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by侧侧轻寒
侧侧轻寒  发于:2025年10月11日

关灯
护眼

幸好,这样心惊胆战的日子并不长久。因为很快,夏日来了,山洪暴发,那一夜泥石流吞没了茶园,又逼近他们的家。
他们一家人逃出家门时,那男人就在他的面前,可狭窄的一条田埂,孟兰溪怎么都越不过他去。
身后的泥石流越逼越近,他却跑那么慢,孟兰溪感觉碎石泥浆都砸到自己脚踝了,前面的男人再不跑快一点,被挡在身后的他就要和茶园、和房屋、和路边的树一样,被吞没了。
他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跑这么慢的。
就像当初说着“野种”,然后把他丢在荒野中,任由别人将他“捡走”一样。
所以孟兰溪下意识地抬起手,狠狠推开了他,将他从狭窄的田埂上推了下去。
他年纪尚幼,力气并不大,可奔跑中的男人没有防备,一脚踏空便摔在了下方的茶园。
他拼命想要爬起来,可迸来的石头砸中他腰眼,他的身躯无力瘫倒,很快被泥石流吞没,消失在了轰鸣之中。
而孟兰溪已经越过他,奔向了前方开阔处。
他看到了自己的母亲,也看到了撕心裂肺扑过来的婆婆——她还想去拯救自己的儿子。他擦着她的身子跑向母亲,拉着母亲远远逃离。
他喊着“娘!娘!”,迫使她放弃丈夫,为他回头。那惊慌失措而扭曲的嗓音,掩盖住了欢喜快意,谁也不知道他刚刚消灭了人生中最大的危机——
那时候,他以为再也没有人能抢走母亲,抢走这世上唯一无理由疼爱他、愿意把所有一切掏给他的人了。
因为家园被毁,他们随着一起遭灾的族人们北上长安,投奔本家。
然而这样一对孤儿寡母,哪会有人关照,更何况伯母嫉恨母亲,故意将他们母子安顿在阴湿废屋中。
暴雨倾盆中,冷雨穿透茅棚打在他们身上,和他被抛弃那晚一般寒冷。但至少有母亲抱着他,喃喃的声音中充满期望,一遍又一遍地说,没事的,咱们再熬一熬,你哥会来帮我们的……等你哥过来,一切就都好了……
但大哥没有来。出现在她身边的是另一个男人——为了给发高烧的儿子买药,她去前院向孟家人讨要族中该给他们母子的份例,遇到了参加那场大宴的金敬亭。
而他认出了她,那是他年少时惊鸿一瞥,至今未曾忘却的女子。
事态迅速滑向了他无法控制的方向,十岁的他看着母亲容光日渐焕发,她有了鲜亮新衣,也有了与那男人一式的玉佩。
很快,她带着他搬出了孟家,住进了花柳遮掩的雅致小院,有了仆妇丫鬟、热馔暖衣,但唯一没有的,是他的未来。
金家不接受一个寡妇,更绝不会接纳一个已经十来岁的拖油瓶。等到金敬亭与他母亲好事落定,他唯一的路只能是回到孟家,而这一次,他会落得荡然无存,连唯一的母亲都失去。
幸好母亲千方百计求金敬亭应许,最终他切割了家族中的份额,换取了南方的产业,可以带着他们母子一起离开。
可在那一夜母亲幸福地与他相拥,感谢他的付出、期许彼此未来时,他迷迷糊糊从屋内起来,看到院子里那一对终于得偿夙愿的眷侣。
背对着他的母亲并未发现他,而金敬亭抬起眼,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烦躁厌倦,与当年那个“父亲”一模一样。

那一瞬间,他懵懂地、却又恍惚地知道了自己注定的将来。
与金家闹翻的罪责、金敬亭出走的损失,将全部归于他身上。
等将来有任何波折、或者母亲有了新的孩子,不再将所有心力倾注于他身上后,金敬亭就会变成上一个父亲。
到时候,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而他,很有可能和六岁那年一样,被抛弃在寒冷黑暗之中,濒临消亡,却无一人在意——
连他的母亲都不再在意了。
那日晨间,金敬亭天刚亮便悄悄起身离开。毕竟尚未正式媒聘,他一个大男人在寡妇居所留宿并不好听——所以他在这边出现时,用的都是少人知的字敬亭,连周围嘴最碎的大娘都不知道他就是长安金家的七郎金保靖。
当时孟兰溪候在门口,恭恭敬敬给他奉茶,说要向他致谢。
“你小小年纪,倒是懂礼。”金敬亭笑着接过他递来的杯子,“放心吧,我一定视你若己出,绝不会亏待你的。”
“我也一定把金叔叔当我亲爹孝敬。”他甜甜笑着,露出那对可人疼的、与母亲一样的酒涡。
