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说,一边背着包袱,自个儿爬上了马车。
陈玉狮望向闻星落。
闻星落轻哂,并不在意闻月引随行。
反正那庄子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愿意去那就去呗。
一个时辰后,马车行至城郊义庄。
刚下马车,阴森寒意扑面而来。
闻月引忍不住揉了揉双臂,往陈玉狮身边靠了靠,“玉狮哥哥,这里好冷……”
陈玉狮轻咳一声,不自在地往闻星落身边躲了躲。
闻星落抬头望去,谢观澜三兄弟已经站在了屋檐下。
谢拾安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嘀咕道:“陈世子可真是怜香惜玉,听说他昨日和闻月引交流音律到半夜,今日避暑又特意带上她……也不知道两个人是什么关系!”
闻星落轻轻叹了口气。
她没办法出卖陈玉狮最深的秘密,这才叫谢观澜吃醋,也叫另外两位兄长误会。
她道:“四哥哥,你别说了。”
谢拾安轻哼一声,把头扭到旁边去了。
谢厌臣客气地抬手做请,“陈世子?”
陈玉狮坦然一笑,登上台阶。
义庄的屋子经过谢厌臣的特殊改造,大的像是迷宫。
门窗紧闭,光影昏暗,角落的冰瓮散发出丝丝缕缕的冷气。
闻月引忍不住攥紧陈玉狮的衣袖,“玉狮哥哥,这屋子里怎么有股奇怪的味道?”
陈玉狮不语。
她心知肚明这是尸臭,却不好和闻月引说。
谢拾安走在前面,忍不住悄悄回头看了一眼陈玉狮。
他可是知道的,他二哥的义庄上收藏了很多尸体。
陈玉狮长得细皮嫩肉像个小白脸,等会儿前面冷不丁冒出来一具尸体,肯定会狠狠吓他一跳!
天底下,没有女孩子会喜欢胆小的男人,宁宁也不例外!
他计划得好好的,转过拐角,眼前冷不丁冒出两具吊起来的焦尸,和他的脸来了个亲密接触。
谢拾安仰起头。
两具焦尸也正低着头看他。
谢拾安:“……”
他从来没有来过二哥的义庄。
也没人跟他说过,二哥收藏的尸体如此可怖啊!
宁静的义庄,陡然爆发出一声凄厉哀绝的惨叫,扑簌簌惊飞了附近栖息的一群小鸟!
谢拾安抹着脸,一边尖叫,一边连滚带爬地逃出了义庄!
陈玉狮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微笑,“贵府的四公子,还真是可爱呢。”
她就差直接说出“谢拾安是来招笑的”这八个字了。
谢观澜无语地看了眼谢拾安消失的方向。
废物弟弟。
谢厌臣同样尴尬地轻咳一声,领着众人继续往里走。
越往里走,那些奇怪又可怕的东西就越多。
断掉的手掌,干枯的头颅,一罐子头发,人皮灯笼……
谢厌臣试图从陈玉狮的脸上找到害怕,好让宁宁知道他胆小如鼠不是男人,可陈玉狮始终气定神闲,甚至唇边还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谢厌臣有些不开心。
他很快又注意到闻月引。
闻月引被屋子里的摆设吓坏了,整个人都蜷缩进了陈玉狮的怀里,小脸苍白楚楚可怜,最后彻底吓晕了过去。
谢厌臣想了想,道:“听说祖母要为宁宁和陈世子说亲,两家婚事在即。可是陈世子不顾着宁宁,怎么反倒和闻大姑娘拉拉扯扯?陈世子竟然不知道男女避嫌吗?”
他意图在闻星落面前抹黑陈玉狮。
然而陈玉狮格外光明磊落,温声道:“保护女子,是男人的义务。闻大姑娘吓坏了,我不认为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下还要去讲究男女避嫌。听闻谢二公子最是特立独行不拘泥于世俗规矩,怎么今日看来,谢二公子竟也是个俗人?”
即便在阴暗的义庄,她也依旧长身玉立,风度翩翩。
谢厌臣看着她,仿佛看见她的身后冉冉升起了一轮光明灿烂的太阳,伟岸正义极了!
衬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衬得自己是如此阴暗不堪!
