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by侧侧轻寒
侧侧轻寒  发于:2025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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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主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但你毕竟远来是客,对于我龟兹情况怕是尚未清楚,不太方便插手。”龟兹王面色沉痛,但拒绝之意却十分坚决,“再者,龟兹自有律治法度,县主如今已涉嫌疑,为免猜忌,恐怕还是先静候我们探查为好。”
崔扶风向千灯微微点了一下头,示意她不必担忧。
有了他的态度,千灯心下也安定了不少,向着龟兹王与国师行礼道:“既然如此,我自当全力配合此案调查,若有需要,尽可问询。”
“县主既然愿意,那便再好不过。还望县主暂时委屈一下,这段时间安心待在宫中等候消息,切勿擅自离开,免得必要时我们找不到县主,有误大事。”
“安心待在宫中”的意思,其实等同于将她禁足于宫中。
见他们要带走千灯的意思,玳瑁虽然听不懂发生了什么,但见侍卫们上前,顿时急了,一把拦在千灯的身前,摆出跟他们拼命的架势。
千灯示意她少安毋躁,低声道:“先过去再说。”
玳瑁焦急又无奈,只能急声对崔扶风道:“崔少卿,你可一定要尽快帮县主摆脱麻烦啊!”
崔扶风颔首:“放心,我定尽力而为。”
他的承诺虽暂时抚慰住了玳瑁,可看着千灯随龟兹王与国师离去的背影,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他们私下交换的眼神——虽然他们态度客气,话说得也委婉,可那如释重负又有些欣慰的神情,看在他眼中,自是不言而喻。
想到千灯千里迢迢回归故国,面对的却是如今这般局面,他只觉心下沉重,一贯温煦的神情也微冷了下来。
龟兹出了这般大的动静,大唐一干人自然很快便知晓了。
崔扶风回到都护府衙门,太子立即召见了他,询问千灯如今的处境。
“依目前情况来看,龟兹当会顾忌县主乃昌化王后裔,又是我大唐县主,暂时不会有过激行为。”崔扶风虽然难掩忧虑,口气还是尽量保持平稳,“如今县主被禁足于龟兹王宫静室中,待他们调查此案缉捕凶手后,县主便应无大碍了。”
太子急问:“听说北王遇害案情十分古怪,此事又如何牵扯到零陵?”
“此案确实有些诡异,县主与我都与案情有些接触,但究竟如何,目前尚且毫无头绪。”
崔扶风说着,沉吟片刻,又道:“其实,要说难,倒也不难。此案最重要的不是手法,而是凶手行事的逻辑和目的。只要摸透此事,答案便昭然若揭了。”
太子揣摩他的话,懂得了他未曾出口的深意:“你的意思是,龟兹有人利用这个时机除掉了北王,然后将其嫁祸给零陵,以实现一箭双雕之计?依你看来,嫁祸之人会是谁?”
崔扶风不置可否,只道:“目前一切皆未可知,有待探查。只是县主难免要委屈几日了。”
“崔少卿,你去知照龟兹王,商定一个时间,孤与他见面谈一谈吧。若是我大唐县主竟遭龟兹囚禁,被诸国及大唐民众知道了,成何体统?”
见太子难掩焦急之色,崔扶风反倒缓下来了:“如此不妥吧?县主来此是为护送昌化王及世子的衣冠灵位归乡,并非我大唐使节,来此目的也是龟兹王族内务。若我大唐因此出面与龟兹交涉,怕是于理不合。”
太子急问:“难道我们便任由零陵被软禁,只能等待龟兹那边消息么?”
“殿下稍放宽心,”崔扶风倒是不疾不徐,“虽无法扯上朝堂政事,但县主毕竟身份不同,殿下若真要会见龟兹王,可提及县主于大唐社稷有功,又多次与殿下共患难,以此为切入口,想必龟兹定能领会殿下的意思。”
“何况零陵还是孤的救命恩人,于公于私,孤都非要与他们交涉不可!”
