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by侧侧轻寒
侧侧轻寒  发于:2025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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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乱与绝境,确实能让人迅速成长,也让当初那个不敢前往丹凤门督战的软弱少年,脱胎换骨成了露出强硬主见苗头的监国太子殿下。
直等来到宫门口,太子上车之前,才回头问她:“零陵,此次西行,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千灯应道:“我与太子不同,行程简单,主要是送父祖衣冠回故国,倒是收检方便。”
“嗯,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太子今日心情格外明朗,望着她的双眼中含满笑意,似是写满了万千要讲的内容,“母后亦说了,此次你我相携出行,得相互关照才好。”
千灯垂眼,恭谨道:“零陵不敢。”
见她态度这般庄重疏离,太子扫了扫旁边的人群也没再说什么,只示意随行的小黄门捧出一个镶螺钿紫檀匣子,送到千灯手中。
“这是东宫为昌化王府备的端午节礼。”
千灯有些迟疑,双手捧过匣子,垂首致谢。
太子似是想说什么,但在周围簇拥的侍卫中,目光只在那匣子上扫了扫,又含笑朝她点了一下头,便上车离开了。
千灯走到宫门一侧,慢慢掀起盒盖,看了一看里面的物什。
是一条同心结样式的五色长命缕,结着各色宝石镶嵌的九树金花,华光耀目,灿烂生辉。
九树花钗,这是太子妃才配拥有的形制。
当初她曾逾制拥有一副九树金花,结果被郜国公主和昌邑郡主针对,闹出了一场浩大风波。
而如今,他又赠她更为华贵的一套九树花钗,又对她说,母后亦说过,你我即将相携手同行……
相携同行的意思,难道仅仅是指,他们同去西北的这一路吗?

六月时节,南方溽暑,中原燠热,却是西北最为壮美朗阔之际。
沿着河西走廊一路而行,有广袤荒漠也有蓬勃绿洲,一程更接一程。
太子西巡队伍行进至今,长安已在远远彼方,千灯在苍茫辽阔中打起车帘,极目远望。
如茵的碧绿草地蔓延到天边,偶有长风拂过,星星点点的野花便如锦缎起伏,偶尔显露出十数点牛羊的踪迹。
距离她上一次踏足西北,已经是五年前了。
那时她的家人都还在,她也还年幼。没有战事的时候,父祖想念她了,会派人接她来营中玩。
她常随着他们出营去打猎,骑着小马跳跃过浅浅的溪流,踏过葱茏的花草,迎着旷野的风纵情驰骋。
即使还只是个孩子,可是她无畏无惧。因为只要她一回头,就能看见父亲高大的身躯和始终不离她的目光。若是幼小的她有什么闪失,一定会有双坚实的臂膀立即护住她,不让任何事情伤害到她。
只是如今,这世上已再没有那样一个人了。
车畔传来哒哒马蹄声,是纪麟游纵马赶了上来。他是沙场上驰骋过的人,自然懒得坐车,虽然颇经风尘又晒得黑了许多,精神头却是十足,抬鞭一指前方,兴冲冲道:“县主,北庭都护府的人马过来了,今晚咱们就可以进入伊州,好好歇息两天了。”
北庭都护府,下辖朔方、瀚海、伊吾诸军,与安西都护府划天山南北而治。
安史之乱后,因朝廷对西北掌控衰微,老临淮王统领北庭时,又兼制灵州、河套地区,突厥、回纥、西番俱在其防范制衡中,因此成为大唐西北最重要的屏障,堪称国之柱石。
“临淮王没过来迎接太子殿下吗?”千灯下了车,踏着松软的草地活动了一下筋骨,见朔方军中过来迎接的人已到眼前,齐齐下马向太子叩拜军礼。
领头之人虽然颇为矫健伟岸,看着也是久经沙场,但年龄举止明显不同。
随千灯一起过来的崔扶风、薛昔阳及鸣鹫诸人也各自或下马或下车,来到她身旁。
“临淮王来没来不清楚,相比之下……”薛昔阳看着一起过来的鸣鹫,有些阴阳怪气道,“我更不清楚的是,鸣鹫王子原本过了灵州后,就该转至北上回国了吧,怎的堂堂王子如此悠闲,还在这边晃荡呢?”
鸣鹫不以为意,朝他笑出一口大白牙:“我父王说了,以前我们回纥与昌化王打仗肩膀一边高,烧香拜佛的!”
