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by侧侧轻寒
侧侧轻寒  发于:2025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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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灯听出来,这已经不是哀乐,而是转成了那首纪念她祖父的曲调。
这激昂的乐声,不但令灵殿内众人震颤,就连候在殿外的万千人也一时俱寂,嘈杂的声音逐渐退却,齐唱的声音汇聚,一声叠于一声、一波高于一波,唱的正是赞颂昌化王的那首歌曲——
从雪山出走的小王子,他是归善女王的血脉。
从长安归来的昌化王,他是龟兹大唐的荣耀。
八声调子从低沉压抑到雄浑高亢,在人群中一再重复。声声重叠,震慑心神。
灵殿内的音乐引领着外面的百姓,而百姓的歌声也穿透了这庄严的灵殿。
千灯默然听着,直到所有的乐声停止,她才感觉到面颊冰冷,抬手一摸,已是泪流满面。
而放下笛子的薛昔阳,沐浴着海缸灯的光华,在台阶上注目望着她。
他素衣白服,褪尽了往日浮华,那妩媚眉眼也在此时敛尽风流,只剩下对她的关切凝望。
千灯抿唇朝他点了点头,别过头擦去眼泪,免得让人看到自己脆弱无助的模样。

第六章 青莲
祭典已近尾声,灵殿内的千万灯烛即将燃尽,乐人们收起乐器,由薛昔阳带领着陆续退出。
龟兹王率王族众人向千灯致意,叮嘱她节哀。
他毕竟已经年迈,这些年为龟兹殚精竭虑,此时早过子夜,已显疲态。
王族成员及朝中要人也一一向千灯致哀。国主身后的北王便是她的二王叔,他慰问了她后,低声询问:“听王妃说,侄女昨日提过,有事要找我?”
千灯颔首,但她自然不便在这此时此地谈论那封劝她和亲的信件,更何况那封信作伪的可能很大,因此便道:“只是小事找王叔确认而已。改日我拜访王叔,再行详询。”
北王问明她如今下榻宫中何处后,便道:“行,那地方倒是安静,我记得附近便是宫中的花园凉亭,明日辰时我在那边等你吧。只是侄女你要在这边彻夜祝祷,怕是要劳累了。”
“人子之份,不敢有辛劳之说。”千灯向他郑重行礼,默然送众人出殿。
已届凌晨,街上的民众逐渐散去,灵殿内更是声息俱寂。只余那对千百年不灭的巨大海缸灯还燃着幽暗焰光,照亮殿内历代英主的灵位与画像,也照亮独自为父祖守灵的千灯。
她要在这陌生的故国,念诵经文,为返回故乡的父祖英灵彻夜祈祷。
空旷寂寥的大殿内,周围火光暗淡,寂静无声。
唯一陪在千灯身边的只有玳瑁。但玳瑁不会龟兹话,更看不懂用吐火罗语抄写的经书,只能替千灯整理经文,等候她诵念。
回望周围的黑暗,听着细细的风声,玳瑁有些忐忑:“县主,真的要在这边过一夜吗?人生地不熟的,我心里有点怕怕的……”
“怕什么,这是我故国的灵殿,外间有卫兵严密守卫,里面有我父祖的英灵,列祖列宗定会护佑我们的。”
见她这般平静从容,玳瑁也安下心来,在旁边静坐伺候着,没多久,竟在静夜的空殿上睡着了。
千灯想着她一路颠簸劳累,还要服侍自己起居,确实也是太过疲惫了,便扶着她的肩,帮她找了个靠在柱子上的姿势,让她睡得稍微舒适点。
