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by侧侧轻寒
侧侧轻寒  发于:2025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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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父亲回望故土时,该是何种心情呢?是否与如今的他一样?
那时仓皇离家的所有亲人,最终只剩得他在这世上辗转多年,却因一步之差,并未实现自己的愿望。
他茫然望着那伫立于辉煌星空之下的城池,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道纤细又坚韧的身影。
谁能想到呢,他谋划了多年的计划,在她面前不堪一击。
他在接受叛军建议进入她后院时,曾以为凭自己的魅力,定能将这个不谙世事的少女手到擒来。
可最终他才发现,从始至终,他从未在她心中占据过重要的位置。
即使在他的后院潜伏了这么久,可她心中存在的人,却从来不是他……
想到她心中的人之时,他的心中忽然掠过一丝隐约波动,让他的目光下意识转向了后方披着斗篷那个人。
他隐藏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静静地目送他与西番军,转身便要离去。
薛昔阳脱口而出:“是你!”

隐在黑暗中的人并未出声,也没有任何回应,只淡淡瞥他一眼,转身离开。
薛昔阳丢开马缰,追了上去,疾声问:“为何会是你?难道你……你不担心县主发现吗?”
“是我。”他终于开了口,声音在这黎明破晓前压得低低的,却清晰无比,“她发不发现都无关紧要,但我始终会坚持自己认为正确的、对她有益的事情。至于最终结果,那也并不重要,这世上的是非成败并不以最终得到为标志,我们都得选择最明智的路。”
薛昔阳脱口而出:“我不信!一直以来,她如此信赖你,我不懂你为何要在她背后作梗……这样,她还可能选择你吗?”
“你确实不懂。与别人在一起,她只会成为附庸,怎么会有最好的人生?”他声音平稳而轻缓,“我对她的期望与帮助,会比这世上任何人都要高。无论她最终如何抉择、身在何处,我都要帮她光芒万丈,名留青史,让她成为祖父、高祖母一样的传奇——这些,除我之外,没有任何人能给她。”
“可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想要你给的这些呢?”
身后的黑暗中,传来略带冰冷的清越声音。
随即,身后火光大盛,黑暗中无数火把亮起,影影绰绰中无数人影披坚执锐,正是潜行追击过来的龟兹士兵。
难怪他们这一路如此顺利,看来,未尝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救走薛昔阳的几个死士与接应的一小支西番军抵抗不了太久,几下便被他们擒住。
而薛昔阳与黑衣人被困于包围中,火把照亮了他们,也照亮了从暗夜中走来的那条身影——纤薄却并不荏弱,步伐缓慢而坚定地一步步走向他们。
炽盛的灯火照亮了缥缈清艳的面容,也照亮了划过眉峰的那一道伤痕,让她原本皎洁的容颜添了一丝缺憾,却又因这白璧微瑕而显出格外生动的光彩。
“县主……”
薛昔阳下意识地喃喃,转而看向身旁的人。
在明亮的光芒下,他明知自己已经无法遁形,却还是下意识侧过身,不愿与她在此直面。
显然,他并不如自己所说的那般有把握。
而千灯静静看着他们,抬手示意士卒们押着其他人先行退下。
旧部老兵有些担忧:“县主,此人罪行累累,万一……”
“无妨,我陪着县主。”后方李颍上接过一支火把,走到千灯身后。
众人看见他在,哪还有不放心的,立即带闲杂人等先退下了。
“薛郎君,如此暗夜,怎么你一声不响,便要远赴异国?”千灯说着,目光又缓缓转向旁边之人。
“而崔少卿呢?你如此盛情,深夜远送友人,怎么也不和我们提及一二?”
那遮掩在暗夜中的黑影,正是崔扶风。
“更深露重,荒郊野外,县主怎么亲自来了?”
事已至此,他也没必要再遮掩,缓缓除去了斗篷望着她,目光中倒映的火光暗暗如远方星辰。
“其实,一应事情交给我便可,无论发生什么,我会替县主安排好的,难道你不放心我吗?”
“确实,以崔少卿运筹帷幄之能,我若能听从你的安排,自然能有最好的前程,毕竟——”
千灯盯着他,缓缓吐出平静却又石破天惊的结论:“我,薛昔阳、龟兹叛军、西番军——甚至太子与大唐,都只是你所执的棋子,在你不动声色的摆弄下,走向你想要的结果而已。”
他没有躲避她的目光,反而坦荡地询问她:“县主觉得,我想要的是什么结果?”
