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哪有如此严丝合缝的事情,难怪她畏罪潜逃了……”
崔扶风听着他们的话语,垂手握住腰间千灯所赠的烟云隐麒麟香囊,神情显出罕见的肃杀冷峻。
“听说昨夜起火之时,除了被侍卫们率先护送出灵殿的国主之外,只有你们的王女被零陵县主从火中救出,逃得性命?”
听他这般说,原本斩钉截铁认为此案真相昭然若揭的人也都迟疑了。但还是有人硬着头皮道:“王女本就离殿门口较近,能及时逃生也不奇怪。至于大唐县主是不是救了人,当时局势混乱,我们未曾听说。”
“王女逃生之后,没有提及此事吗?”
“她自小体弱,此次死里逃生后,至今未曾从昏迷中醒来。据大夫说她呛入了太多浓烟,如今气息微弱,怕是……凶多吉少。”
崔扶风微皱眉头,原本他还想着王女应当是对千灯最有利的人证,如今看来一时怕是无法作证了。
“不知除了国主和王女,昨夜事发之时,可有从灵殿内逃生的人?若有的话,或许可将当时情况详细询问一二。”
僧侣们说道:“护送国主脱险的侍卫,有一位幸存。如今虽浑身烧伤,但意识尚还清晰,不妨可以问问。”
幸存的侍卫,其家三代皆担任王宫近卫之职,一直忠心耿耿,此次便是他护着国主逃出灵殿并且舍命扑火,才救下了国主。
因为严重烧伤,他全身涂着药膏,裹着绷带,头发胡子全被燎焦了,状况惨不忍睹。
幸好他意识尚且清醒,听到大唐大理寺少卿过来询问昨夜详情,便艰难缓慢地将殿内当时情形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原来,昨夜正值祭祀中途,法师盘坐于阶上开讲经文,众人正在虔诚聆听,外间忽然传来喧哗声。
侍卫长前去打探,发现是王宫一角起火。国主知晓火势不大后,便未曾中断祭典,只让侍卫长带走殿内大部分人手,前去救火。而他作为留在灵殿内的侍卫,忠实地站在后方,与众人一起默聆经文。
然而不知怎么的,讲经声似乎渐渐变得飘忽起来,一开始侍卫以为自己是有了困意,但勉强打起精神,却看见殿内众人都有些昏昏欲睡模样,就连讲经的国师垂眉低眼,也是精神涣散。
殿内几个年纪较大或者体弱的人早已睡了过去。侍卫直觉有些不对,但疲乏感让他整个人晕乎乎的,脑中一片混沌。
就在此时,忽听得门口传来杂沓脚步声。
随即,殿外传来惨呼声,随着守卫们倒地的声音响起,一群人从殿门外大步闯入,打断了法师那迟钝缓慢的讲经声。
国师惊诧之下,精神略略清醒,声音也提高了:“何人在此喧哗,打断本座讲经?”
僧侣们口宣佛号,正要将其驱逐出去,却见那些人猛然撩开腰间宽阔的青色腰带,拔出下面隐藏的刀剑来,率先砍向坐在门口的人。
鲜血飞溅,惨呼声四起,侍卫们才猛然惊觉,想要拔刀冲上去抵挡。
然而殿内香气弥漫,他们身体沉重,眼花昏沉,连手中的刀都几乎无法握稳。
眼看那群人已在灵殿内大肆屠杀,逼近内围。情急之下,侍卫抬起虚软的手,一刀削掉了自己左手小指。
疼痛让他短暂地清醒过来,身体似乎也听使唤了。他将被血浸湿的布绑在脸上,免得再度陷入昏沉,便直奔向国主,一把扶抱起了他。
然后他挥刀连砍周围的侍卫们,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了,尽量朝不要紧的地方削口子,迫使他们清醒过来,示意赶紧蒙面摒除迷香。
刺客们步步逼近,他们一群人围着国主,想杀出一条血路,可那群人骁勇无比,颇有沙场上历练出来的气息,王族老少哪有反抗之力,灵殿内只听见此起彼伏的惨呼声。
无可奈何,众人步步后退,护着国主上了台阶,意图居高临下掌握主动权。
谁知对方人多势众,终究还是逼上了台阶,直扑香案,掀翻了那两个长明不灭的巨大海缸灯。
轰然声中,海缸灯中的香油顿时汹涌奔流,泼溅向了退到台上的几人。
在哈哈狞笑声中,那些刺客迅速退后,直奔到殿门口时,手中火折一晃,点燃了殿内铺着的波斯地毯。
地毯见火就着,火苗升腾而上,灵殿四壁悬挂的历代英主画像顿时全部烧着,付之一炬。
随即,火焰迅速蔓延,从门口烧向灵殿后方,沿阶而上。
而此时台阶高处,国主、王子、国师与众侍卫皆踩在油中,而且身上也俱沾染香油,火势一起,自然无法避免,眼看所有人都要被活活烧死在高台上。
无计可施之下,众人只能冒死护主,直扑过火海,企图逃出生天。
可他们身上都有香油,火焰舔舐之下,自然无人幸免。
在轰然的火光中,他似乎曾听到王子白昭觉短促地叫了一声,但烟火大盛之中,谁又看得清情形,又能寻得到他、顾得住他呢?