金敬亭一口饮尽满杯,察觉不对:“这不是茶,是酒啊。”
“啊,我在厨房拿的,搞错了吗?”他童稚的脸上懵懂又慌乱,赶紧打开自己手中的壶盖看,却不防整壶酒都倒在了他的衣上,弄得他一身酒气。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孟兰溪急急忙忙抬衣袖去擦他身上的酒渍。
孟夫人从屋内出来,一看这情形也是无奈,取出帕子替金敬亭擦拭,笑道:“这孩子也是一片孝心,你别怪罪。”
“无妨,就算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不会往心里去啊。”
两人亲昵说着话,贴得太近,彼此身上的玉佩轻轻撞击在一起。
那玉佩,孟兰溪已经看不顺眼很久了。
他母亲的名字,蜀地最缥缈的仙山,他凭什么贴身佩戴。
所以他假装擦拭,在忙乱之中,扯住如意结的线头使劲一拉。
早起匆忙佩戴的丝结并不牢固,那块玉佩顺利滑入了他的袖口,从今后再也没法和他娘亲成一对了。
金敬亭离去后,孟兰溪回到自己屋中睡了个回笼觉。
其实睡得并不好。有一时他梦见寒冷中他快要冻毙,有一时眼前尽是淹没茶园的泥石流,有一时是六岁那年“父亲”看他的眼神,细看又变成金敬亭瞧着他的模样……
直到他被母亲陡然的恸哭声惊醒,他品味着其中的绝望哀伤,知道她肯定是接到了金敬亭的死讯。
于是纠缠着他的不安噩梦彻底消散,他用被子蒙住头,在被窝里偷偷地笑了出来。
听说即将溺水而亡的人,即使抓住一根岸边草茎,也会死死攥住不肯松手,哪怕这根草会被连根拔起,同他一起被卷入污浊漩涡,也在所不惜。
而最终,他抓住了这根草,保住了他想要的人生。
上天仿佛终于开始垂怜他,成全他。目睹金敬亭落马的人闻到那通身酒气,都说他是宿醉后意外坠马;医馆因人已没有气息,根本不让抬进来诊断;金家觉得他为娶寡妇而在族中闹事是家丑,迁怒之下,匆匆择了墓地下葬。
谁也不知道,他给金敬亭奉上的那一杯酒中,有通晓药理的母亲叮嘱他千万不可接触的乌头。
那之后,他与母亲住在金敬亭留下的小院中,过上了顺遂安静的生活。他年岁渐长,去孟家族学中读书,凭着聪明早慧碾压所有人,颇得夫子赏识,最终进了国子监。
然后,他知晓孟永顺被选为了县主夫婿候选人。
虽然当时零陵县主是京中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破相母老虎”,又被判定有刑克夫婿之相,但自小便与伯父家不对盘的孟兰溪,又怎能容许他们得到这样一步登天的可能——纵然毁了容、名声不祥,可对方毕竟是昌化王府的零陵县主,能给他们一家带来的利益实在太多。
而他,还想着以后能有机会,替自己、替母亲好好出一口当年的恶气。
于是他略施小计,便让孟永顺跌断了腿,也让他吓破了胆,认为那个六亲无缘的县主实在太可怕,哭着喊着要退出遴选。
孟家族老们无奈之下,想出了既不得罪朝廷又保全自家子弟的办法,推举他代为选婿,与礼部沟通后,将孟永顺的引凤签转交到了他的手中。
他持着引凤签进了昌化王府候选,相信以自己的手段,把握去留命运绝非难事。所以在遴选时他不动声色便给金堂下药让他出丑——平时在学堂中,他便厌恶金堂——因为相似的外貌,他总是让他想起金敬亭——而此时此刻,正好拿来利用。
只是没想到,县主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小小手段,那时他望着屏风后她被日光勾勒出的朦胧轮廓,心口微跳,心想,县主要是没有毁容的话,一定是个美人。
她没有毁容,伤痕只为她的容颜更增生动。
在庄子上,她的母亲去世,在所有人中,他相信自己是最能体会她心情的人。毕竟他们都已举目无亲,毕竟他也曾为了留住自己唯一的亲人而不惜一切。
兵乱后回到长安,他与母亲丧乱后重逢,他告诉母亲,他想要努力去争一争县主夫婿的位置。
不仅因为她姿容绝世,不仅因为她代表锦绣前程,而是她在绝望中辟出生路的模样,和他当年一模一样——不同的只是,她选择了光明坦荡的道路,而他选择的,却是黑暗幽狭不可见人的暗道。
为她燃起幽香的那些夜晚,他无数次凝望着一窗之隔却终究不可接近的她,心中一遍遍想着,到底要何时、如何去做,他才能成为她后院中,与众不同的那一个人?