只剩她一人跪坐于灵殿之内,仰望刻在灵位上的父祖名字,对着龟兹的先祖们,将那些自己还不明白的悲天悯人经文千百遍地颂念着,祈祷在另一个世界另一段时空中,她的亲人们能拥有平静、美好、祥和的一生。
星河流转,殿外微明天光斜射进来,不知不觉已是黎明破晓。
曙光照亮了满殿陈旧的画卷,也照亮了她微觉疲惫的双眼。
玳瑁从安睡中醒转,揉着自己僵直的腰身,迷迷糊糊想起昨夜情形,忙起身走到千灯身畔。
跪坐了半夜,千灯也觉得自己膝盖酸痛。耳听得殿外传来脚步声,抬眼看是崔扶风进来了。
“县主,通宵达旦,你也累了吧,该回去歇息了。”
他的目光中是一贯的温柔关切,帮她收拾好桌上的佛经。
千灯合上手中经卷,抬头看他:“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按中原的算法,已近卯正了。”他对吐火罗语显然也精通,将佛经一一放回对应的龛中,“我记得北王与县主约定于辰时会面吧,如今也不早了。”
千灯点头,赶紧起身:“我得及早回去,洗漱一下。”
“县主初来乍到,怕是对王宫不熟,我来的时候请了宫中两位女官,她们会引领你回王宫的。”
崔扶风的安排一贯如此妥帖,令人如沐春风。
千灯朝他点头一笑,起身带着玳瑁便匆匆出了灵殿。
外面已是旭日初升,果然有两位老成的宫女在等候她。
昨夜一场盛大的庆典之后,今日街上显得冷落,寂寂无人。唯有守候在门口的侍卫向她俯头致意,他们守了一夜,目光中也透着疲惫。
随宫女回到住处,千灯匆匆洗漱整理,换下了守灵时的衣物,穿上简洁素净的一套衣服,便带上玳瑁,前往北王所说之处。
按照宫女的指点,她们顺着菱格装饰的走廊一路行去,前方果然是一片葱茏绿意。
龟兹虽是绿洲,但毕竟水源没有大唐充沛,王宫花园不大,种植的也多是耐旱的葡萄石榴等植物。
在葡萄枝蔓浓密处,果然看见绿意荫荫的一座水畔凉亭,受大唐的影响形制差不多,一面石墙,三面对水的地方敞开,而石柱和拱顶又带着些异域风情,藤蔓披离,更显幽深。
走到凉亭近处,玳瑁一眼看到了蔓叶与石柱间隙透出的衣袍一角,忙对千灯道:“看来北王已经如约在等候县主了。”
千灯点头,与她一起走近凉亭。
外面是龟兹盛夏炽烈的日光,骤然看向阴暗亭内,眼睛未曾适应,只觉里面一片阴暗。
玳瑁拨开披散的葡萄叶,向内询问:“北王殿下?”
里面的人明明倚柱坐着,却并未应答。
千灯透过玳瑁的肩膀,朝内望去。
她的眼睛已慢慢适应了黑暗,阴翳慢慢褪去,她一眼看见那角华丽衣袍的主人正是昨夜有一面之缘的二王叔,龟兹北王。
然而他未曾起身,亦不是坐着在等她,而是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半靠在柱子上,眼睛半睁半合,胸口一朵青色的琉璃莲花在阴暗的亭内散出淡淡光辉。
玳瑁有些诧异,下意识想要入内:“那朵莲花,是不是昨夜的镇国三圣器啊……”
而千灯已拉住了她,手一松让葡萄藤垂落,迅速往后退了两步:“别去!”
玳瑁“啊”了一声,这才咂摸出不对劲来。
即使在阴暗处,可北王那面容的青灰色,一眼可见。
她面色大变,张了张口想要问什么,后方已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巡逻队伍的动静,他们从此间路过,侍卫们看见千灯便过来行礼拜见。
领队的侍卫长看看葡萄藤尚在晃荡的凉亭,询问:“县主可是发现这边有何不妥么?”
