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僵在当场。
闻如风脸皮挂不住,微微抽搐抖动,“星落,你——”
“大哥,你骗骗别人也就罢了,别最后连自己也骗了过去。究竟有没有为弟弟妹妹撑腰、究竟有没有用功,你其实比谁都要清楚。你刚刚那番说辞,是不是打算将来科举落第,好将责任推到弟弟妹妹的头上?”
闻如风拿着书的指节,渐渐收紧发白。
他迎上闻星落的目光,清楚地看见了少女眼中的轻贱。
巨大的羞耻感陡然袭来。
盛夏的蝉鸣声骤然消失,他脑子里只剩一片膨胀的耳鸣。
闻星落……
他的幼妹,是何时开始用这种目光注视他的?
明明数年前,软软糯糯的小姑娘还满脸崇拜地夸他功课好、读书好,甚至卑微地求他教她读书写字。
落差感充斥着青年的胸腔,叫他脸皮一阵阵发烫。
他慢慢擦去额角的细密汗珠。
盛夏的热风,聒噪的蝉鸣,华贵屋檐上的五脊六兽,王府粉墙上的海棠漏景窗……一切都在提醒他,他闻如风寄人篱下,他闻家支离破碎。
可是潜意识里,不该是这样的。
总觉得他们闻家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总觉得他们兄弟即将出人头地飞黄腾达,总觉得闻星落应该跪在他们脚边,苦苦哀求他们兄弟多看她一眼、多给她一些怜惜。
记忆扭曲荒诞,像是被盛夏篡改过的流光虚幻。
闻如风又擦了擦汗,忽然扯唇,“星落,我知道你如今深得镇北王府疼爱,看不起我们这些哥哥姐姐了。可是,你也没必要这么毁谤我吧?我一定……一定会考上功名的!”
闻星落轻哂,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院子。
闻如雷握着红缨枪,靠在院墙边的荫凉处。
他目送闻星落渐行渐远,忍不住攥紧长枪。
“小妹……”
他无声轻唤,满脸怀念。
院子里,闻如风受了刺激,捧着书站起身,决绝而又愤愤道:“知耻而后勇,我欲效仿古人,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偷光,闻鸡起舞!”
他要让闻星落看清楚,他是闻家的顶梁柱,他才华横溢腹有诗书,他将金榜题名,他不比镇北王府那几个纨绔王孙差!
徐渺渺感动地点点头,“我这就去为夫君准备悬梁的麻绳和刺股的刀锥!”
“还有父亲的牌位,”闻如风提醒,“我要把父亲的牌位放在书桌上,时时刻刻提醒我,他已经故去的事实,我要更加用功,承担起长兄如父的责任!”
闻月引坐在床榻上,透过窗棂,将外面发生的事看得一清二楚。
她郑重地抹了抹脸上的泪。
她如今算是看明白了,他们兄妹之所以沦落到寄人篱下的地步,都是因为闻星落。
“这一次,我要夺回我的气运,夺回我失去的一切!”
只有如此,三位兄长才能重新走上正轨!
只是……
究竟要怎样才能夺回气运呢?
闻月引左思右想,决定模仿闻星落的言谈举止,逐渐取代她在王府的位置。
闻星落陪老太妃用过早膳,刚出万松院,就察觉到身后偷偷摸摸跟了个人。
她回眸,只瞧见太湖石边一闪而过的杏红色衣裙。
闻月引?
她跟踪她干什么?
闻星落心里正嘀咕,冷不防被什么东西轻轻砸到脑袋。
第208章 前世今生(1)
她仰头望去,谢拾安悠闲慵懒地坐在桃树枝桠间,额间勒着一指宽的鹅黄细抹额,马尾顽劣随意地散落在身后,正啃着个半青不熟的桃子。
她弯腰捡起谢拾安砸她的小青桃子,“四哥哥,你爬树上去干什么?”
“树上凉快。”谢拾安笑眯眯的,“你去哪儿?”
“去陪我母亲用早膳。”
“哦,那你去吧。”谢拾安摆摆手,“顺便跟你表姐说一声,我下午我去找她切磋剑法。”
闻月引躲在太湖石后。
她听不清楚兄妹俩说了什么,只瞧见谢拾安对闻星落的态度特别好,和前世对待自己颐指气使的姿态全然不同。
前世,谢拾安拿来砸自己的可是活生生的毛毛虫!
她不远不近地跟着闻星落。
跟了一天,她发现闻星落一天居然能吃六顿饭!
