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准亲自来探望了他,带着两份不同的遗憾。
第一份遗憾是,他实?在很喜欢梁邺,甚至有超过梁邵的趋势。兄弟俩才干能力?是不相上下?的,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可梁邺更狠,能做到杀人不问缘由?,也怪道皇帝将许多腌臢事交给他。做到太子、皇帝的位置上,哪能亲自杀人呢?当?然?需要一个知心?的手下?,来替他料理这些。李准遗憾于此。
第二份遗憾是,要夺梁邺生命的是薛善禾,而非梁邵。李准在心?底隐隐期望着,有朝一日,梁邵能亲手杀了他的这个哥哥。李准自知是个狠戾的人,他杀贤妃、杀贤妃之子、杀废太子……这些人悉数是他至亲,但他并不犹豫。他得意于自己的果决,也自知弑兄并不光彩。梁邵显然?是个心?境明澈纯粹之人,如果他主动杀了梁邺呢?李准想着,如果梁邵也能提刀弑兄,或许会稍稍分?摊他心?中隐秘的愧。他亦遗憾于此。
“梁邵,你?打算如何处置你?哥?”李准问得明白。
梁邵十指插入墨发之中,显然?是被撕裂得极痛苦。
“臣……不知。”
李准坐他身?边,揽住他的肩:“你?哥废了两手,当?官是难了,下?半辈子处处都要人伺候。嗐……”他慢悠悠道,“活着还不如死了,是罢?”
梁邵怔然?。
“这话你?心?里或许不舒服,可你?细想想,梁邺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从今往后屎尿都要人伺候,他能熬得住?他又不是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人,于他而言,一下?子死了反倒比拖拖延延地活着,要好。是罢?”李准啧声,“薛氏这一招,真真是要了他的命,也诛了他的心?。”
梁邵懵懵地抬头?。他想告诉李准,善禾之所以没有杀梁邺,是因为?那会儿他在门外喊,是因为?善禾不想自己也变成梁邺那样的人。可转念一想,或许善禾那时是分?外清醒的,或许她压根就没有想一击毙命,她只想开个口子,把梁邺的血一点点放干,让他慢慢死掉。
李准望着梁邵错愕的表情,一笑:“我?要是你?,不如帮你?哥去死。”他站起身?,悠悠道,“有时候,死也是解脱啊……”
死也是解脱啊。是罢,贤妃?是罢,二皇兄?活着时生不如死,倒不如死了干净。我?是在帮你?们挣脱尘世之苦啊。李准想着。
人总是在关照他人命运时,悄悄关照自己。
梁邵怔怔地,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走到青霜剑前,一只手已握上剑柄。善禾怕杀人,善禾不知如何杀人最干脆利落,可他不是。他杀了那么多察台人,他知道往哪个地方刺,人会立马死掉。梁邺也是人,梁邺也可恨,杀梁邺跟杀察台人没什么分别。
而况梁邺害了这么多人,也算是作恶多端,岂是口头?悔改,能轻松揭过的?薛善禾、晴月、吴天齐、荷娘、怀松、六六……这些是他知道的、认识的,还有那些不知道的、不认识的呢?
更不要说梁邺失去两手后受的痛苦,李准说得不无道理,杀了梁邺,未必不是在帮他解脱。
青霜剑已出鞘了。
一剑刺入心?口,而后伪造成梁邺自杀的假象,皆大欢喜。其实伪不伪造也无甚意义,梁家已彻底到他手上,别人知不知道也无什么所谓,不过是为了名声好听些。说不定还要夸他大义灭亲。
好,走罢!杀了他!帮梁邺解脱,帮善善解脱,更是帮他自己解脱!