“自然是希望我掌控龟兹、替大唐镇压西北的局面。而这一切的前提,是龟兹王族全部覆没,只能从旁支中寻找可供扶持的人,比如我。”千灯一语道破天机,毫不留情道,“崔少卿,虽然明面上,窃取镇国圣器、屠杀龟兹王族的人是薛昔阳与叛军们,可真正在幕后设下一切、将局势推进到如今这一步的人,是你!”
虽然已隐约猜到几分,薛昔阳还是面露愕然神情,看向崔扶风。
而他并不慌张,反而望着千灯微微而笑:“哦?不知县主这猜测从何而来?扶风愿闻其详。”
“其实,我是从发现镇国三圣器失窃时,开始怀疑崔少卿的。”一如过往他们无数次共同探讨案情一般,千灯的语调冷静而细致,“在揭发薛昔阳作案手法时,我曾经提及过,第二个圣器金琉璃法轮因为太过厚重,所以叛军选择藏在了海缸灯中,将它隐于香油——那么,是谁有机会,在那一晚下手呢?
她说着,目光转向薛昔阳:“按照顺理成章的猜测,会是盗取了琉璃青莲的薛郎君吗?不,我觉得不是。薛郎君盗走琉璃后,金笼依旧金光灿烂地完好放在原处,而且因为编织细密,不凑近查看的话,很容易忽视里面的东西。可法轮和金刚杵摆在供案上,却是一目了然的东西。纵然薛郎君可以浑水摸鱼将其带走或藏起,但当晚我和玳瑁彻夜待在灵殿,只要我们在灵殿内稍加走动,便可注意到东西不见了,怎会直到第二日北王遇害之后,重新回到灵殿查看,才发现三圣器全部不翼而飞呢?”
薛昔阳立即道:“是,如此冒险且轻易便会被戳穿之事,我当然不会去做。”
而崔扶风只静静望着她,轻出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所以我断定,除了琉璃青莲之外,其他两件东西的失踪,是在我离开灵殿又返回的那一段时间——也就是,崔少卿你一个人在里面抄摹经书的时刻。那么长的时间,足够你将法轮沉入海缸灯。而金刚杵则因为形制很小,只有两个巴掌长短,刚好可以藏入你抄写的经文卷轴的轴心,将其完整包裹在其中。甚至当时你还将经卷展开给国师查看了——其实金刚杵的重量与原来的卷轴芯完全不对,只要他再展开些许,或者一入手,就会感觉到异常,可你表现如此自然,国师仓促下自然也不会想到细究,所以你就此瞒天过海,帮助叛军让三件圣器全部消失了。”
静听着她的分析,崔扶风眼中浮上释然的笑意:“其实我在下手之时,也一直在想,恐怕我这伎俩瞒不过县主。但我还是想赌一赌,赌县主对我的信任,赌你绝不会将怀疑的矛头指向我……可惜,我终究是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县主。”
李颍上听着他的话,似笑非笑地转了转手中的火把,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他自己被千灯鞭笞驱逐的那一刻。
“不,你没有高估自己。其实在我询问薛郎君青色腰带之前,我一直不愿、也不敢怀疑你。”千灯却直视着他,缓缓摇头,“但那腰带让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在我们这边定下腰带为记的人是你,而那时薛郎君与刺客们已经决定了使用哪种腰带。”
薛昔阳倒吸一口气,恍然大悟:“所以那……不是凑巧撞上的!”
“对,你认为是金家的原因所以两边凑巧撞上了,那是因为你和正常人一样,不相信会有人故意与刺客挑选一样的标记。可如果换个角度,崔少卿,那其实不是凑巧,是你知晓了对方标记之后,才特意安排的呢?”
崔扶风没说话,只以浓长的睫毛低低覆住自己幽深的眸子,微抿双唇。
“甚至,当日放出风声,说王族要杀我,应该也是你伪造的假象吧?事实是你已经以镇国圣器与叛军达成了合作,知道当日要在灵殿对王族动手、标记为青腰带,于是你在窗下伪造了痕迹,造成我隔窗偷盗的假象,挑动民众与龟兹高层冲突,从而让纪麟游和老兵们相信了龟兹上层将对我不利,将计划定在了那时那刻。等纪麟游带着我逃跑时,便恰好能与灵殿那场屠杀会合,坐实我杀害王族的罪名——目的,自然是为了将我逼上绝路,迫使我接受你的提议,最终达到你掌控龟兹与安西的目的!”
