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行?至桌前?,研墨润笔,用左手写下两份式样完全一致的和离书来。笔墨未干之际,梁邺迅速换了右手,模仿梁邵与善禾字迹,各自书下姓名。
地上二人已发出细微的鼾声。因如?意酿酒劲大,故而这蒙汗药用量不多,大约睡一炷香的时辰便好了。梁邺沉眸睨善禾梁邵,他知?道善禾性?子软、不够果决,故而未与善禾提前?筹谋,便擅自行?动。
梁邺坐在桌边,把和离书来来回回又读了两遍,墨迹彻底干涸之后,他方一手攥和离书,一手取印泥,撩袍蹲到二人面前?。
缠在一起的呼吸,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叠在一起的两个人,倒真像琴瑟和鸣的小?夫妻似的,好像要执手过一辈子,把他衬得像个棒打?鸳鸯故意使坏的恶人一样,可是——
梁邺嗤笑出声,轻道:“为?兄都是为?了你们好啊。”尾调悠长又缱绻。
他低头先按了梁邵的指纹,这才握着善禾的手,小?心翼翼地把印泥贴到善禾指腹上。
完美的和离书,书着小?夫妻俩的名字,按了小?夫妻俩的指纹,还是最疼爱他们的兄长亲手写的!梁家?拢共就?剩下这么三个人,三人都在同一份文书上留下痕迹,真真是一家?子。梁邺忽而有些舍不得把和离书给出去了。
“成敏。”
门又被推开。
“收好,上船后的次日一早你亲自送去府衙。”
门被关上了。
梁邺掏出锦帕,揉了茶水,仔仔细细替善善与阿邵把指头拭干净了。他一行?擦,一行?想来日的事:把善禾安置到哪里呢?京都么?可以,人烟阜盛的金贵地儿,而且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方便他照料。那阿邵呢?密州不利于他仕途,他也得往京都来,他得武举。而后再给他重新说门亲事,就?在欧阳家?贵女名帖上好生选一位罢。只是两人都在京都,却也不方便了。须得给善禾置个小?院子,住得离阿邵远些,平日里也不能教她出门。哦,善禾本就?不大爱出门。
未久,梁邺坐回桌边,自斟一杯酒,轻轻抿了小?口,顿时唇齿留香。
这时,地上才起了窸窣响声。梁邵挣扎着爬起来,见善禾睡在他身下,呼吸匀停,他忙推了推善禾:“善善?!”
那厢没动静,他揉着后脑,困惑地坐起身。下一瞬,他惊愕道:“大哥?”
“你怎么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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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哥哥的戏份会慢慢变多了[狗头]
桌上菜馔未动。
梁邺把酒盏推远些,凤眸沉睨,冷声道:“若今日不是我恰好在此,你们?还要在这睡一夜不成??”
梁邵揉了揉后脑,拧眉道:“被砸到头了,也不知怎的,只觉得?眼前发黑,然后就睡过去?了。”
“那善禾呢?”
“她醉了。”梁邵抱起善禾,将她轻搁在坐榻上。
见梁邵未曾起疑,梁邺便把原先准备好的谎藏起来,只顺着梁邵的话说:“你二人这般模样,这桌菜倒要糟蹋了。”
梁邵咧嘴一笑:“那不妨事,来日方长,下次再带我善善来。”他蓦然想起善禾醉时?的话,脸色慢慢落寞下去?。他坐到善禾身侧,垂了头细凝善禾的脸,心?头卷起一浪又一浪的愁闷。
梁邺与小夫妻俩隔着好几步的脚程。他冷眼观梁邵模样,眸中是从前未见的温和缱绻,与他记忆中那混不吝、常挨打挨骂的混世魔王阿邵迥然不同。梁邺不禁眯了眼:“阿邵,身上伤还未好,少饮些酒。”
“我省得?,阿兄。”梁邵眸也不抬,兀自?伸了手,屈指将垂在善禾脸侧的碎发别到耳后。梦中的善禾似是感应到耳畔的柔情,绯红的脸颊不自?觉往梁邵手背贴了贴,口中嘤咛出声:“回家……”
梁邵未听?清,立时?扶腰俯身,将耳朵贴至善禾唇边,轻声道:“什么?”