因此,他只能护住国主,不顾身上熊熊燃烧的火焰,冲过汹涌的火海,践踏过地上扭曲哀嚎的人,丢弃掉倒毙于火海之中的其他侍卫,护送国主出了灵殿。
他们滚下台阶,在殿外打滚扑救,终于灭掉了身上的大火,但也都已被烧得皮焦肉绽,不成人形。
然后,他们便看到了殿门口的大唐县主和那几个蒙面的壮汉,他们都系着与刺客一模一样的青色腰带,腰带下一样隐藏着凶器。
“我们当时看她手中似乎是……有个孩子,但当时那情形下……谁、谁知她是救人还是……挟持?”侍卫艰难讲述完经过,又道,“别说国主与国师……当时我等若不是……不是身上正在起火,看见她时定要扑上去……与他们拼命!”
千灯躲在陌生的荒屋内,静静等待着。
她思索着这几日来发生的事情,从北王之死到灵殿大火,明显是有人冲着她来,一再设局要置她于死地。
然而,能做到的人会是谁呢?
那日北王与她是临时约定,知晓的人应该是当时靠近他们身边那一圈的人——
除了她的几个夫婿候选人外,就只有王族的几个亲人。
而龟兹王族这次齐集于灵殿内,若真的是他们设计,绝不会用那么危险的手段,将所有人置于火海之中。
此外,便是国师等几个朝廷中显要之人。
看国师当时逃出火场的模样,怕是已经凶多吉少。而其他人……会为了争权夺利而让龟兹王族亡国灭种吗?
但如果他们真要企图夺取政权的话,绝不会选在大唐太子殿下前来巡视之时。毕竟瞒着大唐下手的话,他们还有上位机会,可如今大唐兵甲在此、局势在握,龟兹王族尽殁,大唐自然会迅速安排扶持属于自己的势力,对方下这般狠手尽灭龟兹王族,也只能为他人做嫁衣裳。
排除掉他们之外,当时在场知道此事的,还有太子殿下与她的三个未婚夫候选人。
如今西域正值动荡,太子西巡本就是为稳定局势而来,绝不可能对龟兹下手。否则,大唐的西北边防若出问题,届时半边沦陷,朝廷将危在旦夕。
若非政局不稳,边关的安定又太过重要,帝后如何舍得让他们的独子、一国储君亲自巡边,培养声望?
而薛昔阳……
千灯静静思忖着关于他的事情。
号称风流满天下的太乐丞,琴棋书画上才华横溢,音乐歌舞上的造诣更是超绝。
也因此他性情有些浮浪,爱挑拨是非、爱华服玩乐、爱明里暗里挑逗接近她,但又很识趣地能适可而止。
与他接触这么久,她从来看不出他对朝堂政事的兴趣,更不用说对边关疾苦的关注了。
——唯一与边境有关的,可能就是他精通西域各处的乐舞。
但太乐丞自然精通十部乐,正如第一次见面时他弹奏了龟兹的苏幕遮;她迷惘无助时也是他给她弹奏起那首歌颂祖父的乐曲。
说起来,他的丹青也是功力深厚,她收缴过他偷画的肖像,如今想来,他臆想中她穿上龟兹服饰时的样子,与她真正穿上后,几乎一般无二。
但这又能说明得了什么呢?她看不出醉心于风花雪月的一个人,与龟兹的变故会有任何关联。
相比之下,与这两桩案子接触更深的,是崔扶风和纪麟游。
毕竟知道她会在当时逃亡、刚好从灵殿经过的人,只有帮她制定计划的他们二人。
但崔扶风没有第一桩案子的作案时机。
他在北王去世之时身在灵殿内未曾离开,绝无可能转移镇国三圣器,用以杀人。
而纪麟游则在第二桩案子中缺乏时机。
在灵殿那边起火出事之时,他正率人潜入宫中带她离开。
而且,据他所述,青色腰带是在临行动之前,崔扶风才拿给他作为标记的,他又如何可能提前安排,让那群刺客伪装进入灵殿杀人呢?
