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鞭鞭挥起落下,比鞭子还重的,是她如同泄愤又如同绝望的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要针对我们昌化王府?你明知……明知我此生最大的希冀,就是守住父祖的荣耀,为什么你要毁掉我人生最大的意义,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有些事,你无法避免,我也只能如此选择。既然命运决定了我们的方向,那么你我就……只能这样走下去,注定不可能同路!”
“在你做出任何事时,有想过我吗?犹豫过吗?”
“没有。所有的事,我做了,而且无怨无悔。即使再来一次,我依然会如此选择。”
这冰冷强硬又毫不犹豫的话语,让千灯几近崩溃疯狂。
她不管不顾,忘记自己的手在空中挥了多少次,只用尽平生所有的力气抽击他的脊背,仿佛要把过往所有的情义都彻底宣泄完毕,让倾泻而下的痛苦,将他们两人全部淹没。
最终,她身躯脱力,手中的鞭子从掌握中滑落,整条身躯虚脱地趔趄后退,靠在了柳树上。
盯着面前脊背鞭痕纵横的男人许久,她咬牙从牙缝间挤出艰难的几个字:“你走吧。你救过我,也对不住过我,从今以后,一切一笔勾销!”
而凌天水沉重地喘息着,慢慢转回头看向她,目光中埋藏着深浓的复杂情绪:“零陵县主,今日所受的伤痛耻辱,我必将铭记于心。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会后悔,还是会后怕?
千灯不知道。
她只知道,像他这样的人,一旦纵虎归山,必定不是好事。
可她死死地盯着他,通红的眼眶中倒映着他在剧痛中依旧挺直不屈的身影,一瞬间,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见面,那道破开夜空的闪电照亮了他的面容,让她此生再难忘却。
就像她年幼时,被父亲抱在怀中狩猎,看见那只山林中矫健的玄豹。
近在咫尺的危险,近乎窒息的恐怖,令她掌心出汗,心跳急促又兴奋难名。
那一夜她梦见了他。
梦见他从深渊中将她拉出来,拯救她飞往九天之上,超脱所有的痛苦与悲哀。
然而那终究只是因为,他身上那种父祖般安全稳定、令她着迷的气质而产生的错觉而已。
那么强势地破开她人生的男人,只是为了谎言而来,一切都是蓄谋已久的陷阱与利用。
心口怨愤让她疼痛已极,恨不能再度抽出他所送的利刃,刺入他的心口中。
她狠狠回过头去,将双腕上他赠与的那对臂钏扯下,狠狠丢弃在他的面前。
“凌天水,从此之后,我们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说罢,她决绝拭干了泪,转身趔趄离去。
“零陵县主!”
凌天水扶着身旁树干,强撑着站起身,对着她的背影嘶吼。
千灯听若不闻,脚步虽有凌乱,却始终头也不回。
她丢弃了他,就像丢弃掉他所赠的礼物,没有半分犹豫。
夕阳已近黄昏,晕红的斜阳照射入柳树林,也射入他的眼中,一片血色弥漫的天色中,竟与他年幼时那片染血般的荒漠一般。
他咬紧牙关,凌厉的嗓音中难免夹杂了一丝微颤:“白千灯!”