善禾又重复了一遍,仍旧是嘤咛,只是唇瓣近乎贴着梁邵的耳廓。
梁邺坐在不远处,把这段景看了个饱,也把梁邵耳廓迅速泛红看了个饱。垂在袖中的手慢慢攥成?拳头,下颌绷直:“阿邵——”
梁邵已先开口,轻易盖住他的声音,大剌剌地道:“阿兄,我们?回家罢,善善身上不爽利。”
“……好。”梁邺勉力扬了个笑。
“阿兄刚刚是有话同我说吗?”
梁邺敛袍起身,瞥眼坐榻上的二人,一行往格扇门走去?,一行沉声道:“我已定了五日后启程。斐河上金禧船舫的金掌柜是我故交,这番他邀我往他家游船上去?作饯别宴。我想着,明日我们?一起登船,临行前也算是团圆了。”
听?梁邺的口风,他已做好准备,梁邵自?是应承,不必再操心?。说话间?,他已将善禾打横抱起。因醉酒,善禾这会儿虽从蒙汗药的药效中醒了,但依旧浑浑噩噩的。她缩在梁邵怀中,只觉得?身上又烫又麻,脑海中乱蓬蓬的,一会儿是在密州的情形,一会儿又飘到了金陵。善禾迷迷糊糊地说些听?不清的话,梁邵细心?辨认着,最后才发现原来善禾说的“回家”,是她的金陵薛家,并非梁家。她想阿耶阿娘了。梁邵心?瓣软了软,鼻尖忍不住发酸。
翌日清晨,善禾醒时?发现自?己?睡在漱玉阁的雕花拔步床内,身上已换了一套洗净的亵衣。
她缓缓坐起身,脑子仍有些涨,待坐直身子时?,眼前黑了几瞬,才慢慢恢复精神。晴月捧着双鱼纹铜洗轻手轻脚走进来,见善禾坐着,忙轻声道:“醒了?”一壁说,她一壁绞了毛巾递给善禾。
善禾接过毛巾,将脸擦了擦,眼风瞥到趴在罗汉榻上睡着的梁邵,低声问:“昨夜几时?回来的?”
晴月贴着床沿坐下:“菜都没吃,就回来了。二奶奶昨夜醉得?好生厉害,三更多才睡下呢。”
“啊。”善禾一惊,忙问,“我昨夜做什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哭,躺在那儿就掉眼泪,止不住。”晴月叹口气。
善禾蹙眉道:“就只是哭,也不说话?”
“说的。”言及此处,晴月悄悄瞥眼梁邵,“说想家了。”
光“想家”二字,立时?勾动善禾愁绪来。这两年她很少说薛家的事,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怕说多了连累梁家,也怕一说起来没完没了,把自?己?苦得?心?口疼。她慢慢搁下毛巾,长叹一气:“二爷没生气吧?”
“没有,昨儿夜里二爷一直安慰您,还问您从前在金陵的事,到后半夜才睡下。”晴月如实道。
善禾抬眼望了望梁邵,只见他安安静静趴着,偶有轻微鼾声。
晴月收了毛巾,继续道:“还有一件事,大爷五日后就启程去?京都了。”
“五日?”善禾不由小声惊呼,“不好,和离书?还没有写?。就这五天时?间?,如何再引他喝酒?”她正拧眉思索着,忽见门口灰影闪动,善禾凝睛一瞧,只见兰台轩那新来的小丫鬟正趴在门框,伸了头悄悄朝里面看。
晴月顺着善禾视线望过去?,也发现了荷娘。她先是一愣,喃喃道:“这是哪里的丫鬟?”
