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清倌儿,刺史送的。”善禾沉吟着,“都?叫什?么呀?”
“大?的叫蘩娘,小的叫荷娘。”岁纹笑得有些没心没肺,“说起来,这荷娘长得倒有?点像二奶奶您。”
善禾来了兴致:“很像么?”
“打眼一瞧,是?像的。细看倒不太一样了,而且这小妮子怯懦,看人时?都?怵怵的,不像她姐姐。”
善禾想?起自?己初至梁家时?,也这般怯懦。
见善禾未言语,岁纹这才慢吞吞反应过来,讪讪道:“呀!这不犯了二奶奶的名?讳么!”晴月也附和。
但没人觉得是?梁邺故意?的,都?以为荷娘原本就叫荷娘。毕竟梁邺的好名?声众人是?知悉的,也许是?他事冗,忘了给荷娘改名?。但若是?梁邵在屋里放了这么个人,倒有?些可疑了,毕竟他是?平康坊的常客。
善禾面上淡然一笑:“不妨事,横竖是?大?房屋里的人,往后便见不到?了。”话是?这么说,心却没彻底放下,夫君兄长的屋里放着这么一个人,谁都?瞧得出来她跟自?己像,偏偏又和自?己名?字里有?个同音字,是?人都?要思想?几回的。只是?想?多了又觉得没什?么,梁邺最是?守矩,兴许真未虑及此等枝节,只是?忘了改名?避讳,也未可知。这般想?来,倒是?她多心。
船舱到?底与岸上不同。舱室内虽设着香鼎,焚了沉水,仍旧压不住水上特有?的腥潮。兼之船身轻摇颠簸,白日?行船时?尚觉得悠游惬意?,到?入睡时?分,这晃荡竟格外清晰。人卧于榻,五脏六腑皆似失了倚仗,虚虚悬着,不由得想?吐。
梁邺体恤贴心,亲自?送来安息香篆,道是?此物宁神助眠,更胜沉水。
香篆燃时?徐徐绕帐,一如祥云护榻。几缕白线,幽幽环绕,夜色中宛若鬼魅。想?到?今晚是?最后一夜,善禾心跳如鼓,思绪愈乱,瞪眼到?香篆将熄,还是?未能睡着。身旁梁邵却是?气息匀长,单手搂着善禾腰肢,已?然阖目沉入梦中了。
这一夜,终究是?难捱。
翌日?起床梳妆完毕,船板上早聚了好些人。梁邺澹然立在人群之中,受着各方祝福称赞,面不改色,只凝眸眺望天际一线,嘴角噙着淡淡笑意?,偶尔搭话,也是?气定神闲。
皆是?些面生的郎君们,善禾知他们都?是?梁邺的同窗好友或本家几位弟兄,故而同梁邵道:“人太多,你去?罢。船上待得不舒服,我再歪会儿。晚上开?宴了喊我。”
梁邵知道是?避嫌的意?思,捏捏她手,轻声:“过会儿我去?看你。”说罢,自?步向人群了。
善禾未立即离开?,而是?倚着扶栏,眺了会儿碧波清水,心头浮着团雾霭似的。
不多时?,人群中爆出欢笑,善禾也忍不住回望。原是?梁邵已?站在人群中心,正扬着笑不知说什?么,身旁人皆笑。没一个无动于衷的,唯独——
唯独梁邺。
梁邺嘴边也挂着笑,但善禾确定,他心里是?淡漠的。
梁邺也望过来了,眸光灼灼,越过人群,越过他的弟弟,落在角落里的弟媳身上。他微微点头致意?,算个招呼。
善禾朝他福了福身。
回屋后,晴月已?将包袱都?收拢齐整。她们的行李不多,善禾就是?那两只包袱,晴月只有?一个,方便上路。
见善禾进来,晴月捧出一件衫子,道:“昨夜里熬了会儿灯,缝了个小袋,你看如何。”
善禾捧起衫子一瞧,是?缝在内里的袋子,不大?,但能将要紧之物贴身藏起来,远行时?有?它却也安心。
最后几个时?辰了。
善禾满脑子都?是?今晚即将发生的事,可梁邺还没有?派人来,她也不知届时?究竟如何离开?。
这遭非但善禾紧张,连晴月也紧张起来。
梁邺不会忘了罢?