终于那一夜,她在迷离暗香中对他泄露了深藏的心迹,让他知晓了,原来早已有一个人,可以叫她灯灯。
那个人,却是母亲去世后,他唯一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就算明知他犯了血案,还会为了对母亲的愧疚,保下他的性命。
孟兰溪明知道,他是这世上唯一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了,可因为心头那纠结凌乱的情愫,还是觉得窒息难当。
他抬头看向千灯,却看见千灯的目光定在凌天水的身上。
即使他才是血案凶手,即使她刚刚戳穿了他的所有罪状,可最终她首先关注的,却是他的帮凶,而不是他。
明明都是一个娘生的,凭什么他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拥有他梦寐以求的一切,而他挣扎努力,费尽心机,却始终不得她一顾。
命运为何如此厚待他,又为何如此薄待他?
不过……也无所谓了。
他已经准备好了礼物,一定会是个惊喜。
在凌天水发现他的罪行、逼迫他去西北隐姓埋名永远消失在世上时,他就在心底暗暗发誓,自己得不到的,他也永远别想得到。
因为他们流着一半相同的血;因为他曾在母亲临终前许下过承诺;因为他说过会帮助他实现梦想……所以,若最终成为县主夫婿的人是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让他痛苦愤怒。
——即使,他为了保住他,帮他处理好了一切纰漏,甚至不惜成为他的同谋,将自己也卷入其中,可,孟兰溪死死望着千灯,依旧感觉到心里的绝望愤恨。
即使已经是同谋,即使他们站在同样的阴暗之地,可她关注的,还是凌天水,而不是他。
是的,千灯没有注意他。
她听着孟兰溪这一路的苦难与迫不得已,眼前却如幻觉一般,出现了大漠中、狂沙下,孤身一人追逐母亲的年幼凌天水。
世上有千千万万对母亲与孩子,可每个人的选择都不同。
有的孩子为了留住母亲,一再犯下偏执残忍的罪行。而那个孩子追上了自己母亲,又最终为了保全她,决绝地否认自己与她相识,咽下了所有的血泪,转头离去。
他放开了母亲的手,放开了给他生命、给他血肉、给他双颊酒涡的那个人。
他将所有的仇恨深埋在心中,在无边无际的沙海中执着奔驰了十八年,终于手刃当年所有仇人。
只是他这一辈子,再不可能追回自己的母亲,更不可能如孟兰溪一般,用尽所有手段,将她留在幼弱的自己身边。
当年那个迷失在大漠的孩子,如今正站在她的面前,已长成了比任何人都挺拔伟岸的男人。
他那双幽邃的眼眸深深望着她,身躯半遮着孟兰溪,缓慢而坚决地道:“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带他走。我已经无法履行对孟夫人的承诺,至少,定要保住他的命。”

其实这世上,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不知道他对孟夫人的承诺是什么。
可他此生此世,不可能忘记她临终前溃散的目光、最后的哀求。她执着地让他答应,帮孟兰溪成为县主的夫婿,成全他的人生。
