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白嫩如玉的手臂,遍布新伤旧疤。
最惹人注意的,是烙印在手腕上方的一个“瓒”字。
闻星落的脑海中飞快掠过一些信息。
她隐约记得前世去东宫赴宴时,曾在宴会上惊鸿一瞥,在舞姬赤裸的手臂上看见过这个烙印。
京城贵族以豢养奴隶为荣,时常会攀比谁的奴隶数量更多、质量更好,他们把自己的名字烙印在奴隶的皮肤上,恶趣味地留下永久的记号,证明这个奴隶是他们的所有物。
东宫幕僚虽多,可有资格豢养奴隶的,就只有太子和几位东宫官员,以及太子最信任的那位心腹——谢三爷。
她这个所谓的表姐,是谁的奴隶?
黑衣少女道:“城破之前,我爹娘通过水路把姑母送出了京城。但我爹娘肩负责任,不能像姑母那样离开。我爹又枯守皇城两年,直到兵尽粮绝,才在城楼上万箭穿心而亡。我娘殉情,刚出生的我被托付给了老臣,假作他的孙女。
“后来那老臣也被新帝赐死,我同其他前朝臣子的子嗣一起没入官奴,直到七年前被太子赐给他的心腹——那个该千刀万剐的混账!”
少女肌肤雪白,下颌线极为利落,从开始到现在脸上都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是个宝剑般出挑锋利的美人。
但此时此刻,她抚摸手腕上的“瓒”字烙印,恨得咬牙切齿,仿佛恨不能把这块皮肉活活撕咬下来!
闻星落看着她,脑海像是一本急剧翻页的书。
东宫里的那些官员,谁的名字里面有“瓒”字?
前世为了从众多世家贵女之中脱颖而出,搭上太子这条线,她暗地里费了不少功夫,甚至不惜贿赂讨好东宫官员,因此她是知道那些人的名讳的。
可是无论她如何在脑海中搜索,都找不到名字里带有“瓒”字的官员。
莫非是那位从不显山露水的谢三爷?
他真名为谢瓒吗?
黑衣少女放下衣袖,“我是在其他官奴的掩护下逃出来的,为了送我离开,他们牺牲了十几个人。剩下的人,还在等我带着援军回去,带他们脱离奴籍重回故国。表妹,你我任重道远。”
她朝闻星落伸出手。
闻星落没碰她。
黑衣少女也不恼,平静地收回手,“我叫魏高阳,小字萤,萤火虫的萤。”
闻星落攥紧手帕。
前朝名魏。
原来母亲不叫卫姒,而是魏姒。
“我刚刚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魏萤问道。
闻星落道:“什么事?”
“让你色诱谢观澜的事啊!他麾下有三十万兵马,可助你我成就大业。”
闻星落没吭声。
她这表姐从京城来,不知道谢观澜将来也是要谋反的,他有他自己的大业。
至于色诱……
她本就为了感情的事烦恼不堪,她这位表姐初来乍到就提起谢观澜,不禁让她更烦了。
于是她没搭理魏萤,撑着脸陷入冥想。
终于回到王府,闻星落借口魏萤是她新买的丫鬟,将她带进了屑金院。
一番洗漱更衣,她才带着魏萤去见卫姒。
此时暮色四合,谢靖在外面与同僚吃酒还没回来,主院里只卫姒一个主子。
魏萤打开随身携带的小木匣子。
除了在闻星落面前略显话痨,她在旁人跟前似乎很高冷,只淡淡道:“这是我娘的遗物。”
闻星落望去,匣子里面没什么贵重物品,只一盒斑驳褪色的双凤琉璃胭脂、两朵黯然失色的宫花、一件薄如蝉翼的素纱宫裙。
卫姒怔怔看着,忽然滚落珠泪。
她伸出手,近乎颤抖地轻抚那些物件。
闻星落担心,“娘亲?”