“不,这一点,县主说错了。”
崔扶风抬起了眼望向她,那深抿的唇角甚至微微扬了扬:“我博陵崔家是大唐氏族之冠,门第煊赫,何须染指西北?甚至,为了维持清贵名声,崔家本就该与异族划分泾渭,更不会意图去布局掌控。”
他离她这么近,在火光的反照下,千灯仿佛可以看见他深深的眸子中倒映着她的面容,清楚真切。
她听到他语调低缓而慎重:“我说过,会与你同谋、同行、同归。可你如今走到这般地步,在大唐已没有容身之处了。我一直在想,究竟你要走哪条路,才是最好的选择。
“你所有的未婚夫候选人,我都深入了解过,在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更是对薛昔阳的过往烂熟于心。所以在来到龟兹之后,尤其是看到灵殿那幅画之后,比之县主你更早洞悉了他的身份。在他窃取琉璃青莲之后,我就锁定了他,并在暗地里察知了他和叛军的谋划,也知晓了叛军曾给你去信之事——联想到你母亲去世之前消失的那封信,我猜测出了薛昔阳与叛军的用意,也找到了县主你最好的出路。”
他不动声色,迅速制定好了自己的计划,于第二日窃取了其他两件圣器。
他冒充自己是受过苏那黎家恩惠的昌化王旧部,带着赤琉璃金刚杵联络上了叛军,表示老兵们亦想要拥护县主上位。而叛军的反应果然验证了他的猜测,双方一拍即合,趁着西番军异动、龟兹陷入动荡之际,他推波助澜,从中作梗,几个简单手法便将罪状转嫁给千灯,意图让她与龟兹王族反目决裂。
“县主,这是我为你选择的道路。你要重振昌化王府的荣光,那就应该取代当初逼你父祖远走异乡、如今软弱摇摆的龟兹王族,成为你高祖母一般重振龟兹的女王,将如今的王族取而代之,让权力重新回归到你家昌化王一脉。”
千灯定定看着他,他说的话如此有诱惑力,足以令很多人心动——
夺回父祖失去的一切,重振白家的荣光,成为西域举足轻重的女王……
她这一生,孜孜以求的一切,在他的安排下,唾手可得。
可是,这样实现的梦想,真的是她想走的路吗?
“崔少卿……”望着这位风姿卓绝、长安万千闺秀心系却又惧怕的名门郎君,千灯只觉喉口哽住。
许久,她才喃喃道:“我曾经,也听过你的传闻。长安人都说,对你心存爱慕的闺秀,全都没有好下场,因为你最终图谋的,往往是灭她家满门。”
而如今轮到被灭满门的人,是她。
只是这一次,他所灭的是她所有亲人,她在世上唯一血脉相系的龟兹王族。
他又一次借刀杀人,将她推上风口浪尖,名义是为她创造最好的前程。
“可是崔少卿,无论你出于什么目的、无论你只是推波助澜还是幕后主使,你替我选择的这条路、要与我共谋的前程,绝不是我想要的。我白家三代人,永远秉持忠于大唐、守护龟兹之心,绝不会与你在这样的路上同行同归!”
她眼中的决绝,如同一线冰凉,直贯入崔扶风心中。
心口灼热的火焰瞬间被浇灭,他曾长久规划的、热切期盼的、和她一起的未来在这一刻尽化泡影。
因为这巨大的失望,他终于维持不住那百年世家清冷高雅的气质,不顾一切地吼了出来:“县主,成大事者何须顾忌这些?你执着的父祖期望、民心口碑,担忧的边境动荡,都是鬼话!你该考虑的是你自己的人生、你要走的路!龟兹的地理位置,本就决定了它是百战之地,你纵然委曲求全、竭力保得寥寥数年安定,又有何意义?”
“就算是一年、一个月、一天免遭战火,只要能让龟兹百姓避免动荡、拥有平静生活,那也有意义!”