太子左右立刻安排会见龟兹王事宜,崔扶风告辞退出,站在堂前望着龟兹高远湛蓝的长空,感受那炎热灼烫的午风,脑中盘桓着太子那急切躁乱的神态,心下只觉得沉沉压着的负担更多了。
长安不可去,故国非吾国。
他的县主满怀一腔热忱而来,却遭遇这般算计图谋。
承诺与她同行同谋同归的他,要如何帮她走下去,才能谋得最好的方向与归宿呢……
正在沉吟之际,身后有人忽然窜出,猛力一拍他的肩:“崔少卿!”
不必回头,这与中原人迥异的腔调,已表明了对方是谁。
崔扶风淡淡问:“鸣鹫王子何事?”
鸣鹫急吼吼转到他身前,问:“你怎么还坐在这里!仙珠都被关起来了,她的情人(亲人)要害她!”
“不至于,县主目前无虞。”崔扶风示意他冷静,可鸣鹫哪里冷静得下来,一把揪住他衣襟就往外扯:“快走快走!”
崔扶风皱眉示意他放手,与自己到僻静处再说:“县主此番确实有些麻烦,但此事她亦是无辜被卷入,我怀疑是有人故意设局。”
鸣鹫顿时气得蹦起来:“岂有此理!是谁敢害仙珠?”
“幕后之人目前尚不得知。只是龟兹这边局势委实有些复杂,如今太子殿下也不好以大唐的身份出面,只能私底下交涉,又多一波曲折……”
“他大唐太子不方便,我这个未婚夫候选人方便呀!”一听此话,鸣鹫顿时来了劲儿,拍着胸脯道,“身为仙珠未婚夫,此事不能不管,看我这就杀到宫里把我的王妃救出来!”
短短一句话,从未婚夫候选人到了未婚夫、又到了王妃。
尽管心下焦灼,崔扶风还是难免提了一句:“据我所知,鸣鹫王子似乎还没有上县主的未婚夫名册吧?”
鸣鹫豪爽地一挥手:“那是你们汉人的鬼句(规矩),和我们回纥人有什么关系?反正临……他都走了,仙珠肯定会与我和亲了!”

懒得与鸣鹫多说,目送他离去后,崔扶风沉吟片刻,转而走向了纪麟游下榻处。
当年昌化王麾下的一众老兵,许多都是在龟兹或西北招募的,当年南征北战,有些入了长安的军队,有些驻扎定居于中原。此次他们随千灯西来,或有回乡探亲的,或有卸甲归田的,而纪麟游正是此次负责安排之人。
这几日纪麟游为各位老兵寻访家人、安顿田宅、褒奖军功,忙得焦头烂额,看见崔扶风过来,他如释重负,赶紧将那些堆成山的文书推到书吏们手中,起身和崔扶风走到内间。
“崔少卿,你通达事务,帮忙看看我如何才能化繁为简,把这些事情尽快处理完?我到了龟兹后就被困住了,想陪县主一起看看故国的风景都没机会!”
“你倒有闲情逸致,可目前看来,县主一时半会儿怕是无法赏玩故土风景了。”崔扶风淡淡道,“她如今走不出王宫。”
“啊?”纪麟游大为疑惑。
崔扶风将龟兹北王遇害、凶器是镇国三圣器之一的青莲琉璃,县主深陷嫌疑而被软禁于宫中的来龙去脉简短一说,纪麟游顿时惊怒交加。
“岂有此理!县主满怀热诚,千里迢迢回归故国,究竟是谁要这般害她?我非把凶手碎尸万段不可!”
尽管内间空无一人,但崔扶风还是压低了声音:“此事自然另有内情。北王约县主在龟兹王宫花园见面,是他在灵殿中偶然提出的,想必你也记得当时情形,在近旁听到约定时间和地点的,只有我们、以及王族中的几个要人……”
话音未落,纪麟游拍案而起:“所以,陷害县主之人,就是龟兹王族?”