梁邵提着剑,走到梨玉馆前。短短一个月,梨玉馆竟萧瑟许多,没什么人伺候,墙壁似乎也斑驳脱落着。彩屏面无神色地捧着托盘走出,托盘上是刚换下?的染血绷带,鲜红刺目。见到梁邵,彩屏挤出笑:“二爷,您怎的来了?”一错眼,瞥见他提在手中的剑,彩屏呆住。
梁邵被她这眼神一刺,心?颤起来,猛地回?过神,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般冲动。
梁邺如今身?败名?裂,已是受罚,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梁邵这般想。
梁邺这样慢慢地死掉,也是煎熬受苦,不如一刀了结,还算是帮他解脱。
李准如是说。
梁邵骇了一跳,把剑一扔,拔腿就往翠微馆跑。
善禾倚在藤椅上,坐在廊下?晒太阳。日光太好,她拿个团扇遮住脸,没人知道团扇后她是哭是笑。在她身?边,晴月、妙儿、彩香都小心?伺候着。这些日子善禾更是沉默寡言,她们怕善禾寻短见,日日夜夜不错眼地守着。
“善善!”梁邵阔步进来,半蹲在藤椅旁。
善禾垂下?团扇,露出未施粉黛的素面。肚子太大了,她行动不便,只好伸出冰凉的手,捧起他的脸,柔声:“青天白日的,怎么流泪了呢?”
梁邵抿唇:“不是泪,是水。”
善禾轻轻笑开,并不答话。
梁邵把额头?抵在她的手背,闭上眼,呼出一口浊气:“善善,你?抱抱我?罢。”
于是善禾伸出另一只手,抚了抚他的头?,把自己的脸贴上他阴凉的墨发,亦阖目叹息。
再睁开眼,已到初秋,藤椅上铺了层厚褥子,团扇也变作一方软帕子,遮在善禾的双眼。梁邵依旧是蹲在旁边,慢慢给善禾揉手。
再不到一个月,便是生产之期。前六个月善禾只胖了腰腹,这两个月竟开始胖其?他地方,手脚常肿着,夜里也睡不安稳。梁邵便时常给她揉手、揉脚,好教她舒服些。
“善善,别睡着了。”梁邵轻声,“仔细着凉。待会儿,我?扶你?回?屋睡去。”
“那现?在就回?去罢。”善禾撑着扶手就要起身?,却觉得肚子一坠,登时冷汗岑然?。
不远处的妙儿尖声叫起来:“有血!有血!”
善禾痛得直冒汗,攥着梁邵的手死死不松开。
梁邵心?头?剧震,打横抱起善禾就往产房冲,声音都变了调:“快去请郎中!稳婆!快!”
因距离生产还有一个月,这会子晴月与彩香正在收拾产房。见梁邵抱着善禾过来,几人无不吓了一跳,急忙近前迎住他们。
翠微馆已乱作一团,脚步声、惊呼声、器皿碰撞声叠在一起。善禾被安置在刚布置好的产床上,阵痛一下?猛过一下?,她咬紧了下?唇,指甲深深掐入梁邵的手臂。
郎中和稳婆很快赶到,彩香也带人烧了热水过来。梁邵被请到外间,听着里面善禾压抑的痛吟,心?如刀绞。他来回?踱步,掌心?亦浸出汗。
梨玉馆处,彩屏给梁邺换了药,捧着脏衣服正往浣衣房去。见仆人们四散奔走,彩屏揪住一个小丫鬟:“着急忙慌的,忙着去杀人呐?”
那小丫鬟急道:“生了!生了!翠微馆现?在都是人!”
彩屏吃了一惊:“不是十月中旬才生吗?还有一个月呢!”
“可不就是这样!都发动一个时辰了,还没生出来,二爷急死了,刚教成保拿了帖子去宫里请太医呢!”
彩屏听了,把脏衣往浣衣房一丢,连忙提裙往翠微馆去。
却说梨玉馆内,梁邺卧在榻上,两臂缠着绷带,只觉得嗓子干渴。他扬声唤彩屏,没有人应,又喊怀枫,亦没有人。
距离茶壶不过十来步距离,于如今的他而言,却似乎太远。两臂使不上力?,坐起来也费劲。好容易坐起来,如何倒茶呢?梁邺抿了抿唇,决心?忍耐着,等?彩屏或怀枫回?来。
自那日过后,梁邵把他院里的人都裁退了,只留彩屏和怀枫。他知道,梁邵也恨他,但又做不到完全恨他。
又等?了半个时辰,还是没有人来。嗓子干得要冒火,身?体却有了另一种反应——他想小解。
可手使不上力?啊!