卫姒闭了闭眼,“这盒胭脂,是二十年前,我在东宫玩耍时,和皇嫂一起采燕支花做成的。当时只道是寻常,却没料到京城之外烽烟四起,这是我们俩这辈子,一起做的最后一盒胭脂。”
闻星落若有所思。
能一起采燕支花、一起做胭脂,母亲和魏萤的娘亲关系一定很好。
她和乐之就一起制过胭脂,她知道这是和好朋友才能一起做的事。
卫姒拿起宫花。
烛火下,金丝黯淡红娟泛黄,华丽却又陈旧的样子,像极了花开荼蘼时急剧凋敝衰朽的王朝。
“皇兄和皇嫂送我出城的那夜,一切都很匆忙。那年我才十五岁,是大魏国最受宠的公主,我被保护得很好,整日无忧无虑活泼懵懂,不知山河破碎,不知这一去就是永别,只当是将来还会回来。
“我很娇气,在船上哭闹着不肯走,央求皇兄让我回宫收拾行装,让我带上宫裙和首饰妆奁。或者,起码让我带上新得的这两朵宫花。”
卫姒语调沉沉,宛如旧时的雨敲在枯朽的芭蕉叶上。
卫姒放下宫花,拿起那身素纱蝉衣。
极致精细的织纱工艺,整件衣裳折叠起来后甚至还不及半个巴掌大。
她扬开蝉衣,尽管上面的银线早已失去光泽,但依旧能窥探出当年的精致华美举世罕见,可见当年穿上它的少女,究竟是何等的身份尊贵受尽荣宠。
卫姒垂下眼睫,像是岁月覆落阴影,“当时年少无知,总爱和父皇、皇兄顶嘴。每每吵架,就要去东宫缠着皇嫂,与她同吃同睡。这是我留在她那儿的寝衣,没想到她保存了下来。”
女子纤细的十指紧紧扣住蝉衣。
可那蝉衣像是抓不住的岁月,终究要从她的指缝中逃走。
窗外细雪飘零。
女子轻叹,螓首低垂,好似前朝最高贵的牡丹即将枯萎凋零。
闻星落始终手脚冰凉。
她能猜到母亲出身不俗,却没想到,母亲竟是前朝公主。
她下意识望向魏萤。
魏萤负着手站在九枝灯下,高高梳起的马尾令她照在墙壁上的剪影飒爽利落,她身形纤细高挑,看起来像一把异常锋利却又异常漂亮的宝剑。
魏萤道:“姑母,我父亲母亲死得很惨。大魏皇族和忠于他们的臣子,也都死在了谢折的手底下。当年谢折不过是诸侯王送进京城的质子,是您看中了他,选他为驸马,他才有机会承袭爵位和兵权。可是谢折忘恩负义,竟屠我一族。我咽不下这口气,姑母,我要复国。”
谢折……
闻星落知道,这是当朝天子的名讳。
可她万万没想到,当朝天子竟然是母亲曾经的未婚夫。
她望向母亲。
母亲面容恍惚,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
对母亲而言,这个名字,大约是噩梦一样的存在吧?
卫姒将脸埋进掌心。
她不想听见这个名字。
当年种种富贵繁华犹如梦幻泡影,少年的山盟海誓转眼就成了勒死人的枷锁。
卫姒纤薄的双肩细微颤抖,眼泪在掌心不停滚落。
她极度思念自己的皇兄皇嫂,却又痛恨自己的软弱无能,更后悔自己当年从众多质子中选择了谢折,三种情绪在脑子里反复拉锯,她渐渐痛苦到捂住脑袋尖叫出声。
“娘亲!”