谢厌臣:“……”
他自卑地咬着嘴唇,崩溃般跑了出去。
陈玉狮目送他远去,微笑,“谢二公子,也是个很可爱的人呢。”
谢观澜面色阴沉如水。
两个废物弟弟。
他今日把陈玉狮弄到义庄,是为了给他下马威,让宁宁看见这个男人是怎样胆小如鼠不堪依靠。
他不是让陈玉狮过来孔雀开屏的。
因为没吓到陈玉狮,义庄之行草草结束。
回去的马车上,谢厌臣和谢拾安排排坐,俱都目光不善地盯着对面的陈玉狮。
陈玉狮只当没看见,笑意吟吟和闻星落讨论一本诗集。
马车终于停下,谢拾安掀开车帘跳了出来,面前矗立的却不是镇北王府,而是花满楼。
他望向翻身下马的谢观澜,“大哥?”
谢观澜瞥向钻出车厢的陈玉狮,“陈世子难得来一趟蓉城,谢某自当尽地主之谊。请?”
谢拾安立刻悟了。
闻月引指望不上,看来他大哥是要请香君姑娘亲自勾引陈玉狮!
香君姑娘风情万种,陈玉狮那种初出茅庐的小白脸岂是她的对手,定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不知天地为何物!
届时,宁宁就能看清楚陈玉狮是个沉溺女色品行不端的男子!
面对谢观澜的盛情相邀,陈玉狮飒然一笑,仿佛并不在意谢家三兄弟的算计,摇开折扇大大方方地踏进了楼里。
谢观澜瞥向闻星落。
还没好好看上一眼,谢拾安的身形突然插了进来,挡住他的视线,幸灾乐祸地嚷嚷道:“宁宁,你猜陈玉狮会不会被香君姑娘勾引?!咱们打个赌,要是他被勾引了,你就不和他联姻了,好不好?”
谢观澜有些烦他,将他拨到了旁边。
岂料谢厌臣又走上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谢厌臣温声道:“宁宁,俗话说得好,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好找吗?你如今年纪尚小,还不着急说亲出嫁。成亲这种事,起码要等到二十岁以后。”
谢拾安轻咳一声,“三十岁以后也来得及。”
谢厌臣凝望着面前娇艳明媚的小姑娘,眼底疼惜又重几分,“哪怕宁宁不嫁人,一辈子待在王府也是使得的。”
谢拾安赞同地点点头。
当今世道,许多诸侯王或者名门望族的掌上明珠,都是及笄以后再拖个一两年才出嫁,更有那极其疼爱女儿的人家,一辈子不把女儿嫁出去,只娇养在深闺,叫她不必承受夫家争斗和生子之痛,无忧无虑安度一生也是有的。
闻星落看着他们。
虽然他们百般为难陈玉狮,但她很清楚,他们的出发点并不坏。
她从他们身上,真切地感受到了兄长的疼爱。
她冲着他们绽出一个乖乖的笑脸。
如果不必肩负责任,她当然愿意一辈子待在镇北王府,一辈子陪着祖母和哥哥们。
但娘亲的出身和骨子里的教养,注定了她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富贵荣华。
众人来到顶楼雅间,未曾多等,香君就在美人们的簇拥下,抱着琵琶袅袅娜娜地进来了。
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袭露肩的莺蓝色浣花锦曲裾裙,束腰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肢,云髻高耸鬓簪牡丹,雪肤花貌妩媚多情,用胭脂勾画在锁骨下方的桃花扇精巧细腻,愈发惹火撩人。
她款款朝众人福了一礼,“诸位万福。”
少女嗓音酥媚。
坐过来的时候,衣衫微微滑落,莹润白腻的肩膀又露出一寸。
谢拾安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可镇北王府家教颇严,他平日里只在话本子上看过女子的图画,何曾在现实中见过这种情景,视觉冲击力不可谓不大。
他呆呆地看着香君,一时忘了自己正在斟酒。
闻星落无奈地按住他的手,“四哥哥!”
谢拾安回过神,不好意思地红了耳根。
他是来看陈玉狮笑话的!
他不能再像在义庄的时候那样,自己率先成了个笑话!
香君对谢拾安的反应掩唇轻笑。
笑罢,接收到谢观澜的视线,她很快瞥向陈玉狮,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就是汉中王府的世子爷?”
色若秋月,玉树临风,瞧着一身清朗正气。
真是好皮囊。
只可惜,偏偏得罪了她家主子……
陈玉狮微微颔首,“香君姑娘。”
香君柔声道:“陈世子在关中素有贤名,听说还十分精通音律,曾有人用‘曲有误,周郎顾’的典故来形容陈世子。恰巧,小女子近日弹琵琶时遇见了一些难题,不知陈世子可否为小女解惑?”