“我正要找人检查,麻烦你们入内看看。”千灯向亭内指了指,说道,“我与北王有约,原本说好辰时在此谈事。但过来时发现他似乎有异,请你们入内看看,是否能唤醒他。”
侍卫长满口答应,率人拨开葡萄藤,一见北王那古怪姿势,顿时大惊,赶紧扯开葡萄,让光线照进来。
日光照在北王怀中的青莲上,炫彩流转,光华更炽,显然便是昨夜刚请出的镇国三圣器之一琉璃莲花无疑。
此时众人才看清,那莲花并不是放置在他的胸前,那锋利坚硬的琉璃莲梗已直插入他的心口。
这一惊非同小可,侍卫们立即一拥而上,查看北王的情况。
侍卫长率先疾步上前,抬手去探查北王的鼻息。
谁知北王倚靠柱子的姿势本就古怪扭曲,一触之下,顿时连人带莲花一起重重摔了下去。
他身体仆地,怀中琉璃应声破裂,清脆声响中,那朵盛开于他心口的青莲在石板地面上摔成粉碎,碎片一半在青石地上,一半溅入水中,不可收拾。
插入他心口的莲花梗虽然未曾彻底摔碎,但被堵住的伤口积压松动,大片鲜血汩汩漫涌,顿时浸湿了他上半身,将地上的琉璃碎片染成鲜红的同时,也缓缓染红了下方池水。
龟兹北王竟然在王宫中暴毙,而且还是以如此怪异的方式死于镇国圣器之下,众人都是瞠目结舌,凉亭内外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最终,还是千灯先开口:“我初来乍到,不知宫中出事后,该先知照何处?”
侍卫长如梦初醒,赶紧命人火速去通知国主,又走到北王尸身边,试图让人和自己一起将他抬起。
千灯本想建议不要搬动尸身,最好维持原样。但一想到刚才尸体跌落,连凶器都已碎掉了,无论动不动都已没有意义,便也不出声了。
北王的遗体被放置在亭中石凳上,盖上披风暂时遮住伤口与仪容。
等龟兹王匆匆赶到,率先看到的,便是亭中一地琉璃碎片与血迹。
他悲怆不已,哪还记得绕开这些,疾步踏着碎片与血污来到尸身前,以颤抖的手揭开披风看了看,顿时面色惨痛,难以站立。
“多年征战,几个兄弟已只剩了我与三弟了……他每次都在战场上安然回转,此次也不例外,怎会……怎会反而在王宫中出事!”
龟兹王悲痛欲绝,抓着北王的衣襟,仿佛要拉他重新站起来。
侍卫们见死者衣上尚有琉璃碎片,怕他的手被扎破,忙将他扶到旁边坐下,请他节哀顺变。
龟兹王跌坐在亭中,老泪纵横:“竟然……竟然有人潜入宫中杀人,传令,彻查王宫,一定要将凶手抓住!”
侍卫们正俯首听令,旁边传来急促脚步声,正是闻讯赶来的二王妃,看见被掀开的披风下露出的丈夫面容,她呆了呆,趔趄扑入亭中,跪在琉璃渣与血泊中,抚着遗体大放悲声。
众人听着她绝望的哭声,都是心下凄恻。
身边侍女将她扶起,流泪劝慰她,帮她剔掉膝盖上大大小小的碎片,而她仿佛未曾察觉到任何疼痛,目光抬起在千灯身上定了定,似乎想起了昨夜北王约她在此会面,扑上来揪住她的衣服问:“县主,你二王叔昨夜与你在此约见,你……你有没有看到,他究竟出了何事?杀他的人是谁?”
千灯摇头回答:“我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在亭外看见王叔姿势古怪,怀中抱着琉璃莲花,我感觉或许有问题,立即便带着侍女退出了,请侍卫们入内查看。”
侍卫长忙点头道:“是,我们巡逻经过,正看到大唐县主从亭子中退出。除了她与侍女之外,当时周围并无其他任何人。”
二王妃死死盯着她:“你……你与王叔在此约见,结果发现他似乎有异,就没接近?”
“是,我不曾踏入亭内。”
“可侍卫们明明说你是从亭子中退出的!你和三叔相约见面,他既然出了事,你身为侄女,如何不进去慰问关注一下,反倒径自退出让别人进来查看?”