闻星落毫不犹豫地紧紧抱住她。
少女温软,衣襟上残留着甜甜的桃花香。
卫姒喜欢闻星落的味道,喜欢她的小女儿。
她在闻星落的怀里哽咽不成语调,“是我的错……”
闻星落轻抚卫姒的长发,直到照顾她睡下,才和魏萤返回屑金院。
闻星落屏退侍女,直言道:“我母亲生了很严重的病,不能参与你的复国大计。”
她不想母亲冒险。
她要母亲安安稳稳地当镇北王府的王妃。
魏萤毫不在意,“我早就想过,如果你们帮不上忙,我就直接去江南和旧部会合。但是现在看来,虽然姑母不行,但表妹似乎能帮到我。”
闻星落默然。
前世她忙着为父兄筹谋算计,在魏萤眼中大约和蠢货无异,所以前世魏萤才没有现身。
面对魏萤的邀请,她沉吟良久,正色道:“我很感激舅舅舅母送我娘亲离开京城,但我出生在蓉城,自幼在西南长大,未曾参与过你们的国破家亡和生离死别,实在无法与你们共情。你要我同你复国,我很难办到。”
魏萤把玩着茶盏,“我会在西南逗留一段时间,表妹可以慢慢考虑,不必着急给我答复。”
烛花静落。
这一夜,闻星落睁着眼,至天明时才浅浅睡去。
次日一早。
翠翠服侍闻星落梳妆,悄声道:“外面传来消息,城里到处都在张贴布告,说是东宫逃了个很重要的女奴,东宫动用权势,命各郡县搜人……奴婢看那女奴的画像,似乎和昨天打晕奴婢的姑娘有些像……”
闻星落拿珍珠膏遮了遮眼下青黑,还没来得及说话,横梁上方忽然传来一声冷笑。
闻星落仰头望去,魏萤昨夜竟然睡在了她闺房的横梁上。
此刻魏萤以倒挂金钩的姿势进行晨练,“是那混账东西借用东宫权势,四处搜查我。我给他当了六年奴隶,他还不肯放过我,我就该在临走前杀了他!”
闻星落试探,“表姐口中的混账东西,莫非是太子心腹,人称谢三爷的谢瓒?”
“不错。此人睚眦必报阴险狠毒,是太子身边最难对付的人。”魏萤犹疑地摸了摸手腕上的烙印,“要是他找到蓉城就麻烦了,他会折磨死我……”
少女眼中的恐惧不似作假。
闻星落也不想给镇北王府带来麻烦,落下个私藏逃犯的罪名。
她起身道:“我领你去暖阁见我二哥哥,他最善医术,说不定能帮你清理掉烙印,再弄个人皮面具什么的。只是不知他是否还昏睡着。”
两人来到暖阁,那府医根据谢厌臣的汤药残渣倒推出解药,好歹是把谢厌臣给弄醒了,没叫他当真睡上三五年。
青年白衣胜雪玉骨仙姿,眉心一点朱砂鲜红欲滴,生的一副观音面,有雌雄难辨之美。
他揉着脑袋,笑道:“怎么眨个眼的功夫,妹妹身边就多了一位姑娘?你们俩长得好像哦。”
闻星落沉默。
什么叫眨个眼的功夫,她二哥哥分明昏睡了一天一夜。
她懒得解释,正欲开口请谢厌臣帮忙,忽的想到了昨日在他手腕上看见的印记。
当时她以为自己看岔了,可是今日想来,那分明是和魏萤同样的奴隶烙印,只是刻字不同。
她仔细回想,二哥哥手腕上烙印的,好像是个“迟”字。
太子,谢序迟。
二哥哥在京城当质子的时候,是太子的奴隶……
闻星落望向谢厌臣的目光,悄悄多了几分怜悯。
谢厌臣浑然不觉,一边收拾桌案上堆叠的药碗,一边惆怅道:“我身上并未多出什么异香,看来这次的药没能制成功……”
魏萤掀起衣袖,“谢二公子能否为我去掉烙印?”