梁邺扯起嗓子又喊了两声“怀枫”,仍旧无人应。他呆了片刻,禁不住泪流满面。他就是个废人,连小解都要人伺候的废人!
梁邺终于绷不住,躺在榻上痛哭起来。
“你?怎么了?”蓁娘坐在门框边,怯生生往里头?看。
梁邺转过脸,凝眉看她:“荷娘?”
蓁娘皱起眉,气道:“蓁娘!”她老毛病仍没有好,吐字间隙仿佛漏风,“嗬嗬”地吸气。
她走上前来,拿肮脏的袖子给梁邺擦泪:“别哭。别哭。”
梁邺丝毫抑制不住,到头?来竟是蓁娘!竟是蓁娘啊!
蓁娘扶他起床,引着他一步步走。没走几步,院里响起声音,由?远及近。怀枫笑嘻嘻道:“我?就说是位哥儿罢!你?可别忘了!”
彩屏翻个大眼白,嘁声:“知道了!不就赌赢了,看把你?兴的!”
二人打趣走来,见蓁娘扶着梁邺,无不吓了一跳,连忙近前伺候。
梁邺缓声:“什么哥儿?”
彩屏与怀枫对视一眼,小声道:“薛娘子刚生了位小公子。”
梁邺愣住。蓁娘脸上却现?出痴笑,她撒开手:“小娃娃?”因激动,仍忍不住流涎水,却也顾不上了,蓁娘欢天喜地地往翠微馆跑去。
第114章 梁邺之死
梁府上下,皆将?目光落在善禾与她新?出生的孩子身上,梨玉馆倒更显冷清。彩屏素爱热闹,没事就?跑翠微馆去?看小孩子。妙儿心里恼着梁邺,故意?跟彩屏拌嘴,彩屏回?了梨玉馆,哪里肯不用心当差。梁邵不知道仆人?间的龃龉,善禾偶尔听到风声,也只当做不知道。
善禾生产后半月,已到梁邺回?密州之期。梁邵早先与他约定,待伤势略好?些,便遣成安护送他回?密州。
“哥,以后,你就?待在密州养老罢。”梁邵平声道。
见梁邺没搭话,梁邵继续帮着捆缚行李。成安背着褡裢走?来,蓁娘碎步跟在后头,身上也背着一个包袱。梁邵蹙了眉,问?她:“蓁娘,你也回?密州啊?”
蓁娘嘻嘻一笑,嘴角又淌下涎水。
梁邵递了块素帕给她:“京都不比密州好??你不想跟薛娘子的孩子玩了吗?”
蓁娘面露悲色,叹了口气,只管摇头。
梁邵亦叹,从她手中接过包袱,悄悄塞了几两碎银在内,一并装上车马。
待行装打理停当,众人?歇下时,方发觉梁邺不见踪影。成安心下着急,梁邵望了望翠微馆方向,淡声道:“走?罢,去?翠微馆寻寻。”
翠微馆内,晴月和彩香拉着妙儿,不教她上前赶人?。梁邺站在窗前,垂头敛眉。善禾坐在窗后,额上戴着护额,怀里抱着小孩子,眼风不曾扫过他半分。
梁邺抿着唇,用稍稍能拿东西的左手,放下一叠文?书银票。约莫八千两的银票,俱是他替皇上办差时明里暗里敛下的钱财。文?书则是京中与密州的田庄铺面。
他哑着声音开口:“给……”你和孩子的。
话还没说完,善禾把窗户一关。
“啪”的一声,带起的风将?文?书银票吹得四散飘落。梁邺颓然立在那儿,日?光把他的身影拉得老长。
妙儿已挣脱开彩香和晴月的桎梏,她一口气儿冲上前,把银票往梁邺身上砸:“少来!猫哭耗子假慈悲!这会子这样,当初怎不知高抬贵手!赶紧滚!回?你密州去?!这里没人?想见你!”