千灯厉声打断他的话,因为眉宇上的伤痕,使她神情更显凛冽决绝。
“若龟兹的命运是百战之地,那我愿与父祖一般,永远和龟兹人民站在一起,捍卫西北与大唐的安宁,永不悖弃!”

第四十七章 夕阳血
她这激烈庄重得近乎誓言的话语,让其他三人一时都被震慑,望着她久久说不出话来。
东方渐现墨蓝色,这一番变故冲突至此,已届黎明。
许久,李颍上手持着火把,示意薛昔阳随他走:“走吧,将你与叛军、西番军的阴谋好好交代一下吧。我这边可不是龟兹人,不会因为你的身份而对你特殊相待。”
薛昔阳早已知晓落到他手中肯定无法善了,神情倒也坦然,只看看千灯,又分明故意地看向崔扶风。
显然,他可以束手就擒,但作为他同谋的崔扶风若是不受惩处,他心下肯定不服。
见他如此,崔扶风强抑住失落与愤懑,开口道:“薛昔阳,虽然县主不赞成我的做法,但我始终有自己的明确目的,纵然为此而受责罚,亦是心甘情愿。可你身为龟兹显族后人,却一心只想着颠覆故国,甚至为了仇恨而勾结外敌让故国陷入战火,如此行径,怕是无人能容!”
“自然,崔少卿这种一生完美顺遂的人,当然不会懂我的人生。”薛昔阳却只望向千灯,道,“大概,这世上只有县主理解我的心情——理解我温柔爱笑的母亲、严厉慈爱的父亲,还有我兄弟姐妹一夜之间全部失去,是何等痛苦!我身为人子,怎么可能不向龟兹王讨还公道,为自己的亲人复仇?!”
他热切又绝望地望着千灯,仿佛要找到一个人,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证明,他是正确的,哪怕为千夫所指,只要这世上有她懂他,便也稍觉安慰。
可千灯却只望着他缓缓摇头,说:“不,我不理解。”
她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她虽只是乡野出身、识字不多的妇人,可当她临终前明白了真相后,却终究选择将一切都吞入了自己的腹中。
就如她在千佛洞中,隐而不宣地私下解决太子所有的阴谋。
因为,太子有罪,可他代表的大唐是无罪的。动荡的时局、纷乱的朝堂,何必让无辜百姓多承受接踵而来的丧乱。
“薛郎君,其实我祖父当年,与你的遭遇相似。但他选择的道路,与你并不相同。他身负冤仇远走他乡,多年后回归故国,不是为了复仇,而是回来保护龟兹百姓,捍卫西北安定的。如今你因自己一个人的仇恨,而使得整个国家陷入动荡,纵然龟兹王当年迫害你家族,可王子、王侄、王女,他们只是无辜的稚儿,你却都要残杀加害,于心何忍?”
“那我呢?当年我逃出龟兹的时候,亦只是一介稚儿,为何没有人可怜我?”
“正因如此,你更不该变成和当年你仇人一样的人。”千灯厉声道,“薛郎君,纵然你身负血海深仇,可仇恨不该用无辜者的血来清洗!你这不是复仇,而是加深你们家族的罪孽,从此龟兹人提起你们家被灭门,只会拍手称快。从你开始屠杀复仇的那一刻起,你们苏那黎家,才是真的覆灭了!”
这疾厉的话语,让薛昔阳打了个冷战,呆在原地。
他忽然想起了当初昌化王重回龟兹时,父亲对年幼的他说的那句“这才是真正的复仇方式”的含义。
他两眼虚焦,喃喃问:“是我错了吗?这么多年来,我渴求的、追寻的……刻在骨子里不肯放弃的事,难道都是错的?”
“对,你确实错了。”旁边崔扶风缓缓开了口,道,“你以为,你的人生,是你自己选择的吗?把为家人复仇当成人生目标走了二十多年,你竟没察觉到幕后的真相吗?”
“真相……?”
薛昔阳此时心乱如麻,只挤出恍如呓语的两个字。
“县主说我喜欢在背后执棋,可其实,真正躲在背后谋划了二十年大局的高人,比我可厉害多了。”崔扶风贴近他,不疾不徐道,“那群拼死救出你的叛军,既然能在军中潜伏这么多年,自然是有谋划的——显然,不可能是当时尚年幼的县主,他们的目标,当然另有其人。”
薛昔阳茫然看着他,许久,才从自己一片混沌的脑子中搜索出模糊的意识来:“是我……或者说,是苏那黎家……?”