也许是?船身的颠簸让这紧张更加具象分明,稍微一丝动静都?让善禾怀疑,她是?否露出马脚,梁邺那边是?否有?事耽搁了。
午时?,郎君们聚在一起用膳吃酒,善禾与另几位夫人太太本该另置一席的,但都?嫌上船后身子乏累,懒怠应酬,夫人们也就各自?在各自?的舱室把午膳囫囵过去?,等晚上再聚。晴月和岁纹提了食盒送来菜馔,刚吃一口,成敏忽而冒出来,交手躬身立在门外,道:“大?爷着奴才来问问,不知船上的菜馔二奶奶可用得习惯?”
善禾一颗心放回肚里:“尚可。”继而对晴月和岁纹道:“你两个也去?吃罢,不必在这伺候我了。”
待晴月、岁纹离开?,成敏才掀了眼皮,慢慢走近,双手奉上一只簇新信封。
“这是?什?么?”善禾打开?,竟是?两份和离书。
格式俱全,见证画押清晰,连官府的钤印备案都?一一妥帖。看到?签名?时?,善禾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分明是?她与梁邵的字迹!
“有?劳大?爷了。”善禾勉力压住声音里的颤抖,心却仔细回忆着,梁邺究竟何时?弄下这份和离书的。
而况,即便字迹是?仿的,那画押呢?
善禾脊背发凉。
成敏正低头往茶壶中倒蒙汗药,语调平淡:“等晚宴之后再走。”
“什?么?”
“晚宴之后,二爷回来,您哄他喝杯清茶。等他睡了,您再换上岁纹的衣服,我送您离开?。”他另掏出一个小纸包,搁在桌角,“这个给岁纹喝。只是?让她今晚晕船,明日?就好了,没别的。”
善禾轻轻嗯了声。
成敏脚步很轻,善禾再抬头时?,屋里只剩她一个了。
兴许是?紧张,午膳她进得极少,盖碗里的香薷饮更是?一口未动。善禾眯了眼,唤来晴月,把未吃过的菜与香薷饮皆赏给她和岁纹了。
午憩时?分,梁邵与善禾俱歪在螺钿床上,倚着软枕,听?梁邵讲午间席面上的事。善禾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梁邵却耐心,把每件事说得详细,滴水不漏的。
善禾撑着头:“你记性倒好。”
梁邵笑:“我从小记性就好。”
“那怎么不像大?哥那样读下去??”
“那些书里写的不对。”他继续要说席上的趣事。
善禾忽而按住他嘴:“阿邵……”
梁邵撑脸看她,笑弯了眼:“怎的?”
“……没什?么。”她本想?教梁邵提防提防梁邺,却不知如何开?口。转念一想?,梁邺虽然心思深沉,但待亲弟弟始终如一,这事应当不会变的。善禾长叹一气,终究决定三缄其口。
梁邵扯开?她手:“定是?有?什?么,怎么不同我说?”
“身上乏得很。”这是?真话,没骗他。
梁邵却笑:“歇了一上午,还这么乏吗?”
“乏。”善禾把脸埋进枕里,叹出一口气。
梁邵贴过去?,唇瓣剐蹭着她耳廓:“那我来伺候二奶奶。”他把手放在善禾腰间:“是?这里?”
善禾摇头,声音闷闷的:“不是?。”
手又放在她脖颈后:“这儿?”
“也不是?。”
“那是?哪儿?”
善禾露出一只眼,掀了眼皮:“好像哪里都?乏。”其实是?心乏了。人一累,最累的是?心。这也是?真话。
梁邵立时?将手塞至善禾腋下,一壁挠她痒,一壁笑骂:“小妮儿耍你二爷呢!”
善禾掌不住,拼命忍着笑,差点把泪憋出来。好容易这冤家住了手,善禾渐渐停了笑,才发现他已?坐她腰腹上,紧紧扣着她两节白皙腕子,目光炽炽。
四目相接,二人皆是?一怔。梁邵喉结滚了滚,声音有?些哑:“善善……”
“嗯?”