老太妃院子里三顿,卫姒院子里三顿!
她把两个女人都哄得眉开眼笑。
老太妃搂着她叫心肝儿,把压箱底的嫁妆都给了她。
卫姒亲自为她梳妆打扮,又未雨绸缪,掐算着年纪,教她如何应对第一次的癸水。
闻月引趴在门边,悄悄看着。
她不喜母亲,也瞧不起母亲。
但是亲眼看见母亲这般疼爱闻星落,不知为何,她心底依旧泛起了密密麻麻的疼痛。
她捂着心口。
这里缺失了一块。
是父亲和三位兄长再如何宠爱她,也弥补不了的缺失……
吃完饭,闻星落又是陪老太妃解闷儿,又是处理王府中馈、敲打那些偷奸耍滑的婆子小厮,又是招待登门拜访的命妇小姐,又是读书练字、刺绣弹琴,等到黄昏,数着谢观澜下值的时辰,她又吩咐侍女将熬好的解暑绿豆汤和井水冰镇西瓜送给府上每个人。
闻月引越看,眉头蹙得越深。
闻星落每天居然要干这么多事!
她简直就是天生的时间管理大师!
金乌西坠。
闻月引跟踪闻星落,看她往万松院去用晚膳。
穿过回廊,她瞧见闻星落站在拐角前不走了,似乎是在等谁。
等到夕光坠落,从廊柱上的朱漆牡丹图案缓缓照到美人靠上时,一道渊亭山立的身影自回廊一端走来。
是谢观澜。
闻星落这才重新继续往前走。
然后十分“巧合”的,在拐角处偶遇了谢观澜。
她朝谢观澜福了一礼,仰起脸笑意盈盈地说着什么。
可惜距离太远,她听不清。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万松院。
此时,王府众人已经在万松院垂花厅落座。
老太妃道:“再过几日就是中元节,听说蓉城今年请了外地的游神队伍进城庆祝,夜不宵禁十分热闹。子衡啊,你带弟弟妹妹去街上逛逛,消遣消遣。”
七月十四为鬼节,七月十五则是中元节。
按照大周习俗,十四日的夜里祭祀先祖不得出门,十五日却可以通宵达旦载歌载舞,庆祝丰收酬谢大地。
眼下谢拾安的婚事虽然解决了,但剩下的几个小崽子还没个着落,老太妃为着孙儿孙女的婚事愁的不行,因此想让他们出门逛逛,看看能否遇见良人。
谢观澜应了下来。
到中元节这日,闻月引依旧在暗地里跟着闻星落。
她的跟踪技术已经练习得炉火纯青,她可以垫着脚尖不发出声音,走上很远的一段距离。
才刚入夜,街头巷尾已是摩肩擦踵人声鼎沸。
镇北王府的马车驶不进去,只能停在就近的巷子里,谢观澜等人是步行进入锦里大街的。
谢拾安最爱热闹,跑得比兔子还快,一会儿功夫就窜没了踪影。
谢厌臣喜欢看神神鬼鬼的东西,游神队伍经过的时候,他不知不觉就跟着走了。
一时间,路边只剩下谢观澜和闻星落。
人潮拥挤。
谢观澜护着闻星落穿过人群。
花灯葳蕤。
少女指着桥边的一些老婆婆,“那边有编头发的。”
那些婆婆都是西南异族出身,各自带着小马扎,成群结队沿河岸摆摊,大姑娘小妇人只需花十几个铜板,就能请她们为自己编出漂亮的异族发型,每逢节日,这些婆婆都很受女儿家欢迎。
谢观澜陪着闻星落,找了个摊位。
老婆婆笑眯眯取出五彩丝线和流苏,请闻星落挑选。
闻星落望向谢观澜,圆杏眼亮晶晶的,“长兄为我挑选?”
谢观澜看了眼竹篮,为她挑了宝蓝和赭红两种颜色。
老婆婆将丝线缠绕在闻星落的头发上,慢慢编出十几根蓬松漂亮的彩色发辫,又绑了几簇流苏和银铃铛做装饰,想了想,老婆婆又取出十几颗宝蓝赭红的绒球,缠绑进了辫子里。
编完,她笑呵呵道:“旁边有租赁衣裙的,是我们部族的服饰,姑娘可以去租一套。”
闻星落换了异族的衣裙。
她照了照掌镜,自个儿十分满意。
她转了个圈,羞赧地问谢观澜,“好不好看?”
