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by侧侧轻寒
侧侧轻寒  发于:2025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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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从韦灃阳的脸上扫过,在士卒们的脸上一掠而过,却早已看清他们的注意力何在。
尽管各行其是,但总有人紧张的目光不自觉扫向凌天水的身上,显然他们都知道此次缉捕的重点是什么。
这一去,其他人大概只是陪衬,而凌天水,定然凶多吉少。
在这方面,凌天水自然比千灯更敏锐,更何况就在刚刚,他们在只言片语之中,察觉到了真正陷害纪麟游的人是谁——
那一夜宿于庄子上,并且熟悉军中标记的人,还有韦灃阳。

第六十九章 挟持
千灯缓缓退到凌天水身边,压低声音:“稍安勿躁,你先随他去看看情况,我定会尽快设法,及时将你与其他郎君带回……”
凌天水却置若罔闻,目光在地上已经没有了气息的孟兰溪身上定了一瞬,低声道:“他的后事,还请县主代为办理了。虽然……他对不起我娘,可我想,我娘应当还是希望他葬于自己身畔的。”
千灯喉口滞住,心下油然涌起不好的预感:“你要干什么?”
“我不会束手就擒,更不会与我不想见的人碰面。”
他只撇下这最后一句,随即便拔身而起,踏着墙高高跃起。
他身手过人,金家墓园又并非高墙深院,眼看便要翻越墙头离去。
饶是韦灃阳反应极快,周围士卒们早已搭箭上弦,可仓促之间哪能及时反应。
但就在他一手搭上墙头,足尖借力要腾身翻越之际,手掌忽然一阵麻痹脱力,他的手顿时松脱,上跃的势头松懈,整条身影缓了一缓。
——是千灯之前刺中他的伤口,一直在流血,未曾愈合。
他亲手为她设计又亲自赠送的礼物,与他的作风一般锋锐决绝,以至于刺入肌理之后,筋络破碎,不加处理根本无法自愈。
只这略微缓滞的刹那,韦灃阳的口中命令已下,士兵手中箭矢如雨,笼罩住了他。
在周围人脱口而出的惊呼之中,只见凌天水迅捷如风,早已扯下外袍,劲力贯注下旋转如盾,连拨带卸,挡住了大半的箭矢。
可纵使他力道强横,毕竟挡不住这乱箭启发。混乱之中虽护住了要害,但腿上剧痛传来,已被流箭贯穿。
见他双腿受伤,显然已失了逃脱之力,韦灃阳心下一松,知道此番要紧任务已经完成,面露喜色地示意士卒上前擒拿。
凌天水侧肩斜靠在墙上,将箭杆一折而断。
箭在大腿中间,膝上四寸处,虽未中动脉,但伤口已流出血来,行动显然已不便。
可他威势犹存,即使手、腿都在流血,士兵们手持长刀,一时不敢轻易扑上去。
鸣鹫暗吸冷气,凑近崔扶风,低声问:“这……这可怎么办?崔少卿,这事情很大啊!”
此时此刻,崔扶风哪有空理他,只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闭嘴。
而身处包围中的凌天水却仿佛全不在意手足伤势,只将讥嘲的目光从韦灃阳身上转过,看向千灯:“零陵县主,看来今日我难逃此劫……临去之时,有句要紧话,你想听吗?”
千灯默然抿唇,定定看着他,没有动弹。
“关于……杞国夫人之死,我有一些疑问,你难道不想知道吗?”
她神情微变,终于忍不住向他踏出了半步。
而韦灃阳则疾声道:“此人罪大恶极,卷入多起杀人命案,县主莫听信他胡言乱语!”
“是不是胡言乱语,县主一听便知。”他却直望着千灯,沉声道,“还是说,县主口口声声母女情深,可关键时刻,却连听我说一句话都不敢吗?”