“香君姑娘但说无妨。”
“光是说,怎能说得明白?”香君柔弱无骨,几乎整个人都坐进了她的怀里,“陈世子先听我弹上一曲。”
琵琶声婉转,极尽技巧和感情之大成。
谢观澜望向闻星落。
像是在问她,可看见陈玉狮的举止了。
闻星落不仅无动于衷,反而浅浅吃了一口酒。
谢观澜挑眉。
谢厌臣觑着陈玉狮,忽然拉了拉谢观澜的衣袖。
谢观澜望去,陈玉狮竟闭上了眼,完全一副坐怀不乱的表情,甚至还能偶尔开口指点香君两句。
他眸色微凛。
跪坐在陈玉狮身边伺候的美人颇有眼力见,作出不慎打翻酒盏的动作,酒液倾倒,淋淋漓漓地打湿了陈玉狮的锦袍。
香君“呀”了一声,“你这婢子,连斟酒都不会吗?!陈世子,奴家领你去隔壁更衣。”
陈玉狮看了眼锦袍上的酒渍,又递给闻星落一个放心的眼神,才起身跟着香君离席。
谢拾安和谢厌臣目送她俩走开,对视一眼,从彼此脸上看见了看好戏的神情。
谢观澜把玩着琉璃玉盏,玩味道:“宁宁猜猜,他俩独处,会不会发生些什么意外?”
闻星落反问,“今天的‘意外’,不都是长兄一手安排?再者,我不认为陈世子会被香君姑娘勾引。”
少女成竹在胸。
如此自信,令谢观澜心底生出一份疑窦。
他不明白闻星落哪里来的信心。
他借着为闻星落扶正朱钗的机会,倾身凑到她耳畔,“天底下的男子,除了谢某,其他男人都是水性杨花之人。如果陈玉狮接受了香君,那么可见他人品低劣,沉湎女色,不值得托付终身。
“如果他拒绝了香君,那么他必定是断袖之癖,或者,他根本就不能人道。
”闻宁宁,他无法与你做《春宫避火图》上的事。”
他垂眸,不算清白的目光落在少女的樱唇上。
就差把“我能”两个字说出口了。
“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谢拾安突然凑到两人中间。
闻星落拉开距离,低眉敛目,“大哥问我,要是祖母后院里的狸花猫和狮子猫打起来了,我帮谁。”
“当然是帮狮子猫啊!”谢拾安分析,“那只狸花太好斗了,逮谁打谁,府里的猫全都被它打了个遍,讨嫌得很!”
闻星落似笑非笑地看一眼谢观澜。
谢观澜淡漠吃酒,没说话。
香君和陈玉狮很快回来。
陈玉狮换了身外袍,依旧是一副如沐春风的和煦姿态。
两人之间并无任何暧昧气氛,显然美人计又失败了。
小宴结束后,香君单独留下了谢观澜。
她屈膝福了一礼,柔声道:“今日未能事成,并非奴家不肯尽心尽力,也并非陈世子坐怀不乱,而是因为陈世子……是个女人。”
谢观澜抬眉。
“当然,陈世子其实并未表现出任何破绽,这只是奴家的揣测罢了。奴家为陈世子更换外袍时,闻见她身上有股香气。若换了别人,只当是脂粉香或者熏香。但奴家始终认为,男人和女人的气味是不一样的,奴家判断,陈世子身上的香味,是女人香。”
谢观澜摩挲着墨玉扳指。
女人……
如果陈玉狮是个女人,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难怪闻宁宁肯嫁过去。
闹了几天,他竟然是和一个女人争争抢抢!
他甚至破防地使了那么多下作手段。
谢观澜气笑了。
不过,这事怨不得闻宁宁不告诉他,她知道对陈玉狮而言,这是要杀头的秘密,世上少一个人知道,陈玉狮就能多一分安全感。
谢观澜并不怨怪闻星落。
相反,他认为小姑娘很讲义气。
沉吟片刻,他命香君不得对任何人提起今天的事。
香君应下,握着团扇含笑打趣,“如今主子知晓陈玉狮是女子,还要和她争风吃醋吗?”
谢观澜道:“你何曾看见我在争风吃醋?”
饶是香君阅历深厚,见过无数奇葩之人,此时此刻听见这句反问,也忍不住表情僵硬。
这不算争风吃醋,那什么算?