少女活泼娇艳,异族的衣裙和辫子为她添了几分俏皮娇蛮。
像是飞出囚笼的小花蝴蝶。
谢观澜薄唇绷得很紧。
良久,他才哑声道:“好看。”
小姑娘听见答案,大约很开心,卸去了在王府里的端庄温婉,肆意地弯起眉眼,沿着河岸边的青石街蹦蹦跳跳。
她那绑着流苏绒花的小辫子忽上忽下,缀在发间的银铃铛清脆作响。
谢观澜想要伸手捏一捏她的小辫子,可她很快就跑出一丈远,宛如戏弄他的蝴蝶。
他弯起薄唇,眼底皆是纵容。
然而就在他为她买糖葫芦的功夫,转头却不见了她的踪影。
谢观澜蹙眉,“闻宁宁?”
少女提着花灯,隔着熙熙攘攘的人潮,就站在对街。
昨日才是祭祀先祖的日子,路边还摆放着一只只祭祀过后的残灯,灯笼边堆积着没烧完的纸钱,有烧给先祖的,也有烧给孤魂野鬼的。
还有人家在门口摆了吃食祭品,用来告慰在战争中死去的亡魂。
路边点着一排排燃烧的蜡烛,沿着巷子蜿蜒不见尽头。
鬼使神差的,闻星落提着花灯,慢慢踏进了那条满是蜡烛的小巷子。
中元节的喧嚣声尽皆远去。
她看见漆黑的巷弄尽头,似有纸钱零星飘落,勾勒出模模糊糊的陈旧画面。
半大的少年骑着马,怀里坐着个小女孩儿,正穿过巷弄。
来到县衙门口,他放下小女孩儿。
小女孩儿仰起脸,稚声稚气,“谢谢大哥哥送我回家。”
少年的脸隐在黑暗里,闻星落看不真切。
她提着花灯,又往前走了几步。
画面变幻。
白鹤书院的门前,躲在树后的少女荆钗布裙,眼巴巴目送姐姐穿着书生服制,和好姐妹有说有笑地踏进了书院。
是前世的她。
她看着书院匾额,羡慕地看了很久很久,看的眼睛都酸了。
渐渐的,她大着胆子溜进去躲在窗下旁听,却被路过的夫子抓了个正着。
正要把她当做小偷扭送官府,不知在角落站了多久的青年,淡淡开口,“送她回家。”
青年的脸笼罩在树荫里,闻星落依旧看不真切。
红烛摇曳。
闻星落踩着珍珠履,继续往前走。
面前飘零的纸钱越来越多。
闻星落看见大街上熙熙攘攘锣鼓喧天,她陪着闻如风三兄弟来到街头,看乡试放榜的告示。
她努力踮起脚尖想要瞧瞧闻如风排在第几,可是人墙拥堵,她费劲儿地跳起来也看不见告示。
正急的满头大汗,里面突然传出闻如雷惊喜的大笑声,“大哥,你是第一名!你是今年的解元郎!”
“好好好!”闻如云抚掌大笑,“我这就包下金味斋,再派一顶软轿去把月引从镇北王府接回来,咱们兄妹好好为大哥庆祝一番!”
闻如风春风满面,“咱们走!”
三兄弟挤出人群。
闻星落欢天喜地,想要凑上前,“大哥,恭喜——”
三兄弟全然无视了她。
他们欣喜地交谈着什么,各自坐上了一顶软轿。
“大哥——”
闻星落追了一段路,却终究没能追上。
她扶着停在路边的一架马车,轻轻喘息。
再次抬头望向远去的轿辇,少女清润的杏眼渐渐蒙了一层水雾,“大哥,恭喜你考中解元……”
修长如根骨明玉的手,慢条斯理地挑开马车窗帘。
青年绯衣玉带,一张脸笼在车厢的阴影里,只能看见锋利紧绷的下颚线。
闻星落这才注意到,马车乃是昂贵的沉香木打造,朱漆描金麒麟花纹极尽富贵,四角垂落的金纱灯笼上提着“镇北王府”四个隶书大字。
车里坐着的人,应当是闻月引在镇北王府的继兄。
她收回撑着马车的手,拿帕子擦了擦自己摸过的车身,窘迫道:“对……对不起……”
青年默然地看着她。
许是见她太过可怜,良久,他才吩咐道:“送闻二姑娘回家。”
红烛燃烧,蜡泪顺着烛身缓缓淌落。
珍珠履无声地踏过青石板。
她沿着红烛延伸的方向,一步步穿过小巷,周围破陋的景致一点点发生变化,她仿佛置身于富丽堂皇的京城皇宫。
诸侯王进京叩拜,她作为太子的未婚妻,理应在宫宴上陪伴太子左右,可她嫌殿内酒热嘈杂,于是只身一人沿着宫巷散步透风。
却不期然撞见了闻月引的那位王府继兄。
他负手站在宫巷尽头,她只顾低头行礼,未曾注意他脸上究竟是何种情绪,只瞧见他绯衣上绣着一片银线芙蓉。
他很突兀地说道:“蓉城的花,都开了。”
闻星落出神地盯着他衣袍上的芙蓉。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不知不觉,她来京城已有一年之久。
她错过了蓉城这一年的花期……
青年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喑哑,“谢某明日便要启程回西南。闻二小姐,可要谢某带你回家?”