千灯盯着他的双眼,只一犹豫,便快步走向了他。
“零陵县主,你可知道……”她走近了,他却越发压低了声音,似乎在诱使她再贴近几步,“夫人之死……”
就在千灯靠近他侧耳倾听之际,他已抓住她臂钏上的百炼刃把手,只听轻微地“铮”一声,他反手揽住她的肩,另一手已拔出利刃,抵住了她的心口。
千灯被他压制在怀中,垂眼看向那柄钢刃,一动不动地任由刀光映在自己的面容上。
“抱歉啊县主,夫人之死没什么问题,只不过我不想死在今日。”
周围众人料想不到他居然会挟持县主,惊得一时寂静。
纪麟游率先暴怒,便欲冲上前:“凌天水,你这个混蛋……”
“退开。”凌天水并未看他,目光只在韦灃阳身上一扫而过,便即握紧了手中的利刃。
千灯微侧过脸,看向因为要制住她而紧贴在她颊畔的凌天水。
这般贴近,让她忽然想起了那一日在密林之中,她伏在凌天水的背上,被他背着一步步走在阴翳林间的情形。
相似的亲密暧昧,截然不同的情形。
而凌天水的声音低低在她耳畔响起:“对不住,可无论如何,我不能让我娘遭受过的侮辱,暴露于人前。”
千灯深深吸了一口气,提高了声音,对着冲上来的纪麟游、更对着面前的韦灃阳道:“别担心,都让开吧,我送他一程。”
薛昔阳急道:“县主,你虽一贯信任他,可此人心狠手辣,又狡诈无情,我担心他……”
“不至于,他只是要脱身而已,我想等到了安全之处,他自会放县主回来的。”崔扶风却抬手拦住了众人,直视着凌天水,一字一顿问,“凌天水,你可愿承诺?”
凌天水的目光最后在孟兰溪的尸身上停了一瞬,随即将利刃从千灯的心口移开,沉声道:“放心,等我脱身后,县主自会安全回府。”
崔扶风不再多问,立即示意韦灃阳放人:“朝廷若过问此事,一切后果,由我大理寺少卿崔扶风一力承担。”
事已至此,韦灃阳只能郁闷地示意士卒退开,任由凌天水挟持千灯一步步退到门外。
他来时所骑的马匹正候在门边,看见他来了,小步上前。
凌天水拉着千灯飞身上马,在众目睽睽之下,催马如离弦之箭,转眼驰出了所有人的视线。
一路上他们谁也没说话,只纵马驰骋过大小官道。
过了最后一家客舍,垂柳成林,正是长安士人送别之处。
他停下了马匹,沉默地放开了一路紧揽着她的双臂。
初夏的风卷起枝叶丰盛的柳枝,擦过他的脸颊,也擦过她的肌肤。这般温柔和煦的场景,却让千灯胸臆冰凉。
她咬一咬牙,撑住马鞍脱开了他的怀抱,跃下马背,独自站在了垂柳古道上。
抬眼看见黑马身上条条湿痕,她目光转向他的腿上,明白这是一路疾驰中他腿伤绽裂流的血,早已浸透了马身。
她心底又是畏惧又是难过,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硬气的人,在这一路的飞驰中闷声不响,竟没有让她察觉出半分异样。
马上马下,两人隔着远远洞穿而来的风对望,咫尺却如天涯。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他抬鞭指向不远处的低矮房屋,低声道:“原本,我将孟兰溪安置在那边,已经收拾行李,准备尽快送他去西北了……看来,如今安排的这一切,都要用在我自己身上了。”
那是间不起眼的简陋房舍,地处偏僻,又隐在柳荫之中,若不是他指出来,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这般普通的院落。
千灯下意识瞥了院子一眼,却发现院门是虚掩的。
凌天水亦察觉到了不对劲,孟兰溪生性谨慎,离开时怎么会没锁好藏身之处?