这莫名其妙的话语,也只有崔扶风能翻译了:“回纥感念当年与昌化王并肩作战的香火情。”
“所以我要和仙珠一起去龟兹!可是你,我们去祭拜,你过去唱歌跳舞,合十(合适)吗?”
这两人一路上针锋相对,互看不顺眼,早已互怼了不知多少次。薛昔阳这次也不例外:“县主你来评评理,乐有五音,有喜乐亦有丧曲,各抒心怀。可惜王子来自蛮荒之地,竟连这些都不懂得,谁能与他讲到一处呀?”
这两人一个含沙射影,一个词不达意,鸡同鸭讲乱吵一番,众人也都懒得劝解。
唯有崔扶风通晓朝廷之事,细细对千灯解释道:“主帅需得坐镇大营,按例临淮王不必远迎。之前百里有将士接风,如今麾下大将们出迎二十里,届时临淮王将于伊州大营为太子设宴洗尘。”
想到千里跋涉,终于要见到临淮王了,千灯心下也有些紧张忐忑。
多次接触却阴差阳错从未看清过真面目的临淮王,如今,她终于能窥见真面目了吗?
在心里盘算着要对他说的话,千灯随着太子一行由朔方军带路,一路向大营行去。
甲士们军容严整,军礼也极为隆重,一路护送太子入营,并无任何怠慢轻忽,显见临淮王对朝廷的精忠谨肃。
只是,太子车驾入内后,千灯等人的车马却被谢绝在了大营之外。
千灯正要询问,只见营门外一个面容端庄的妇人率着侍女家仆上前,隔窗恭谨向她见礼,笑道:“妾身是临淮王府女史月河。零陵县主身份非凡,却并非奉命巡边之人,怕是不便入军营。现下王爷已命人洒扫府邸,那边清净幽雅,请县主随妾身前往歇息,扫除旅途疲累。”
千灯微微皱眉,将车窗推开一条缝隙,向军营内看去。
其实已经只差不远的距离。
她远远望见了大营内迎出的身影,在拥挤万众之中隐约呈现,有点熟悉又辨不分明。
但临淮王既然这般安排,摆明了是不愿见她,她也无法强行求见,因此只向月河点头示意,微笑如常:“有劳姑姑。”
马车在迎接太子的盛大鼓乐中转身,千灯最后看了一眼繁华中心鼎盛处,下意识寻找那个她也不知该不该辨认的人。
那时她留在他身上的伤,养好了吗?
他没能完成军中交付的任务,如今受到惩处了吗?
但,熙熙攘攘的人潮,远远近近的喧哗,她哪有机会寻到那个人?

伊州是军政重镇,布局严正谨肃,以宽阔开朗为重。
城中虽设有主帅府邸,但西北地区原无中原的繁华豪奢,何况军中人哪会布置许多精巧细节。
但这样的布置倒让千灯感觉亲切。她的父祖皆是武将,昌化王府除了后院外,前院住所也大都是这般风格,与她自小成长的环境不谋而合。
月河姑姑是王府老人,行事稳重熨帖,亲自伺候千灯安置,很快洗去一身行路疲惫,送上来的饭食不仅是长安风味,还都是她喜欢的样式。
千灯心下倒有些惊讶,不知临淮王府中人如何知晓她这个陌生客人口味的。
就算仆从们再怎么妥善准备,也应当是打听太子与崔扶风等巡边要员的喜好,没有重视她的道理。
随她一起过来的玳瑁亦是惊喜不已:“姑姑如何知晓我们县主喜好?真是劳您费心了。”
月河姑姑抿唇而笑,只道:“王爷吩咐过,县主是贵客,妾身等自然不敢怠慢。”
等用膳完毕,侍女又送了伊州产的蜜瓜、白杏、桑葚过来,颗颗汁水晶莹,分外水灵。
“这边物产虽不如中原富庶,但瓜果比之别处都要甜蜜些,县主可尝尝,去去暑气。”
千灯试吃了一下,果然与中原的大有不同。她示意玳瑁也吃两片瓜,玳瑁眉开眼笑地吃着瓜,心情轻松愉快,难免向月河问起了女孩子家最关心的话题:“姑姑,王爷日理万机,还特意吩咐你们照顾我们县主呀?”