谢厌臣望去。
闻星落清楚地捕捉到,他的瞳孔在刹那间急剧缩小。
谢厌臣弯唇,脸上的笑容不辨喜怒,“姑娘是从京城逃出来的?这烙印用了特殊的药水,就算是我,也没法儿根除。它深入骨髓,就算剥掉皮肉,它也会重新生长,到老到死,直到与你一起葬进坟冢。”
魏萤面无表情。
——一日为奴,终身为奴。
妖冶邪性的青年,拥着金钱豹纹大氅高坐楼台,手握金杯被美人们簇拥,玩世不恭居高临下睨着她的目光,如同注视一只蝼蚁。
在她身上烙下他名字的那一天,他同她说了这八个字。
魏萤捂住烙印,沉默良久,慢慢放下衣袖。
谢厌臣的视线依旧停留在她的手臂上。
不知在想什么,他清隽昳丽的观音面流露出一抹思量。
半晌,他忽然道:“他对你很坏吗?”
“坏透了!”魏萤咬牙切齿,“将来重返京城,我一定要割下他的脑袋和他那二两肉,一起挂在城楼上暴晒!”
闻星落好奇,“什么二两肉?”
“就是——”
魏萤正想解释,却被谢厌臣捂住嘴。
谢厌臣微笑,“小姑娘家家的,不可以知道那么多哦!”
闻星落挑了挑眉。
她又不笨,看他俩的表情就能猜到那是什么东西了。
她以肯定的口吻对魏萤说道:“谢瓒睡了你。”
谢厌臣愣了愣,望向魏萤。
魏萤的脸色更加难看,“是我睡了他!”
她越想越气,突然拔出宝剑对着桌案一顿乱砍。
如此发泄了一通,她才收剑入鞘,寒着脸大步离开。
谢厌臣目送她踏出暖阁,揣着手笑道:“这位姑娘脾气真烈,祖母肯定会很喜欢她的。”
闻星落看他一眼,心底生出一丝怪异。
她表姐和祖母根本就不认识,为什么要被祖母喜欢?
怪异的念头一闪而过,她没深思,追着魏萤回了屑金院。
魏萤练功去了,闻星落刚换了身袄裙,翠翠就端着一壶热热的杏仁牛乳茶进来了。
翠翠道:“小姐还记得虞萍萍吗?”
“她怎么了?”
“她嫌闻三公子是个马夫,和他决裂了。闻三公子嫌她是个商户女,于是也没有挽留她。听说她以低价卖掉了才置办不久的宅院,昨日灰溜溜地离开蓉城,去汉中投奔她外祖了。”
闻星落颔首,“及时止损,她不算太笨。”
“另外……”翠翠欲言又止,“闻家兄妹住了这么久的客栈,又挥霍成瘾,徐姑娘的嫁妆已经所剩无几。他们昨日退了客栈,现在……”
闻星落看她表情复杂,顿时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现在去哪儿了?”
“昨儿夜里王爷喝酒回来,被他们拦路磕头。听说他们抱着闻县令的牌位,在路中间哭得撕心裂肺,说是无处可去又身无分文,求王爷让他们住进王府。”
闻星落:“……”
少女深深呼吸,“父亲怎么说?”
“虽然王爷心肠软,但因为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着实不喜他们兄妹,最后只松口说,把王府东北角的那处偏院借给他们住,等闻大公子明年秋试结束,就让他们搬出去。”
闻星落撑着额。
爹爹……
还真是给了她一个好大的惊喜!
黄昏时分,闻星落去主院陪卫姒用膳,出来时恰巧撞见从对面回廊经过的谢靖。
她假装没看见,垂着头步履如飞。
“宁宁!”
谢靖喊了她一声。
闻星落心里有气,于是没理他,依旧走得飞快。
“宁宁啊!”
谢靖抬高声音,又着急地唤了一声。
闻星落只得被迫停下。
她垂眸盯着珍珠履,余光瞥见谢靖拎着个什么东西,匆匆忙忙地追了过来。
谢靖道:“宁宁,你怎么不理爹爹呀?”