与她对望一眼后,他下了马,欺近了院门。
虽然脚上有伤,但他个性强硬,即使带伤也不肯在人前示弱,看着还是行动如常。
就在靠近门缝之际,他一眼扫到里面,立即拉着她侧身闪到了一旁。
千灯还在错愕间,却见屋内踉跄扑出一条蓝色身影。
她身上的宝蓝色绸衫已经污秽破烂,新的旧的血迹纵横,可她根本不顾,甚至面容上的伤痕都没有处理,只有一双眸子喷着幽微的火光,射出骇人的执着,直扑千灯而来:“零陵县主,你是零陵县主!”
千灯一眼认出她就是蓝秀容,那日在破庙中见过一次,但当时千灯是男装打扮,而且并未泄露身份,蓝秀容不应该认得出她才对。
“他说你会来的……你真的来了!”

第七十章 万劫不复
她气力衰竭,声音有些嘶哑,整条身影扑倒在门边,却还兀自伸着手,企图抓住千灯的衣摆。
原来她的心口插着一柄匕首,已经深深刺入胸膛,她却还要用尽最后的力气,扑出门来似要对她说什么。
这情形古怪中又透出点诡异,千灯之前虽然怜惜她的遭际,但也在山林中差点遭了她和冯翊的黑手,因此对她自然多加防备,并未上前搀扶她:“他是谁?谁指引你在这里等我?”
蓝秀容没有回答,但答案其实呼之欲出。
她只用涣散的目光盯着千灯:“零陵县主,我快死了……有件事,我求你……你答应我,我会报答你的……”
千灯没有回答,只警觉地握着手中的利刃,俯头看了看她的伤势。
她胸口衣襟散乱,鲜血从深深的伤口中汩汩涌出,确实已经濒死无疑。只是匕首并未刺入心口,而是胸乳间,所以没有速死,但是伤及肺部,口鼻中全是血沫,也已是无救了。
凌天水看了一眼,见她眼看是不活了,绝没有力量偷袭千灯,而且那伤处男人查看不方便,因此他背转过身去,没有近前。
“我……我等在这里,想求你一件事,那便是我和……和冯翊这么多年感情,最终只一起过了几天日子……现在他……他死于非命,这是他过往做的孽,不怪别人……我现下随他去,只求县主能怜悯我们,待我死后……将我们尸骨埋在一起,死后……死后能永远在一处……”
千灯帮她将散乱的衣服掩好,微一迟疑。
蓝秀容在名分上毕竟是金敬亭的妻子,她一个闺中女子,出面替有妇之夫和一个兵匪收尸合葬,怕是不方便。
“你答应我,我……我真的能……报答你……”
蓝秀容见她没回答,那痉挛的手忽然抓紧了千灯的衣襟,示意她低下头来,将耳朵凑近自己的唇边。
尚待温热的血沫,从她的口中喷出,染在她的耳畔,弥漫着可怖的血腥之气:“冯翊告诉我,他从恩公那里,知道了一个……秘密……你……你把我们埋在一起,我告诉你……”
冯翊的恩公,千灯早已戳穿了就是孟兰溪,关于他的秘密,原本不听也罢。
但蓝秀容在这般艰难的情况下,也要将这件事吐露给她,交换她和冯翊的身后事,她犹豫了一下,终于俯下头,去听她所说的话。
“恩公他兄长……与昌化王世子有……有深仇大恨……因此他奉命从朔方军过来,扫清西北障碍……也……也报当年昌化王钳制老临淮王、致其郁郁而终之仇……他要搅乱王府,翦除羽翼……灭除仇敌最后的旧部……”
脑中嗡的一声,千灯的睫毛猛然颤动,抬眼看向背对着她们的凌天水。
她不敢相信,怎能相信。
可这一路寻来,她查证的所有、未曾来得及与他对质的一切,竟与蓝秀容所说严丝合缝,全部对上。
所有的疑问仿佛都有了答案。
见她果然有了反应,蓝秀容的脸上露出一丝艰难狰狞的笑意,枯槁的双唇一张一翕,吐出最后模糊而细微的几句话——
“零陵县主,小心啊……他要一雪前耻,要……倾覆昌化王府,令你们白家……万劫不复!”