梁邺任她打骂,朝窗后道一句:“善善,别忘了我。”
妙儿愈发动气:“天?杀的!临走?了还这么恶毒!就?忘记你!就?忘记你!你能怎样?滚!”
梁邵立在院门处,扬声道:“哥,到时辰了。你该走?了。”
梁邺又深深望木窗一眼,这才?提步离开。
成安驾着车马一路往密州去?,第三日?方到康州地界。马车在官道疾驰,道旁河水澄澈。三人?下车,成安搬来炕几置于河边,又铺了层布让梁邺安坐。
梁邺展卷读书,成安坐一旁给他翻书页,蓁娘便在旁边采狗尾巴草编花环戴头上。编了一个犹嫌不足,给梁邺和成安都戴上了,惹得蓁娘捧腹大笑。
如此过了一炷香工夫,蓁娘说肚饿,梁邺也觉得腹内空虚,便遣成安驾车买吃食。成安放心不下,梁邺却笑:“我这左手尚能翻动书页。你早去?早回?便是。”
成安领命而去?。
官道上尘烟渐散,很快便无车马踪迹。梁邺默默转过脸,目向河面。没来由地,他想起那会儿自?己在无有园的诗,诗题《荷叶》。他是存了心思?的。荷叶、荷叶,禾邺、禾邺。那是独属于他们的一段时光,他忘不掉,这辈子都会记着。
“蓁娘。”他笑道,“我教你背诗罢。”
蓁娘一心编着花环,往他旁边一坐:“好?。我听呢。”
梁邺便道:“初破春泥怯怯生,一弯新?绿卷还平。蜻蜓未立波先颤,游鱼曳尾触叶惊。东风夜赠琉璃色,晨露朝匀翡翠茎。自?傲清圆轻百卉,元是草木本无情。”
“荷盖亭亭叶作?城,十万貔貅列阵横。锦帆蔽日?遮云幕,红萼扶肩庇苍生。雨击青盘明珠迸,风翻翠盖飒沓声。团团叶叶燃烈魂,送我烧尽九霄层!敢教来日?蒸霞蔚,我披仙衣驾鹤腾。飞鹤踏碎凌空日?,银河揉作?赶路灯。明月借我一壶酒,三千莲客参星斗。一念通天?万法明,点化玉宫齐天?圣。”
“秋风乍起露华凝,霜天?暗来换节旌。枯柄萧疏渐失色,败甲残旗犹自?惊。棹起碎叶划碎影,桨作?寒刀刻寒汀。枯蕊强留当时色,腐草徒记去?岁形。莫怨寒蛩啼旧事,西风卷叶作?愁音。一年三百六十日?,当时惘然当时情。魂散骨枯沉极蒲,不栖泥淖栖雪冰。”
蓁娘自?然是一句都没记住。梁邺也不管,望着平静无波的河面,长叹一气:“西风卷叶作愁音……确实是深秋了。”
他想起小时候听人?讲,一个人?寻死的时候,会有黑白无常来勾他的魂魄。也听人?说,溺死的人?,溺死前会有溺死鬼来勾他;吊死的人?,吊死前会有吊死鬼来勾他。梁邺望着河面上朦朦胧胧的几个身影,不禁眯了眼,所以是谁来勾他的魂了?定睛一看,却是祖父与爹娘。
他们隔着好远一段距离,立在河面,却不会沉下去?,正朝梁邺遥遥招手。祖父站在中间,和蔼朝他笑着:“阿邺,我们来接你了。”
梁邺泪如雨下。
祖父笑道:“阿邺,不要哭,跟我们回?去?罢,别让阿邵和善禾痛苦了。就?让他们两个,安安生生地过日?子罢。”
梁邺唇角翕动,垂下头,泪珠簌簌落在地上。
他还有很多事没做,还有很多志向未完。可惜来不及了,这辈子终于也就?这样了。不知道阿耶死的时候,是否也这样悔恨?悔恨人生苦短而诸事未完?
啊,阿耶、阿娘,他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唤过阿耶、阿娘了。
这次回?去?躺在你们身边,那会儿你们会答应我罢?