月河脸上的笑容中平添一丝神秘:“是呀,王爷平时挂心的皆是军务,没想到也能有如此细心一面呢。”
唯有千灯心想,她这种无关紧要顺路随行之人,临淮王就算注意到了,大概也不过虚应故事随口一提而已。
而玳瑁见月河姑姑随和,赶紧又打听:“姑姑,我们毕竟远来叨扰,不知道这府中是哪位王爷的姬妾在主事,好去打个招呼?”
月河又笑了:“我们王爷持身清正,尚未立妃哪会有姬妾?何况军纪严明,首条便是欺辱劫掠妇女,王爷自然以身作则,令行禁止。”
千灯默然颔首,眼前忽然幻觉一般,闪过凌天水的面容——在杨槐江意图欺辱她们时,曾出现在他脸上的那可怕表情。
他的心底,定是永远刻着母亲受辱那一刻的情形,至今未曾走出来。
所以他一定会无比忠诚于临淮王,忠实于军纪条令,就像不会背叛他的来时路一样。
而玳瑁还在兴致勃勃询问月河:“那王爷怎么还没有纳王妃呢?就算是普通人也早该娶妻生子了呀,他堂堂王爷怎么没有人替他操心终身大事?”
月河自然笑而不答。
千灯示意玳瑁不要多言:“普通人结婚生子才叫终身大事,王爷的大事是边疆和天下安宁,我们外人岂能置喙?”
玳瑁吐吐舌头,闭了嘴。
起身送月河到门口时,千灯终于忍耐不住,低声询问:“不知姑姑对此边人员可熟悉么?”
月河是王府老人,自然上下都清楚:“不敢说都知晓,但颇多眼熟之人。不知县主是要寻什么熟人么?”
“北庭这边——应该是朔方军中,我有一位相熟之人。”她顿了顿,尽量平静地描述心中那个人的模样,“他个子挺高的,有六尺三以上,这一年半载大都在长安,与我有些交情。一两个月前,他受伤回到西北,我想知道……他如今情况是否还好?”
月河望着她,脸上那一直挂着的笑容减淡了些,染上了些许意味深长:“是么?有这样的人吗?那妾身帮县主打听打听?”
“不,我只是随口问问,倒也不必刻意打听,惊动他人。”千灯表示出私下打听的姿态,月河自然领会。
目送她远去后,千灯忽然又觉得可笑。
其实她真的知道了他的身份,找到了如今的他又有何用呢?
他们已经恩断义绝,再也没有重逢必要了。
更何况,他是被朔方军插入长安打探的,离开时自然该随着“凌天水”的死而消散无踪。
没必要了,她与他,再也不会见面了。
巡边队伍在伊州停留了数日,临淮王每日陪着太子巡查边防,满城上下都是忙碌非常。唯有千灯一个人待在府邸之中,堪称无所事事。
直到四日后,在打探到太子今日休整、伊州军马并未外出后,千灯带着府中几个随行侍卫前往大营,递帖求见临淮王,感谢他当日施以援手,救她于寒潭之畔。
如她所料,临淮王并未见她,只派身边侍卫从营中传了口信过来,说她去年已命府中人赠礼致谢,足见殷勤。心意已到,不必一再为些许举手之劳纠葛。
千灯特地来到这里,还是想当面对他解释一下二人父祖之间的恩怨,因此坚持对侍卫道:“还望再帮我向王爷通禀一声,毕竟我祖父当年出自老王爷麾下,后来王爷亦一再救护我,我必得当面致谢,方不失礼。”
侍卫不敢违抗临淮王的意思,又见她坚持恳求,正在为难之际,身后传来清朗声音,正是崔扶风:“县主。”
千灯回头看他,见他身着官服纵马到来,显然来商谈要事。
尚未开口,他已翻身下马,走向候在营门前的她:“是要见临淮王吗?”
千灯知晓他正要入营,便低声道:“我想着之前我与王爷的祖辈亦有交往,殊不望两家此番情谊就此断绝。不知崔少卿是否可替我疏通引荐,让我见一见临淮王,当面陈说?”