他笑着:“今天可以吻你吗?”
他把手撑在善禾肩侧。
舱门应时?敲响。善禾心漏跳一拍,忙推开?梁邵,坐起身,理了理薄衫,扬声问外面:“怎么了?”
晴月站在门外道:“二爷,二奶奶,岁纹身上不好,想?是?晕船了,今日?怕是?不能近前伺候。”
梁邵哀哀怨怨地?倚墙靠着,听?善禾认真嘱咐如何给岁纹用药,又听?她教晴月多看顾看顾岁纹,这两日?不必时?常过来伺候。善禾像故意?拖延似的,把话说得又慢又长,说完了岁纹,又问晴月身上如何,适不适应,主仆俩恨不得隔门聊起来。梁邵有?点不耐烦了,瘪瘪嘴,从后揽住善禾的腰,吮咬她后颈。
“嘶。”善禾倒吸一口凉气,“你——”
梁邵探出头:“你刚才没拒绝。”
“但我也没同意?。”善禾压低声音。
“但这也不算吻。”梁邵歪头。
善禾把他一推,声音也提了半分:“我不要。”
晴月站在门外看不到?里面,困惑道:“啊?什?么不要?”
梁邵松了手,低声哧哧地?笑:“快说,什?么不要?不要什?么?说给晴月听?。”
善禾白他一眼,继续扬了声:“下午不要来伺候了,有?什?么,我拉铃喊你。你也回去?歇会儿。”
晴月、岁纹住的舱室与善禾、梁邵这间挨得不远,两间牵了条细线相连,这屋里一拉铃,那屋里便能听?见。
晴月走后,梁邵大?马金刀往那儿一靠,笑吟吟看她。善禾懒怠理会,本想?起身,哪知梁邵手一抬,把她拉回来,靠在怀中。滚烫的胸膛贴着她脊背。
“说好我伺候你,你享现成的福就是?。”
他把善禾按在银丝软垫上,趿了鞋下地?,装模作样告个喏:“小的梁二,听?凭二奶奶吩咐。二奶奶要拿什?么?”
善禾终于抿着唇笑了。
梁邵望着她,也笑开?。
善禾正要开?口,外头却忽而咚咚咚足音不歇,紧接着人声吵翻了天,跟杀人似的。
梁邵与善禾皆一怔。
成保上气不接下气,拍门道:“走水了!底下小库房走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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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善禾跑路[竖耳兔头][竖耳兔头][竖耳兔头]
第27章 (善禾跑路)“少年夫妻……
库房里搁的是梁邺此番携入京都的各色字画古籍,大半是要作?人情打点之用的。别的倒罢了,其中有两幅字是梁老太爷生前?手泽,特嘱了梁邺收好,以备来日?奉与座师及岳家翁。
梁老太爷生前?政绩并?不?卓著,但年高德劭,清望素著,学问又做得极精纯,向来为士林所推重,故而老人家的字亦备受推崇。如今老人家百年,晚年遗泽俱拢在梁邺兄弟手中。不?消几?年,这墨宝声价必定是要水涨船高的了。若不?慎烧毁,实为可惜。
梁邵跌足长叹:“不?好!”披了衣就要去救火。
善禾也忙披衣下?床趿鞋,梁邵按住她:“你身上?乏,那人多眼杂,你不?如在这歇着。有什么,我让人来知会你。”说罢,梁邵携成保匆匆而去。