十八年前,她的父亲拒绝替凌天水斩除所有污辱他母亲的人,让他与母亲骨肉分离,再见已是永诀。
六年前,老临淮王不听朝廷节制,她的祖父奉朝廷之命驻守安西都护府,与北庭都护府相抗,枕戈待旦,夜不解甲,防备狼子野心,直至老临淮王忧愤而终后才撤军回转。
四年前,原本可以及早赶到击退乱军的朔方军,最终决定等她与祖父将主力引入瓮城后再一举全歼。而她的祖父、父亲与麾下大部精锐,因为这决策而血溅宫阙,用血肉筑出了那场大捷。
时至今日,昌化王府已经只剩了她一介孤女。
可她执意要延续的白家荣光,也是不被他们允许的痴心妄想。
她竭尽全力要保护父祖旧部,于是朔方军中便找人冒充纪麟游的表哥入府,并且在她寻找弑母仇人的一路上,不动声色将一切罪状推到纪麟游头上。
若不是她最终查出真凶,父祖旧部中最重要的纪家也将蒙冤离散,所有残部分崩离析。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
一路行来的相逢相伴相知相托,难道都不过是精心设置的陷阱,而她竟因他身上父祖般安定稳固的气质,迷失了心智——
又或许,连这种坚如磐石、凛若苍松的气质,也是对方精心选择对付她的手段之一。
一个十八年前心中深埋仇恨种子的孩子,一步步走来,精心策划到今日,终于一切得逞。
而可笑的是,她竟然一路送他至此,要亲自放虎归山。
最后的话语已吐出,蓝秀容的气息濒临断绝。她抓着千灯衣襟的手松脱垂落,最后只剩下喃喃一句:“冯哥,我终于……终于……”
后面的,便再无了声息。
而千灯望着她的尸身,许久未能动弹一下。
凌天水察觉到动静,回头看蓝秀容已经死去。
他走过来将她的尸身扯起,平放在门内,问:“她刚刚与你说了什么?看你的脸色,不太好看。”
千灯抬头望向他,没有回答,只嗓音涩滞道:“等我回去后,帮她与冯翊合葬。”
凌天水察觉她的神情不对劲,干脆扯开蓝秀容的衣襟,查看伤口——此时她已经是一具尸体,对一个仵作来说,不再有男女的意义。
“自尽而亡,简直不知所谓。”凌天水审视伤口,冷冷道,“冯翊为她而死,她不想着好好活下去,却用这条命跟你交换合葬,有何意义?”
这冷冷的话语入了耳,千灯只觉木然,许久才问:“冯翊是为她而死的?他们确实该死,可蓝秀容与你又有何冤仇呢?”
“她并非良善之辈,脑子又不笨,与那些乱兵相处不短时日,知晓一些秘密的可能性不低。”
是,确实知晓了一些秘密,并且作为交换,转告了她。
“何况他们二人都曾要置你于死地,我本不想留她一条性命。但冯翊拼死护住她,山林地形杂乱,我被拖住一时没追上,才让她逃脱了,当时还担心她是个祸患。”
这冷冽的话语,原本千灯熟悉亦欣赏,可如今她心头盘旋着蓝秀容的话,一遍又一遍。最后整个身体都轻轻发起抖来。
他要一雪前耻,要倾覆昌化王府,要令白家,万劫不复!
因为蓝秀容这一番耽搁,时候已经不早。
凌天水草草包扎伤口,取了之前为孟兰溪准备的包裹——里面食水、衣物、文牒、路引一应俱全,足以让他一路顺利抵达朔方城。
翻身上马,他深深望了她最后一眼:“多谢县主送我这一程,山高水长,他日怕是无缘报答县主恩情了。”
“恩情……”千灯喃喃着,因为胸口那些灼热的痛楚,一把抬手一把抓住了他的马辔头,目光直直盯着他,仿佛要看穿他的胸臆:“凌天水,我对你有恩,可你……对我有情吗?”
