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by侧侧轻寒
侧侧轻寒  发于:2025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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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安史之乱终结了大唐的鼎盛,西域陷入数十年混乱,龟兹也自此衰败。她的祖父只身离开故土,加入大唐平乱的队伍,从此再也不是龟兹的小王子,而是大唐的昌化王。
他在更为广阔的大地上为自己的信念转战驰骋,殒身于大唐,最终由她护送衣冠灵位,回归故国。
沿着天山一路行去,尽是祖父曾对年幼的她描述过的壮丽景象——锦缎般灿烂的百里花海、巍峨壮美万年不化的雪山、蜿蜒曲折中倒映出十八个落日的草原长河……
日复一日地跋涉,直到前面显现出霞光般赤红的高耸峭壁,众人忍不住都露出雀跃神情。
夏季的日光让一切色彩格外鲜明,日光遍照这著名的库车大峡谷之上,朱红、丹红、赭红、玫瑰红的山壁犹如熊熊火焰,色彩绚烂,为他们渲染出一条通往龟兹的斑斓道路。
穿过绚烂的丹峰峡谷,饮过清澈的玉女泉水,龟兹王城便在前方。
龟兹现任国主、也是千灯的大伯父,正带领着国中所有文武要员,等候在城外。
看见大唐队伍出了山谷,赞礼官们立即迎上来,指引车马行进到城门。
在百姓们的欢呼声中,盛装的少年男女奏琵琶筚篥,跳起热烈的舞蹈,龟兹国主率王子、王侄,满面笑容恭敬相迎。
大唐太子下车与王族见礼,在赞礼官的指引下,在国师亲手奉上的水盆中净手洗尘,宾主敬酒相饮。
国事当首,等迎太子入城后,千灯的大堂兄、如今龟兹的王子白昭觉才带着弟妹到后方车队,慰问千灯。
自动乱以来,西番虎视眈眈要吞并龟兹,安西连年战火不断,叔伯辈多殁于战事,王族子嗣也单薄了。
除了他与妹妹白昭苏之外,还有两位王侄,是已逝的三王叔之子,如今尚且幼小。
几位堂兄妹聚在一起,大都继承了归善女王的浓艳风华,一家长幼相映生辉,令龟兹民众感叹不已。
“这位大唐的县主,就是昌化王唯一的血脉吗?”
“真像啊,像她的祖父昌化王,也像她的高祖母归善女王……”
千灯听着周围熟悉又陌生的龟兹话语,心口涌起难抑热潮。
熟悉是因为,她从小便随父祖学习龟兹语;陌生是因为,她十七年的人生中,从未听到这么多人同时讲着她学过却没怎么使用过的语言。
但他们说的话语中,几乎每一句都有一个她熟悉的词,昌化王。
那是故国的人民在欢呼她父祖的归来,偶尔也夹杂着因为生疏而显得有些怪异的发音,大唐县主——他们用故国的语言,说着护送父祖衣冠灵位回到故土的她。
一瞬间她热泪盈眶。
或许,这就是她跋涉千里、回到这陌生的父祖故国的意义。
前方太子车驾已经重新启程,即将进入王城。
千灯与堂兄妹们匆匆结束寒暄,回身上车时,听到一声失措低叫。
她低头一看,小堂妹不知被谁搡到,撞在了车轮上,小脸上顿时起了一道夹着泥痕的红肿。
千灯忙将她扶住,见她瘦小虚弱,又在夏日中晒了这么久,眼神都有些迷茫了。
她便俯头轻声问:“走得动吗?和我一起坐车吧?”
少女畏畏怯怯地张张嘴,没敢说话。
千灯便牵着她上了车,让她靠在软垫上,又给她倒了水壶中清凉的茶水,递到她的唇边,示意她喝一点解解暑:“你是我的小堂妹吧?我记得你是叫昭苏?”