闻星落轻声,“没有。”
“你怪爹爹把你哥哥姐姐带进了王府,是不是?”谢靖无奈,“我昨晚喝多了酒,街边又有不少人指指点点,再加上你生父病逝,我又是他们的继父,他们露宿街头无处可去,我不想管也得管呀。”
闻星落平静道:“爹爹行事自有分寸,何必向我解释?”
回廊里的宫灯曳落光影。
少女踩着珍珠履,身穿青金绣花袄裙,头发全梳了上去,只额角垂落两根小辫子,寒夜里好似芙蓉照水清新明艳,偏又因小辫子添了几分这个年纪的娇俏。
谢靖看着小姑娘,心底一片柔软,“只是暂住罢了,在爹爹心里,他们是越不过你去的。”
闻星落抬眸,不确信地看他一眼。
谢靖宠溺地揉了揉她的脑袋,把拎着的东西塞她怀里,“爹爹专门给你打的。非但你的哥哥姐姐没有,老四他们也是没有的。阖府上下,只你一个小姑娘有。”
闻星落看着怀里的东西。
那是一张洁白雍容蓬松柔软的狐狸毛皮,已经处理干净了,拿来做冬日的围脖再合适不过。
她抱紧狐狸毛,依旧不太确信,“真的只有我一个人有?”
“爹爹骗你干什么?”
闻星落瞅着他。
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蓄着长长的胡须,生得虎背熊腰,看起来粗犷爽利,细看之下也算瑰姿俊伟气度雄远。
而他眼中的疼惜怜爱,不似作假。
闻星落很喜欢他,不想他被闻家兄妹抢去。
她想了想,认真地伸出尾指,“那我与爹爹约定,爹爹对待闻家的哥哥姐姐时,不可以越过我去。”
谢靖被她逗笑,果断勾住她的小手指,“爹爹都答应你!”
“还有,”闻星落补充,“他们不准唤您爹爹。”
小姑娘褪去了初入王府时的羞涩怯懦,勇敢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谢靖膝下没有女儿,这辈子从未哄过小姑娘。
现在能把闻星落哄好就已经谢天谢地,此时才不管闻家兄妹会怎么想,只爽朗道:“都依你,都依你!”
此时,镇北王府东北偏院。
闻如云蹙眉,拿折扇掩住口鼻,“都说王府富贵,为何却给咱们安排这种房屋?没打扫也就算了,瞧着陈旧得很,一点儿也没有金碧辉煌的感觉。”
闻如风把闻青松的牌位放在条案上,又拣了把干净的椅子落座,环顾四周道:“也还好吧,虽然比不上徐家,但总比县衙后院强多了。”
闻如雷面色阴沉,吩咐道:“月引,你去把房屋打扫一遍。”
闻月引愣了愣,随即捂住心口,“三哥,人家身娇体弱多愁多病,如何能打扫屋子?要不还是让嫂嫂去吧。”
兄妹四人一致望向徐渺渺。
徐渺渺惊愕,“我?”
她出身富贵之家,自幼锦衣玉食,从小到大都有丫鬟伺候,何时打扫过屋子?
“渺渺啊,”闻如风语重心长,“长嫂为母,你要照顾好弟弟妹妹啊。”
“是呀大嫂,”闻月引附和,“女子最讲究贤惠能干,你多多帮衬大哥,日后大哥考取功名封侯拜相,会为你讨个诰命夫人的封号的。到时候你衣锦还乡,肯定能让你爹娘刮目相看。”
徐渺渺被她说动,便不再计较,主动去外面找抹布笤帚了。
闻月引吹了吹椅面的灰尘,道:“可惜三嫂跑了,不然还能帮大嫂多干些活儿。三哥你也是,当初为何不肯哄着三嫂些?”
“闻月引!”闻如雷忽然暴怒,“你也是女子,你怎么就如此懒惰,把事情都推给别人做?!要是星落在这里,她肯定二话不说,立刻就会打扫宅院、洗衣做饭!”