这骤然的发问,令他猝不及防,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而她的目光,比她轻颤的嗓音更深地洞穿了他的心口:“从始至终,你进入王府,一切……都是为了你娘,为了当年?”

他恍惚惊觉今夕何夕。
孟兰溪死了,他对母亲的承诺已经化为飞灰。而最让他感到绝望的是,其实在孟兰溪死之前,他就已经知道,这辈子,他无法实现对母亲的承诺了。
他没有办法帮助孟兰溪或者任何人得到她,无论是谁,此生此世,都不可能。
因为,他无法容忍这世上有另一个人能唤她灯灯,看到她那只属于他一人的笑颜,得到那只能属于他的怀抱。
十八年来,他因为胸口满溢的仇恨,一步步走到今日。
他已经以血还血复仇成功,他守住了当年的秘密,又手刃了所有仇人。甚至他还因为她的帮助,可以隐藏一切抽身离去,简直再圆满不过,再完美不过。
唯有一点,他深刻地知晓。
这场虚妄的梦,只能与他的身世一般,永远深埋,不留任何痕迹。
就像与她之间的一切,梦幻泡影,不应留下任何踪迹。
他紧抓着缰绳,定定看了她许久,最后只吐出了一个字:“是。”
这冰冷的话语让千灯眼圈灼热,慢慢放开了他的马。
她听到他的话语,如往昔一般冷冽无情:“如果不是我娘临终前强求我,如果不是因为我亏欠了他们母子,我怎会在你的府中彷徨这么久,又怎会到你的身边,做这可笑的一堆郎君中的一个?”
“那么,你唤我灯灯的时候,我们畅想未来的时候,你让我靠在你的肩上安然入睡的时候……你救我、为我而不惜一切的时候,也都是假的吗?”
“对,都是假的。”他的声音冰冷,然而话语却急促而灼热。
眼前是母亲临死前惨白的面容,化成千灯说“为什么不是你”时那些萦绕在她脸颊畔的白气;时而又是六岁那年湮没在他眼中的血色夕阳,溶成孟兰溪最后殒命时的血泊。
母亲临终时,他是真的想以许诺弥补她的生身之恩,让她瞑目。
可最终他才知道,从身到心,他都没能实现那个承诺。
往后一生,纵有大好的前程,有辽阔的塞外、有广袤的天下在等待着他,可他失去的,永远只有他一人知道。
千灯却不肯放过他,厉声逼问:“那么,你在救下了孟兰溪之后、在帮他牵线搭桥之后,为何还要回来?你本可以趁着元日彻底离去,为何不直接消失在你我的人生中?”
为什么,为什么不及早了断呢?
他紧盯着她的双眼,她倔强地忍住了眼泪,却未能忍住通红的眼眶,绝望又不肯熄灭的眸光。
恍惚之间,他仿佛看到了年幼的自己,眼睁睁看着所有的憧憬消失殆尽,永不可得,清楚地直面自己的人生破灭。
那如绝望野兽在重伤濒死之际的疯狂忽然熄灭了,胸中那股要毁灭世界也毁灭自己的冲动黯然熄灭。
“因为,”他终于回答,“我查到了当年犯案的凶手,知晓他们极有可能流窜到了长安。”
而他不可能假手他人,这件事,必须要由他自己亲手秘密地、彻底地解决。
千灯死死盯着他,想到了破庙中他不顾所有人生死也要全部剿灭的那几个乱兵,一字一顿问:“所以,你一路追寻,誓必要杀掉所有人。即使明知我们都在破庙之中,起火后我与所有人都有葬身火海的危险,可为免你娘的不堪遭际被人知晓,你一定要让所有人死。”
“我既然要做这事,就肯定能妥善安排。”
“是么?可就在当时,若不是纪麟游舍命相救,金堂早已丧命于火中,根本无需孟兰溪动手了!”胸中充塞着灼热的悲愤,可怖的真相被彻底撕扯开,鲜血淋漓,让千灯不顾一切,厉声吼了出来,“而你,为了保护当年隐秘、为了帮你那个恶贯满盈的弟弟,设计诬陷正直良善的郎君,诬陷我父祖忠心耿耿的旧部!凌天水,枉我信你敬你,把你当我父祖一般的人,我真是瞎了眼!”