白昭苏点点头,慢慢喝着茶水,一双小鹿般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看,清澈中写着尚未退却的惊惶。
千灯取过帕子濡湿,将她脸上的泥痕轻轻拭去,在微微起伏的车上端详着她:“那你今年是十三岁了。”
但是面前的白昭苏却格外瘦弱,看来比普通的十三岁孩子都要小一些。
白昭苏怯怯地握着杯子,声音低涩:“是呀,我十三岁了,可是大家都说……说我长不大,说这是我害死了母后的报应……”
千灯恍然想起,这位小堂妹白昭苏是寤生(注:指孩子出生时足先出),王后便是因此难产而亡。
看来,这孩子也因为出生时拉扯窒息,虽未夭折,但先天受损,发育也比别人迟缓些。
看着她怯懦模样,想到她刚刚被兄弟们搡倒了也不敢吭声的模样,千灯便可以想见她平时的待遇了。
她下意识抬手,轻抚着自己眉上的伤痕,望着这个与自己一样背负着不祥之名的少女。
只是,她还能从残酷的命格中挣脱出来,还能有迎来曙光的一日,可面前的小堂妹,却要背负着终身的残疾与害死母亲的罪名,跋涉于命运的暗河之中。
因为相同的遭际,她对面前的女孩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情愫,伸出双臂将她小小的身躯揽入怀中。
马车缓慢前行,一路向着王宫进发。龟兹百姓跟在车后,追随着昌化王的衣冠灵位,瞻仰龟兹最为不朽的英雄。
车窗外的嘈杂声逐渐汇聚,直到装载灵位的马车在王宫面前徐徐停下。
龟兹王宫巍峨雄伟。五十多年前在大火中焚烧殆尽的宫殿,如今已重新耸立于湛蓝高远的天空之下,再也寻不到昌化王母妃坠落的痕迹。
千灯下车,与龟兹王族所有人一起拜迎父祖英灵回国。
挤得水泄不通的宫前平地上、以及交通周围的大街小巷上,那些汇聚的声响,伴随着迎接远客的乐声,聚拢为千万人的欢呼——
龟兹的小王子,大唐的昌化王,他回来了!
在这混杂了大唐、龟兹、波斯、天竺各色人的故国土地上,听着万千人齐声呼唤祖父,千灯不知不觉热泪盈眶。
含泪抬头,望着父祖的灵位、望着风情迥异的城池、望着面前万千虔诚悼念的龟兹百姓,喃喃低语:“娘,我遵照您最后的嘱托……回家了。”

大唐太子来访、昌化王英灵重归,两桩盛事让龟兹举国欢庆。
即使迎接的宴席已散,入夜后喧哗的乐声如汇聚成了海洋,在王宫之外久久回荡。
龟兹王宫不大,靠近宫门的殿宇下,更是清晰听得欢呼声一波接一波传入耳中。
正在殿中议事的龟兹诸位要人被吸引了注意,龟兹王与王子、国师、重臣侧耳听着成千上万人相和欢呼声,殿内一时陷入沉默。
许久,龟兹王转向旁边须眉皓白的僧侣,询问:“以国师睿鉴,昌化王子嗣重回我龟兹,吉凶如何?”
龟兹号称西域佛国,自鸠摩罗什译大乘佛法入西域及中土后,被尊奉为国师,其后便常设此位,以出家人空明洞察之智慧,辅弼国主。
如今的国师亦是佛法精深,他沉吟许久,才道:“日前,我夜来静坐,心有所感,似闻天音有云,东方来客携风雨而至。”
这话出口,其他人还在思忖,王子首先按捺不住,问:“东方来客,指的是那位大唐县主吗?风雨又是指什么呢?”
“不好说,目前怕是吉凶难定。她是昌化王唯一的后人,又与大唐太子相伴而来,予我国自是一场大风雨。”国师双目微垂,缓缓道,“只是尚不知会是滋润我绿洲的和风细雨,还是带来不祥的血雨腥风。”
如今掌管着龟兹大部兵马的大将军尉迟乙耀则道:“大唐太子与昌化王的衣冠灵位同来,应该是对我龟兹的重视吧?”