闻星落有些莫名,却还是屈膝福了一礼,“多谢世子爷好意,只是小女子已经随父兄搬迁到京城,往后京城才是小女子的家,没有再回蓉城的打算了。”
那人沉默了很久。
直到京城的风渐急渐紧,他才低低“嗯”了声。
小巷里红烛蜿蜒,不知要去向何处。
闻星落仰起头,看见巷弄里的纸钱在红烛的光影里纷飞,像是纷乱的战场。
天下乱了。
她在京城的那个家,也乱了。
姐姐抢走了她的一切。
她拼死和那些负她的人同归于尽,她看着血泊里的尸体又哭又笑。
她捂着肚子上的血洞,慢慢爬出了密室。
她爬到廊下,看庭院里,那株从蓉城移植到京城的芙蓉。
其实那株芙蓉并不适宜京城,因为水土不服的缘故,长势很不好,再加上好些天没有人给它浇水,整株都已枯萎。
一只粉蓝色的蝴蝶停在干枯的枝头,须臾,又飞走了。
闻星落凝望那只蝴蝶。
它越过深宅大院的高墙,向着西南方向,渐渐飞出很远很远。
它会飞去蓉城吗?
滚热的珠泪,一滴滴砸落进血泊。
闻星落倒在台阶上,痴痴看着西南方向。
京城不是她的家。
可是她再也回不去她长大的那个地方……
前线战事渐渐吃紧。
礼崩乐坏,烽烟四起。
次年的时候,在繁花似锦的春天,谢观澜的军队进了京。
一道绯衣玉带的身影,停在她风干的尸体前。
青年低着头,看她的尸体。
闻星落看不清楚他是什么表情。
直到金乌西坠,他才慢慢解开斗篷,俯身裹住她的尸身。
他将她抱在怀里,慢慢往府外走去。
“……我来带你回家。”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害怕吵醒她。
青城山,老君阁。
宝殿寂静,烛花静落,老君塑像慈眉善目。
青年一身肃穆玄衣,像是刚参加完一场葬礼。
他握着刻刀,在竹简上一笔一划刻下文字。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他总想带她回家。
可是,他再也找不到她了。
回家,回家……
带她回家……
青城山漫山遍野的桃花瓣,逐渐化作漫天纷飞的纸钱,像是引路招魂。
中元节的夜里,星月被风吹落。
闻星落孤零零站在满巷红烛之中,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她提着灯,还想往前走,突然被人从背后拉住手臂。
谢观澜将她拽进怀里,“闻宁宁!”
少女浑身轻颤,仓皇地仰起头。
面前的青年妖颜如玉,狭眸里藏着深深的担忧,“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闻星落不语,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人般,看了他很久很久,直到簌簌珠泪再次滚落面颊。
她突然扑进了谢观澜的怀里,埋首在他胸膛间嚎啕大哭。
“我想回家!”
少女歇斯底里。
“谢观澜,带我回家!”
谢观澜紧紧抱着她。
视线越过她的发顶望向小巷更深处的黑暗,沿巷烛火照不亮那处黑暗,仿佛那里便是连接着地府的鬼门。
他本不信神鬼,可此时此刻也不禁怀疑起是否是鬼节才过,暗处还藏着不干净的东西,这才叫小姑娘魇着了。
他收回沉寒视线,护着怀里的少女往回走,“不怕。我带宁宁回家。”
他语气坚定。
仿佛曾说过千百次。
直到离开那座小巷,走到熙攘嘈杂的大街上,在路边摊吃了一大口热腾腾的红油抄手,闻星落才终于褪去周身的寒意。
谢观澜看着她,“刚刚在巷子里,你看见了什么?”