崔扶风自然知晓她的意思,颔首道:“县主放心,我见到临淮王时,定帮你传达此意。”
可惜,即使有崔扶风代为调停,临淮王依旧没有与她见面的意思。
不多时崔扶风出营回转,对千灯温声解释道:“时机有些不巧,王爷那边正好有军机要事,抽不出空来。我已经将县主的意思代为向他说明,王爷也说当年你父祖亦是职责在身,遵命行事而已。他一向敬重昌化王及世子高风亮节,更何况你父祖为大唐慷慨捐躯,值得所有将士景仰。王爷是通情达理之人,县主大可放心。”
千灯虽然有些失望,但事已至此,临淮王摆明不会见她了。
之前他设谋布局,针对昌化王府,如今避而不谈也是一种处理方式。不过,既然他如此回答,相信应该自矜身份,以后两府的恩怨,应能就此逐渐消弭。
毕竟,昌化王府如今已到这般境地,她一介孤女,能在权势滔天的临淮王面前翻出什么波浪来?
他的人生广袤无垠,实在没有必要继续针对她,将她逼上绝路。
“既然如此,我也安心了。”千灯向崔扶风致谢,低声道,“一直以来都麻烦崔少卿了,此事以后若有机会,也望崔少卿再帮我们昌化王府解释一二。”
崔扶风凝望着她,微微而笑:“县主何必见外?你我之间的关系自然与其他人不同。既然已承诺要与你同行,那么,扶风此生定然不会食言。”
西北天高日明,在炽烈日光下,他越显光华晔晔,灿然清朗。
千灯望着他的笑容,只觉纠葛于心头的烦忧也释怀了许多。
“是,这一路走来,多亏崔郎君相携相伴,助我度过无数坎坷。”
见她终于不再口口声声崔少卿,崔扶风唇边不觉流溢出温柔笑意:“来日方长,扶风定会伴县主一路扶摇,长风万里。”
他目送千灯离去,凝望她的背影直至消失才回过头。
走了两步后,他觉出些微异样,只觉本就军姿挺拔的守卫们,此时似乎比方才更加紧绷了些。
可军营之中守卫森严,四下哪有人随意走动的模样?
他心下微动,问旁边一个士卒:“适才王爷来了?”
士卒点头应道:“是。王爷见崔少卿正与人说话,便示意我等不必打扰,因此没有惊扰崔少卿。”
崔扶风缓缓颔首,心想,他明明不愿与千灯见面,让自己帮忙传达意思,却终究还是特意多走这两步。
是想要知晓她的反应,还是不愿公开见面、却想暗地里再看一看她?
看到如今的千灯、如今他们之间变化的关系,不知道他心底又是否会有波澜变化?
他垂下眼,一边走向营帐内,一边将自己刚才与千灯所说的话在心中过了一遍。
但,最终他只淡淡笑了笑,一切如常。
无论合适不合适,会在他心中激起什么样的情绪,话已出口,正如世态变化,一切已覆水难收。
反正他已经是县主候选夫婿,他不惧、亦不惮任何人,更无人可指摘他与县主如今的关系。

第二章 真意
太子巡边安排紧凑,自然不可能在伊州停留太久。休整数日后,便准备出发,前往安西都护府。
北庭都护府的饯行宴热闹非凡,千灯虽然未去赴宴,却也听到了前院传来的喧哗声。
虽然在太子面前多少拘束些,但军中武将大都是粗人,几杯酒下肚,吆五喝六的声响便传来了。
月河姑姑也给后院送来了丰盛的宴席,向千灯奉上素酒辞别。
千灯托她向临淮王这些时日的款待致谢,她那一贯的温婉笑意竟有些迟疑:“县主这几日,都没见过我们王爷么?”
千灯颔首:“王爷公务忙碌,想必分身无暇,只希望他日我能有机会得睹威仪,致谢恩德了。”
“相信县主定有机会的。”月河姑姑肯定道。
两人又叙了一会儿话,已是月上中天。
玳瑁送月河姑姑出院,不多时又急急跑回来,面上带着古怪的忐忑,低声禀告说:“县主,你猜我在外面瞧见了谁?”
千灯心口微跳,想到明日便是离开北庭之时,那个人或许会出现,一个“凌”字在口中转了一转,却终究被遏止住,只尽量平淡问:“谁?”
“太子殿下,他在外面醒酒呢。”
淡淡的失望与诧异涌上心头,千灯起身到院门口一看,果然看见太子在外间杏树下,身边只有韦灃阳相伴。
看到千灯过来,他倒比她更为诧异:“零陵,你怎么在这里?”
略想了想,他又醒悟过来:“是了,这几日你住在这边。”
“那殿下呢?怎么前院的酒喝到这边来了?”
太子颇有些无奈:“那些将士酒量各个深不可测,我只能借口更衣,来此喘口气。”
玳瑁忍不住想笑,心说这些边关将士真是胆大妄为,居然敢灌太子殿下的酒?