“可将军别忘了,当年昌化王是如何去往大唐的。”
一听此言,众人又是沉默。
五十年并不遥远,谁都记得当年往事。少年时的昌化王因支持大唐而被擒拿,即将交给乱军处决之时,是他的母妃舍命将他救出,送他踏上了逃亡之路。
而他的母妃于战火蔓延的宫城上坠落,与他意见相左的兄弟继承了王位,又传到了如今的龟兹王手中。而昌化王在异国他乡,建立了不世功勋,化为一抔黄土,只剩英灵回乡。
而这大唐远来的昌化王后人,与他们之间血缘牵绊已薄,更如陌生人般初见,她心中所怀所想究竟是什么,龟兹谁也不知道。
白昭觉想着今日与千灯短暂的相会,迟疑道:“我看这位堂妹倒还好,不像怀着什么怨怼而来。而且,听说大唐早已替昌化王建起了宏伟非凡的山陵,她若是还对当年事不忿,又何必特意要护送父祖灵位回归呢?”
“总之,毕竟同是王族血脉,咱们先好生相待吧。”龟兹王想了想,与国师商议,“迎接昌化王英灵是大事,国师看,是否当以国礼待之?”
国师颔首应许:“自然。我这便沐浴焚香,请出镇国三圣器,此次迎灵祭典必当隆重盛大,不负大唐与我龟兹国民期望。”
龟兹王室在背后的种种考量,初来乍到的千灯沉浸在回到祖父故国的情绪中,毫不知晓。
她在侍女们的安排下沐浴更衣,换上龟兹衣饰。
龟兹尚蓝色,在丝路的风沙之中,这抹深邃明净的青蓝是最夺目的光彩之一。
宫中为她准备的衣装自然便是蓝色,因她尚在孝期,没有如其他女子一般搭配鲜艳花裙,只用银线刺绣出联珠花纹,银蓝相映,让她清艳容颜更显生辉。
在侍女们的赞叹声中,千灯望着镜子中自己这一身龟兹妆容,心口微动,竟有种熟悉的感觉。
想了一想,她才记起,当初商洛出事失踪时,她曾带人去后院查过所有郎君的住所。
当时,她在薛昔阳的房中找到了一幅画像,画中描绘的正是她身着龟兹衣装在雪山湖泊之前起舞的模样。
他笔下幻想中的她,与她如今的样子,居然十分相像。
无语笑了一笑,她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想着若是祖父祖母和父亲母亲还在,看到今日她如今的模样、知晓龟兹人民这般的热切,一定会倍加欣慰的。
她将他们的灵位取出拂拭,又整理好衣冠,正考虑着如何与王族商榷祭典之事,外间传来通报声,北王妃过来了。
王后与三王妃皆已薨逝,北王妃是她二婶,也是与她关系最亲近的女眷之一了。
千灯起身相迎,见她携着白昭苏一起过来,一看见她后,脸上虽还挂着笑意,但打量的目光中似夹杂着微带古怪的情绪。
随行侍女们也都偷偷望着她,千灯扯扯衣裙正想询问,白昭苏已惊喜地仰头望着她道:“县主,你好像咱们的高祖母呀!”
这一句话打破了殿内的复杂情绪,也让千灯陡然明白了众人的神情为何显得怪异。
北王妃回过神来,牵起千灯的手,对白昭苏笑道:“既已到家了,你们该是姐妹相称才对。”
千灯朝白昭苏微微点头而笑,她有些羞赧,轻轻改唤了一声:“县主……姐姐。”
千灯笑着抚抚她的发丝,对北王妃道:“我还未曾瞻仰过高祖母的风采,适才正好在收拾我父祖灵位,不知国中准备如何安置呢?”