她已离得远了,不知是没听到,还是听到了,但她终究没有回头,脚下连一丝迟缓都没有。
那灼热的愤恨终被冰冷的悲恸逐渐掩盖,嘶哑的吼叫与愤恨的责骂都在血色夕阳中消失殆尽。
最终,只剩下他喃喃的,低低的,轻若不闻的呓语——
“灯灯……”
第七十三章 承诺
县主被凌天水挟持,诸位郎君虽然为了她的安全未能太过接近,但都一路跟随至此。
只是凌天水的黑马太过神骏,众人又要一段时间才调集到马匹,等追赶过来时,已经看到县主独自回到官道上。
她神情恍惚,满面泪痕,显然被凌天水折磨惊吓得不轻。众人赶紧围上来慰问,查看县主是否有损伤。
“没事,他没有对我怎么样。”千灯摇了摇头,只是脑中一直嗡嗡作响,无论怎么强迫自己,也镇定不下来。
见县主这般恍惚失常,纪麟游咒骂一声,便要策马冲去追击凌天水。
千灯抬手拦住他,疲惫地摇了摇头,说:“不必了,这世上,已经没有凌天水这个人了。”
他不过利用这个身份而来,如今一切已至此,想来也不可能再有以这个身份出现了。
众人知晓县主这是已经了结了与凌天水的关系。
薛昔阳难免流露出窃喜神情,鸣鹫则嚷嚷着“岂有此梨(理)”,望着西北方神情古怪。
唯有崔扶风眼神复杂,对着千灯想说什么,但望着她那恍惚悲怆的神情,想想自己之前未曾及时阻拦的一切,最终也只能选择沉默到底。
千灯抬头看向后方的韦灃阳,定了定神,过去对他道:“韦左率,烦请你回禀太子殿下,昌化王府典军凌天水因卷入命案,已被我依照府规处决。他军籍尚在朔方军中,昌化王府会联络勾销,证明凌天水已不在人世,请朝廷与殿下放心。”
“好说,太子殿下只是担心县主夫婿人选中有不轨之人,如今县主既已英明决断,相信殿下定然赞赏安心。”
这般结局,韦灃阳算是圆满完成了任务,哪会详细计较追究,宽慰了千灯几句,便率众回去复命了。
一群人簇拥着千灯上马回府,千灯疲惫地纵马归程之时,却半途转了方向,改而向昌化王陵而行。
众郎君虽不解其意,但也都随她而行。
进了山陵,千灯带众人在享殿上完香,便独自去了后方陵园。
诸位郎君守在殿中,观看壁上所绘的昌化王平生功业。唯有崔扶风在礼部时经手过王陵规划,因杞国夫人的丧仪也多次来过王陵,因此与守陵老兵们相熟。
他在灵前上完香,便到偏殿随手取了王陵的贡飨账目翻阅记录了一下,免得府中账房又要特地出城爬山来对账。
马校尉走过来,看看陵园方向,有些担忧道:“崔少卿,不如你去看看县主吧,我瞧着她……有点担心。”
崔扶风本就一直隐隐担忧,此时听他这话,立即起身走到陵园一看,顿时心下揪成一团。
千灯跪倚在祖父的墓碑上,满脸泪痕一动不动,也不知已僵坐了多久。
他立即上前将她扶起,低声道:“县主,山陵风大,不若先回殿内休息吧?”
千灯在意识恍惚中,用涣散的目光看了许久,才认出他是谁:“崔少卿……”
崔扶风轻叹了一口气,扶着她到背风处坐下,与她一起望着矗立的墓碑,低声问:“县主,你与凌天水此番决裂,看来不是好好送他走的?”
千灯抿紧双唇,许久,才点了一下头。
崔扶风叹息道:“君子绝交,不出恶语,他虽然犯下了过错,但县主本该好生处理……”
千灯自然知晓。可世事往往如此,越是在乎的、信任的人,便越是难以容忍他的过错与背叛,无法控制激愤情绪,以至于最终她与他如此决裂,今生今世怕是再没有和解可能。
见她如此黯然惨淡,崔扶风一时恍惚,仿佛看见那日她与凌天水失陷山林中,两人看似正常地搀扶着回来——
可他却在凌天水的身侧,发现了她鞋沿擦过的痕迹。
他们之间,发生过一些所有人都不知晓的事情。
即使当时掩饰了,可最终,她面对他的背叛,失了常态,无法控制。
因为在凌天水面前,她不是那个冷静理智、执着固守父祖荣耀的县主,她回到了十七岁的少女。
那些深埋的天真、憧憬、冲动与依恋,他与所有人求而不可得,这世间,可能唯有凌天水拥过。
所以在决裂时,也会更加撕心裂肺。
崔扶风收紧了自己的手指,可他终究舍不得责备她,最终,他只能道:“木已成舟,多思无益。县主放心,无论何时何刻,后果如何,扶风定会竭尽全力,助你一起承担。”
此话说得郑重,只是千灯如今陡遭大变,神思不属之际,未曾深入琢磨他的意思,只呆望着父祖的墓碑,低声喃喃道:“其实,凌天水走了也好,毕竟他和我发现了……发现了……”
说到这儿,她却又悚然闭了口,不肯再提。
崔扶风下意识追问:“你们发现了什么?”
长风拂过王陵上的长松,发出阵阵怒涛般的声响。千灯陡然间如梦初醒,摇头道:“不,崔少卿,此事内幕太过凶险,没有确切证据与把握之前,我……不能让你一起涉险。”
崔扶风定定望着她,问:“即使,有博陵崔氏作为后盾,县主也心怀疑惧吗?”