善禾道:“兰台轩新来的。”
晴月皱紧眉头,只觉得这小丫鬟好生眼熟,那样貌气度品格,竟颇似善禾。她心?里存下这段疑,但毕竟人家是兰台轩的人,不好置喙,晴月便把话按进肚里,只说了句:“我去瞧瞧。”说罢,捧了铜洗往门口走去。荷娘见晴月过来,也忙退了身子站在廊下。
那厢善禾坐在床上等候晴月,眸光不觉落在梁邵身上。他只穿了一件轻薄亵衣,脊背杖痕隐隐显露,此刻沉在梦中对别的事一概不察。善禾拼命回忆昨夜之事,却?只能想起那会儿自?己?心?中烦闷萧索,如意酿竟成?了浇愁之物,光喝一口便像能忘却?烦恼似的。她想起来自?己?未醉时?问梁邵的话,再然后就记不大清了,当时?好像又懊恼又难受,眼泪控制不住,断线似的往外淌。
她低头回忆的片刻,晴月已小步走近,附在善禾耳畔道:“大爷遣那丫头来看二奶奶和二爷有没有醒,若醒了,请二奶奶和二爷去?兰台轩用膳。兰台轩备了醒酒二陈汤。”
善禾心?头稍动,猜到这是梁邺有所动作在催她,忙起身更衣梳妆。见梁邵仍睡着,善禾为把戏做全,特特唤来岁茗、岁纹,嘱咐道:“兰台轩摆了膳,大爷的吩咐我是不敢辞的,只是二爷还没有醒。你们就在此伺候罢,若二爷醒了,问他身上好不好。若是好,就请二爷也去兰台轩;若是不舒服,仍旧歇着,等我带些早膳醒酒汤回来。”
岁茗、岁纹二人相视一眼,见善禾这作派言语又和从前一样妥帖周到,心?也放下来,以为善禾终于回心?转意,是要好生留在漱玉阁过日子了。二人自?答应着看顾梁邵,又说“请二奶奶放心?”等话。
安排稳妥后,善禾便扶着晴月的手,步履匆匆赶至兰台轩。
早膳摆在花厅。
兰台轩的四名丫鬟见善禾过来,方将菜馔果品一一摆在桌案,仍是热腾腾冒着暖气。梁邺则长身玉立,站在白墙挂的《牧溪图》前,仰头似是在赏画。
自?他考中进士后,兰台轩的东西便多了起来。今日谁送个炕屏,明日谁赠幅字画,都说是旧日的交情,其实到底为了什么,梁邺心?里清楚。早在回密州的路上,他便在心?中将这些人排了个次第,哪个有能为,可以利用,哪个品德好,适合结盟,他心?头雪亮。科举看重的是四书?五经,初读觉得?蛮好,读得?多了,也便慢慢品出些糟糠来。但他到底不是阿邵,几百年、几千年的昏聩腐烂绵延到如今,岂是自?己?一家之言便可剔除干净的?即便要改,也须得?等到有能力改革的时?候再徐徐图之。好在,梁邺最擅长的事,便是把糟糠咽下去?,幻化成?锦绣珠玉再吐出来。这是他天生懂得?的道理,连老太爷在世时?也分外夸奖过。可惜阿邵不懂得?这个道理,因此吃了很多亏。
在这一点?上,梁邺觉得?自?己?与善禾是一样的,忍难忍之事、为顺时?之事。只是善禾是没法?子,不得?不这样;而他是主动选的。
梁邺听?得?厅内动静,笑而转身,把方才的沉思都熨进温润的眉眼里。
善禾端端立在眼前。
阿邵果真?没来。
他算好了的。
昨夜他派了蘩娘去?漱玉阁问安,名为问安,实则打探消息。善禾醉后时?而沉睡、时?而哭闹,梁邵便一直守在床边安慰,翌日他自?然要多睡会儿。再者,他已放出五日后赴京的消息,若善禾此时?仍旧心?意不变,一定会想法?子独自?过来,方便与他商议。
梁邺端的是清风朗月般模样,把关?切明明白白捧出来,一丝一毫都不掩藏,直教人觉得?他爱弟之心?诚恳,再无别的杂念。只听?梁邺道:“阿邵呢?还未醒吗?若是如此,你也很该在漱玉阁继续休息,不必这样跑来的。我遣人把早膳、醒酒汤送过去?就是了。”
这话说得?善禾一愣。梁邺仿佛忘了他们?之前的约定,话里话外俱是对梁邵与她的殷殷关?怀,全然是副苦心?经营的兄长模样。善禾尚未来得?及言语,又听?他道:“不过既然来了,也便先用膳罢。蘩娘、荷娘,去?将二奶奶的醒酒汤端来。”他又另点?了原先在兰台轩伺候的两名丫鬟:“你二人去?小厨房,拣些精细吃食给二爷送去?。”