“我过来正是要与你商议此事呢。明日便是吉日,国主与国师将亲迎昌化王及世子灵位至宗庙。为示隆重相迎之意,届时国中会取出三圣器随祭。”北王妃轻拍千灯的手,感慨道,“三圣器是咱们龟兹的镇国之宝,因时局不稳,已有多年未曾取用了,此次为迎接你父祖英灵,我们也算是能共沐圣器辉光了。”
千灯虽不知龟兹的镇国三圣器是什么,但见她说得慎重,也知道这是对父祖的无上礼遇,便郑重遥谢了国主及王族,又向北王妃打听了明日一应流程,用心谨记后,才问起不太要紧的事情:“不知二王叔何时回来?”
“我前几日接到他的信,今晚或明日便回了,必会赶上你父祖祭典的。”
千灯颔首,想着自己在庄子上水阁中发现的那封信。
虽然知道那封信是伪造的可能性很大,甚至她也对于伪造信件之人有把握,但既然来到此处,自然是先与二王叔确证一下。
北王妃出门时,想起什么,将白昭苏往她身边推了推,笑道:“这孩子一直对你好奇呢,如今县主既过来了,就让她陪你说会儿话吧,有什么龟兹内外不熟悉的事情,都问她就行。”
白昭苏脸红红又有些紧张地望着千灯,似乎生怕她把自己赶走。
千灯送走了王妃,回身笑着问她:“真的吗?为什么对我好奇呀?”
“因为嬷嬷告诉我,县……姐姐让她一家活下来了。”白昭苏睁着一双因为瘦弱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鼓起勇气,慢慢讲了出来。
她甚少与人沟通,讲述得不太顺畅,但足以让千灯拼凑出具体的经过来。
原来王后难产去世,宫中人嫌弃小王女不祥,没有托给王族照管,而是从外间随便找了个乳母进来,在王宫偏远角落里抚育。
那个被叫进来的乳母就是白昭苏的嬷嬷。她身世可怜,爹娘病弱,兄长又在战乱中丧生,嫁人后生了个女儿,不久丈夫病逝,母女俩一起被公婆赶出了家门。
她回娘家后,一家困顿几乎活不下去,还好有个亲戚在王宫里当差,就找她进来,当了这个不祥王女的乳母。
这十多年来,她抚养小王女,拿微薄的钱粮养活家中父母女儿,而父母年纪大了,则在考虑身后事,总得有个儿子在,才能养老送终。
“但是、但是他们没有钱,没办法再养个男孩子的,所以要找亲戚家的孩子帮他们下葬的。嬷嬷家是汉人,他们说这个叫过……过……”
千灯见她半天想不起来,便提示问:“过继?”
“对,就是要给他们打魂帛下葬,然后他家所有东西就归过继的人了。”白昭苏用力点头,“嬷嬷一直哭,可是也没办法。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姐姐为母主祭的事情传到这边,然后北庭安西都出了告示,很多很多女子都去军中领回自己亲人的遗骸了,可以替自己的家人修坟出殡,嬷嬷的父母也告诉她,不找那个男人了,以后一家人好好的养孙女,总比将来,一家子连人带房子都被别人吃掉好……”
千灯听着她磕磕绊绊的话,心下也觉欣慰,问:“那你嬷嬷现在呢?”
“嬷嬷回家啦,因为她的女儿十五岁了,要嫁人了,嫁给同一条街的邻居,他们从小就在一起玩,很好的。”说到开心的事,白昭苏的话也流利起来,“现在出嫁的女儿也可以替父母主祭的,要是没有兄弟的话。”
千灯微微而笑,轻声道:“嬷嬷和她女儿以后都会很好的。”
白昭苏张开手臂:“嬷嬷说她们还和好多人一起,给姐姐绣了一面大大的昌化王旗。她们每个人都在旗子的边角上绣了一片马兰花的花瓣,整面旗子上密密麻麻,全都是蓝色的花朵!”