他一路与她探寻至此,虽在敏锐上比她欠缺了分毫,可只需要她这一瞬间的反应,他便瞬间知晓了隐藏在背后的可怖内幕。
千灯知晓他心思深透,既然瞒不过他,她只能道:“崔少卿自有广大前程,若卷入我这场的是非,对你、对崔家都没有好处。”
“或许吧……可县主还记得吗?在去年夏末,我在庄子上对你说过,当年宫变之时,是我没照顾好你,但以后,你定会好好的。”
当初在动荡中许下的承诺,如今想来已有些恍如隔世之感。可他自此后信守承诺,为她在寒潭豁出性命,也为她抛却骄傲进入王府后院,更为她毫不犹豫站在政敌对立面,端掉了郜国公主府。
一直以来,她岂能不知崔扶风的心意。
这一路艰难坎坷,她身边鲜血淋漓、缘分离散。
至亲至爱的家人离她而去,与她感情或深或浅的郎君们一一逝去,甚至,她曾以为可以彻底信赖交托的凌天水,都背弃了她,撕开了一贯以来的伪装,露出了深藏的残酷真相。
唯有崔扶风,始终站在她的背后,即使她曾一次又一次害他受伤,依旧坚定不移,步步相托。
他永远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等待她,从不曾让她失望,永不会令她落空。
遥望着父祖的墓碑,一直横亘在她心口的那些介怀情绪,似乎也松动消解了。
当年祖父与父亲的死,虽然与崔扶风与临淮王逃不开干系,可对于父祖来说,又岂非是纵万千人吾往矣的壮烈抉择。
明知为了大局需要他们殒身,可祖父依旧毫不犹豫选择了执行,为大唐社稷而从容赴死。这与他们无数次告别祖母、母亲和她,率军出征血战沙场时,又有何异?
父祖是将军,自当百战而死;崔扶风是谋士,合该纵横捭阖;皇帝是君王,必须稳镇朝纲。
他们都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最终也达到了目的。
她的祖父与父亲为一生的信念而死,为天下安定而死,也为当年在烈火中出走龟兹的小王子刻下了最完美的终结。
望着父祖高耸的碑石,千灯在长风松涛中眼圈通红灼热,心想,或许他们在那一刻已实现了平生理念,纵然离去,亦是坦途。
“多谢崔少卿,我这一路走来,虽不算好,但也在成长在努力……只是,我一时还看不清前路,理不清从今以后,我该如何走下去。”
而他声音一如既往的温煦:“若县主不弃,或许可与我讲一讲。”
“比如说,崔少卿,我祖父、我父亲,都以大唐的和平安定为信念,殒身不恤。我也在想,我身为白家人,是否也该继承祖志,踏上和亲之路,为大唐和西域的安宁,贡献自己的力量呢?”
在剧痛中斩断了与凌天水的缘分后,她如今竟有种自暴自弃之感,既然找不到母亲临终所指之人,她宁可如父祖般为白家三代的信念献身,以自己的微躯,为白家再添最后一笔荣耀。
可崔扶风毫不迟疑,断然否决道:“县主此言实在不明智。大唐与西域的安定,怎可能因为一个女子献身而改变?你无须因这般牺牲情怀,误了自己一生。我想王爷与世子泉下有知,也不会赞成你这般考量。”
“可是崔少卿,我口口声声想要继承父祖荣光,让白家的辉煌延续下去,可我却实在不知道我该如何去做。我的高祖母、我的祖父、我的父亲……他们都是了不起的人物,而我才识浅薄,囿于一隅,我愧对我的父祖,我……不知如何继承先祖的遗志,让他们不要对我失望。”
“确实,你高祖母归善女王,率龟兹归顺大唐,结束了龟兹及周边各国的战乱与苦难,开辟西域和平昌盛局面;祖父昌化王于大唐危难之际力挽狂澜,转战西北平定八方;你的父亲为大唐殒身,碧血丹心,你的先祖们都将名标史册,功垂千古。”
崔扶风凝望着她,声音虽然低,却充满了力道。
“而县主你,虽然昌化王府只剩了你一名孤女,可你不堕父祖之志,以一己之身独撑门庭,竭尽能力照护你父祖旧部、为天下女子谋求权益、为所有你亲近的人悉心尽力,相信你父祖泉下有知,也定然会为你感到骄傲。县主,切莫再妄自菲薄,你委实已在能力范围内做到最好了。”
他话语低低的,却饱蕴体贴,令山陵的风似乎都停了下来,也让千灯空洞荒凉的心头涌上热意。
“其实,你此生种种艰辛,其他人或许不知,但我陪你一路行来,都看在眼里。望你切切宽慰心怀,朝着认定的方向坚定步履而行。”他光华明灿如春阳的面容上,是发自肺腑的诚挚,“如今形势发展至此,前路已然坎坷叵测,可我相信,县主定能不畏险阻,无论遭际有多可怕,最终都能揭发罪恶,替杞国夫人、替昌化王府讨还一个公道!”