崔扶风示意他谨言慎行:“不可胡乱揣测。龟兹王族与县主是血脉亲人,北王又是国主的亲弟,谁敢为了诬陷县主,对国主的亲兄弟下手?”
纪麟游撇了撇嘴,心想你混迹朝堂这么多年,怎不记得本朝太宗就是弑兄杀弟才登上皇位的?后面手足相残血亲相杀的例子更是数不胜数,难道龟兹就不可以吗?
“远的不说,昌化王当年不就是因为兄弟的迫害,孤身一人逃亡大唐,从小兵一步步杀上来的?他母妃还为了救他而殒命呢。”纪麟游嘟囔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当年他爹逼害昌化王,如今儿子不定也要重演这一出呢!”
“纪录事慎言。”崔扶风淡淡提醒了一句。
纪麟游见他口吻平淡,也不反驳,干脆又问:“那县主如今怎样?龟兹人会对她下手吗?”
“县主暂时被软禁于王宫中,无法为自己洗脱,只能等待我们救援了。但此事委实太过诡异,目前嫌疑人与作案时机都毫无线索,我看,一时半会儿怕是难以将她解救出来。”
“这些破案的事儿我是一点也不懂。按我说,咱们不如直接冲进王宫去,把县主救出来得了!反正我看龟兹王宫防卫属实稀松平常,而且这次回来的老兵们都骁勇善战,又对昌化王府忠心耿耿的。更何况,龟兹军中不少将士还是老王爷和世子当年在都护府这边培养出来的,靠这个香火情先将县主救出来,必定不是什么难事。”
“县主出来不难,可若是如此,便是直接与龟兹这边撕破脸了。县主此番是为护送父祖英灵而来,若老王爷和世子有知,怕是在泉下不安。”崔扶风叹道,“不过既然你认识龟兹军中将士,便劳烦他们多加打探,咱们得时刻关注龟兹的动静,务必护好县主的安危。”
纪麟游拍胸脯道:“放心,这个包在我身上!”
告别了纪麟游,崔扶风走出军营,抬头看向辽阔的青空,思索着从何处下手,调查北王的行踪与人际。
耳边传来似有若无的幽咽之声,那苍凉低沉的音色、滑颤间的律动感,正是龟兹筚篥所独有。
崔扶风若有所思地循声而去,看到了都护府外的坎儿井边,高大阔叶的阿驿(无花果)树下,薛昔阳正手持筚篥,吹奏着一曲苍茫的龟兹乐曲。
他神情很平静,微闭的双眼中没有流溢任何情绪。
但乐声中那水波般的颤音,却让崔扶风微微眯起双眼,若有所思。
他应当是知道县主的遭遇了,却未曾如其他人一般来询问当时情况。是因为,其实他知晓得比任何人都要多吗?
但最终,崔扶风只静静听完他的一曲《苏幕遮》,没有开口更没有上前,转身离去了。
千灯与玳瑁一起被安置在了王宫角落,地处僻静又高墙严密。
她虽然被卷入北王遇害案中,但毕竟尚没有真凭实据,而且她又是大唐县主、龟兹引以为傲的昌化王唯一血脉,因此伺候她的人都恭谨客气,送来的食水也并不敷衍。
只是毕竟被软禁了,这种只能等候结果的感觉,让她度日如年,心口压着沉沉的负担。
她知道崔扶风定会尽快在宫外展开调查,务求让真相尽快水落石出。而她也在静室内将二王叔出事时现场的情况反复推敲了一遍又一遍。
究竟谁能有机会、有办法,在灵殿之中当着她的面盗走三件镇国圣器?