她将所有人在脑中过了一遍,却发现每个人都不可能犯案——相比之下,最可能的人,居然真的是她自己。
“有动机、有时间、有能力、有人证、有物证……”
简直是板上钉钉的铁案。
这个幕后设局陷害她之人,究竟会是谁?
谁的手段能如此高明,让她一时束手无策,想不出任何办法击破面前固若金汤的局势?
正在苦苦思索之际,外间忽然传来脚步声。
千灯警觉地躲入地窖,手中暗自按住纪麟游留下的匕首。
只见两个普通龟兹百姓装束的人摸进院内,在尚未彻底大亮的蒙蒙天色中四下查看。
见内外毫无动静,他们才进入室内,席地坐下,掏出干粮和水分食。
“你们说,那个大唐县主躲哪儿去了,全城都在搜索她,结果整夜过去都一无所获?”
就在离他们不到五尺的千灯屏息静气,一动不动。
“按理说,应该就在附近啊,咱们当时埋伏在灵殿附近,一直尾随到这里,断掉了行踪——这片儿也没什么其他地方了啊。”
千灯心下微动,透过地窖的缝隙,仔细查看那两人。
他们穿着普通的粗布衣服,但那身板却显然比常人壮实,那张腿箕坐的模样,让千灯下意识便想起了冯翊那群乱兵。
看来他们找到这边绝非巧合,而是一路暗地追踪她而来,只是在最后跟丢了而已。
那么……埋伏在灵殿附近等待自己的这群人,会是什么身份,千灯心中自然已有了答案。
仿佛验证她的猜测,他们从身边扯出两块布条来,团了团找了个石缝就塞进去了。
但千灯早已借着屋外透进来的天光,看出了那布条是什么——
暗沉沉的布料中隐透的青色光泽,正是他们用作标记的青布腰带。
在地上抓了一把草根,将藏腰带的缝隙牢牢堵住后,两人看看天色,商议问:“外头查这么严,咱们怎么出去?”
“怕什么?反正对方查的是那个大唐县主,咱俩身上又没标记。”对方毫不在意道,“再说西门那边不是使银子了吗?咱们只管说自己是行商,怕被如今局势耽误了商队行程,所以要趁早出城就行。”
两人说着,抹去了屋内的痕迹,又再度查看了一下周边情况,便出了院落,在渐亮的天色中消失了踪迹。
千灯犹豫了一下,明知这两人出现得蹊跷,自己不应该孤身涉险,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或许错过这次机会,她抓住线索的时机就彻底失去了。
她终究还是出了地窖,以匕首在塞着青布腰带的墙上匆匆画了一个指向拱状城门的箭头,写了个西字,然后裹紧了衣服与头巾,尾随那两人而去。
那两人显然十分熟悉龟兹王城,七拐八绕便避开了所有的搜查队伍,一路走过荒僻巷道,来到了一座人迹冷落的小城门。
这里显然是龟兹城并不重要的出入点,守门的士兵也十分懒散,拿着手中画像看了看,还对他们打着哈哈展示了一下:“这一路有看到什么落单的姑娘吗?长这样的!”
那两人连连摇头,士兵挥挥手,当即就放行了。
千灯思忖着那应该是自己的图像,没想到这城门口也已经有了防备,如今自己又没有变装的工具,显然要脱身绝非易事,更不可能出城跟踪那群伪装自己的人了。
她转过身,正要寻找藏身之处,抬眼却看见前方尘沙滚滚,一群士兵正纵马而来,而她在城门不远处,刚好被堵在了路上,只能赶紧拉过头巾遮住脸,低头退避到路边树下。
“把城门都盯紧着点!尉迟将军有令,不得放过任何可疑之人!”领头的士兵对着城门口那两人叫道,“尤其是女人,长安来的年轻姑娘!”
守门的士兵将手中的画像举起来,忙不迭应道:“校尉放心!我们时时刻刻盯着画像看人呢!”
“其他陌生人也不得放出城!那个大唐县主还有同伙呢!”他说着,目光扫向路边的千灯,喝问,“你,是哪条街坊的,怎么一大早在这边?”