春阳熙盛,听着崔扶风坚定的话语,千灯仿佛终于明白了自己面前铺展的道路,该去往何方。
她郑重地点头,缓缓道:“好,多谢崔郎君提点,我一定……一定会走好自己接下来的道路。”
“请县主凭心而行,放手一搏。”而他凝视着她,如许承诺,“无论如何,我定会与县主同行、同谋、同归。”
第七十四章 长命缕
五月端午,宫中赐下玳瑁扇、轻罗衣,千灯依例入宫赴宴,向皇后殿下叩谢天恩。
“零陵县主。”在含凉殿前列队等候时,她听到旁边传来温柔的呼唤。
回头一看,与她打招呼的正是崔夫人,崔扶风的母亲。
她本就是风华浓艳的大美人,今日嘉节盛会,着贴金对鸾紫罗大袖衫,鬟间层层堆金花树,胸前垂垂璎珞珠光,更显天姿国色,不可逼视。
“崔夫人。”千灯与她见礼。
崔夫人笑盈盈地拉着她,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问:“怎的没有系五彩线?”
千灯诧异抬头看去,这才发现其他入宫觐见的命妇贵女手腕上,都系着端午彩线。
她恍然想起,璇玑姑姑确实曾命人准备了赤、黄、青、白、黑五色长命缕,只是她最近神思恍惚,夜夜难眠,今日早上起来仓促,竟忘记佩戴了。
她有些迟疑:“我不知宫中的节庆规矩,是以疏忽了……不知这是否要紧?”
“倒不要紧,只是小事。”崔夫人笑道,随即便解下了自己腕上编织繁复的彩线,让身旁的侍女拆开后将其拆为两份。
她随身的侍女十分机灵,很快便将其分编成了两份长命丝缕。
崔夫人取过联珠绞花式样的那条,亲自替千灯系上,说:“你是小姑娘,适合这个花色。像我这年纪,得用那条卍字如意纹的稳重些。”
说着,她替千灯系上长命缕,轻轻握了握她纤细的手腕,面露疼惜之色:“县主怎么比上次又更清减了?虽然你府中事务繁杂,听扶风说最近又有风波,但无论如何,还是身体最重要,天大的事情也要先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千灯点头应下,帮她系上另外那条卍字如意纹彩线。
望着面前她低垂的面容,崔夫人难抑心下欢喜,忍不住轻声凑到千灯耳边道:“扶风那孩子,虽然外表看来沉稳内敛,但去西北也是头一遭。县主与他若遇到什么难处,可以相互扶持商量,总比一个人好拿主意。”
千灯顿觉错愕,问:“他是大理寺少卿,法司与军政素不相干,怎么会随行去巡边?”
崔夫人一脸意味深长地望着她,目光中写满了“你说呢?”三个字。
在她的注视下,千灯不觉赧然避开她的目光,不再问了。
而崔夫人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有将昨日家中的那场纠纷告诉她,心想,或许还是儿子亲自给她惊喜比较好。
她的丈夫,当朝侍中崔期思,昨日从公署回来就沉着脸,一见儿子便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掷于案上:“这两日,礼部拟定的公文已经呈到了门下,关于你正式入册为零陵县主夫婿候选之事。”
迎上来的崔夫人望着那封公文止住了脚步,而崔扶风则问:“父亲这次,还是要驳回么?”
“驳回你的,不是我,而是族老们的决议。对于崔氏一族来说,你娶零陵县主,并不是一个好选择。”崔期思点着那份公文,一字一顿慎重道,“扶风,五姓七望中,博陵崔家是天下氏族之首,你更是崔家如今最为出色的子孙、下一代的中流砥柱。凭着家族的力量与你自己的能力,你将来按部就班,自然能履人臣之极。而你却弃王、李、郑、卢的望族闺秀,与一群寒门甚至武将、商户子弟争夺一个毫无前程的王府县主,岂非堕我崔家门风?”