千灯遭际跌宕,见过不少诡异死亡现场,因此一看二王叔的模样便知道他已经出事,应当要保护好现场与自身,不该涉入其中,所以下意识便止住了脚步。
可二王妃如今遭逢大悲,急于寻找发泄口,那绝望悲恸的质问,句句在谴责她的反应太过理智冷漠,以至于失去了大好机会:“如果你当时进来,会不会你二王叔还没出事?会不会能发现凶手的踪迹?”
千灯只能避开她刀锋一般的目光,回道:“但我过来时,二王叔已经被杀,脸色都已经变了。我未发觉现场有任何动静或异常,更没有发现任何凶手的踪迹。”
旁边侍卫中,有人嘟囔了一声:“怪事啊,我们在周围巡逻,也都没看见任何人啊,只有大唐县主和她的侍女在花园中。”

第七章 金笼
这话一出,二王妃原本因为激愤而质问的眼神忽然像是清明了过来,她死死瞪着千灯,那目光中透着极度的震惊与猜疑。
千灯自然知道这一瞬间她想到了什么,回目再瞥过其他人,周围这陌生的故国陌生的人们,有无数道狐疑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显然,许多人都想到了那个可怕的可能。
见她家县主神情微变,玳瑁心知她肯定是遭受了质疑,她急得张嘴想要替她家县主辩解,可惜不懂龟兹语,只能干瞪眼着急问:“县主,他们什么意思?”
千灯抬手示意她少安毋躁,转向一旁神情凝重的龟兹王,行礼道:“还望国主明鉴,我在此间人生地不熟,凉亭也是二王叔所选,我如何可能突然之间心生歹念,对二王叔下手?
“再者,我在灵殿通宵祈福,直到今日卯时才被宫中女官接引回住处,收拾之后打听到二王叔所指的凉亭,这一点自有宫女为我作证,我一路过来绝无任何下手时间!”
众人虽然对这个初来乍到的大唐县主不熟悉,但听她分析条理清晰,都觉有理。
龟兹王抚胸长叹,说道:“县主放心,你是昌化王叔后裔,身上流着我龟兹王族血脉,任谁都不会、也不敢怀疑你。为今之计,咱们先将现场和凶器好好搜查,替北王查出真凶才是要紧大事。”
众人纷纷应声答是。侍卫长走到水边,捡起地上较大的几片琉璃碎片,擦去上面沾染的血痕,呈到龟兹王手中。
“国主,我们过来时,看见这朵莲花了,当时它……它整朵开在北王胸前。但是因为尸体挪动时摔了一下,以至于莲花破碎了……”
其实不用他说,那碎片稍一拼凑便呈现出的青碧琉璃花萼,龟兹国人一看便知那是什么。
二王妃呜咽出声:“这是……是镇国圣器琉璃青莲!”
龟兹王脸色凝重,目光看向北王尸身,在尚插于他胸前的琉璃荷梗上停了停,沉声道:“去请国师来。再派人去灵殿中,查看一下供奉的镇国三圣器。”
千灯如今显然已深陷嫌疑,不便有任何动作,因此她只向玳瑁使了个眼色,做了个“崔少卿”的口型。
玳瑁会意,立即悄悄撤步,夹在一时忙乱的人群之中,迅速出了皇宫,撒丫子就向大唐巡使们下榻的都护府衙门奔去。
跑了几步,她忽然想起,今日早间,是崔少卿去王宫后方的灵殿迎她家县主结束祈福的,如今时间并不久,而灵殿内昨夜她搬了不少卷帙出来,说不准他刚收拾好东西,还在灵殿附近呢。
因此她一折身,赶紧又朝着灵殿奔去。
即使崔少卿不在那边,至少她现在也穿着龟兹宫女服饰,希望能混在搜查的人中,先看看他们会不会动什么手脚。
等她拼尽全力跑到灵殿前,仿佛是上天成全,一眼就看见了刚下灵殿台阶的崔扶风。
而在灵殿不远处的街口,前来搜查三圣器的僧侣们身影已经出现了。
玳瑁眼泪都快下来了,赶紧冲上去,急声道:“崔少卿,不好了!”