他吸了吸鼻子:“蓁娘,你扶我起来罢。”
蓁娘将?狗尾巴草花圈郑重搁在炕几上,扶梁邺起身。
梁邺朝不远处的石头努努嘴:“帮我搬过来。”
“哦。”蓁娘依言将?那石头滚来。
梁邺又道:“把我腰带解开,一头栓石头上,一头栓我腿上。”
蓁娘照做。
一切都准备好?了。梁邺回?头又看了眼蓁娘:“蓁娘,你认得回?京都的路吗?”
蓁娘懵懂地点头。
梁邺便笑,露出一口白牙:“我怀里有一封信,你带回?去?,给京都梁府的梁邵将?军和薛娘子。你记得他们罢?”
蓁娘点点头,果真?从梁邺怀中翻出一封厚厚的信。她两手捧着信,无措地看着梁邺。
“别怕。你沿着我们的来时路,一直往北走?,就?到京都了。”
蓁娘一字一蹦:“那你呢?”
梁邺此刻却觉得轻松:“我要去?睡觉了。”
“睡哪?”
他抬头望了望天?:“睡在太阳底下。”
“我一起。”
“那不行!”梁邺皱眉,“你还没帮我把信送回?去?呢。”
“送完信就?能睡?”
“是的。等信送到梁将?军和薛娘子手上,你就?坐在门槛上,等我来接你。明白吗?你不用来找我,你坐在那儿,我就?能找到你。”
“接我去?睡觉?”
“是。”
“也睡太阳底下?”
“是。”
“你真?的会来吗?”
“真?的。刚刚我爹娘就?来接我了。”
蓁娘扬起一个大大的笑靥:“那你别忘记呀!我坐那儿等你呀!”这是她被毒之后,说的最清晰的一句话。话落,蓁娘捏着信,向着北方,飞奔而去?。
等蓁娘的背影远去?,梁邺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他手软无力,连死也比健全的人?麻烦,只好?先一脚把石头踢进?河中,自?己跟在后头踉跄几步。不久,裤腿吃饱水,沉甸甸的拖着他。他艰难走?了一段距离,终于踩了空,整个人?跌将?下去?。
一圈圈涟漪漾开,再看不到梁邺。风轻轻一吹,未久,河面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成安驾车回?来,岸边已没了人?,炕几上只剩下一只花环,和被风不断翻动的书页。他走?上前,按住书页,环视四周,却不见一个人?影。成安不禁红了眼圈,沿着河岸一壁喊梁邺与蓁娘的名字,一壁寻找,直到天?黑,也未曾找到。他只得驾车往最近的县衙去?报官。
彼时天?色大黑,县衙早关了门。成安涕泗横流,不停地击打登闻鼓。终于,衙门洞开,小衙役披衣走?来,把他领了进?去?,将?他安置在厢房中,不耐烦道:“你且等着罢!我家夫人?正怀着孕呢,老爷刚去?陪她,现在又要来管你的事!真?真?是不教人?安生歇着。”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那县老爷也是披着衣裳,举着灯盏匆匆过来。两下里一照面,成安更是难受。
原来这是铜检县!
县老爷不是别人?,正是章奉良!
说起来,章奉良沦落到如今这地步,可不就?是梁邺给害的?
见是成安,章奉良吃了一惊,忙问?:“怎么回?事?”