因为这一世对她的亏欠,因为她无法瞑目的祈愿,他不顾一切,应允了。
可他没想到,他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入昌化王府,想要帮助孟兰溪得到县主,最终却在与她相伴探索的流转时日中,沦陷了自身。
洗清孟兰溪的冤屈后,他没有离开;苦寒冬日过去后,他返回朔方处理了事务,又无法遏制心头辗转的思念,带着给她准备的生辰贺礼,返回了她的身边。
那时候他便知道,这世上让他难以把控的事情,终于出现了。
可情既已起,又有谁能抵挡抗拒?明知不应该,可他还是唤了她“灯灯”,在最脆弱时紧拥住她,将不愿被人发现的一切深埋在她的怀中。
可惜事到如今,短暂的梦也该醒了。不可能的妄想终究是镜花水月,在重重伪装下开始的恋慕,最终只能黯淡收场。
他已无法实现母亲的遗愿,那便只能竭尽自己的一切,尽力求她在九泉之下安心。
在屋内的人都看着他们,但就连纪麟游都没有动弹。
毕竟他们最了解,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阻拦凌天水,何必徒劳尝试。
凌天水将目光从千灯身上收回,转过身,迈出了这阴暗逼仄的停棺小屋。
孟兰溪望向千灯,眼中神情复杂难言。但最终,他还是紧抿双唇,跟着凌天水出了门。
门外,金家和孟家人早已聚集。
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正是金保义。
他一直站在外间,虽然未听到全部动静,可大致内容早已清楚,明白杀害自己儿子的人究竟是谁。
他苍老了许多,鬓边也几日间便显斑白了,脸上耷拉下来的肉皮颤动着,看来又是可怖,又是可怜。
可此时看着凌天水带着孟兰溪一步步走出来,满院无人敢上前阻拦,就连金保义也只是绝望而凶狠地瞪着孟兰溪,身体颤抖,作声不得。
眼看他们就要出门离去,千灯快步赶到门口,厉声问:“凌天水,你庇护凶嫌、欺瞒官府,还妄想一走了之吗?”
凌天水微侧过脸,问:“那县主要如何?”
“杀人者,必得偿命;帮凶者,亦照国法惩处。”千灯大步跨出阴暗的门,站在炽烈的日光之下,厉声道,“凌天水,我知道你今天必定会来,所以早已在周边布置好人手。纵然你身手绝世,可你单人匹马,觉得自己可能毫发无伤带走凶手吗?”
早已叮嘱过她要私下解决此事的崔扶风,向着千灯走了两步,启唇低唤她:“县主,不如……”
千灯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凌天水,任由阳光映射得她浑身通透明亮,不可逼视。
崔扶风的目光在她凛然的面容上定了片刻,眼前局势已至此,他最终只摇了摇头,黯然垂下了要阻拦她的手。
凌天水的目光扫过外围,果然看到了已布置在周围的昌化王府侍卫们。
他初任王府典军,纵然一过来便能服众,但昌化王及世子留下的侍卫们,自然率先听从县主这个王府主人之命。
而因为调换了职位,原属于他的北衙禁军神策军,他也已经无法调动,正如她所说,他要带走孟兰溪,就得单人匹马杀出长安。
原来那一番情真意切要让两人长相厮守的盘算,只是她为了这一刻而埋伏下的陷阱。
他冷冷问:“你设计我?”