见丈夫问话如此严峻,崔夫人心下也自紧张,看着儿子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别人求娶县主,是为了朝廷授个五六品官,企图改换门庭,可她儿子确实没有必要,有的是更好的选择。
崔扶风却笑了,反问:“我这般名声狼藉,哪个闺秀敢和我结亲?不怕被我灭了满门吗?”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神情微黯。
其实,从某种程度来说,零陵县主也是被他灭门的受害者之一。
一听他这话,崔夫人眼泪都快下来了,低声劝崔期思:“夫君未曾见过零陵县主吧?那孩子聪慧坚韧,京中其他闺秀与她不可同日而语。虽然予崔扶风并无助力,可扶风对她动心,我亦喜欢她,不如就……”
“聪慧坚韧,都是大家主母最不需要的东西。”崔期思冷冷道,“我与零陵县主也有数面之缘,当初扶风入昌化王府时,我亦早将她的一干卷宗都看过了。零陵县主确有过人之处,若是陌路之人,我自然欣赏嘉许,可若她要主掌我崔氏门庭,成为我崔氏主母,我却要细加思量,充分考虑了族老们的意见再说了。”
崔扶风早知族中对于他的婚事慎重,尤其五姓七望常结秦晋之好,纵然朝廷禁止通婚,也是形同虚令,反而更增世家傲气。
但他只笑了笑,指了指案上公文,不咸不淡道:“父亲身为侍中,还望多加谨慎,不小心将朝廷公文带回家中,此事可大可小。若被御史参上一本,说您将公务泄露给当事人,怕是会引发非议,麻烦不小。”
崔期思声音微沉:“你这是为了零陵县主,要违逆家族了?”
“父亲说笑了,我既是崔家子弟,光耀崔氏门楣亦是我毕生夙愿。”崔扶风理好衣襟,将羊脂玉蟠螭腰带钩扣上,轻微地咔哒一声,拂衣起身,“只是如今,我有了更明确的目标。我想做点有意义的事情,与官场倾轧、党同伐异不一样的人生。”
崔期思沉着脸,而崔夫人则惊疑不定地望着他:“扶风,你说什么?”
“我说,我厌倦了尔虞我诈、玩弄权术的人生,我想用这仅有的一生、短短数十年,做点对社稷和百姓有实际用处的东西。”崔扶风声音平淡从容,却掷地有声,“父亲,母亲,崔家出过不计其数的公侯宰相,而我在这样的家族中长大,读书、及第,仕途一帆风顺……可我并不知道这一切意义何在。直到进入大理寺,才觉今是而昨非。蝇营狗苟不是我想要的人生,纵然按照家族的安排,我能成为朝堂上翻云覆雨之人,那也不过是为崔家多增一个宰相的荣耀。这种荣耀,崔家已经够多了,并不缺我一个。”
“那你想要的是什么?”
“父亲应该问,崔家缺的是什么。”
崔夫人不安地望向丈夫,而崔侍中只双眸微沉望着儿子,等待他后面的话。
“儿子认为,崔家千年仕途,需要的不再是高官,而是名臣。何为名臣?不是落在史书上、宗祠里的高低品级,而是将名声落在百姓的口中、心里,真正做过事、为朝堂社稷谋过利益之人。待到百年之后,千百个尚书令、中书令、侍中的虚妄浮名都将落定,所有名不副实、尸位素餐者都将无所遁形。父亲,您有信心,脱离这些庸碌之辈行列吗?”
崔期思冷笑欲发作,但看着儿子那意气风发的面容,最终还是压住了:“所以你有信心?”
“我会竭尽全力去试试,用我这一辈子,去验证我自己,看看究竟能否达到心底的期望。”
眼看儿子翅膀硬了,丝毫不受他的掌控便大步离开了堂前,崔期思气得直瞪眼,大失宰相风范。
他拍案而起,追到堂前:“所以你选择的路,准备如何起步?”