火灭得迅速,一炷香时辰全熄了。损失还好,珍贵的俱被梁邺贴身收在所居舱室内,连个火星儿都没见到。只?是小库房被烧得厉害,等闲不?可放置字画了,只?好空置着,连紧挨的两间小舱也受了牵连,把里头杂物全搬出去,亦是空置起来了。
但有一件事不?明:起火原因。
船上?俱是梁邺同窗好友、几?位本家兄弟及其家眷们,与梁邺兄弟素无私仇,实在犯不?着纵火。另外便?是金禧船舫的伙计们,可金禧船舫的金掌柜与梁邺有旧,且如今赁的是他家船,更没必要了。
梁邺以为,是哪个伙计不?小心,如今见后果严重,不?敢吱声出来领错,便?没追究。反是梁邵查了失火现场,认定是有人故意纵火的。只?是众人皆不?以为意,催着他速速准备赴今晚之饯别宴,他拗不?过,也只?好作?罢了。
宴摆在水天一色厅。
厅内,绮罗穿墙,兰麝焚香,珠帘绣幕遮匝,明灯瑶光齐映,通室不?见奢靡,端的是清雅风韵。席开两列,以泥金屏虚虚为隔。早有船婢鱼贯而入,调停桌椅,安箸布菜。因梁老太爷之事,梁邺便?把金掌柜原先所定的舞姬乐女等俱裁撤了,席间只?是饮酒清聊。酒过三巡,才有两名弹词先生坐在另一条小船上?,一抱三弦、一执琵琶,隔水清唱《惜柳缘》,诉的是惜别之意。音调婉转含情、缠绵悱恻,隔着烟波水面絮絮飘来,倒有股悲凉之情。尤其那吴音软糯,正出自善禾早逝亡母的故乡姑苏城。众人知道此为金掌柜心意,且那两位弹词先生俱在另一只?船上?,算不?得梁家备的,也便?都不?计较,只?是垂眸饮酒不?语,善禾更是听得心涩眼酸。
下?一出是《天雨梦》,善禾幼时在金陵听过的曲子,那会儿薛寅夫妇俱在人世。善禾思及旧事,忍不?住抬眸去看,正好瞥见梁邵望过来,也是一双含悲不?语的眼,锁着眉心看她把脸转过来,反而笑?了笑?。
一旁侍奉的小婢笑?道:“真是应景儿,赶巧这会落起雨了!”
夫人们循声去看,果见月洞窗外,雨丝滴滴洒洒的,一阵疏、一阵密,把河泥的腥潮土味濯进舱里。
待《天雨梦》唱完,已是戌时末了。夫人们不?胜酒力,留下?一桌残席各自回屋,郎君们却仍痛饮着。
善禾很少?喝酒,今夜只?饮了一盅,此刻脸已微红、吐息稍促。扶着晴月的手回舱时,晴月轻声禀道:“岁纹已睡下?了。成保他们晚上?跟着二爷,少?不?得也要吃几?盅的,醉倒便?罢。我已跟他递过话,就说今晚上?我伺候二爷二奶奶,不?劳他们费心了。”
善禾点点头。
行不?数步,正好碰见梁邵扶着栏杆散酒气。他素来是酒中豪客,方才饮了三盅,这会儿也只?是眼尾薄红,唇瓣添了几?分粉润。
善禾近前?,与他并?肩而立,方觉此地正好迎着斜风细雨,打在脸上?,酥酥麻麻的,不?多时眼睫便?承了颗颗雨珠。
“站这做什么?”善禾后退了一步,躲掉斜雨。
梁邵回过头,带些醺然醉意:“吹风。”
她递出帕子:“仔细着了风寒,头痛。”
梁邵接过,擦了擦一双氤氲着水汽的醉眼:“无妨。”
一时静默。善禾循他目光望向沉沉天际:“那是北方吗?”
“是。”
善禾声气放得轻软:“北川就在那儿?”
梁邵只?“唔”了一声。
善禾知道他的志向——去北川投军。好男儿志在四方,北川是英雄冢,也是英雄乡。善禾抿唇:“我总是不?甚明白,去北川和赴京应武举,终了不?都是为博个功名、光耀门楣么?”