闻星落埋着头吃红油抄手,“没什么……”
谢观澜为她捋了捋鬓角垂落的一缕乱发,狭眸里藏着怜惜,声音比吹过街市的夜风更加温和,“闻宁宁的秘密,连我也不能知道吗?”
少女不吭声,只安静地吃完了那一碗抄手。
谢观澜看着她,薄唇弯起些微宠溺弧度,并未逼迫她说。
小姑娘长大了,都会藏着秘密。
他们家闻宁宁,也该拥有自己的小秘密。
两人在夜市又逛了许久,直到下半夜要回王府了,闻星落才把租来的异族衣裳还给摊位老板,同谢观澜往马车方向走。
离开锦里街,路上的行人渐渐少了。
街边人家的屋檐下挂着盏盏青灯,将两人的影子照得朦朦胧胧。
闻星落垂着头,目光时而落在自己的珍珠履上,时而落在谢观澜的影子上。
她没想到,前世谢观澜就喜欢她了。
原来,他们的缘分降临的那么早。
原来,是谢观澜为她收了尸,带她从千里之外回到故乡。
在她以为孤单无助的前世,曾有人悄悄注视了她很久。
心底生出更多的依赖和眷恋。
她望向停在远处的马车,竟有些抗拒继续靠近。
因为回到王府,他们又要成为那种关系。
无法疏远,却又不能靠近。
她踌躇不前。
随着青灯摇曳,青石板上的两道影子,时而分开时而交叠。
谢观澜陪着她站在原地。
小姑娘的辫子五彩斑斓,圆滚滚的流苏绒球衬得她又乖又俏,银铃声回荡在寂静的巷弄,像是反复拨弄他的心弦。
而她耷拉着眉眼,于是那俏皮的辫子也随之耷拉下来。
鬼使神差的,借着宽袖的遮掩,他握住了她的手。
闻星落猛然仰头看他。
谢观澜别过脸。
落针可闻的沉默之中,谢观澜忽然牵着她转身离开。
盛夏的夜,巷弄两边悬挂的青灯笼一盏盏后退。
闻星落紧紧跟着他,银红缂丝裙裾在夜风中翻飞招展,与青年的绯衣交叠纠缠,像是无数轻盈的蝴蝶,争先恐后地逃离某座囚笼。
两人的手掌心都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风声赫赫,闻星落心跳剧烈,几乎快要跳出自己的胸口。
她情不自禁地问道:“咱们去哪儿?”
谢观澜沉默片刻,声音里透着连他自己都注意不到的轻颤,“……私奔。”
闻星落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笑了,谢观澜也跟着笑。
直到两人都笑够了,才在七宝渠边停下。
谢观澜伸手,捏了捏闻星落重新翘起来的小辫子。
少女宝贝地护住小辫子,“会弄散的。明天早上,我还要给祖母和娘亲瞧瞧呢。”
谢观澜弯唇,“嗯”了声。
两人重新往马车方向走,谁也没再提刚刚的对话。
仿佛“私奔”二字,只是仲夏夜的一场幻觉。
闻星落拢了拢裙裾,悄眼望向谢观澜。
前世,谢观澜赢了。
他坐上了九五之尊的位置。
她忍不住想起去年冬天,她在老君阁求姻缘签时的事。
她的那炷香总是会折断,仿佛就连神明都排斥她和谢观澜在一起。
是因为立场的缘故吗?
她的母亲是前朝帝姬,她身上流淌着前朝皇族的血液,外祖和舅舅一家惨死,她的母亲和表姐都以报仇复国为己任,而她被迫卷进其中,理智让她不愿参加,可血缘却又令她无法身退。
纵然她没有谋逆的心,但只要她是娘亲的女儿,那些仇恨大魏的周朝皇族和臣子就不可能放过她。
如果大魏皇族要和周朝皇族相争,她要站在哪一边?
谢观澜又要如何?
前路茫茫,如浮云蔽日。
闻星落看了眼身侧的青年,决意暂时不再去想。
两人登上了马车,径直回了镇北王府。
闻月引蓬头垢面一身狼藉,踉跄着追到巷子口,却只瞧见马车远去的背影。
她今夜跟踪闻星落,一路小心翼翼踮着脚尖没发出声响,谁知半路上突然被人抓住,非说她用脚尖走路,说她是鬼!