成安便将?梁邺失踪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章奉良沉吟片刻,立时召集衙役去?河边打捞尸体。翌日?清晨才?捞到梁邺,人?是早已气绝。捆石头的腰带没有束紧,不久松脱,尸身顺流飘了一段。章奉良怔怔望着尸首,半晌说不出话。从前,梁邺做的事,他未必没有察觉,只是他感念着梁邺帮他与孟持盈促成婚事,而况他也知道,梁邺有时也是身不由己,他是一直把梁邺当兄长敬重的。梁邺此人?,八面倒有七面是恶,唯余一面善,既曾对他展露过这分善,便难断其为十恶不赦之徒。如今偏由他来收殓,怎不是因果?他叹口气,亲自?写信给梁邵,教梁邵派人?来送梁邺回?家。
成安说还丢了个小丫鬟,章奉良又带人?捞了一整日?,什么都没捞到。
自?然是捞不到的,蓁娘一路往北跑。跑累了,竟趴在地上睡着了。醒时却在床上,周遭隐隐有诵经声。她循声而去?,才?发觉自?己入了一座尼姑庵,是庵里的两位老尼姑看她趴在路边,轮流背她回?了庵里。蓁娘便坐在蒲团上,听尼姑们诵经。日?子久了,她不但也会念,而且说话也奇迹般地好?了。尼姑们说,蓁娘是得了佛祖菩萨的庇佑。
年底春节,山上开庙会。尼姑庵也热闹起来,香客往来不绝。
一对夫妻抱着才?刚一岁的小孩子,求佛祖赐福,盼早愈病疾。老尼姑把小孩子搁在蒲团上,围着他念经,夫妇俩在堂外焦心等待着。
诵经毕,蓁娘抱着小孩子走?出来,笑吟吟道:“施主,好?了。回?去?再吃几日?药,烧马上就?退了。”
孩子的母亲转过身来,见了已剃度出家的蓁娘,霎时间潸然泪下。蘩娘问?蓁娘怎生沦落到这座庵里,问?怀松去?了哪里,怎生再没有给她写过信。蓁娘一概茫然。她拿出梁邺托付的信,请蘩娘帮忙寄到京都去?。
“你不亲自?去?吗?”
“不去?了,我要留在这。”
“为什么?”
“这儿清净。”
是清净,山谷回?响的鸟鸣,蓁娘坐在栏杆上,心也熨帖得温柔平和。她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亦在等待着,等有朝一日?她的爹娘来接她,一起睡到太阳底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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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个周末就能完结啦!
第115章 结局(上)
时至小年?,离除夕不?过几日。梁府内外早悬灯结彩,京都街巷亦摆满各色年?货摊子,处处都是迎接新年?的气象。
梁邵给孩子取名为元宝,取个吉祥如意的意头?,也不?图他日后有多大造化,但求一世平安喜乐便是。
善禾坐在旁边,慢悠悠接话:“还?要一辈子都别?遇见不?好的人。”
梁邵正拿拨浪鼓逗孩子玩,听了这话,眸子一颤,笑意便凝在唇边。
彩香已?收拾妥出门?物事,梁邵给元宝把小虎头?帽一戴,抱在怀里,方牵着善禾出门?去了。
几人一路慢慢走着,唯有元宝分外开?心,梁邵买了泥叫叫给他挂在脖子上,又买了纸风车给他举在手中。行至一算命摊前,那摆摊的老婆婆忽开?口:“娘子怎生不?开?心啊?”
众人皆以为她是骗子,并不?理睬。
老婆婆继续道?:“小公子目如点漆,神光炯炯,非是凡胎。老身瞧着他似与娘子前世有缘。既是故人重逢,娘子怎么反不?见喜色?”
善禾住了脚步:“什么故人?”
老婆婆:“娘子把小公子的八字说与我老人家听一听,便知端的。”
梁邵当她是行骗,拉着善禾就要走。
老婆婆道?:“前六字也行,单算前三柱,虽粗略些,亦可见因?果。”
善禾想了想,便把元宝生辰的前六字告诉她。
老婆婆掐指推算,又问善禾要了她生辰前六字。未久,老婆婆终于开?口:“娘子从前养过猫儿、狗儿?”