唯有晴月还站在善禾身后。梁邺抚着腰间?汉白玉佩的纹理,眯眼道:“晴月,你也跟过去?看看罢。阿邵的口味,你应当熟悉一些。”
晴月与善禾相视一眼,见善禾微微点?头,这才福了福身,往小厨房去?。
一时?间?,花厅只剩下梁邺与善禾。
他先自?入座。填漆八仙桌正中是一只定窑甜白釉的莲纹盖碗,轻轻揭开,热气氤氲中蒸出几片碧莹莹的嫩莼菜。梁邺手执调羹,云淡风轻给面前碗内盛了两勺,眉眼含笑道:“怎么愣着了?坐。”
善禾摸不准梁邺的意思,坐在他对面后仍旧不安地绞动手指,踌躇道:“大哥。”
梁邺知道她这份踌躇生在哪里。他将碗推至善禾面前,温声:“尝尝这个。今晚同阿邵一起上船,明夜是饯别宴。善禾只需陪着阿邵,陪他玩笑,陪他吃酒,旁的无需操心?。”缓而抬眸:“和离文书?、蒙汗药、接应你的小幺儿、还有你暂时?落脚的地方……离开所需的一应物件,我皆备下了。”
他说话时?如沐春风,仿佛在谈一件极为稀松平常的家常事。
善禾怔了怔,稳声道:“多谢兄长相助。”
梁邺兀自?给自?家盛了一碗,眼帘垂着,笑意不减:“非但是助你,更是为了阿邵好。”
说话间?,蘩娘已捧着一碗醒酒二陈汤,打帘走进来,轻轻搁在善禾面前。深褐色的汤水,倒映着善禾的脸,看不见碗底,竟像药一般。梁邺朝善禾微微颔首:“先喝了醒酒汤罢。”
善禾嗯了声,举药匙将汤水送入口中。只是好苦,善禾不禁皱紧眉心?。
梁邺坐她对面,含笑望她。他特特备下的醒酒汤,不仅是醒酒所用,更为解毒。昨夜他讯问郎中后方知,像善禾这样不常喝酒的体质,猛一下饮如此烈性的如意酿,又误食蒙汗药,酒性与药力相冲,于身体无益,故而善禾昨夜才会那般哭泣不歇,恍生梦魇。
他随意扯了个幌子:“此为太医院秘方。是太苦了么?”
善禾点?了点?头,本?想勉力喝光,忽见眼前摊开一只手,修长白皙的手指,中指覆着小小薄茧,系经年握笔所生。
而掌心?赫然是两颗晶莹的桂花糖。
“吃点?糖,便不苦了。”梁邺眸中笑意不减,缓声,“善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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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最近南京好热啊,光是出门就浑身出汗了,大家暑假出去玩可不要来南京[化了][化了]话说文里也写到六七月份了呢,但是我好像没怎么表现出来,距离老太爷的丧事也过去两三个月了。
看到有宝宝骂哥哥了,哈哈哈,哥哥性格的底色就是伪善的狗男人……所以,欢迎骂哥哥哈哈哈。善善最后也肯定不能跟剥夺自己自由意志的人he的
第23章 可不许感动,爷顺手的事……
善禾犹豫着?未接,又听?梁邺道:“幼时我?与阿邵生病,不肯喝药,祖父常用这玩意儿哄我?们。后来听?荣禧堂的嬷嬷们讲,祖父生病时,善禾也是这样哄老人家的。”他轻笑一声:“世事因果相接。只是万没想到?,竟是善禾陪伴了祖父最后一程。这件事上,实在是我?们兄弟亏欠了你。”
梁邺眸色如?鹰,攫住善禾藏在脸上的踌躇。他本是早慧之人,轻易便可洞悉眼?前人的痛脚软处。比如?善禾,她悲于身世,也为这恩情所?累。梁邺有时会?想,善禾太有良心了。这是她的好处,也是弱点。有良心的人是难走得?远的,因为她怕亏欠,总要事事圆满妥帖、不让旁人吃大亏才行。报祖父之恩如?是,与阿邵和离亦如?是。
果真,听?到?梁老太爷的名字,善禾面色缓和半分。她缓缓伸出手?,指尖微颤,从梁邺掌心取过桂花糖。并不立即吃了,而是捧在手?心,抬眸乞道:“大哥,我?还有两件事相求。”
梁邺来了兴致,略略偏头笑道:“善禾且说便是。”
“我?想带晴月一起?。”
“嗯,这是应该的。”连一个小女奴都这般放在心上,如?何不是有良心?