崔扶风一看她这着急忙慌的样子,立即便问:“县主呢?”
“北王死在和县主相约的地方,凶器是那朵琉璃莲花,现在龟兹人好像在怀疑县主!”玳瑁一指过来的僧侣们,“他们来查凶器了!”
寥寥数语,崔扶风立即便知晓了来龙去脉,当下转身折返灵殿,在阶前等待僧侣们。
他在礼部时因为精通各族语言,鸿胪寺常请他去帮忙,龟兹语自是不在话下。而守卫灵殿的侍卫们刚看他出来,见他要随僧侣们一起入内查看情况,自是不会阻挠,便放他入内了。
灵殿高耸阴凉,灭了灯火后,光线黯淡。
众人快步进入,走上高高阶梯,看向历代英主灵位前的香案。
长明不灭的海缸灯照亮了香案,原本陈设在香案之上的三圣器,赫然已经全部消失,只剩原本安放琉璃青莲的金笼尚在,但里面已空空如也。
镇国三圣器不翼而飞,而杀害北王的凶器俨然便是其中之一。
国主与国师、千灯一众人匆匆赶到时,僧侣们已和守卫一起,在殿内彻底搜寻了一遍。
殿内空旷辽阔,除了灵位与盛放佛经的龛洞,并无隐藏东西之处,三件举世罕见的琉璃圣器仿佛凭空消失,不见任何踪迹。
国师查看着香案,脸色难看:“昨夜供奉了三圣器之后,分别有什么人出入过灵殿?”
守卫众口一词,证明祭典结束、所有人离开后,唯有零陵县主与她的侍女在殿内祈福诵经,再没有任何人出入过。
“直到天亮后,这位……”他们指指崔扶风,但因为对大唐的官职不熟悉,并不知道他的具体身份,“我们昨夜知道,他是大唐的官员,听说还是大唐县主的未婚夫婿。所以他早上带着宫女来接祈福完毕的县主,我们就让他进去了。很快县主与宫女们回宫了,他在里面又待了很久。”
崔扶风从容道:“很明显,我与县主都不可能是偷盗圣器之人。县主昨夜祈福,穿的是龟兹夏衣,轻纱窄袖,颜色又素净,没有任何可能将圣器藏在身上带出。”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默然颔首,尤其守卫与女官证明,他们亲眼看见千灯从殿内出来,她身材纤细,而龟兹夏装轻薄贴身,别说莲花与法轮这般大的法器了,就连形制最小的金刚杵,也不可能藏得住。
更何况,两位女官是一路陪伴千灯回到王宫的,她身上若有异常,二人都是一眼可见,哪还需要等到现在回想?
“至于我,确实不该逗留在灵殿中。”崔扶风指指四壁的龛洞,说道,“只是我素来仰慕鸠摩罗什大师,因此帮助县主收拾留下的经卷时,发现有大唐未见的大师手稿,便在殿中摹抄了一份,想带回去赠予长安名刹,广弘佛法。”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经文,展开让众人瞧了瞧。
卷帙上墨色尚且淋漓,纸卷等都是昨夜新送来供千灯祈福抄经之物,果然是在这边刚刚抄写完毕的。
“待我抄写完成,刚刚出殿之时,便遇到了玳瑁前来找我,我才知道宫中出了大事。”崔扶风转向守卫们,问,“我记得,当时我刚出灵殿,尚在几位守卫的眼中吧?”