谢观澜理了理绯袍。
小姑娘又不喜欢陈玉狮,他为何要同陈玉狮争风吃醋,他只是有些不甘心,所以才表现得激进了些。
至于联姻,他依旧不同意。
如果陈玉狮是男子,那么他以后必定会朝三暮四红杏出墙,不能对闻宁宁从一而终。
如果陈玉狮是女子,那么她根本给不了闻宁宁闺房之乐。
这场联姻,根本就没有必要。
谢观澜踏出雅间,谢拾安正在门口探头探脑,瞧见香君送谢观澜出来,他忍不住冲美人招招手,“香君姑娘,我们走啦。”
香君微笑颔首。
谢观澜瞥了谢拾安一眼,若有所思。
回到镇北王府,已是黄昏。
汉中王妃薛氏正在园中赏花,扶山冷不丁冒出来,“王妃娘娘,我家主子请您移步水榭说话。”
薛氏望向不远处的水榭,谢观澜果然等在那边。
她踏进水榭,尚未开口,就听见谢观澜开门见山,“陈玉狮优柔寡断,以致需要通过联姻来稳固世子之位。但联姻这种事,未必需要她亲自来。”
薛氏起初有些不高兴谢观澜这般评价自己的孩子,但很快反应过来,“谢指挥使的意思是,不同意玉狮娶宁宁?”
“是。我有更好的人选。”
听谢观澜说了他的计划,薛氏犹豫,“让乐之和拾安联姻?这能成吗?”
“我四弟和陈玉狮不同,他年岁不大,不着急成亲,即便现在定下婚事,也能再拖两年。两年时间,足够陈玉狮坐稳世子之位。届时,这场联姻也就没有继续的必要,到时候是嫁娶还是退亲,悉由他们两人自己决定。”
薛氏闻言,不禁有些心动。
她自知玉狮是女儿身,根本给不了宁宁夫妻之事,即便宁宁和玉狮只是合作关系,也有些委屈了她,叫她长夜里孤单寂寞。
换成乐之和谢拾安,往后拖个两年,操作空间可就大多了。
不过……
薛氏狐疑地看了眼谢观澜。
镇北王府的这位指挥使,怎么对宁宁如此上心?
斟酌良久,薛氏拍板同意了谢观澜的换亲要求。
临走之际,谢观澜忽然提醒,“人心易变,枕边人或许早已换做豺狼。陈玉狮循规蹈矩不敢弑父,王妃身为母亲,该为两个孩子的性命和前途考虑一番。”
言尽于此,他没看薛氏的表情,径直走了。
闻星落来万松院给老太妃请安,刚侍奉完老人家净面梳头,谢靖和谢观澜等人也过来了。
膳桌上,老太妃和谢靖都面色红润喜气洋洋。
闻星落笑道:“祖母和爹爹这么开心,可是府里有什么喜事?”
老人家神神秘秘笑而不语,转而吩咐陈嬷嬷把谢拾安最爱吃的枣泥糕端到他面前。
谢拾安正扒拉一碗牛肉面,见状顿时受宠若惊,“祖母,我终于超越大哥,成为您最疼爱的孙子啦?您和父亲是不是打算把世子之位传给我?”
老人家瞪他一眼,却罕见的没骂他。
就连谢靖也只是抚了抚胡须,笑呵呵的。
谢观澜眼观鼻鼻观心,同样难得的没给他什么坏脸色。
谢拾安忍不住对闻星落咬耳朵,“他们今天怎么怪怪的?就连大哥都没训我,我都有点不习惯了!难不成,我真要当世子啦?!”
闻星落也觉得桌上的人有些反常。
就在两人疑惑之际,老太妃慈爱地笑道:“老四啊,你不是要当世子了,你是要订婚了!”
谢靖激动不已,“老四啊,我原以为你是最晚成亲的,没想到你是几个兄弟里面最早订婚的!我很喜欢乐之那小姑娘,这门亲事,我很满意!”
谢拾安张着嘴。
好半天,他才指着自己,艰难地发出声音,“我?订婚?我和陈乐之订婚?!”
老太妃笑眯眯地点点头,问道:“天上掉下个媳妇,你激不激动,高不高兴?”
谢拾安两眼一翻白,直接“晕”了过去。
谢靖感慨,“瞧这孩子,都高兴地晕过去了!”
她望了眼谢观澜。
今日祖母宣布了四哥哥和乐之的婚讯,却对她和陈玉狮闭口不谈,看起来像是四哥哥代替了她,去和汉中王府联姻。
是谢观澜做了什么吗?