而旁边韦灃阳早已向她示意,将她带离了附近。
杏树摇动,月影婆娑,周围安安静静,幽暗的院中只剩千灯与太子二人。
千灯觉得不妥,劝道:“殿下还是尽快回去吧,您是贵客,离席太久的话,怕是会有许多人要出来寻找了。”
“是怕别人找我,还是你怕我,要故意躲着我?”太子似是真的有些醉了,望着她的目光中似射着幽微暗光,说话也比往日带了三分冲动,“你我出行之前,母后曾叮嘱说,要一路相互关照。可这番行来,我怎么感觉,零陵你故意在避开我?说是同行,可你我路上相隔遥远,偶尔一起下车透气,你也总是与那几人相处,从不曾过来与我聊聊一路见闻,我们倒比在京中见面的机会还少了。”
千灯垂下头,眼前一闪而过端午那日太子所赠的节礼,纠缠于九树金花上的长命丝缕。
难道他真的不明白,她为什么避开他?
她退了半步,缓缓开口道:“殿下知晓,如今我护送父祖衣冠灵位回国,一路依附巡边队伍而行,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哪敢再与殿下过多交集呢?”
可酒意上了头,太子却不允许她这般敷衍过去,执意道:“零陵,我还以为你我之间的感情与其他人不同,怎的你还不懂我的心意?那九树金花……不仅仅只是朝廷表示恩宠,是我真心实意想要给你的。”
寂静庭内,随着他这句话,后方的草木微微摇动了一下。
只是他们二人都在心潮起伏之际,并未察觉到这些风吹草动。
“此事……”千灯盯着他,下意识问,“皇后殿下可知晓?”
太子默然片刻,答道:“天底下能做九树金花的,唯有宫中的匠人。”
换言之,若没有帝后许可,宫匠绝不可能私自打造逾制之物。
千灯不敢置信:“我相格缺损,是不祥之人,皇后殿下为何会做如此决定?”
“零陵,你何苦贬损自身?你相格有缺,是当年为救我而起;夫婿频频出事,那也是因为他们自己命薄。那个晏蓬莱临终之际既已揭发你命格之说是郜国公主授意污蔑,何况当年孝元皇后王政君便是因未婚而一再丧夫婿、人言命格尊贵而入宫,最终母仪天下。焉知你的命格是否也因贵不可言而举世无人堪匹配,才会惹出这许多风波?”
千灯望着他殷切的面容,心下只觉荒谬:“我不知道我的命格在谁的身上,但殿下,我与你,定然没有缘分。”
“为何?为何那些出身良莠不齐之人可以成为你的夫婿候选,而我却不可以?”
“殿下自是天下至为尊贵之人,何必将自己与其他任何人相比?只是我娘去世之时,殿下在场亲眼目睹,她已替我指定了人选。我此生定会遵从母亲的临终遗言,夫婿也会从当初候选的郎君中择取,如何能违背母亲遗愿,转而与殿下结缘呢?”
月光下太子面色微青,问:“你怎知你母亲所指之人当中没有我?当日我不是亦在水阁之内吗?”
千灯摇了摇头:“殿下,别忘了当时你与我同在母亲的身侧。她所指的是面前诸位郎君,包括崔少卿,却不包括你我。”
听她提到崔扶风,太子心下更是掠过不安愤懑,喃喃问:“所以你早已选中了他,连他当初亏欠你父祖那么多,也愿意给他机会,唯独我……没有吗?”
“殿下何必揣测这些?”千灯气息凝涩,低低道,“我只愿遵循母亲遗愿,寻到当初她指定的那个人。”
太子一步逼前,目光中尽是晦暗,张了张口,似有什么话要脱口而出。
但最终,卡在喉口的话语未能出口,他一言不发,拂袖离去。
千灯伫立于夜风之中,看着他离去的方向,不曾挪动半步。
候在外边的玳瑁见太子愤而离去,心下着急,赶紧跑到千灯身边,查看她家县主有没有出事。
千灯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随自己回去。
玳瑁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气,低声劝慰道:“县主,您怎能惹太子殿下生气呢?我瞧着啊,自郜国大长公主与昌邑郡主出事后,殿下就大为不同了,毕竟年岁渐长,又多历练,委实与当初不一样了。”
她不敢说的是,褪去软弱和善的太子诚然对朝廷是好事,可若脾气日渐暴戾,也是挺可怕的。
“确实,不一样了……”千灯颔首,喃喃重复着她的话,转身要走之际,忽觉得心口微凉,下意识又重复了一句,“不一样了……”
玳瑁见她神情古怪,正在诧异之时,却见千灯猛然回身,急急向太子的方向追了出去。
太子走出不远,身影就在拐角之后。
千灯心下回荡着仓皇惘然,加快脚步正要追上他之时,却见他已慢慢停下了脚步。
身边的韦灃阳候着他,却见他仰望着头顶的斜月,呓语般吐出了四个字:“原来如此……”
千灯停下了脚步,站在墙角之后,一时迟疑。
她听到韦灃阳压低声音询问:“殿下指的是?”