守卫们都是点头肯定:“是,还没出我们的视线,就又回来了。”
“灵殿高大宏阔,透光的窗户都在顶上,距离地面足有一丈高,四壁悬挂画像,没有任何攀爬出入的办法。唯一可以进出的,就是那扇殿门,可守卫们一直忠实地守在门口。所以县主与我,都不可能中途带着东西离开。”
这个结论,众人自然也都信服。
千灯补充道:“所以,我衣着贴身,无法携带任何东西离开;崔少卿衣服虽然稍宽大,但他未曾离开便返回,也不可能在别人视线下带走镇国圣器。更何况,崔少卿离开之时,二王叔早已被青莲刺中心口而亡,他绝没有时间携带青莲杀人,又回到这里继续抄经。”
千灯与崔扶风的推论合情合理,众人都是暗自点头。
龟兹王喃喃问:“既然如此,那么,三圣器是如何消失的,北王又是如何被圣器杀害的?”
国师沉吟片刻,示意僧侣们搬来梯子,爬到上方高高的通风窗查看。
几个窗户尽皆查看完毕,上面的积灰完好,没有人爬进翻出的痕迹。
镇国圣器的失踪,非但毫无头绪,反而越显扑朔迷离起来。
在一片沉默中,国师缓缓开了口:“昨夜祭典结束后,三圣器确实是供奉在了香案之上。等到我们所有人离开之后,县主是否一直在为列祖列宗祈福?”
千灯肯定道:“是,我一直在殿内诵经,未曾入睡。”
“这么说,也就不存在有人悄悄潜进来,将圣器取走的可能了?”
“不可能。殿内空旷安静,只有我一个人在默诵经文。而且香案两旁便是海缸灯,将供奉三圣器之处照得十分明亮,别说有人接近,就算是一只老鼠、一只猫潜进来,我也肯定能察觉。”
守卫也信誓旦旦:“更何况,我们一直就在门口把守,四个人一起盯着,不可能让人潜进来的!”
“既然如此,我便有个大不解的问题,请县主赐教了。”国师说着,抬手指向台阶之上,引领众人走到香案前面。
被灯光照亮的香案上,如今只剩下一个空空的金笼,精细编织的云朵丝绺分明,纹丝不乱。
“大唐县主请看,这是为安放琉璃青莲而特意编织的金笼,其中每一朵祥云镂空都托住一片花瓣,所以青莲处于其中能始终安稳。可也正因为如此,这金笼的造型精巧复杂,要打开并取出里面莲花的话,需要卸掉许多纠缠在一起的金丝再复原,县主认为,这得花费多长时间?”
千灯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他既然已经发问,她便答道:“按照大小来看,至少要拆掉金笼上一半的祥云纹饰,才能将青莲倾斜着从中完整取出。”
“拆掉金笼、取出青莲后再复原,就算是个熟练的匠人,要将金笼恢复成这般完好如初的模样,起码也得半个时辰。而能半个时辰以上待在殿内细心动手的人,从昨夜祭典结束后到现在,唯一有这个时间的,舍县主其谁?”
众人的目光在那个绝无破坏痕迹的金笼上汇聚,又下意识纷纷转向千灯。
毕竟,国师所说无可辩驳。
在所有人离开后,唯一留在灵殿内、唯一能有这么长时间接触三圣器的,只有在其中祈福到天明的千灯。

众人质疑的目光,千灯自然一一看在眼里。
但她并未乱了阵脚,只辩解道:“诚如国师所说,我是唯一有机会、有时间解开金笼取走莲花之人,可我又如何将其带出灵殿,用作凶器杀人呢?”
崔扶风亦道:“再者,同时失踪的还有法轮和金刚杵,尤其是法轮,通径一尺六寸,且又宽厚沉重,别说县主这般纤薄身型,就算是我们这些大男人,又有谁能将其藏在身上带出?”
在场众人一时都是哑口无言,心知若是因此而判定她有嫌疑,属实缺乏有力证据。
但如今龟兹上下搜遍现场毫无头绪,而北王遇害事关重大,就算是给朝堂和国民一个交代,也得有个目标人选。
而目前最合适的、也是唯一的人选,只有千灯。
因此,尽管她身上存在着难以推翻的证明,但龟兹王与国师暗暗对望一眼后,国师还是轻咳一声,开口询问灵殿守卫们:“你们当时把守殿门,可曾离开过?”