“不?一样。”梁邵凝眸天水交接处,目光黑沉,“去北川,九死一生,若有军功,死后加封谥号;而参加武举,活着就有可能成为大将军。”
这是实话。大燕武将,不?外两途:其一,上?北川战场,自先锋兵始,死了的是沙场白骨,活着的回京受封;另一条是武举,考中了便?授末流武职,循阶而升,若时运得济,碰上?战事,跟随大将军出征,不?必怕死的,因为有先锋兵替着死,而后活着回京受封。只是武举首重门楣,大多是簪缨家族出身的郎君们镀履历去的,穷人家难有几?个考中。纵是考中了,也未必年年遇到战事;纵是遇到战事,也未必年年都能去。部堂公子随军出征,家里自能捐输粮秣,穷人家的能干什么?只?好去当先锋兵,给这些部堂公子作升官的脚垫子。
善禾蹙眉:“怪道祖父与大哥希望你去应武举。”
梁邵扬眉轻笑:“我就算去北川,也能活着回来。”
“这么笃定?”
梁邵扬了扬鼻尖,意气风发:“爷气运好、名声臭,阎王不?收,死不?了的。”
善禾低头一笑?,没应。
那厢默了几?瞬,罕见地认真,声音很轻:“总得想想办法,莫让那些蓬门子弟再心寒了。”梁邵目锁远方,凝着脸色。偏过脸,见船婢已从天水厅内捧了残席出来,他顿了顿:“要走?了么?”
“嗯。天晚了。”
“那——”他轻轻一笑?,“保重。”
善禾心一坠,忙抬眼看他。
梁邵面色如常,露出惯有的混不?吝的笑?:“下?雨了,地上?滑,可不?得保重?爷说点要你好的体己话,也不?受用了?”
“……没。”善禾声音发涩,“那你晚上?早点回来。”
梁邵笑?开,清浅温柔的,替她把垂在颊边的碎发拢至耳后,低声道:“好啊,善善。”
晴月撑开一柄红油纸伞,主仆二人相携步入霏霏雨幕。梁邵两臂撑着栏杆,转过脸,望善禾背影渐次没入蒙蒙烟雨之中,他嘴边的笑?意也渐渐褪去了。
郎君们直到亥时末方散,彼时天已大黑,唯数颗星子钉在夜幕上?。梁邵挨到最后,陪梁邺送了所有客回屋,方冒雨回来,肩上?早沾满寒气。
善禾等他许久,这会子见他垂头弓腰走?入低矮的舱门,身上?散着寒寒雨丝,忙迎上?去,替他卸了披风。
“你回,你回。”梁邵笑?起来喷出一口酒气,“我身上?凉,别冻着你。”
“没事,不?碍的。”善禾面上?虽笑?,指尖却隐隐发颤。
她摇了铃,不?多时,晴月捧了铜洗进来,绞了热毛巾递予梁邵,自退出去。
梁邵于窄榻边沿坐下?,一壁揩脸,一壁笑?看善禾:“怎么没睡?”他脸颊泛红,可见今夜饮得不?少?。
善禾抿唇:“等你。”善禾朝桌案走?去,提壶斟茶,口中絮絮说着:“以后,还是少?喝些酒罢。”
梁邵仰面躺下?,头顶一只?六角宫灯,随着船身颠簸,灯光朦胧起来,眼前?也朦胧起来。
“唔。”他闭上?眼,“好。”
“平康坊也少?去。”几?片茶叶在汤中沉浮,善禾盯住倒影中的自己,“外头人编排你的那些话,总归对你不?好。”
他气定神闲,声音懒懒:“到了了也是说我什么离经叛道、混世魔王,我是杀人放火还是赌博狎妓了……”
“横竖你少?去。”
梁邵侧过脸,睁眼,见善禾捧着茶盏立在那儿,定定望自己。
他慢慢坐直身子,两手向后撑住,带些不?解看她。
善禾走?近,把茶盏递到他跟前?,她觉得自己声音有些抖了:“清茶,喝点解酒。”
梁邵盯着善禾的眼,复又低头瞥眼碧莹莹的茶汤,倏然一笑?:“我没醉。”
茶盏又近了近。
“没醉,那就润润嗓子罢。我都倒了。”
梁邵接过茶盏,又看了眼碧色的茶汤,咬唇:“待会儿再喝罢。”
善禾有点发急:“搁着就凉了。”声音很轻,含了今晚吴音的软糯,竟有点像撒娇。
梁邵仰头看她,声音暗哑:“那套点翠……喜欢吗?”