“是的,我收到那面王旗了。”
那是由纪麟游传递过来的、她十七岁生辰最好的礼物之一。
原来当初为这面王旗绣上一针一线的女子中,有一个就是白昭苏的乳母。
“其实我所做的亦是微不足道,若有能力的话,我也想像父祖、高祖母一般,为天下人谋更多福祉……”
白昭苏仰望着她,目光落在她眉间伤疤上,抬手想摸却又有些胆怯。
千灯笑了笑,便俯过头去,让她抬起的手碰了碰自己眉上的伤痕:“没关系的,伤口早就好了。”
“这是你在宫变里受的伤吗?我听说那个时候姐姐也是十三岁,和我现在一样大。”
千灯点了点头。
那是她一生的转折点。从此之后,她失去了自己的祖父、祖母与父亲,也因此被判定为相格不祥,六亲无缘。
而面前这个和自己一样笼罩于命运阴影下的少女,让她仿佛看见了另一个自己,她们都需要艰难的历程,才能挣脱命运的罗网。
千灯紧握住她的手,轻声说:“别担心,只要不害怕、不退缩,无论我们以前携带了多少伤痕,都会痊愈的。”
白昭苏怔怔看着她眉上的伤痕,喃喃问:“真的吗?可是大家都说……说我害死了我母后,大家都讨厌我……我、我也不想这样的……”
“别听那些人胡说!”千灯坚决驳斥,“你母后遭遇不幸,可那对你来说,何尝不是人生最大的劫难?这是谁都不愿发生的意外,错的不是你,而是不公的命运,是它对你和你娘太过残忍。若有人因此而谴责你,那定是存了不可见人的险恶用心!”
白昭苏怔怔望着她,眼中落下大颗大颗的泪珠来,最后忍不住扑进她的怀中,呜咽哭了出来。
千灯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就像是拍着那个每每从噩梦中惊醒的自己一般。
而这个先天不足的小孩紧紧拥着她,就像她每晚紧拥着母亲亲手给她缝制的布老虎一般——那是她即使来到这里,也依旧一路携带不可舍弃的宝贝。
在这一刻,相同的命运让原本陌生的她们依靠相拥,一时难分彼此。

落日缓缓降落于地平线,晚风让夏日不再灼烧般炎热。
龟兹王宫后方的灵殿前,哀乐声动,没药、乳香被投入殿前的熊熊火焰。
在散入王城的异香中,龟兹人民从大街小巷齐聚于灵殿之前,跟随千灯的脚步,护送昌化王入灵殿,永奉宗庙。
太子率着西巡的众臣,受邀观礼,与龟兹王同在灵殿台阶之上等候千灯奉灵位而来。
崔扶风与纪麟游则分别手捧昌化王的衣冠,分列于千灯后方,随她步步直上台阶,进入灵殿。
高穹宏顶的殿内,燃着千枝烛火,映出殿内层层叠放的历代龟兹英主及要人灵位,沉穆庄严。
宫殿四壁,悬挂着一幅幅等身画像,画面或旧或新,那是一个个逝去的龟兹先祖们,面容依然留在故纸上。
千灯缓缓走上台阶,端端正正的将自己祖父的灵位供奉于上一任龟兹王之畔,转过身时,殿内人不由都是一怔。
她的身影,正靠近殿中一幅画像上,让那幅画与她如同投影,相映生辉。
与其他庄严肃穆的画像不同,这幅画上的女子在雪山湖泊之前蹁跹起舞,姿态灵动非常——正是率领龟兹归顺大唐、结束了百年战乱的归善女王。
龟兹众人也就罢了,太子、崔扶风、纪麟游等初初看见的人,心下难免都涌起莫名波澜,只觉千灯与这位高祖母颇为神似。
其实,祖父深浓白皙的异域风情经过两代母系血统的混杂,让千灯更多的是清致柔美,与她这位传奇的高祖母五官轮廓区别不小。
只是眉目之间,那无人可匹的神情风华,让她们有太多相似之处。
在这古老庄严的大殿中,相隔百年的两个女子如同宿命般重叠,令下方仰望的人都是心神震慑。
殿内安静非常,众人眼中尽是复杂情绪。
纪麟游也觉得古怪,凑到崔扶风身边,低声问:“崔少卿,怎么只有这个女王的画像,和别人不一样啊?”