千灯哪知道这附近有什么街坊,心下暗叫不好,表面如无其事,抬手一指旁边人家:“我就住那边,坎儿井流过的第二家。我家的羊昨夜少了两只,我阿爹出城寻找一夜未归,我娘担心,因此一早叫我在这里等他回来。”
得益于自幼在家人督促下学习,她的龟兹话字正腔圆,还带着些王城本地口音,对方不由打消了几分疑虑。
再看她面巾遮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对肖似她父祖的眉眼,清澈明艳,明明是动人的龟兹风情。
这姑娘看起来,可不太像是大唐汉人的模样。
领头的校尉放下了三分戒备,又见她只是个孤身女子,便跳下马凑近她打量:“既然如此,我找个兄弟送你回家,城里昨晚出事了,可不太平。”
“好呀,多谢你。”千灯神色如常,甚至还摸了摸他那匹马的鬃毛,转头看向外间杂树丛生的荒野,“我等到阿爹就……咦,我阿爹回来了!我去接他!”
众人下意识顺着她的手往郊外看去之时,她早已抽出纪麟游给的匕首,狠狠一挥便割断了那人手中牵着的马缰绳。
随即,她翻身上马,抓过鞍旁的鞭子狠狠一抽。
马儿受笞,下意识撒开蹄,向着城外往前疾冲。
转眼一骑卷起沙尘,如箭般飚向山野之上,冲过迂回起伏的山路,眼看要冲入野树杂生的遮蔽处。
这一下猝不及防,过了足有五六息,那校尉才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回过神来一声大叫:“快追!”
一群人匆匆拉过自己马匹,赶紧上马,追了上去。
前方道路茫茫,天色倒是越发明亮。
日头已从东方升起,夏日龟兹野外,灼热的气息直逼进纵马狂奔的千灯身上,她脊背透湿,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汗。
她抢夺的这匹马自然比后方追赶她的那些神骏,但她不熟悉龟兹地形,临时抢夺的马匹操控起来也还不顺手,因此虽然抢占了先机,但后方的追兵还是越来越近了。
她急切地望着前方的树林,只希望能尽快逃入其中,借助隐蔽地形藏身,或许有一线机会。
可惜距离树林尚有一箭之地,身后追兵已迫近。
那校尉口中呼哨尖锐,远远传来,千灯抢来的马听到主人召唤,立即放慢了脚步,似有转身奔回的架势。
千灯咬咬牙,抽出匕首,狠狠扎向马臀。
那马痛嘶一声,登时向前疾冲,带着千灯直扑向密林。
谁知就在接近树林之时,林中忽有箭矢射出,挟着风声从她身旁穿过,目标竟不是她,而是后面的追兵。
千灯的马即将冲入树林,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她看见了从树下草窝子中起身帮她之人,那装束模样,看来是普通龟兹百姓,只是个个身材高大,应是行伍中人。
她一瞬间心下冰凉通明,明白自己中计了。
破屋内那两人故意将她引至此处,如今这般局势,她不是落入这群刺客手中,就是被身后追兵们看到她与刺客是同伙,坐实杀害王族罪状。
前有狼,后有虎,进退两难之途。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狠狠一拨胯下马,向斜刺里冲了出去,宁可暴露于双重危机之下,在苍茫荒野中没有方向地狂奔向前。
追兵被埋伏的刺客们狙击,好几匹马嘶鸣倒地。他们不敢再靠近追赶,只留下几人在射程外远远跟着,其他人回城去通报。
崔扶风和纪麟游回到那间屋子了吗?发现她留下的标记了吗?她要走哪条路线,才能让他们准确接应自己?
身后的追兵还在继续,只是换了一拨人。千灯在奔逃中只觉身下的马蹄起落越来越沉重。
虽然受的是轻伤,可毕竟影响到马匹。不过须臾,马蹄起落声已经像是踏在她的耳边,近得伸手可及。
耳边风声呼啸,她眼角余光瞥见后方的人已经越来越近。
她握紧了手中匕首,虽然知道可能无济于事,但总比手无寸铁要好。
后方的马匹堪堪要追上她,套马索呼啸,缠住她的马头,迫使她的马停下来。
显然对方不放箭的原因,就是想要将她截停抓捕。
绳索粗大,她的匕首显然急切间无法斩断,而马匹本就已经力竭,此时骤然受阻,四蹄顿时撅出,她连人带马,顿时摔向下方荒地。
幸好马速已迟缓,她身手灵活,扑下去时在地上顺势打了个滚消去势头,虽然撞得全身生疼,所幸并未伤到要害。
顾不上身上的剧痛,她起身手持匕首,死死盯着面前围捕的刺客们,不肯束手就擒。
见她这般纤细的身躯却如此固执倔强,那群人都觉好笑,甚至有人嬉笑出来,问:“怎么样,兄弟们谁下去陪她玩玩?”