梁邺指节扣着?桌案,“还有一件呢?”
善禾抿了抿唇:“蒙大哥相助,我?心中不胜感激。只是阿邵素来信赖大哥,我?却这样联合着?大哥欺骗于他,实在心中不忍。我?不想让大哥与阿邵因我?生了嫌隙,所?以请大哥将蒙汗药交与我?,明晚我?骗阿邵写下和离书后,会?自行离去?,不劳烦大哥动手?。只盼大哥装作不知一切,若阿邵要寻我?,也请大哥婉言劝住他。”
指节微顿,梁邺默了几瞬,勾唇道:“善禾,你似乎没有明白我?为何愿意帮你。”话调失了方才温度,仿佛淬冰。
善禾倏尔抬眸,困惑盯住他。
“善禾,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同你一样那么?良善。”梁邺轻笑道,“也并非所?有人待他人好的方式是永远不欺骗、永远讲真话。我?要阿邵好,我?要他前途似锦,骗骗他,又能如?何?纵使他知道这番是你我?联合欺骗,只要他前路好走一些,这点欺骗又算得?了什么??能买他的前途吗?有张提刑那五百两银子重?吗?我?亲手?帮你,是要你这遭走得?干净。若是可以——”
梁邺眸中闪过一丝厉芒:“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阿邵面前,善禾。”
善禾怔了又怔,杏眼?圆睁。原来,在梁邺心中,她从来都是耽误梁邵前程之人。原来,过去?两年梁邺待她的好,不过是出于他的教?养以及这份不得?不连结起?来的亲情。善禾搁在桌案的手?慢慢攥紧,她垂下脸,低声道:“是。”
梁邺霍然拢袍起?身,盯住善禾繁密乌黑的发髻,半是违心半是认真道:“善禾,认真点,莫漏出马脚来。阿邵不是蠢笨之人,骗他时须索仔细了。最高明的谎话,当是八分真、两分假。把谎话藏在真话里,才能骗得?住聪明人。方才的模样很好,看上去?倒是真心。可惜全是真话,这才是最蠢的。”梁邺凤眸沉睨,“记住,骗阿邵时,也要像适才求我?时那般恳切,把假藏在真里头。”他这些话说出来,不光是提点善禾,还是要将此事牢牢攥于己?手?,便是节外生枝也要由他亲手?将枝条劈干净,更是要警醒善禾,话已出口便是覆水难收,他梁邺已接过梁家权柄,即便她现在反悔,他也容不得?她从头来过了。
梁邺步至月洞窗前,几杆翠竹葱葱郁郁地长着?。穿堂风拂过竹叶,院内便是一阵簌簌地清响。梁邺盯着?这丛竹子,心底蓦然想起?薛寅来。那个他唤作薛伯父、仅仅几面之缘的人,跟善禾一样的实心眼?儿,怪不得?祖父这般喜欢他们父女俩,也怪不得?才投了三皇子不到?两年的薛寅,在清算时却成了夺嫡的首要罪臣之一。反倒是那些与三皇子暗通款曲多年之久的老臣们,至今仍是稳坐高堂。梁邺心中不住冷笑。
那厢善禾望着?梁邺的背影,忽而觉得?他不是从前那个梁邺了,但?也是梁邺,一个完整的、复杂的梁邺。从前她只见过梁邺的温润端方、只见过他的克己?复礼,因而一直以为他很好、处处都好:出了事他会?主动摆平,犯了错他也不大追究。其实,他只是不在乎那些未曾涉及到?自己?核心利益的事。他比梁邵入世,也比梁邵更有目的性。她说不出这样是好还是坏,但?她相信梁邺会?过得?比梁邵好,世俗意义上的圆满顺遂。可是,这般工于算计,当真便快活了么??