看着她眼中的愤恨与绝望,心口脱却掌控的无力感让凌天水再也不愿意遮掩,不顾一切将自己最丑恶的一面暴露宣泄出来,企图连她心中对自己仅存的幻想都要撕碎:“不要把我和你爹相提并论!当年若不是他……若不是他徇私包庇手下的士兵,不肯替我们母子杀掉那群兵匪,我母子何至于分离十八年?我娘又如何会度过这不堪的半生,又怎会那般郁郁早逝?”
“凌天水!你自己亦出身行伍,明知道什么叫军法如山,什么叫执法如铁!别说我父亲,你在大敌当前之时,可会因为一时激愤,不经过军法处置就擅自处置违反军纪的士卒?只因为你是长官,便可绕过军法军纪,随心处置吗?”
“不必站在制高点来教训我!我只知道,这十八年来,每一日每一夜,我心里都燃烧着一个愿望,那就是,他们都得死!”
“就算他们都得死,也不该是你将罪行嫁祸给纪麟游、迁怒于我昌化王府的缘由!”
千灯吼着,心下愤恨已极,手中寒光骤闪,那两柄他送给他的利刃如同电光般被她抽出。
“凌天水,你我过往恩义,自今日起,一刀两断!”
说罢,她挥起利刃,狠狠斩向面前的马缰绳。
缰绳骤然断裂,他胯下蓄势的黑马因束缚陡松,下意识人立嘶鸣,前蹄高高扬起。
手足的伤势被瞬间撕裂,一路流血坚持至此,他委实失血过多,眼前洇染漫漫黑暗,让他再也抓不住断裂的缰绳,整条身躯自马背上跌落,栽倒尘埃。
凌天水撑起脱力的身子,仰头看向面前的她,这般前所未有的狼狈境遇,他却只是一言不发。
他只觉眼前阵阵黑眩,昏黑中只有她手中利刃的寒光映在他的眼中,比此时天空的日光更为绚烂刺目。
他看到她的身影步步逼近,听到她的声音疾厉:“你我之间恩断义绝,可你对我昌化王府所存报复之心、所做逾矩之事,我绝不能轻饶!”
或许是一路伤口的血流得太多,他只觉身体已逐渐发冷,关节也如僵住了般动弹不得。
他只定定地望着她,声音嘶哑:“若县主真敢处罚我的话,那便报上罪名来吧。”
“好!凌天水,你罔顾甚至利用朝廷旨意,入我昌化王府帮助孟兰溪,搅乱朝廷礼部选婿秩序,此罪其一;你包庇孟兰溪,一手主导了孟兰溪假死失踪案,企图帮助真凶瞒天过海逃脱法律制裁,此罪其二;你因私仇针对我父祖旧部,栽赃嫁祸诬陷纪麟游,诬陷忠良,此罪其三!我问你,你有何话说?”
他残存的力气只够勉强撑起上半身,抬起那双鹰隼般的目光,与她相望。
没想到,在他已经真相败露、浑身血污束手就擒之时,依然还有这般凛冽的目光。
“更何况——”她凶狠愤恨地盯着他,咬牙问,“身为大唐军人,你为报复当年旧怨,潜伏北衙禁军与我昌化王府,挑拨事端,擅自屠戮,该当何罪?”