“对,西番要举军东进侵略大唐,龟兹是拦在前路上最强的一个阻碍。可如今的龟兹王当年吃过西番的亏,西番既啃不下这块硬骨头,只能选择培植足以抗衡王族的势力进行分化。显然,最初选择的,就是你们苏那黎家。”崔扶风的声音低缓而肯定,“可惜,你家功亏一篑,让他们失望了,只能留下了你,万一你能身负血仇,如昌化王一般回归龟兹呢?但显然,你如今的样子并不能让他们满意,所以他们择取了更好的人选——昌化王的后裔零陵县主,而你,不过是他们用复仇控制的一枚弃子,到如今,利用价值也已经榨干了。”
他的话语如此无情,却清楚揭示出他命运背后隐藏的真相。
“难道我这一生……”薛昔阳喃喃着,似是不愿意相信自己这残酷又可笑的身份。
他的目光求援般地转向千灯,似乎在祈求她能帮帮自己,告诉他崔扶风的判断是错误的,他的命运并非如此。
可千灯望着他,在黎明破晓的第一缕湛蓝天光之下,她的目光冷静清亮得如此残忍:“薛郎君,希望你迷途知返,不要执迷于被仇恨控制的过往,不要再残害故国人民,更不要做遗臭万年的祸国罪人。”
“可我……我已经是龟兹的罪人了,我和苏那黎家,会永远活在唾骂之中,无法救赎……”
一直一言不发的李颍上却忽然开口,道:“不,你如今面前,就摆着一个机会。”
薛昔阳那晦暗绝望的目光中陡然呈现一丝光亮,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西番残军如今应当还剩二三成力量,但我们北庭军对于安西这边的地势尚不熟悉,难以迅速找到他们剿灭有生力量。”李颍上示意龟兹王城外那苍茫的万仞山河,“若你能提供准确方位,帮助我们断绝他们继续侵略的力量,定能保龟兹十年乃至数十年的平稳安定。到时候,你与苏那黎家虽然洗不清罪名,但至少,我定会帮你们扳转口碑,让天下人知晓你一家的苦衷与困境,在是非过错中,任人评说吧。”
毕竟,他家大错已成,无论如何也无法翻转了。
“是,我苏那黎家,先是反叛投敌,再勾结外族屠杀龟兹王族,唯一能做的,便是戴罪立功,尽力弥补了……”
薛昔阳西望千山之外,喃喃道:“走吧,若说叛军与西番军的部署,没有人比我这个细作更为清楚了。”
虽然他陡遭巨变,确有幡然醒悟的模样,但知道他要带他们去往西番军集结地,崔扶风还是给李颍上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小心提防。
李颍上略一点头,迅速调集朔方士兵,分派布置各自任务。
此时天色已亮,随同而来的士兵等候着集结命令。在呼啸而过的晨风中,忽然传来筚篥苍凉呜咽的乐声。
是随千灯而来的龟兹士兵,在等待中吹奏起自己随身携带的乐管。龟兹是西域最能歌善舞的民族,在这最后的大战前夕,依旧不忘吹奏一曲。
“这是龟兹的战歌,龟兹战士们出征之前,怀抱必死之志,常唱起它……”在她旁边不远的薛昔阳静静听了一会儿,用他那天下罕有匹敌的嗓音,与战士们一起唱起了这首歌。
我死于高山,再望故乡云。
我死于江河,再饮故乡水。
我死于他乡,魂魄复来归。
我死于故乡,永世不离分……
这悲壮的歌声穿透荒漠,在初升的朝阳之下,匝地的荒草之中,上百人齐声而唱,粗粝的嗓音相互激振,有一种苍凉壮阔的无垠气象。
千灯只觉眼中泪水不可遏制,仿佛看到祖父当年率领士兵们捍卫家国之时,也曾在染血的沙场上唱着这首歌,义无反顾地奔赴前方,哪怕知道前方等待他的,很可能是死亡。
故乡,她父祖用鲜血守护过的地方,如今,轮到她肩负起重任,为它而竭尽全力了。
出发的号角已经吹响,薛昔阳停下歌声,忽然转头对千灯笑了一笑,说:“县主你看,我好不容易逃出来了,可兜兜转转千里迢迢,又回到了故乡,游魂……终究得复来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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