“多谢大哥,我?省得?了。”说罢,善禾立即将一颗桂花糖含在口中,迅速饮完醒酒汤。仍旧是苦,几乎要把她眉毛苦掉似的。善禾拿了帕子拭干嘴角,直待那股暖流淌到?胃里,蹙紧的眉心这才稍稍放松。
她扬了眸子,却见梁邺已转身望她。清瘦凉薄的下颌,睥睨善禾的眼?睫,他长身玉立,月洞窗映着?翠竹也成了衬托他的景儿。可善禾心底升腾的并非是惊艳,而是害怕,他披着?谪仙人的外衣,看似宽容大度,实则最是那精明之人,洞明世事人性。在他面前,自己仿佛无处遁形。她忽而庆幸两年前自己?选的是梁邵。
善禾回到?漱玉阁时,梁邵刚醒,正坐在榻边咕噜咕噜喝兰台轩送来的醒酒汤,眉心早皱成一团。他望见善禾走近,把剩下一半的醒酒汤搁下,扬了笑唤她:“善善。”
善禾坐到?他身边,抿唇问:“苦吗?”
梁邵点了点头。
善禾莞尔一笑,将手递到梁邵面前,摊开,是一团素帕。
“这是什么??”梁邵问道。
“你打开看看。”
梁邵依言折开帕子,只见一颗晶莹的桂花糖躺在帕子中央,安安静静散出甜香。梁邵立时笑开,眼?尾眉梢是说不尽的快活恣意,他忙捏了桂花糖送进口中,朝善禾扬了扬鼻尖,笑道:“要不是这醒酒汤太苦,爷可不愿吃这小儿吃的玩意儿。”
善禾也笑:“看来大哥是把我?们俩都当小孩儿看待。”
梁邵将剩下的醒酒汤一饮而尽,苦得?他咬牙抿唇,好一会?儿才道:“他惯是这老成模样。”把心思藏得?很深,只肯露出好的、世人爱看的一面。思及此处,梁邵不由垂了眸。
善禾想起?梁邺的话——骗他时也要这般真心恳切。她伸出手?,搁在梁邵肩头,望着?薄薄亵衣后狰狞的杖痕,轻声开口:“你身上伤怎么?样了?刚刚涂药了吗?”
“没。”梁邵道,“才刚漱了口,就要喝这苦汤。”
善禾把手?慢慢滑下,停在他腕子处,虚虚握住:“听?晴月说,你昨夜熬得?晚。不若此刻再睡会?儿,趴好,我?顺道帮你把药涂了。”
梁邵立时眸光晶亮,直直望进善禾眼?底,哑声笑道:“好。”话罢,梁邵规规矩矩趴好,将脸枕在软枕之上。
葱白指尖轻轻从他腰腹处卷起?亵衣。梁邵两个腰窝间夹着?条浅凹的脊痕,直延伸到?后颈下方。善禾指尖便顺着?这条凹痕轻轻上移,落在杖痕处,指腹碰了碰已结痂的伤口。
“疼吗?”