她非常确定自己当夜未曾错过任何动静,更不可能有任何人从她眼皮子底下潜进来,将辉彩夺目的镇国三圣器取走。
可事情偏偏就是这么诡异的发生了。
在她彻夜未曾合眼、为父祖祈福之时,就在身旁不远处,竟然有人偷走了这般举足轻重的东西,而且她与玳瑁都未曾察觉。
玳瑁当夜睡着了,可千灯明确地知道自己一夜未曾合眼,灵殿内所有的动静理应都逃不过她的双眼双耳。
在如此匪夷所思的荒诞事实面前,国师所推断的、她与外人里应外合偷盗圣器,居然是唯一可行的解释。
在长久的、理不清头绪的思索之中,她只觉头脑发胀,有些昏沉。
揉着隐隐跳动的太阳穴,她走到窗边,在高墙之下眺望龟兹的天空,深呼吸着希望自己能冷静一些、头脑清晰一些。
龟兹干燥炎热,天空似乎要比大唐更为高远深湛。
就在这湛碧的天空之下,却远远传来龟兹宫人们轻吟大唐诗句的声音——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注:白居易《夜雨》。)
远隔千里万里之人写下的诗文,在仰慕大唐文化的边远国度中流传,让千灯一时恍惚。
所念人……她心中所念之人……
如果那个人在的话,是不是能敏锐地察觉到更多的东西,至少,在调查北王尸身时,能找到别人所未察觉的线索?
下意识的,她喃喃出声:“凌天水……”
周围寂静一片,龟兹灼热的午风从她的颊畔掠过,心中所念之人杳无踪迹,肠中所结之愁却越发浓重。
身旁玳瑁听到她低低的喃喃,愣了一愣,有些气恼道:“县主还念着他呢!那个凌司阶,素日看来那一身正气的模样,结果不但杀人还做伪证、甚至诬陷纪录事!后来只被逐出长安,已是您拼尽一切护着他了,结果他这般狠心绝情,逃走后音讯全无了!”
“别说了。各人有各人的抉择,他也有他自己迫不得已的难处。”千灯摇了摇头,示意她别提此事,“可能我们都没有错,只是我们的路,走不到一起去。”
玳瑁看着她黯淡的面容,叹了一口气,想想又道:“不过,还好如今县主与崔少卿走到一起了。虽然京中人都说崔少卿冷心绝情,可这一路走来,他对您的情意我们都看在眼里,真正是细致体贴、无可挑剔的郎君呀!”
想到崔扶风,千灯也不自觉轻出了一口气,感觉自己面对的处境也没那么艰险了。
“是啊,无论如何,我已得到了这世上最郑重的承诺,已有了决意同行之人,没必要再牵系往日所念人了。”
“县主能这样想就最好了!”玳瑁眉开眼笑道。
千灯靠在窗上,听着远远的歌声,在微热的风中托腮偶尔侧头,看向旁边被风吹得翻卷的繁茂树叶。
日影摇曳的树下,似有一条身影轮廓,让她忽感心口一跳。
不知是树影,还是石头的影子,交错于一起,不知怎的却隐约透露出伟岸凛冽的身姿来,与她心头的那个人奇迹般重合。
在这远离长安与北庭之处,在她被囚禁于异国王宫之时,她心头的那个人,会如同幻影般,在暗处关注她吗?