闻星落离开万松院的时候,看见回廊里,谢拾安正缠着谢观澜。
“大哥,祖母他们疯了!我不要和陈乐之联姻,我谢四要娶的女人,必定柔情似水风情万种,腰细腿长妖娆妩媚!我要香君那样的,或者,或者宁宁表姐也很不错。再退一步,我觉得宁宁其实也挺不错的,又乖又听话——”
谢观澜见他越说越离谱,打断他道:“只是订婚,并非成亲。两年后你若不喜,可以退婚。”
“那也不行……”谢拾安不满意地抱胸,“多影响我的桃花运啊,人家小姑娘一听说我订婚了,肯定不愿意再跟我亲近……不行,这个婚不能订!”
谢观澜:“两百两纹银。”
谢拾安顿时眼睛一亮,“真的?”
“嗯。”
少年顿时不闹了,欢天喜地去库房支取银钱。
闻星落讪讪。
她四哥哥也太好打发了吧!
谢观澜注意到她,站在原地没动。
这是回屑金院的必经之路,闻星落只得上前,低着头屈膝请安,“长兄万福。”
谢观澜语气平静,“你不必再和汉中王府联姻。”
临近七月,廊外桃树茂密葱茏,藏着一层薄薄的小青桃子,深绿浅青的夏日光影穿透枝桠照落在两人的裙袍上,勾勒出天然的花纹。
空气里弥漫着酸甜的青桃香气。
闻星落轻声道:“何必呢?”
她髻边簪着谢观澜送的首饰,珐琅八宝金蝴蝶在洁白的耳廓边摇曳,将粼粼金芒折射到青年的眼瞳里。
谢观澜想要握住那点点金芒。
可世上最难握住的就是光。
他沉默半晌,回答道:“听闻阳城有一富户,掌上明珠一生未嫁,娇养闺中。”
“长兄欲要效仿?”
“我可以娇养你一辈子。”
把闻宁宁关在王府,不仅可以全了彼此名声,她身边也不会再出现什么张玉狮、王玉狮的莺莺燕燕,她的目之所及永远都只能是他。
他此生,都不想再经受一遍这些天的煎熬了。
闻星落驻足。
她望向廊外。
一只粉蓝蝴蝶翩跹在桃树间,忽近忽远。
她道:“可我不愿意。”
她固然在意这份感情,但她也很清楚,这份感情还不足以让她牺牲自由。
“教我们《诗经》的女夫子曾着重讲过《氓》,这篇诗歌里说,‘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她教导我们,爱情固然美好,但绝不能因为沉溺爱情而失去自我。”
闻星落朝廊外伸出手。
粉蓝蝴蝶停留在她的指尖,须臾,又轻盈飞走。
少女眼睫低垂,在饱满莹白的脸颊上,覆落蝶翼般的弧形阴影。
“我才刚及笄,我的余生还有那么长,我不能用那些珍贵的年华来赌世子的良心和忠诚。固然,固然我现在相信你是心仪我的,但这一份心仪,真的能抵过漫长的时间吗?”
闻星落认真地望向谢观澜,“世子,我很喜欢和你在一起,我喜欢听你诉说衷肠,也喜欢甜言蜜语和海誓山盟。但这些事,在我年少时玩玩也就罢了,没有名分的未来,我不要。”
少女的圆杏眼乌润清澈,明明看谁都多情,偏又理智至极。
谢观澜很欣赏她的理智。
“名分……”
他咀嚼着这个词,像是第一次听见。
无言良久,他认真地凝视闻星落,“我会重新考虑我们的关系。”
两日后。
汉中王妃薛氏和陈玉狮启程回了长安。
闻星落正坐在屋檐下看魏萤练剑,翠翠苦恼地跑过来,“小姐,不好了,闻家人来找你了!好像是为了你姐姐生了重病卧床不起的事!”
闻星落好奇,“闻月引生了重病?”
来的是闻如风和闻如云。
闻如风不悦道:“星落,你也太不像话了,你姐姐都病成那样了,你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坐在摇椅上乘凉?!丫鬟们伺候得不精细,我做主,你赶紧收拾东西,亲自过去照顾她!”
闻星落问道:“她生的什么病?”
“什么病?”闻如云摇着折扇,冷嘲热讽,“还不是被你气出来的?!陈玉狮明明喜欢你姐姐,所以才终止了和你联姻的打算。可你为了不让他和你姐姐在一起,竟然让陈玉狮提前离开蓉城!闻星落,你的心怎么这么歹毒?!”
闻星落:“……”
陈玉狮喜欢闻月引?
她怎么不知道?!
而且陈玉狮提前离开,是因为敲定了乐之和四哥哥的婚事,她正事都完成了,还呆在镇北王府不走干什么?