太子摇了摇头,低低的嗓音中除了失落怅然,还有疲惫与不甘:“原来杞国夫人当时所指……是这般用意。”
这寥寥数语,在月色中因为飘忽而带着微微的扭曲感,其实有些莫名其妙。可听在千灯耳中,却犹如晴天霹雳。
一瞬间,仿佛所有一切都呈现在了她的面前。
母亲去世那一夜,指着面前水阁内外影影绰绰的十一人,艰难吐出最后一句话——
“灯灯,你定要,嫁给他……然后,带他回家!”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时至今日,她终于明白母亲遗言的意思。
那是她在人生最后一刻,唯一能为女儿安排的、最安全的道路。
即使她的女儿一直不明白其中的真意,但她知道女儿一定会听她的话,不会陷入陷阱泥潭,抱憾终身。
即使母亲出身乡野,并无深谋远虑,可临终将去,她竭尽所能,考虑到了一切。
耳听得太子和韦灃阳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千灯站在墙角暗处,想着母亲最后的话语,热泪盈眶,不可自制。

第三章 故国
月影偏斜,夜风簌簌,她在黑暗中伫立了许久,直到勉强凝聚心神,才慢慢从恍惚中挣脱出来。
她回身走向自己所住的王府院落。身边是摇曳的月光花影,这般宁谧的夜晚,这般温柔的景象,却让她感觉到了异样。
没有风的角落,花影是如何无风自动的?
她停下了脚步,慢慢地转头,警觉看向身旁繁茂的石榴树。
榴花在月光下殷红点点,如火如血,令这静夜也似染上了些许凌厉肃杀之气。
而比这花月更扰动她心绪的,是花树背后隐藏的一条人影。
那沉郁的身影一动不动,不知他在此间已经站了多久。
他的身影逆着月光,千灯看不清他的面容神情,只有那一双深邃而幽深的眸子,仿佛穿透了无数的时间,如此时冷月一般照射在她的身上。
千灯呼吸凝滞,许久发不出任何声音。
而他也没有开口,任由缄默横亘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之中。
所有的声音都消弭于静夜之中。
她想他一定看到了,适才太子与她的纠葛。但他们都未曾发出任何声音,两人只是隔着冷月的光辉,默然看着彼此。
在这如同幻梦一般的情境下,她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幻觉,还是真的看见了这个明知已经决裂、却还是一再忽然涌现于心头的那个人。
在晴空阴雨中、在午夜梦回时、在一路西行中,在无缘无故的猝不及防中,与他经历过的一切总会如现在一般,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可面前人是真是假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们能说什么呢?他们又该说什么呢?他欺瞒她、企图毁掉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他已经被她以最决绝的方式驱逐。
他们永远也不可能再回到当初了。
唯一能做的,只是在这黑暗之中,隔着花影遥遥相望一瞬,朦胧得就像一场梦一般,至此再无瓜葛。
千灯狠狠回过了头,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现、未曾发生,踏入了院门。
更深露重,星河倾泻。前院遥遥的喧闹声依旧隐约传来。
她靠在门后深深呼吸着,迎着玳瑁不解的目光,尽量让声息平静一些:“锁好院门别理外间,我们歇息吧。”
知道他已安好无恙回到故土,她最后的牵挂也该放下了,不该再有任何无法割舍的东西。
离开北庭都护府,顺着天山以南一路向西而行,他们进入了安西都护府。
自千灯的高祖母归善女王率龟兹归顺大唐后,大唐便以龟兹为治所,建立了安西都护府,开始经略西域。
从贞观到开元,勃勃繁盛的大唐在西域开拓出宏伟篇章,而龟兹也因为举足轻重的地位而成为丝路上最繁华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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