这不合常理的猜测,让她觉得荒谬。
所以她也没有看着那影子确认,就当是一瞬而过看错了。
她靠着窗静静站了一会儿,与庭前的影子不过咫尺,却未曾贴近。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那个人已经被她亲手驱逐出她的人生,而她也已经有了自己抉择的同路人。
从此后无论他们身在何处,都是相隔千里,如同参与商。
“县主姐姐……”
恍惚出神中,耳畔传来怯怯的呼唤,她抬头看去,正是白昭苏。
她捧着一个叶子包,从门口偷偷进来,一贯没有血色的小脸上此时满是紧张欣喜。
“王女怎么来了?”千灯说着,瞥了庭下那棵树一眼。
风中摇曳的树影中,已经没有了那如同幻觉的影迹。
白昭苏已跑到了窗下,竭力踮起脚尖,将手中一捧杏子递到她的面前:“县主姐姐,这是嬷嬷知道你在宫里,托我送进来的。她说,这个是她院子里的白杏儿,摘了最甜的给县主。”
千灯知道她所说的嬷嬷应当就是上次所说的乳母。虽只是一捧杏子,但她如今惹了这般麻烦,尚有人感念,亦觉得欣慰。
虽没有什么胃口,她还是俯下身拿了两个杏子,剥开熟软的外皮,尝了一口,果然香甜馥郁,丰盈可口。
千灯不由赞道:“这么好吃的杏子,中原可很少见,唔……不过渑池那边的响铃杏也不错。”
说到响铃杏时,她下意识顿了一顿,心下忽然闪过晏蓬莱幽清如鹤的身影。
她难免有些黯然,想起他一家人已经因为几个杏子,永远消失在这世上了。
但其实,真正夺取他们人生的,也并不是那几颗杏子。
是有权有势的人巧取豪夺,晏蓬莱的家人、他的命运、他曾经拥有的理想信念和梦想,全都被剥夺了。
她默默地咬着杏子,忽然又在心中,想那么二王叔呢?
他的死是因为权力的斗争,还是其他的阴谋?
那她自己呢?被卷入其中是有人故意为之的陷害,还是她仅仅运气不好,刚巧成为了被卷入其中的倒霉鬼呢?

第十章 女王
千灯陷入沉默中,而毫不知情的白昭苏看着她的神情,不由有些紧张,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眼巴巴望着她。
千灯朝她安抚地笑了笑,抬手隔窗揉揉她的小脑袋:“多谢你啦,不过你还是快点走吧,免得被人发现。我如今身份有些尴尬,若被人发现了,怕是会给你惹来麻烦……”
白昭苏当然也已知晓北王遇害之事,但她扁了扁嘴,固执说道:“二王叔被人害死了,我也很难过,可是……可是这件事和姐姐肯定没有关系,因为你是帮了我们很多很多人的大唐县主,嬷嬷和大家都说,你一定不会做坏事的!”
她声音小小的,却难以隐藏其中坚决的意味。
千灯真没想到,在这般境遇之中,竟是这个怯懦的少女坚定地信任她,站在她这边。
想着国主决定关押她时那复杂的神情,千灯轻叹了一声,正在百感交集间,忽听得旁边传来属于小孩的尖利声音——
“灾星!你害死了你娘,现在还和害死二王叔的坏人在一起,我们要去告诉国主,把你和这个坏女人一起关在这里!”
千灯转头一看,旁边墙角钻出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冲着白昭苏用语调不太熟练的汉话大喊。
白昭苏目光瑟缩,埋着头不敢回话,只怯怯将自己捧着杏子的手缩回,后退了一步。
千灯看那两个男孩的模样,想起其中一个就是当日白昭苏摔倒时在旁边幸灾乐祸的,就知道他们平时没少欺负白昭苏。
她问白昭苏:“他们是谁?”
白昭苏小小声嗫嚅:“是……是三王叔的儿子。”
千灯没想到她堂堂龟兹王女,竟会被已故王叔留下的堂弟欺负,更何况,算起来这俩小孩比她尚小几岁,竟敢口口声声称她为“灾星”——
就和被判“六亲无缘”、夜夜噩梦的她,一模一样。
白昭苏涨红了脸,对着那两个男孩嗫嚅:“你们……你们不要胡说,县主姐姐没有杀人,她、她一定不会的……”
大些的男孩讥笑:“还替她说话呢,果然你们都是灾星!她杀了二王叔,还给咱们龟兹惹了祸端,你知不知道大唐和回纥都在闹事,把咱们王宫大门都堵住了!”