善禾笑?了,她点头,挨着梁邵身侧坐下?,放软了声气:“喜欢的,可惜现在戴不?了。”
梁邵唇瓣翕动,眼睛忽而红了。他猛吸了下?鼻子:“……好。”仰脖一饮而尽:“你喜欢才好。”
空杯子被他信手丢在榻上?。
“善善,”他只?觉得剜心,“今晚能吻你吗?”
善禾迟疑了一下?。
梁邵却笑?:“那就抱抱罢。”
窄长的榻,不?足容纳二人平躺,便?还是同从?前?一样?,梁邵躺在底下?,善禾伏在他身上?,脊背上?箍着他两条精壮的长臂。
雨丝打在窗,淅沥不?停,濯得人心鼓噪。
梁邵闷声道:“身上?冷。”他抱得更紧,声气如絮,竟不?似从?前?那般恣意的他了:“寒雨连江夜入吴……要是没雨就好了,太凄寒,我原爱个热闹。”
平明送客楚山孤*。是离别的诗。
善禾应道:“明日?天就晴了。”
“你来我家时就是下?着雨,一连下?了好几?天。”
“哦,我都不?记得了。”她轻轻笑?。
“是么?”他开始有些头晕了,“那你以后会记得我么?”
他知道了。
善禾咬住下?唇,尽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他哑着嗓子:“少?年夫妻……总归是会记得的罢?”
“我会记得你的,善善,别忘了我啊……一定一定……”他说话很有些费力了。
“善善,善善……抱紧些。我冷。”
泪水洇湿了他胸前?蓝缎锦袍。
“善禾……从?前?……对不?住你了……”最后一句话,他终于阖目。
强撑的意志溃散,所有的交代全部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悠长的叹息,紧接着,是手臂缓缓滑向身侧的细微摩擦声。
善禾支臂起身,满脸是泪。
梁邵双目紧闭静静睡着,气息匀长平缓,唯颊边泪痕未干,隐入繁密鬓间。他右拳攥得很紧,善禾掰开他手,只?见掌心静静躺着那条红麝串子,红珠被他攥得滚烫,在掌心留下?粒粒浅凹的珠痕。
原来他一直带在身上?。
善禾替他抹掉眼尾泪珠,轻轻吐纳出一口浊气:“我会记得的,记一辈子的。”
会记得的罢?
毕竟是少?年夫妻啊。生命中的第一个人,也许是这辈子唯一的一个人了。迟到了两年的情分,总归是不?一样?的啊。
善禾从?床底拖出那两只?包袱,摇了铃。不?多时,晴月背着包袱来了,怀里抱着岁纹的衣服。
“二爷没发现罢?”晴月替她系上?腰带。
善禾敛眸:“发现了。”
“喝之后才发现的吗?”
“喝之前?。”善禾握住脸,眼泪迅速蓄满掌心。
晴月轻轻叹息。
她们离开时,成敏已候在船舱尽头多时了。
“睡了么?”成敏领着她们往船后身走?。
“睡了。”善禾声音很轻。
成敏道:“那就好。”
不?远处,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如蛰伏的兽,静静泊在月色中。船头一点微弱的渔火,在斜风细雨中明明灭灭,老船夫抖了抖雨笠,起身笑道:“启程喽——!”
话里藏着奔向未来的明朗。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出自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
第28章 俏郎君劫船抢人,梁霸王……
周遭漆黑如幕。雨丝斜织,天地混沌一片。唯那艘乌篷船,悄无声息地滑入雨幕中。善禾与晴月蜷在低矮的篷舱里,抱着不多的行?李,心沉如鼓。
善禾悄悄探出半张脸,唯见两?岸黑黢黢的树影、芦苇丛飞速倒退。身后那只灯火通明的大船上,成敏尚立在方才分别?之处,瞧不清楚神色。
篙子?一点,船又?行?出去几丈远。成敏身边忽而现出个紫袍身影,单手负在身后,压着眼睫凝望船中的她。
善禾扬起笑,于雨幕中向梁邺挥了挥手,轻声:“大哥,珍重。”
“阿邵,你也珍重。”她心道。
梁邺面色如常,只看着善禾的脸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终于,轻巧的乌篷船被浓重夜雨所吞噬,再也望不见了。
他冷声道:“都安排妥当了罢?”