“和女人比什么?北嘎……比打架?”旁边有人不耐烦挥手,“得了,正事要紧,把人带回去再说……”
话音未落,他挥出的手掌上忽然鲜血迸射,他惨叫缩手,掌上赫然钉着一支羽箭。
随即,只听劲风疾响,不远处沙丘后弩箭齐发,直射向那群追兵。
惨叫声中,刺客纷纷从马上坠落。
这一下兔起鹘落,千灯还来不及反应,领头刺客已在马上俯身,他骑术精湛,脱鞍贴地,一下抓住了千灯的衣领。
显然,对方不甘心就此逃离,冒着箭雨伏击也要将她带走。
斜刺里一骑黑马如闪电冲出,马上人挥刀迅捷如风,在两匹马擦过之际抽刀横斩,瞬间擦过。
猩红的血泼溅于龟兹湛蓝刺目的天空,刚触到千灯衣襟的手已经被斩断,摔跌于她的身旁。
鲜血喷溅,滴落在千灯的耳畔,也飞溅上那伏地之人的脸上。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臂已经与身体分离,感觉到了残肢断口的剧痛,惨叫出来。
黑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初升的朝阳从背后勾画出马上骑手深重的轮廓,在弥漫的血光之中,他气势凌人可怖,虽然脸上蒙着面罩,却与四年前宫变那一刻、与永远印在千灯心头的那条身影,严丝合缝重叠。
那时身陷火海的少女如今眉上疤痕犹在,那一夜的烈火却已化为这一日的霞光。
而那一刻如同罗刹降世般的男人,依旧浴血沐光,挡者披靡。
他没有救护她,只指挥伏击的士兵追击向四散的刺客们。疾驰中他墨色羽缎大氅飞扬,那上面的麒麟团饰,是她未曾忘却的记忆。
千灯紧盯着马上那抹逆光的身影,抬手擦去耳畔的血迹,愕然睁大了双眼。
“临淮王?”
但随即,她的脑海仿佛被一道雪亮的闪电劈过,那如同玄豹般凛冽迫人的气势,仿佛用刀子一笔笔划在她心头般,深刻入骨。
那是她曾经依恋过也痛恨过、选择过又放弃过的人。
他们曾经在暗夜中相拥,曾经幻想过彼此相守的未来,但最终,他被她鞭笞驱赶,恩断义绝。
“凌天水……”
她声音滞涩微颤,心口涌起不敢置信的恐慌与疑惧,让她呆站在尘沙弥漫的荒野之中,竟不知如何面对这绝境中的乍然重逢。
她一直知道、甚至一开始关注凌天水,就是因为他让她有熟悉的感觉,并且因为不可思议,被她暗自斥为荒谬。
但没想到,在这一刻,那种熟悉感竟重叠了。
这念头带来巨大的冲击感,让她呆在当场,只能望着他带领士卒,如同一柄长刀直刺入敌方之中,虎入羊群,转瞬间冲突已经结束。
四散奔逃企图的敌方被纷纷赶上,抓了回来。只是,被丢在他们面前的俘虏很快便口喷黑血,断绝了生机,显然是早已做好准备的死士,不可能再吐露任何线索。
对方布这么大的局,自然不可能轻易给她留下线索。不过幸好,从他们生前的举动和寥寥吐露的数语中,她已经对他们的来历有了隐约猜测。
她抬头看向马上人,他也正勒马回望,看向她的方向。
四目相望,遥遥之间,他顿了片刻,终究一言不发拨转马头,眼看就要离开。
因为心口翻涌的血潮,千灯不顾一切,在风沙弥漫的荒野,抬手抓住了他的马辔头。
他挥鞭欲催马,可若是此时起步,势必要将千灯带翻摔倒。
这西北万千人口中冷血无情的男人,在马上垂眼看着她,握在掌心的鞭子终究没能落下去。
而千灯仰头定定盯着他,四面八方灼热的长风迥回,汇聚于她的周身,仿佛整个世间都在不安动荡。
他的身影在日光下错落又重叠,她仰望他的目光也在虚幻中聚焦又涣散。
寒潭边将她从水中拽出的身影;第一次入府时他拂开阻隔树枝时大步向她走来的姿态。
在她母亲去世之时对她许下“李颍上,定会帮你”的承诺;背着脚伤的她走出阴暗山林中时坚如磐石的脊背。
与她交换心底最深处伤痕时埋在她怀中的呢喃;被她鞭挞驱逐时在她身后愤恨嘶吼的声音……