小的则一指门口:“对啊,就在那里,吵吵嚷嚷的,你没听到吗?”
千灯侧耳听去,才察觉到宫门口方向确实有些嘈杂声,不过因为离得远了,不太分明。
她略一思索,就知道肯定是鸣鹫带着回纥士兵在闹事,心下难免有些忧虑。
旁边玳瑁听到,面露喜色,赶紧凑到窗口问:“真的?县主,太子殿下和鸣鹫王子都来帮您了,那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能出去了?”
“想得美!无论你是谁,杀了二王叔的人,国主说绝不会放过的!”那大男孩哼了一声,梗着脖子道,“我们龟兹人是有骨气的,绝不会因为大唐和回纥的压力,让杀害北王的凶手逃脱!”
玳瑁气得耳根发红,要不是她出不了屋,早就揪住小孩的耳朵骂一顿了:“呸,我们县主不是凶手,别乱攀扯!”
“凶器是她拿的,人是在她身边死的,除了她还有谁?”大男孩说完,一把扯住白昭苏,蛮横地扯着她就走,“灾星,快走吧,不许和这个凶手在一起!”
白昭苏竭力想要挣脱,可她身体瘦弱,被他死死揪住后怎么都挣不开。
千灯见此情形,立即开口喝止:“放开!她是你们堂姐,更是龟兹唯一的王女,你们不能这样对她!”
两个男孩却一点都不在乎,反而高声讥笑:“她害死了王后,国主都不理她!她就是个灾星!”
白昭苏挣扎的动作停顿住了,眼泪不可遏制地大颗大颗落下来。
“她不是灾星,她的母后是因为爱她,所以即使豁出性命,也要换她来到这个世上!”千灯一字一顿道,“她是国主和王后的亲生骨肉,她的血脉比你们更高贵。有朝一日,若国家动荡,她会如高祖母一般成为龟兹的女王,引领龟兹重焕荣光,而你们,竟然敢欺辱龟兹未来的女王?”
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那两个小孩哈哈大笑起来:“就凭她?一个灾星也想当女王?哈哈哈哈笑死人了!”
就连白昭苏也震惊地看着千灯,忘记了流泪。
显然,她自己都不敢想象,自己这样一个备受忽视奚落的不祥之人,竟会有人将她与传说中如同神女般的高祖母相提并论。
“世界上高大健壮的男人比比皆是,可咱们的高祖母振兴龟兹,靠的是健硕和强壮吗?”千灯却道:“就算女子身形单薄,可只要抱持理想信念,谁说不能引领龟兹走向更好的未来?”
这一番话,那两个年纪尚小的孩子还听不懂,而白昭苏却定定地望着她,几乎连呼吸都忘却。
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听到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
即使是这世上唯一怜悯她、爱护她的乳母,也只是在背后默默为她流泪,哀叹她的命运,却从未有人告诉过她,她并不值得可哀,她也可以和其他人一样,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忽然间胸口热潮涌动,她控制不住自己,将手中因为紧攥而烂掉的杏子往两个男孩身上狠狠砸去,在他们猝不及防间,又抓起地上的树枝,劈头盖脸朝他们抽了过去。
那两个男孩被她抽中脸颊,顿时火辣辣一片,再一看她疯一般的神情,顿时被吓慌了手脚,毕竟年纪还小,下意识哇哇哭叫着抱头就跑。
白昭苏紧握着手中的树枝,看着欺负自己的人平生第一次从面前哭着逃窜,不由又是兴奋,又是激动,把树枝一丢,又哭了出来。
她走到窗边,仰望着千灯,喃喃叫她:“县主姐姐,我……我不怕他们了!”
千灯隔窗望着她,微微而笑,轻声抚慰她道:“从今以后,我们不要怕任何人、任何事。要是再有人欺负你,你就像现在这样狠狠反击。我们都是高祖母的孩子,这世上,没有人敢欺负龟兹女王的后裔!”