闻如风心疼不已,“你姐姐躺在床上,为着陈玉狮,这两天眼泪直流。事情是你惹出来的,你自己去跟你姐姐解释去!”
闻星落真的很好奇,闻月引究竟是怎么判断出陈玉狮喜欢她的。
她亲自来到东北偏院,闻月引果然一脸憔悴地躺在床上。
看见她挑了帘子进来,闻月引流下两行眼泪,呜咽道:“妹妹已经抢走了我的祖母和爹爹,如今见我得了玉狮哥哥的爱幸,却因为嫉妒,硬是拆散了我们……妹妹就这么见不得我好吗?”
闻星落问道:“你为什么认为,陈世子喜欢你?”
“他陪我彻夜长谈,陪我抚琴弄画。在义庄的时候,还把我紧紧抱在怀里。”闻月引眼泪流得更凶了,“后来,后来甚至为了我,拒绝和你联姻……这不是喜欢我又是什么?”
她这几个月通读各类话本子。
根据她丰富的经验,陈玉狮这就是喜欢她的表现!
闻星落有点好笑。
她忍着笑,问道:“姐姐不是说要当太子妃吗?现在为了陈世子在床上直掉眼泪,又算什么?”
“你懂什么?”闻月引哽咽反驳,“但凡话本子里的女主,哪个没有两三个爱慕她的王孙公子?我怜惜玉狮哥哥求而不得,所以才为他掉眼泪,我这是真情流露。”
“行,那你真情流露吧,我走了。”
闻星落转身要走。
闻月引挣扎着坐起身,“小妹,你我之间,只能有一个赢家。我想告诉你的是,无论是祖母和爹爹,亦或是镇北王府的几位兄长,我都会成功攻略!你在他们心里,不过是我的替代品罢了!”
闻星落回眸看她。
闻月引指着床边摆放着的一摞话本子,“《世子霸爱:王府大小姐古灵精怪》、《错撩皇太子:心机恶女了不得》、《血泪歌:我被恶毒女配夺走气运的那些年》,这三本话本子,是我近日翻看次数最多的。”
闻星落:“……所以?”
“这三本书,便是我人生的真实写照!”闻月引潸然泪下,“是你夺走了我的女主气运,这才导致我不再是王府团宠。可是闻星落,任凭你千算万算,你也没算到我依旧会被玉狮哥哥霸道强制爱!可见即便你机关算尽,也依旧改变不了剧情走向!”
闻星落:“……”
首先,她看不出陈玉狮究竟哪里对闻月引霸道强制爱了。
其次,她也看不出闻月引哪里古灵精怪,更何况脑子被狗吃了的人,怎么好意思自诩为心机恶女?
最后,她得到的一切都是凭借自己的努力,她怎么就夺走了闻月引的气运?
气运那东西,闻月引有吗?
她极力忍住笑,唇角颤抖得厉害。
她上前,认真握住闻月引的手,怜悯道:“姐姐光让大夫治疗身体上的病,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依我看,还是要连脑子一块儿治,将来才能落着好。”
“你……”闻月引猛然抽回手,“你敢骂我蠢笨?!”
“姐姐心里有数就好。”
不顾她狰狞的表情,闻星落淡漠地离开了闺房。
她走到院子里,闻如云正在打算盘,闻如风拿了本古籍坐在石凳上,一边翻页一边抬头往闺房方向张望。
见她跨出门槛,闻如风蹙眉道:“我让你照顾你姐姐,你出来干什么?”
“两个月后就是乡试,大哥如此三心二意,真的能考过吗?”闻星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四书五经都背完了?字练好了?”
闻如风脸色一白。
四书五经……
这一年来,他忙着处理家事,根本没空潜心读书。
他紧紧握着书,神色痛苦,“我也想专心读书,可是没办法,我是闻家嫡长子,父亲走后我就是一家之主,长兄如父,我不能不为了你们这些弟弟妹妹考虑,我得为你们撑起一片天啊!”
“夫君!”徐渺渺感动不已。
闻如风无声地撑着额头,肩背微微弯曲,仿佛当真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脊梁。
闻如云红了眼眶,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大哥……”
兄友弟恭夫妻和睦的氛围中,闻星落突兀地笑出了声。
她一步步走下屋前台阶,“你们的吃穿用度,花的都是徐渺渺的嫁妆。自打搬进王府,每日也都有厨房丫鬟送饭。大哥所谓的撑起一片天,不知撑起的究竟是哪里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