来,简直就是睁眼瞎,偏爱绣花枕头还喜滋滋呢!”
忍俊不禁,温聆筝应道:“俊俏总归是好的,吵嘴时纵然气恼,次日醒转看见那张赏心悦目的脸,到底还是能消气几分的。”
宋妙余无奈地笑了,“这倒是唯一的好了。”
话锋一转,宋妙余又道:“但话又说回来了,似宁国公府那样的高门显贵,就是我未嫁时也是断断不敢肖想的。”
“要我看来,这满京贵女中,除了那些个郡主县主的,恐怕也只有阿凝和裳华堪堪能与之相配罢了。”
“这话可不敢瞎说!”
温聆筝无奈摇摇头,又拍了拍宋妙余的手,“都是当母亲的人了还这样不稳重,那可是娘娘们!得亏咱们效哥儿是个老成的。”
“这效哥儿到底是男孩子,男孩子老成些好!否则怎么建功立业,难不成学他老爹?空有皮囊?不学无术?”
宋妙余撇了撇嘴,“他要当真是敢学他老爹,我就是打断他的腿,也断不叫别家金贵养大的好姑娘来受他这份闲气!”
“你倒是会大义灭亲!”,温聆筝只当她是气话,没往心里去,应声道:“你可别到时候又舍不得了。”
宋妙余当即回嘴,“那不能够!”
这俩妯娌一句搭一句地,不一会儿也就从院外走进了大堂。
远远地,她们就听见了裴老太君爽朗的笑声,其间还夹杂着几声伶俐俏皮的说笑。
自打裴凝入宫选秀的消息传至侯府后,她们已许久不曾见裴老太君这样开怀了。
宋妙余下意识地瞥了温聆筝一眼,刚想说什么,就被温聆筝的眼神按了回去。
温聆筝:“倒是个伶俐丫头。”
宋妙余点点头,仍有些忧虑,“就怕太伶俐了!”
守在门边的小丫头见温聆筝与宋妙余二人前来,掀开门帘,忙不迭地朝内递话去,“老太君,大娘子和三大娘子来啦。”
屋内的谈笑生安静了一瞬,原先谈笑风生的三人一同朝外瞧来。
“瞧瞧,这俩‘一个鼻孔出气’的可算是来了。”
裴老太君指着门边,笑笑道:“老妹妹,这老三媳妇方才见过了,这老二媳妇您可得好好见见,她呀!是最聪慧乖巧,得我心意的孙媳了!”
温聆筝与宋妙余才走进屋内就听得此言,宋妙余不由得附和道,“老太君慧眼呢!二嫂嫂可也是最得我心意的嫂嫂了!”
无奈地笑了笑,温聆筝给坐在上头的两位老者见了礼,目光瞬时被站在一侧的小姑娘吸引了去。
心下亦不由感慨,难怪京中氏族常言,裴氏儿女好相貌。
如今瞧来,这话倒不失偏颇,纵不是本家女子,半大的年纪,却也足以让人见之不忘。
“见过二嫂嫂,三嫂嫂。”
连声音也这样好听……
温聆筝回过神来,微笑点头,“都是自家人,妹妹不必多礼。”
临近九月的云江,酷暑依旧。
四面环绕着的连绵的群山,既拦下了南面飘来的水汽, 也隔开了北面扶来的凉风。
这可真是个该死的天气!
衣衫褴褛又饿了三日的行云烦躁地踢开了脚边的石子, 转过身背对着人群, 偷偷地擦了擦汗。
距他与三娘一行人汇合, 已过去了三日有余。
此行之事重大, 一行人不敢打眼, 又因云江之地混乱, 大多通向的官道都已被人为阻隔……
未免麻烦, 他们只带上了三娘的两个心腹, 四人扮作流民,欲翻山前往云江城。
可鬼知道这破地方这么热!
行云深吸了一口气,开始默念佛经。
他头一次真心承认, 行舟这个闷罐子喜欢的东西,确实有点作用。
“三娘子,这北面来的小郎君这么娇气,你确定他不会拖累咱们?”
半山腰,不远处,三娘子正掰着一张大饼, 利落地将它分成了差不多均等的四块。
她的面前,坐着两个精瘦如猴, 身量矮小的男子。
其中一人沉默, 另外一人聒噪。
倒是有些像翻版的行云与行舟。
她随意瞟了眼那块被踢飞的石子,将一块饼丢给下属,看不出喜怒:“阿则,给他堵上。”
沉默地阿则听话地拿饼堵住了同伴的嘴。
起身走向行云, 三娘递出饼:“吃?”
简单明了,带着疑问,却又不容置疑的语气。
行云接过饼,似是习以为常,他注视了三娘片刻,移开眼,“你变了很多。”
三娘笑笑,站到他身侧,“还未谢过公子当年送我们一行人离京之恩。”
行云摇头,“那不是我的本事,你该谢的,是我家两位主子。”
“确实。”三娘没有反驳,只是扯开了话题,“公子见过地狱吗?”
云江物产丰饶,连带着植被也高大茂密。
正如微光穿不透的枝叶,常日里的半山腰,也是看不见城镇的。
“你看,地狱,一览无余呢……”,三娘啃着饼,目光灼灼地盯着山下那形如虫蚁的小城,“当年如果不是主子,我们一家的境况,恐怕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