崔扶风压低声音,道:“听说当年归善女王的王夫出自龟兹名门苏那黎家,极为擅长绘画,想必这应是当年他为妻子所画的像。”
“苏那黎家……是哪边?”纪麟游的目光扫过灵殿内分列的各个家族。
“已经消失了。”崔扶风淡淡道,“十年前,因为与西番勾结,全族覆没了。”
他们身后是大都尉丞,在龟兹地位等同于宰相,自然精通汉文。见他们在议论国内之事,便赶紧解释道:“正是因为苏那黎家的变故,所以他的画也一直尘封在库房中,此次是因女王画像不小心被火燎损了,才临时取出悬挂的。”
那也应该拿一幅端庄点的啊。
纪麟游这样想着,但再一想人家是丈夫,又不是画师,怎么会画妻子端端正正的姿势?
不过看起来,他们夫妻俩的感情应该不错。可惜后人不行,居然被族灭了。
纪麟游的目光从画像上转移到千灯身上,看着微晃灯光在她身上投下的波动光影,令他比画上的女子更多了三分摄人心魄的灵动。
他只觉得自己心口的血潮也在随着灯光微微摇动,如火光,如水波,不可自抑。
逃避地转头不敢再看,纪麟游一侧脸,却看见了不远处的薛昔阳。
他隐在灯火的暗处,看不清表情,唯有那双目光亮得骇人,紧盯着那幅画,里面写满了他看不懂的纷繁复杂——
难道是这位擅长绘画的风流才子,看见了如此出色的画,情绪都被勾起来了?
尚未等他理清头绪,只听高台上国师轻咳一声,打破殿内古怪的气氛,示意请出镇国三圣器,供奉于历代英主之前,以庆贺抚慰昌化王英灵归故乡。
殿外传来民众的欢呼声,如一波波水浪从远及近。
从殿门望出去,只见广场上所有人都向着中心顶礼膜拜。在人群的正中间,是捧着三圣器的僧侣们,缓缓向着灵殿而来。
千灯是第一次看见龟兹的镇国三圣器,她站在台阶下,与众人一起瞻仰着珍藏数百年、轻易不肯示人的国之重器。
第一件圣器是当年鸠摩罗什坐金狮子讲经时,手中所持的琉璃莲花。
莲花由薄薄的青色琉璃制成,碧蓝的颜色正是最能代表龟兹的那抹颜色,如高山的湖水一般澄澈,似黎明破晓时最早的幽蓝。
因为太过薄透,每一弧莲瓣都似凝着微光,层层叠叠蓄着深浅不一的华彩,每一瓣倒影都是一个绚丽奇幻的世界。
支撑起这朵稀世莲花的,是一根细长的碧绿荷梗,固定在雕成水波状的白玉座上,如同刚刚出水般鲜活。
而为了保护这易碎的薄透琉璃,龟兹巧匠制作了一个疏密适度的圆形金笼,用金丝编织出精巧的云纹,将莲花笼罩在其中,每一片云型镂空都堪堪托住一朵花瓣,让它在受力支撑的同时,又绝不会脱出金笼的保护,稳妥安定。
第二件圣器放置于高大的沉香木座上,由两名高大僧侣合力捧出。
那是一个径约尺六、厚达三寸的金色琉璃法轮。虽然形制厚重宽大,但通体金黄澄澈,是稀世罕见的大件通透琉璃。
法轮正中以十六瓣莲花为毂,向周围放射出象征八正道的八条轮辐,连接着饰有珠文带的外圈,外出八角琉璃锋。
最为令人赞叹的是外圈,工匠以精妙的手法拉出浮饰琉璃纹,在浓密的菩提树下,一对梅花鹿正伏地听经,姿态优雅闲静。而天空中则有神祇讲经、天女散花、祥云舒卷,万般变幻。
满殿烛火映照下,法轮上金色光彩圆转不定,如日星闪耀。这般巨大又精巧的琉璃器,不啻为奇迹。
第三件法器则是一柄赤色琉璃金刚杵。
金刚杵中间圆柱形握柄上,是鸠摩罗什手书的鎏金梵文禁咒,左右两端九龙盘螭,托起层层莲台,延展出九股赤红的琉璃,在握柄前后扭成背对而开的菡萏形状,如同传说中的业火红莲。