第七十二章 恩断义绝
初夏午后的长风涤荡过柳树林,热风滚烫煎熬,压抑的气息凝滞在胸臆间,无从发泄。
在她的质问之中,凌天水却冷冷地仰头,冷笑了出来。
他身上的伤口尚在迸血,望着她的目光尽是嘲讽:“零陵县主,你爹当年既然恪守军法,不肯帮我,那你就别对我提军法!我是朔方军派遣到北衙禁军的人,纵然犯了军纪,也得彻查实情后按军法论处。朔方军可以处置我,临淮王可以处置我,但你不是军中之人,有何资格对我动用军法?”
更何况,他是担任具体职务的军官,有朝廷任命书在。北衙禁军远在长安,而一时半刻,她又如何找到临淮王,对他按纪惩处?
千灯慢慢蹲下身,揪住他的衣襟,被风沙吹红的眼睛中含满热泪,盯着他一字一顿道:“好,我没法动用军法,那么,我就动用我昌化王府的家法,好好教训教训我的未婚夫候选人!”
说着,她用力将他推倒在尘埃中,站起身厉声道:“凌天水,我调你入府当典军之时,曾与你训读过昌化王府的规矩!你可还记得,军籍第一:若有冒名顶替或私自脱籍离队者,鞭五十,驱逐出府,永不录用!赏罚第三:包藏祸心、勾结外贼,意图对王府不利者,一经发现,鞭五十,驱逐出府,永不录用!”
凌天水冷笑着,声音狠厉:“不错,所以我冒名顶替你夫婿人选身份混入王府,却怀抱异心,图谋不轨,按你府中规矩,两罪相加,当抽一百鞭,逐出王府。”
“你既是我白千灯的候选夫婿,今日我便以王府规矩处置你,让你看清楚,我昌化王府并非你兴风作浪之所,我零陵县主,绝非你可欺瞒利用之辈!”
她咬紧牙关,一把抓过马鞭,大步向他走去。
跌在尘埃中的凌天水慢慢地爬起来,抬头直直望着她。
看着她手持马鞭,决绝地一步步逼近,他强行抑制自己胸臆那些剧痛,从牙缝间慢慢的挤出几个字:“好。县主有你父祖之风,秉承法度裁断,我凌天水自当领罚,心服口服!”
千灯紧紧抓住手中皮鞭,大步跨前,死死盯着凌天水。
眼前忽有幻觉一闪而过,记忆中他的模样骤然闪现。
一瞬是初见时他被雷电照亮的面容,玄豹般凛冽慑人;一瞬是秋日回廊下,他撩开横斜枝条大步走进她的人生;一瞬是他手持火把在山林中寻她,颊边的笑靥转瞬即逝却被她执着抓住……
破碎过往如此时日光中飞舞的细小微尘一般,明明存在,却又恍惚而不可捕捉。
她狠狠攥住皮鞭,劈开面前所有似真似幻的记忆,挥手重重落下。
凌天水咬紧牙关,在重重的一击下,只有轻微的一声闷哼。挺直的脊背绷紧如一张弓弦,却并未有任何屈服的模样。
千灯心下更恨,第二鞭,第三鞭连续挥下,一鞭更比一鞭狠。
夏日衣衫单薄,鞭子前几记还是落在布帛上的沉闷声响,等到五六鞭开外,便硬生生抽在了皮肉上。
凌天水背上的衣服早已绽裂,被鞭稍卷着打入背上的皮肉,细碎的渣子夹杂着浸出的殷红血色,不可直视。
可他仿似未曾感觉到丝毫痛苦,身躯绷直,牙关紧咬间没有溢出一丝呼痛的声音,即使双唇已经染了血色,依旧一声不吭,只强撑着半跪起来,并未有任何反抗逃跑的举动。
越是如此,千灯心中的悲愤越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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