“是。”成敏答得恭敬,“那庄子?记在金掌柜名下,二爷也不知道的。”
“去看看阿邵罢。”梁邺长叹一气。
待船上的一切从目力所及之处彻底消失时,周遭只剩下连绵的雨丝与浮溢在水面上方的薄雾。
善禾靠着舱壁,心头空落落的,像被人用刀生生剜去一块,只余下近乎虚脱的倦累。几不可闻的叹息,哀切的恳求,还有掌心滚烫的红麝串痕……一桩桩,一幕幕在眼前挥之不去。
“少年?夫妻……总归会记得的罢……别?忘了我啊……”
她好像又?听见了梁邵的声音。
善禾闭了闭眼,任泪水无声挤出眼眶。船只飘泊在水流中,时而轻晃、时而急转。舱外风雨渐紧,雨珠子?敲打?在乌篷顶上,噼啪作?响,扰得人心鼓噪。
正行?间,船身猛地一顿,似被什么?东西挂住。老船夫庄伯“咦”了一声,倏然眼前大亮,烛光洞明,刺得善禾、晴月急急阖目,紧接着船身沉沉撞上硬物,“砰隆”的一声巨响,善禾晴月几乎伏倒在船板上。再睁眼时,一条大船霸蛮地横住去路,庄伯已弓着腰上前与船上人大声理论了。
善禾自舱内探出身子?,只见吴天齐着一件玄色麒麟补子?缎袍,头顶黑青销金冠,负手轩然立在船头,眼梢斜睨庄伯,冷笑道:“我管你什么?‘凉’家‘热’家的船!今儿撞上我米家的船,就没有囫囵过去的理儿!作?速把你当家的请出来!”
老船夫急道:“你这船方才还黑灯瞎火的,这会儿猛地亮起这刺眼玩意儿,还横死在河道上,你教我怎么?才能不撞到!”
妙儿也是一身小厮打?扮,眉目清秀的,正撑着伞侍立吴天齐身侧。瞧见善禾,妙儿抿着唇憋笑,也是故意粗着声音,朗声道:“爷,您瞧,船上是位清丽标致的娘子?哩!”
吴天齐眼风一扫,把善禾上上下下打?量一遭,勾唇笑:“哟,好俊模样!既是娘子?的船,恕某莽撞了。”她遥遥作?了一揖,“只是夜里恁般风雨,娘子?这乌篷船简陋,孤零零飘在这斐河上,想?必凄寒得紧。不若移步到我这条大船上来,吃壶热酒暖暖身子?罢!”
庄伯骂道:“腌臜泼才!好不要脸的夯货!这是我梁家二奶奶,梁提刑的结发妻子?!”
善禾抬眼盯住吴天齐,口中却对庄伯道:“庄伯,我已不是了。”
庄伯忙低了声音:“二奶奶,您先认着!咱梁家的身份亮出来,这起子?人不敢造次的!”
吴天齐哪里被人这般骂过,立时回道:“梁你个狗卵子?!你当我耳朵里塞的棉花呢,谁不知道密州梁氏那样的门第,他家二奶奶能夜里钻你这破船里?你个老棺材瓤子?,吃醉了酒要死了,敢肖想?那梁霸王的夫人,也不撒泡尿瞅瞅自个儿嘴脸!你配么??”她眼风一厉,当下高声道:“来人来人!这有三个骗子?,胆敢冒充梁大提刑家眷。速速给我押了,明日扭送他上梁府问?罪去!”
说罢,船上立时钻出十来个小厮丫鬟,小厮们俱披着蓑衣,丫鬟们则撑着伞。随吴天齐一声令下,五六个壮实小厮齐拥上去,七手八脚架住老船夫庄伯,嘻嘻哈哈硬是将他拽到自家船上来;丫鬟们将伞递过乌篷,仔细搀着善禾、晴月登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