咫尺相望,一瞬间无数过往如同幻觉,狂涌于他们面前。
刚从险死还生中逃脱的她大口喘息着,低头看向了他的腰间。
隐藏于麒麟团纹大氅之下的,是一个微凸的圆形物什。
那大小与轮廓,她深深记得,自然知道是什么。
而他显然已经不愿意再留下,抬起鞭子轻敲了敲她紧抓住自己马辔头的手,冷漠地示意她将手放开。
千灯放开了他的马,却随即迅速掀开他外罩的大氅,露出了隐藏于里面的东西。
悬于他腰间的,是她在今年春日祓禊之时,赠送给郎君们的鎏金银香囊。
苍龙盘旋于祥云之间,威势夭矫又气韵流动,只第一眼看见,她便想,这个香囊真适合凌天水。
而如今,它再度出现在她面前,却是在他的身上。
她的目光一寸一寸上移,盯着他蒙住的面容。
灼热的风从他们中间呼啸而过。马上马下明明隔得那么近,却像是千万个大千世界那么远。
“是你……”
其他的话,全都湮没在了她的喉口,无法再出口。
但这两个字已经揭开了一切。
他们的过往;他隐藏的身份;他不堪的身世;他们曾经共同经历过的所有……
而他定定望着她的目光终究变了。
他俯身贴近她,猛然将她揽住提起。
千灯只觉天旋地转,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他按在自己的马背上。
抛下周围所有人,他带着她打马疾驰,直冲入雪山之下的密林中。
而千灯在颠簸的马背上艰难撑起身子,一把抓下他脸上蒙面的青布,露出了那张她在梦中始终无法看清的面容。
卸下了伪装后,他的真实面目陌生又熟悉。
熟悉的是他的幽深双眸,慑人气势;陌生的是他五官,眉毛似乎比之前更浓一些,鼻骨比之前更高一些,脸颊轮廓比之前更为深重一些……
可她知道,这就是他。
“凌天水……”
他没有回答,径自带她冲入密林,确定无人再看见他们,才勒马停下,冷冷低头看向怀中的她。
“零陵县主,你还有遗言吗?”
熟悉的低沉声音,吐出的话语却如此冰冷无情。
千灯定定看着他,喃喃反问:“遗言……?”
“白千灯,难道你以为你伤害我、驱逐我、侮辱我……并且知晓了我这辈子最大的秘密,我还能允许你好好活在这个世上?”他紧盯着她,目光中含着复杂难言的恨意,“我一再拒绝与你见面,就是给你机会,可惜你不懂。”
是,她知道他母亲不堪的过往,亲手鞭挞且驱逐了他,堂堂临淮王,人生中最耻辱的事情都握在她的掌中,他怎么可能放过她,任由她再出现在人前?
“我这一生,想做的事从没有人能阻拦。折在你手里时,我曾在心里发誓……”
在带伤狼狈回归北庭的途中,大漠如血的夕阳让他不止一次想起当年独自追逐母亲的无望。
他勒马回首,无数次望向长安的方向,不敢相信自己此生会在一个女子手下遭受这般屈辱。
掌上的伤口结了痂、留了疤,背后的鞭伤迟迟未愈,总在深夜如同蚁虫噬骨,持续提醒他遭受的不堪折辱。
他在隐痛中设想过无数次,该如何报复她、伤害她,让她加诸于他身上的绝望痛苦,千百倍返还于她身上。
而千灯又何尝不知道,摆在自己面前的,是必死的局面。
她不应该按捺不住自己,不应该冲动揭开他的大氅,将她赠送给他的苍龙香囊暴露于日光之下。
在戳穿那层遮掩薄纱之前,她本来,还有一线生机。
事到如今,他怎么可能会容许她这样的人。
“好,凌……临淮王,我知道我罪无可恕。”在这强悍迫人的西北战神面前,她唯一能做的是放低姿态,声音微颤不敢再固执,“可,我想求你一件事。就算要死,我也必须在死之前去完成,不然,我难以瞑目。”
“难以瞑目,与我何干?”他冷冽的声音似带嗤笑,“难道你以为,如今的你有资格与我讨价还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