闻月引迎上他怨怪的视线,一张俏脸不禁涨得通红。
她不明白闻如雷究竟是怎么了。
明明从前最疼爱她了,可是他现在张口闭口就是闻星落!
闻星落究竟哪里比她强了?!
她哽咽道:“原是我不配做三哥的妹妹,我走就是了!”
她负着气,哭着冲出了偏院。
前世她曾在镇北王府住过几年,对这里的宅院并不陌生。
她迎着寒风,愤愤穿过几条回廊,忽然瞧见不远处的院子外面守着几名侍卫。
走近了,才发现院子里关了个女人。
是穆知秋。
明明是天寒地冻的时节,可穆知秋却像是不怕冷般站在枫树底下,看着冻结的溪水发呆,寒风吹起她紫色的裙裾,昔日丰颊红唇明媚张扬的太守府小姐,瞧着颇有些憔悴落魄。
穆知秋也注意到了她,“闻月引?”
“穆小姐。”
闻月引唤了一声。
当初她和穆知秋合作,是因为她们同样的讨厌闻星落。
可是,她记得在阳城的时候,她和大哥他们是如何被穆家逼迫杀害父亲保全性命的,所以她心里也并不喜欢穆知秋。
她露出一个笑容,“多日不见,没想到昔日高贵的穆小姐,竟然沦为了阶下囚。”
穆知秋面无表情,垂在腿侧的手,紧紧攥着一片枫叶。
谢观澜出征边境诸国,短时间内不会再回王府。
她想离开蓉城,难如登天。
可她不想耽误光阴,她急切地想为自己做点什么、为家族做点什么。
但她被困在这里,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唯一的机会,就只有卫姒的秘密。
如果她能搞清楚卫姒的秘密,是不是就有了谈判的资本?
她可以趁着谢观澜不在王府,拿卫姒的秘密向谢靖交换自己离开蓉城。
只一刹那,穆知秋的眼神就变了。
她温和地注视闻月引,“我也没想到,闻大姑娘居然有能耐住进王府。只是以我看来,你终究不及闻星落。她如今可是王府所有人的掌中珠,听说就连你那位从不见外人的王妃母亲,也只疼爱她一人。而你,连见她一面都难。”
闻月引恼怒,“你胡说八道什么?!她不过是花言巧语哄骗了母亲,才叫母亲疼爱她。你等着瞧,我一定会比闻星落更讨人喜欢!”
穆知秋目送她怒气冲冲地离开,唇畔悄然流露出一抹冷笑。
虽然她被关在这里,根本见不到卫姒,但既然闻月引撞上来了,那么她完全可以拿闻月引当做鱼饵。
她要利用闻月引,探听卫姒的秘密。
随着又一场鹅毛大雪,除夕夜悄然而至。
卫姒罕见的主动踏出主院,前来万松院给老太妃请安,与一家人吃团圆饭。
闻星落忍不住小声问道:“娘亲今日为何肯出门?”
卫姒握住她的手欲言又止,似乎是有些难以启齿。
半晌,她慢慢道:“宁宁,我想要……改变。”
闻星落清晰地捕捉到她眼底的那一抹坚韧。
母亲从诸侯王送去京城的所有质子之中,挑选了最狼子野心的那位。
谢折有了准驸马的身份、有了皇族做靠山,于是在京城大肆结交其他质子,又顺顺利利返回建邺封地,从此放虎归山,有了问鼎天下的机会。
母亲后悔年少时,爱上了谢折。
她现在主动寻求改变,是想振作起来和魏萤一同报仇吗?