他们往她身上泼黑狗血、贴符纸,气得她险些晕厥过去,费了好大劲儿才证明了清白!
她恼怒地绞着手帕,“闻星落,咱们走着瞧……”
闻月引学着闻星落,每到饭点都要分别去万松院和主院,陪伴老太妃和卫姒一起吃。
可她本就是小鸟胃,又因为崇尚弱不禁风之美而刻意节食,因此每餐饭都只肯磨磨唧唧地吃一点点。
老太妃看了看闻星落,又看了看闻月引。
她年纪大了食欲不振,因此最喜欢和闻星落一起用膳,每次看见小姑娘吃得欢快,自己也能吃得更香,常常会多用半碗米饭。
可是她瞅着闻月引拿筷子一点点戳弄菜肴和米饭,仿佛毒药般很艰难地往嘴里塞,又一点点艰难吞咽,顿时完全失去了食欲。
于是才一顿饭的功夫,陈嬷嬷就特意告诉闻月引,下次别来万松院了,影响太妃娘娘的身体。
闻月引不死心,又去陪伴卫姒。
可是主院距离东北偏院好远。
她跑了两趟,就不想再跑了。
夜里,她躺在床上直掉眼泪。
徐渺渺过来为她熄灯,见她独自流泪顿时大惊失色,连忙叫来闻如风等人。
闻如风关心道:“月引啊,好好的你怎么哭了?”
“大哥……”闻月引哽咽,“他们都不喜欢我……闻星落究竟哪里比我强,为什么镇北王府的人只疼爱她一个?”
“那是因为他们眼盲心瞎!”闻如云没好气,“都是母亲带进王府的孩子,可是镇北王他们只偏心闻星落,却不把我们兄妹放在眼里,可见是把鱼目当成了珍珠!”
闻如风脸色难看,“终究是我无能,给不了你们好日子,这才叫你们羡慕星落。”
他慢慢攥紧双拳,“秋试在即,我一定要好好考,给你们长脸。如果……如果我中了举人,说不定就能得到镇北王的青睐,对我委以重任。我终究是他的继子,相当于他的大半个儿子,儿子自然比闻星落那么个女儿要强得多。”
他被闻星落刺激到了,这几日一直都在埋头苦读。
重新梳理过自己的学问,他估摸着自己可能考不上解元郎,但考个举人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只要有了举人身份,他明年春天就能去京城参加会试,也算是有了官身。
闻月引含泪看着他。
二哥三哥目前是指望不上了,她也只能指望大哥了。
她眼珠一转,忽然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如今市面上有种‘神水’,喝了以后可以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趁着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大哥不如托人去弄几瓶回来。”
闻如风好奇,“神水?”
一连小半个月,谢观澜都没回来吃饭。
黄昏时分,穿堂风凉,闻星落和谢拾安并排坐在屋檐下吃西瓜。
谢拾安神神秘秘的,“听说市面上最近流行一种神水,喝了以后可以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乡试在即,好多书生都抢着买神水。大哥这段日子,一直在忙这事儿。”
闻星落听说过神水。
上辈子也是这个时候,神水在蓉城十分流行。
只是她觉得这东西不靠谱,没让闻如风喝。
她问道:“这东西和长兄有什么关系?”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大哥警觉的什么似的!他认定天底下不可能有这么神奇的东西,未免读书人喝了出事,就弄了一瓶回来,让二哥查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谢拾安吃了口西瓜,“二哥说,这玩意儿是毒蘑菇做的,喝了以后会产生幻觉,看卷纸的时候,觉得自己什么题都会。”
闻星落捧着西瓜笑道:“应当不会有人那么蠢笨,在考试前喝来路不明的东西吧?”
“那谁说得准呢?”谢拾安嘀咕,“考试前是大家最魔怔的时候,我小时候每逢考试,就和宋二他们去逛寺庙,把每个方向的佛祖菩萨都拜一遍。只要能考出好成绩,别人说什么都信,别说喝神水了,就算是喝马尿,肯定也有人愿意一试!”
闻星落莞尔。
别人说什么都信,抱佛脚喝神水都愿意试试,偏不肯平时自己多努力一些。
“不过,”她认真道,“这也算是人之常情。我考试之前,也总会向神佛祈求自己能考出好成绩。”
两人说着话,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谢拾安好奇望去,“大哥回来了。”
谢观澜风尘仆仆,大约才办完公事。
等他穿过回廊走近了些,谢拾安老老实实地站起身,“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