而红莲尖尖的萼瓣簇拥,形成象征断除无明的锋锐利刃,利刃又捧出中端的宝珠,那宝珠在花心间圆转如意,随着轻微的动荡而滴溜溜旋转。
为了方便握持,这柄赤红金刚杵并不大,不过双掌长短。但它蕴动静于一身、锋利与圆润合一,正合真空与妙有的统一。
在周围僧侣的诵经声与缥缈香烟中,国师率僧侣们焚香祝祷,挑亮香案左右巨大的海缸灯。
说是海灯,其实那是两个巨大的石缸,足有双人合抱大小,里面盛着清亮的满缸香油。
它们已经在灵殿内燃烧了千百年,灯油每日添续,不灭的火光如同龟兹这个古老而悠长的国度一般,绵延燃烧,永不熄灭。
满殿寂静中,国师于金琉璃法轮之前趺坐,左侧青琉璃莲花盛绽,右手持赤琉璃金刚杵,诵完《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又讲《妙法莲华经》。
灵殿大门敞开,外间民众虔诚跪听,殿内众人则盘膝而坐,静聆经文。
直到讲经完毕,众人齐诵经文奥义。国师起身,僧侣们将三圣器捧起,供奉于灵位前方的香案之上。
高高的台阶与更高的香案,使得殿中人只能看见最高的金笼,就连站在台阶下方近处的千灯,也要踮起脚尖,才能看见平放的法轮与形制较小的金刚杵。
崔扶风站在她的身旁,他比她高一个头,倒是轻易便瞥见了三圣器,对她轻声道:“这本就是供奉给英灵的圣器,我们下方凡人,不便审视。”
千灯默然点头之际,耳听得哀乐阵阵,却是大唐的音乐。
她抬头望去,只见缓缓步上台阶,站定在海缸灯旁率人演奏哀乐的,正是薛昔阳。
他在大唐任太乐丞,为增补动乱中散佚的西域乐谱而来。而昌化王是大唐倚重的郡王,祭典之中自然要演奏大唐哀乐。
笛声凄清沉郁,他引导新教训的龟兹乐工们奏完中原哀曲,手中横笛却并未放下,只是曲调一变,龟兹的安魂乐奏响整个灵殿。
随着那幽咽笛声,殿内琵琶、箜篌、阮咸、羯鼓、筚篥、笙齐发。
当年被玄奘法师誉为“管弦伎乐,特善诸国”的龟兹,贯通大唐、天竺、波斯,东西交融迸射出丝路上最为璀璨的音乐源泉,那乐声苍凉荒芜,仿佛穿透了另一个世界而来,与中原大相径庭。
而薛昔阳音乐天赋极高,一通百通,笛声汇入龟兹众多的乐器之中,越显清越高亢。
即使灵殿中百余乐器发声华丽壮阔,可那一缕金丝铁线般的笛声却始终不绝如缕,如泣如诉般贯穿始终,令所有听到的人都是热泪盈眶,不可自制。
千灯抬手捂住嘴,正在抑制哽咽之时,听到身旁的崔扶风低低“咦”了一声。
她转头看他,目带询问之色。
崔扶风略一沉吟,但终究还是道:“我只是稍觉奇怪,薛乐丞今日入的韵太险了,一般来说,祭典奏乐宜低宜沉,没有这么高的。”
听他这般说,千灯也觉得有些不适合,但随即,他们便都明白了薛昔阳改韵的用意。
待到哀乐将尽,那笛声于呜咽中渐渐拔高,引领着所有乐器如波涛如云卷,让原本沉浸在悲伤中的众人逐渐抽离,借着那股勃勃向上的力量从黑暗沮丧中跋涉出来,不畏艰辛,不畏死亡,继续奔赴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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