守卫们自然否认道:“我等尽忠职守,绝对没有中途离开过!”
“这么说,昨夜你们也没有时刻到外间巡逻,更没看过窗下的动静了?”
“这……灵殿窗户离地有一丈高,肯定无法攀爬,自然没有分出人手守在窗下啊……”
听到守卫们的回答,国师微微颔首:“确实,这么高的窗难以攀爬。但是,适才我们不是用梯子爬上去查看了吗?”
守卫们迷惘点头,尚不明白他的意思,侍卫长率先回过神来,指着窗户脱口而出:“国师的意思是,昨夜县主在灵殿内祈祷时,有人爬到窗外,虽然没进来,但用某种方法通过窗户取走了三圣器?”
“何须什么复杂的手法呢?只要一条绳子抛进来,殿内有个人里应外合,简单轻巧就能取走东西了。”
听到国师的论断,众人望向千灯的目光顿时都与适才不一样了。
“而昨夜唯一待在灵殿内的只有县主,看来,与外人勾结然后盗取三圣器的人怕是不言而喻;而这,恐怕也是北王死于青莲圣器之下、县主又恰巧就是他死亡时身边唯一一人的原因!”
在周围的低哗声中,龟兹王叹了一口气,抬手制止道:“国师,大唐县主是昌化王唯一血脉,身份非同小可,不可随意揣测。适才你们不是查看过窗户吗?不是说积灰都是完好的,何来绳索痕迹?”
国师显然早有把握:“国主请看,这窗户虽然不大,但尺寸超过一尺六寸,墙壁也不过半尺厚。只要窗外人手悬空伸进来,垂下绳子又将东西拉出,自然不必碰到窗户和窗框,更不会蹭到浮灰。唯一需要的,就是下面的人要配合默契,将东西妥善系好,让对方将其‘钓’走。而能做到此事之人,除了当时在殿内的县主之外,恐怕不做任何人想。”
说着,他又转向千灯:“大唐县主,请恕老衲妄自揣测,只是我等以常理猜测,除了此种手法之外,没有其他任何方法可想。思前想后,恐怕要劳烦县主拿出证据,证明自己昨夜并无异动了。”
千灯的目光在上方的窗口停了片刻,说:“国师所说确有道理,看起来这的确是窃取三圣器最好的方法。而昨夜我待在此间,身边除了侍女外并无任何人,究竟有无异动,怕是除了我们二人之外,无人可证。”
“这侍女是县主从大唐带来的,她的证词,恐怕并不足以取证。不知县主可有其他人证物证么?”
千灯彻夜诵经祈福,可以肯定并未有任何人或者东西从窗口进出。
可念出口的佛经早已散佚于昨夜,满殿的画像与灵位亦无法拿出证据了,为她证明清白。
就在她心念电转,思索如何破局之时,只听得龟兹王又叹了口气,道:“县主,我龟兹上下,自然愿意相信你是清白的。但如今镇国三圣器在你身侧被盗,北王的生死又明显牵扯到你的身上,若我们不妥善调查清楚,怕是难以让你二王叔在泉下瞑目,更难以对龟兹百姓交代啊……”
他这话出口,千灯哪能不明白其中意思,她默然看向崔扶风,与他交换了彼此眼神——
看来,龟兹对于她这个千里迢迢回归故国的昌化王后裔,还怀着无法消弭的猜疑。
“国主明鉴,二王叔遇害,我身为侄女,震惊悲痛不在龟兹任何人之下。当前要务,自然是寻出真相,寻出杀害七王叔的凶手。”千灯说道,“如今我既卷入其中,又是第一个发现案发现场之人,还望能参与调查此事,我定竭尽全力为二王叔、为自己查明真相,揪出真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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