善鼻子发酸,轻轻“嗯”了声。
老婆婆就笑:“那错不?得?了。想必是条护主的小猫小狗,与娘子感情甚笃。上辈子保护了娘子,这辈子不?必再沦落畜生道?,赶着投胎来给娘子做孩儿了。怪道?瞧着这般聪慧剔透。”
这话一出,莫论善禾眼热鼻酸,便是梁邵也怅惘起来。低头?一看,元宝一双小黑眼睛圆咕噜的,像对大葡萄,神气十足。见梁邵看过来,元宝不?哭不?闹不?惧,竟咯咯笑起来,攥着他阿耶的襟口,痛痛快快地把涎水流上去。
赏过银钱,几人继续前行。梁邵与善禾俱垂首默然,好一会儿,梁邵才轻声道?:“六六是条护主的好狗。”
善禾吸了吸鼻子,鼻音重重地应了一声。
元宝趴在梁邵肩上,舞着胖手指那算命摊方向,笑个不?住。善禾与梁邵回头?望去,哪还?有什么算命摊子?只剩下一块空地,空地后是座建在路边的神龛。几人连忙近前,见龛前供着素烛饭菜,龛内端坐着泰山娘娘泥像,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半阖了眼,笑望众人。
善禾立时遣妙儿去买供品,又领着元宝和梁邵虔诚拜了几拜。
因?这桩奇遇,回府路上,善禾终于有了些笑颜。梁邵趁热打铁,一壁逗着元宝,一壁悄悄看善禾脸色,暗暗借元宝的天真可爱纾解善禾皱巴巴的心。只是尚未行到梁府,马车教人拦下来。怀枫递进?来一封信,信封写着“章奉良”。
善禾接过孩子,让梁邵细看信件。这厢善禾正同元宝玩,却听得?梁邵硬声道?:“善善……”善禾转过脸,只见梁邵面色苍白,两唇紧抿。
“你怎么了?”善禾不由问。
“我……”梁邵踌躇道?,“怕是要回密州处理些事。”
善禾道?:“要我陪你吗?”
“不?用,过些日子就回来了。”
“马上过年?了,年?前能?回来吗?”
梁邵算了算时间:“怕是要到正月初四。”
善禾抱着元宝,抬起元宝的小手,同梁邵招了招手,浅笑道?:“那元宝跟爹爹作别?了啊。”
梁邵忍不?住,如实说道?:“善善,我不?瞒你,是阿兄殁了。要不?我留下来,让成保去料理就是了。”
善禾顿了顿,敛眸道?:“你去罢,他是你哥。梁家又只剩下你,你不?回去,反倒也不?好。”
“那你在京都等我。”
善禾抬眼,眉眼弯弯冲他一笑:“元宝要等爹爹回来咯。”
梁邵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掀帘下车。善禾抱着元宝坐在车内,闻得?外间梁邵低声吩咐。未久,马车重新前进?,妙儿坐在车板上,竟唱起了歌。元宝听见妙儿的歌声,忍不?住手舞足蹈。一曲毕,妙儿意味深长地叹一句:“今儿真真是个好日子!教人心底痛快!”
却说梁邵带着成保披星戴月赶至铜检县,与章奉良、成安汇合。将梁邺尸身装裹入棺,方与成保、成安扶灵返回密州。其间只有章奉良带着妻子孟持盈前来送了一程,直到梁邺下葬,再无其他人来吊唁。那日殡仪结束,梁邵捧着梁邺牌位,独自沿陵园小径走回来。成保和成安牵马在后头?,远远地跟着。走到梁府门?口时,梁邵倏然驻足,前尘往事涌上心头?。
最开?始,是七岁的他和九岁的梁邺,一人捧着爹的牌位,一人捧着娘的牌位,由梁老太爷领着,走入这座名为“梁府”的宅邸。
后来,是十九岁的他和二十一岁的梁邺,梁邺走在前头?,捧着梁老太爷的牌位,他与善禾依次在后,一齐走入这扇朱门?。
如今,是二十一岁的他,独捧梁邺牌位,茕茕孑立。
这扇朱门?,记录了许多时光。有梁邺捧着书,日日从这里走出去,去书塾读书;也有他一溜烟儿从这里窜出去,后面跟着手拿拐杖撵着他打的梁老太爷;还有喜轿稳当当停在朱门?前,顶着红盖头的善禾被人扶出来,他臭着脸,不?情不?愿地上前,背起善禾,走进?这座深深宅邸。
而今往事如烟,唯余一人。梁邵叹口气,摩挲着梁邺的牌位,咬牙道?:“哥,回家了啊。”抬腿走进去。
丧仪料理完毕,梁邵也终于收拾行装,预备回京。启程的那日,一封急信从京都快马加鞭递到梁邵手上来:薛善禾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