梁邵早被后背这阵似有若无的轻触搔得?筋骨微颤,不觉自齿关间溢出嘤咛。他回望善禾,撑着?脸勾唇笑道:“不疼,痒。”
结痂的痒,还有善禾摸他的痒。
“嗯。”善禾把一旁的药膏取过来,揭开盖子,挖了一小勺在掌心,“结痂呢,自然痒。”
梁邵故意调笑说:“好像不止是结痂的痒。”
善禾拧眉“啊”了一声,关切问:“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是了。”梁邵认真答,“善善你一来,舒服的都不舒服了,不舒服的都舒服了。”
闻言,善禾抿住唇,却不说话,只拿秋波死死咬住他。梁邵被她瞪得?一愣,以为自家这话轻薄了善禾,惹她不痛快,忙要道歉。善禾却抢在他先,声音很轻地骂道:“浪.骨头。”
梁邵也不恼,只放声笑开,抬了手?想捏捏善禾颊边肉,偏生勾到?背上的伤,深吸一口气,嘶着?声音又把手?放下了。这下轮到?善禾笑得?眉眼?弯弯,她一壁笑,一壁在掌心把药抹匀:“活该。”
梁邵便把头搁在小臂上,看善禾笑。自家唇瓣也不由弯得?更深,心软了又软,近乎漫成一汪春水:“善善,你从前总不笑。以后,要常这么?笑才好。”他瞥见那日自己?打的木桌子正规矩放在角落,朝木桌扬了扬鼻尖:“这两日结痂背上总不舒坦,等再过两日,能轻松活动了,我?快快把那只桌子打出来。”
“我?倒忘了问你,你要打桌子做什么??”
这话问得?梁邵颇为满意。
“给你呀。”梁邵歪头道,“你不是爱画画儿么??你又不肯去?书房,这八仙桌是用膳的,你总在那上头画画也不方便。等那只桌子打出来,再教?晴月岁茗她们把西厢那间空房收拾出来,再买些画具,给你做画房,搁满你的画,好不好?”
善禾心头一紧,给他抹药的手?指僵在半空。
梁邵见善禾不说话,转了头望她,颇有些骄傲地冲善禾飞了飞眉毛:“感动了?可不许感动,打个桌子算什么??爷顺手?的事。”
善禾咬住下唇,鼻尖的酸涩才渐渐消散。她把指腹上的药膏重?重?摁在他伤口处,痛得?梁邵嘶声喊疼。善禾得?逞笑道:“爷忘了,西厢那间搁了漱玉阁的宝贝,琉璃屏、珐琅钟、白玉尊,还有一只天青的汝窑冰裂纹莲花盏,开片好细密,是爷前年的生辰礼,爷忘了么??西厢再南边的那间才是空房,只放的杂物。”
梁邵果真被噎住,他不务家计,别人家送的礼从来都是善禾登记造册管理起?来的,他并不过问。梁邵默了几瞬,忽而垂眼?,低低道:“是我?忘了,家里的许多事多亏得?有你。”
乳白药膏细细抹在伤口处,善禾没有接他这话,反是低头认真替他涂药膏。待涂好,善禾才道:“阿邵,我?有事想问你。”
“什么??”
“那天,你把我?收拾的包袱都藏起?来了,你搁哪了?”
榻上人脊背僵住,他的松快也停滞住了。
第24章 “我肩膀不宽,怎么给你……
廊下飞来两只麻雀,跳着脚儿踩过漏在青砖地上的光,撂下一串清脆啼叫,方扑棱着翅膀没入苍穹。
梁邵目光空茫,望住那一胖一瘦两只雀儿,眉头皱得越发深了。他下颌绷紧,声线也?僵了似的:“善善,你是不是……”
——还要?走。
可他说不出口。
见?他这番凝眸发怯模样,善禾大略猜到他的心思。她拧了眉,咬牙欺道:“你别多心,不是要?走的意思。”可到底于心不忍,善禾忙添补道:“是包袱里头搁了我的东西,还有……还有一本?书,我尚未看过。还有我放在妆台上的银票地契,你也?收起来了么?那是祖父留下的,里?头有老?人家留给大哥的东西。过几日?大哥要?走,我们合该把他的东西还给他。”话毕,梁邺的嘱咐猝然在耳畔回荡,八分真、两分假……梁邵会当真么?
闻言,梁邵怔怔转头,望向善禾的脸。空茫失焦的眼逐渐凝聚了精气神,他唇线绷直:“……真的吗?”似是还不信,梁邵伸出小指:“拉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