“儿子已经起步,甚至,连偕同前行的伴侣也已寻觅到了。我自会与她一道,走向我们共同的人生目标——”
崔扶风在博陵崔氏的百年华堂前回身,因为年轻而更显不知天高地厚的面容上,是难以隐藏的耀目光彩。
“不论前路如何,我都想与她一起试一试,看看我们能否真正地做到一些切切实实的事,扳倒一些鬼蜮恶人,达到我们梦想中的目的地。”
第七十五章 花树
想着当时儿子那不曾见过的焕发英姿,望着面前可能会改变儿子一生的女子,崔夫人心下涌起复杂的欢喜感慨。
整班已毕,她不再说什么,只笑着轻抚千灯的肩,示意她赶紧回队列准备出发。
在宫人的指引下,命妇贵女们列队入含凉殿。
夏日水风徐来,撩动裙摆衣袂飘飞,披帛彩带长命缕伴着盛妆靓饰,俨然重回煌煌盛世。
皇后亦是仪容庄重,席间祝酒神采飞扬,看来精神头很不错。
等到繁杂的宴会结束,千灯正要与其他人一起退出时,皇后身边的女官过来,示意她随到后殿。
绕过重楼绮廊,到了后殿一看,不止皇后,连太子也在。
“零陵,我听太子说,此次巡边你也要随他去?”
“是,龟兹那边传信过来,说蒙大唐朝廷垂恩,我父祖得以国葬于山陵,这是龟兹王室之幸。不过祖父当年为曾祖母重修坟茔之时,也曾留下自己的百年之所,因此我决定送祖父生前甲胄回归故土,也算给曾祖母一个慰藉。”
皇后赞许道:“如此甚好,你一个女孩子千里迢迢跋涉西北甚是不便,如今既然太子巡边,你们一起出发,也能有个照应。”
“是,这一路零陵仰承太子殿下关照了。”
太子望着她,含笑答道:“哪里,零陵你多次帮孤于危难中,这一路你我算是携手前行,相互扶持了。”
“零陵不敢。”千灯默然垂首行礼。
皇后瞥了太子一眼,淡淡一哂,转了话风:“既然是一同前往,那么此次昌化王府有多少人前往?如何编队?”
千灯答道:“我父祖旧部与府中侍卫多为西北士卒,如今知道要往西北去,共有三百余人欲一同回乡探亲,届时王府、所属军队与他们自己三三分摊费用,不须侵占朝廷粮饷份额。另外,我府中尚有几位郎君,都会与我偕同前往。”
说到此事,皇后目光从太子身上移开,倒是多问了一句:“说起来,你府中如今还有几位候选郎君?”
千灯低声回禀道:“尚有太乐丞薛昔阳、御林军录事纪麟游两位,另外还有大理寺少卿崔扶风和回纥王子鸣鹫二位。”
太子说道:“这四位郎君,此次都会随同前往西北。”
千灯应道:“是,我父祖旧部原本便由纪家接管,御林军录事纪麟游便是此次领队之人。”
“那么,太乐丞薛昔阳呢?”
“他是因近年来兵乱频仍,乐府诸多乐谱遗失,因此前往西北寻访十部乐舞,查漏补缺的。”
“原来如此,那回纥王子从元日一直盘桓到如今五月,也是该回去了。”鸣鹫与回纥对千灯的心思人尽皆知,不过朝廷在此事上左右为难,因此皇后也秉持置身事外的态度,并不干涉,只问,“那么,崔少卿身在法司,如何也能放下大理寺事务,前往西北?”
此事千灯也不知晓,想起刚才崔夫人那颇有深意的眼神,才恍然明白过来她那神秘笑容的意思。
太子代为答道:“崔少卿精通各族风土语言,当年在礼部时便多与鸿胪寺合作主掌接待之事。故而,此行他亦被借调过来,负责与异族对接相洽之事。”
“如此说来,一众郎君倒是人人都有相伴县主的理由了。”皇后一笑置之,打量千灯的目光颇含深意,“也对,零陵你原本被奸人诬构,身陷‘六亲无缘、刑克夫婿’的命格之时,诸位郎君可能还瞻前顾后,但如今洗脱了污名,看来坊间所言不虚,你命格贵不可言,只是寻常之人妄加肖想会反受其咎,非得配同样尊贵的命格不可。”
千灯见皇后对自己态度这番变化,不知她是何用意,只能深深叩首,与太子一起退出。
太子放缓了脚步,而她跟随在太子身后一步之遥,两人都不逾礼,一前一后静静穿过初夏花枝低垂的宫道。
他的步幅比以前大了,步伐也比之前沉稳了许多。
自兵乱之后,圣人多疾,朝政渐渐偏赖太子,他也不负朝野所望,在忧患之后担起重任,日胜一日,如今已能独当一面。
如今想来,动乱之后,太子詹事撤换,准太子妃遇难,郜国公主府覆没……
千灯望着前面太子的背影,心想,其实他这段时间,也是人生剧烈动荡。但身边这些最重要的人结局来临时,他已能毫不慌乱,从容地表现出适当的情绪,了结一切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