闻星落并不看好她们。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朝代更迭是大势所趋,想要复国无异于逆天而行,实在是难如登天。
可她又很能理解母亲和魏萤的心情。
至亲和好友全都被杀,山河故国和世代积累的珍宝都被仇人占据,如果是她,她拼了这条命也要报复回去的。
闻星落垂下眼睫,默默同卫姒十指相扣。
她不说劝阻的话。
因为她没有资格劝阻她们复仇。
用过年夜饭,本该一起守岁,可老太妃年纪大了禁不起折腾,谢靖和卫姒也都不是小孩子,于是他们都早早睡去了,只谢厌臣还精神着。
闻星落本欲问谢厌臣要不要同她一道守岁,刚张开嘴,就瞧见谢厌臣神神秘秘地取出了一颗丹药。
谢厌臣很温柔,“妹妹,这是我昨日新制的丹药,名叫龙精虎猛丹,服食之后可以精神百倍,绝不会在除夕夜犯困。妹妹尝尝?”
闻星落紧张,“还……还是算了吧。”
她逃命似的回了屑金院。
屑金院倒是还有个闲人。
魏萤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大箱衣裳,正在闺房里摆弄张罗。
闻星落道:“你买这么多衣裳干什么?”
“你来得正好。”魏萤将她拉到身边,“这些都是我为你买的。你瞧这只鸳鸯大红肚兜,剪裁造型各位香艳,一旦你穿上,保管能让谢观澜心驰神往,与你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闻星落:“……”
魏萤拿起另一件珍珠衣,“还有这件珍珠衣,镂空设计,清纯而又不失妩媚,妖娆而又不失风雅,你悄悄穿在里面,等谢观澜猝不及防时猛然脱掉外裳给他看,定能让他一见钟情神魂颠倒,迫不及待与你共赴巫山云雨。”
闻星落:“……”
“还有狼王兽耳和皮革项圈,这两样是我给谢观澜准备的,也不知他喜不喜欢。要不你送给他试试?”
闻星落:“……”
她敢送,谢观澜就敢杀了她!
“谢瓒曾经戴过这两样,抛开别的不谈,他那副皮囊确实不错,和你二哥哥不相上下吧。表妹,将来咱们姐妹一定要大肆选秀,我愿意和你分享天下美男。”
魏萤一边随口说着,一边拿出了某个惊天动地的闺房道具。
闻星落:“……”
闻星落看着那个长条形状的东西,沉默了很久。
不等魏萤再拿出什么惊世骇俗之物,她趁着她翻箱倒柜之际,毫不犹豫地离开了闺房。
穿过回廊时,闻星落有些失落。
今夜除夕,可是谢观澜不在王府,四哥哥和乐之也不在。
偌大的府邸,竟然没有一个正常人陪她守岁。
少女走了很久,不知不觉来到东北偏院。
她站在院门外,看见屋子里灯火通明,闻如风他们正在吃年夜饭,酒盏相碰和说话声十分热闹。
临近子夜,大约是吃完了年夜饭,四兄妹和徐渺渺纷纷踏出门槛,拿着爆竹和烟火在院子里放了起来。
闻如云宠溺道:“月引,你身子弱,吹不得风,你抱着手炉站在屋檐下就好,二哥放烟火给你看。”
“多谢二哥。”闻月引娇声。
烟火燃烧,缤纷绚烂。
闻如风抱着闻青松的牌位,好让九泉之下的闻青松也欣赏烟火,红着眼眶道:“爹,蜀郡很快又是新的一年了,您可千万要保佑我高中探花,出人头地啊!”
闻月引柔声道:“大哥,我相信你一定会在秋试中夺得第一名,顺利上京赶考的。咱们再坚持坚持,咱们家的好日子很快就要来了。”
闻如风郑重地点了点头。
闻如云也道:“等过完正月,我就去街上看看有没有能做的生意。我相信月引不会欺骗我们,既然她说咱们三兄弟将来会分别成为朝堂、军队和商界三方面的巨头,那咱们肯定能行。三弟,你说呢?”
闻如雷独自坐在台阶上,没什么表情。
他现在只想狠狠骂闻月引一顿。
但今天毕竟是除夕,不适宜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