白昭苏咬紧下唇,定定望着她许久,然后用力点头,目光中的畏怯也似消散了大半:“是,我们是龟兹女王的后裔,不会怕任何人!”

尽管历经战乱,龟兹依旧是丝路之上最灿烂的明珠。
西域的风沙掩不住东西商队涌往这座重镇的步伐,尽管天气炎热,但城内长街两侧尽是商铺支起的彩帐,一直延伸向王城四方。
天竺的香料、大食的宝石、江南的丝绸、长安的铁器……讨价还价声夹杂着异域的口音,混杂着驼铃叮当声。
骑马过街的纪麟游心下挂着事情,差点与行商们牵着的双峰骆驼撞上。
他拨转马头避开驼身上满载的货物,抬眼看见与他相约的崔扶风已等在酒肆中。
他跳下马,将缰绳丢给迎出来的酒保,疾步入酒肆,在崔扶风面前坐下,压低声音道:“昨天说的事儿基本办妥了,老兵们大都已联络上,龟兹军中也……”
崔扶风却抬起手,示意他别说话,先听听酒肆中人的交谈。
“不能吧?那位大唐县主送父祖衣冠灵位回我龟兹,当日情形咱们可是亲眼所见,赤诚之心有目共睹啊!怎的忽然之间,就成为杀害北王的疑凶,沦为阶下囚了?”
一个毛发浅淡的胡商,操着颇不流利的大唐语道:“要我说,大唐县主回来为父祖报仇,也不无可能嘛!当年龟兹王族对不起昌化王,我们西域各国都有耳闻嘛。王妃遇害、年幼的小王子逃亡异乡,我若是昌化王后人,找到机会我也要回来为亲人复仇嘛!”
“那不能吧?”酒肆中的闲人多不相信,“五十多年前的恩怨了,昌化王后来还回龟兹共镇安西,和咱们王族早已和解,大唐县主又何必翻当年旧账呢?”
“更何况当日县主护送父祖衣冠灵位而来,她与王族皆是虔诚奉迎,我看不像会为了复仇连咱们镇国圣器都要偷窃的,更何况还拿来杀害北王?”
一个相貌颇为粗豪的络腮胡汉子一拍酒案:“依我看啊,会不会是如今人人歌颂昌化王,引起了别有用心之人的猜忌,才会选中这位县主,作为替死鬼……”
此话一出,酒肆内顿时静了片刻,任谁都不敢再搭话。
老板和酒保赶紧招呼大家喝酒听曲,企图把这不该出现的话题给盖过去。
在重新纷纭的嘈杂声中,角落中的纪麟游错愕,忙问:“怎么这么快,北王遇害之事已经传遍坊间了?”
崔扶风淡淡道:“早点传出来是好事,至少目前县主和我们能掌握先机。”
本来还有些疑惑的纪麟游,听着外间的议论,恍然明白了什么,对着他竖起大拇指:“那么接下来……”
“接下来,县主重获自由应是理所当然。”崔扶风取出几张纸递给他,“朝堂有太子殿下与鸣鹫王子施压,相信龟兹必定不敢偷偷处置。若再加上民意,届时投鼠忌器,我们参与其中斡旋的几率自然极大。”
纪麟游听他这么说,心下稍安,但接过他递来的纸张一看,却又瞪大眼揪起了心:“这……这是龟兹王宫地图?”
“虽然有三方施压,局面应当是稳妥的。但县主之事我们冒不得一点险,所以也必须要留好后手。”
仿佛在验证崔扶风的话,外间忽然又热闹起来。
街上一群人匆匆奔过,有人大喊:“北王被大唐县主所杀的证据找到了!就在灵殿外墙的窗下,国师已经核查过,确认无误了!”
纪麟游大惊,而崔扶风已经站起身,跟在蜂拥而出的人群后走出酒肆:“走,瞧瞧他们要耍什么花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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