千灯一字一顿道:“我想救你。”
胸臆间波动过似激湍又似抽搐的血潮,也不知是愤怒还是悲恸。
他盯着千灯固执倔强却被热泪染红的眼眶,一瞬间迷离恍惚,仿如她将他拥入怀中那一刻,天地氤氲朦胧。
就在这一瞬间的迷惘中,旁边传来一声凄厉痛呼。
原本都在关注对峙二人的旁观者们一怔之下,纷纷转头看向声音来处。
站在凌天水身后的孟兰溪趔趄扑倒,后腰上血洞汩汩,转眼半身染红,看着十分可怖。
身旁持着染血匕首的人,正是不知何时欺近他的金保义。
他状若疯狂,扑向委顿在地的孟兰溪,嘶吼着“你还三郎命来”,抡起匕首还要再度刺下去。
凌天水下意识赶上去,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手掌大力拧转。
沾满了血的匕首顿时滑脱,孟兰溪的血染红了金保义的手。但他如疯了一般挣扎奋扑,竟连凌天水都不惧了:“放开我,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可孟兰溪哪还需要他再动手,他被刺中要害,后腰已被血水浸湿,此时痛得喉口嗬嗬,目光涣散,早已必死。
凌天水的耳边,仿佛又响起母亲临终前的话——
兰溪他,什么都没有,你一定要帮他……
他应承了。
可此生此世,他没能为她做任何事,没能守住对她的任何承诺,没能让她在九泉下瞑目。
她白白生养了他这一场,而他也永远驰不出那片落日如血的荒漠。
在绝望与痛苦下,他一手扼住金保义的脖颈,一手操起地上的匕首,就要照着与孟兰溪一样的要害刺下去。
“凌天水!”
面前素影晃动,千灯的声音又急又厉,随即,手臂上传来刺痛,将他的神智猛然扯回。
他看见千灯挡在他的面前,他所送的利刃被她从臂钏中拔出,刺入了他的右臂手腕,阻住了他疯狂的举动,帮助金保义挡下了致命的一刀。
百炼利刃的血槽上,汩汩流下了他的血。
千灯此时才醒悟过来,立即将它拔出,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刺中凌天水。
怔了一怔后,她才猛然丢开手中利刃,一把握住了他流血的手,仓皇道:“凌天水,你不要一错再错!”
凌天水没有回答,一把甩开她的手,向着瘫倒在地的金保义步步逼近。
崔扶风一把扶住被甩开的千灯,护住她疾步退开。外围的王府侍卫们也赶紧围拢,刀剑出鞘护卫县主。
凌天水何惧这些人,目光只盯着地上的金保义。
金保义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臃肿的身子滚爬到孟兰溪身边,用染血的手抓起他的衣襟,疯一般地又哭又笑起来:“三郎,三郎你看到了吗?爹帮你报仇了!杀你的人,陪你上路了!”
孟兰溪血已流尽,奄奄一息任由他拉扯,再也无力挣扎。
凌天水一把扯开金保义,正要将他丢出去之际,千灯在他身后大吼出来:“凌天水,你可知这些年来,孟夫人无依无靠带着幼子,是靠谁活下来的?”
这突然而来的质问,凌天水虽不知答案,但下手未免顿了一顿。
“金敬亭死得突然,孟氏族中又百般刁难孤儿寡母,可孟夫人如何能一直带着孟兰溪住在静院中,十年来衣食不愁、生活无忧?在你有能力关注他们母子之前,是谁在帮助他们?”千灯怒吼着,眼中已是泪水决堤,“是金堂!他因为与七叔的感情,所以一直私底下暗自关照,十年来接济不断,才让他们母子安身立命,让孟兰溪能康健顺遂长大、能开蒙进国子监、能有今时今日的际遇!”

第六十八章 孟兰溪的兰
凌天水的身子僵直着,脖颈一寸一寸僵硬转动,不敢置信地看向身后的金保义和孟兰溪。
而金家的老仆抹泪挤出人群,哽咽道:“县主说得没错!七爷去世后,三郎君年纪尚幼,可他记得七爷最后的话,托老奴去看看他的心上人。发现他们母子无依无靠后,三郎君就让老奴从他的月银中分一份出来,以七爷的名义每月按时送过去……”
他家是长安首富,他又是最受宠的老幺,从小手上的银钱如同流水。其实那点钱他吩咐后就已忘却,也根本不在乎,所以十年都没去看过自己接济的人,只是账房循例做账,见他没有让停止,就一直送了下去。
“直到去年孟夫人去世,账房才停了此项,之前一应账目都在的,历年可查,千真万确啊!”
“好!好啊!我家三郎一片好心,最终,最终……”金保义嚎啕大哭,发狠想扇孟兰溪几巴掌,可那颤巍巍的手虚弱无力,只在他脸上抓出几条半干血迹。
凌天水没有再阻止他,只盯着孟兰溪濒死的那双眼睛。
他那已经涣散的目光中,涌出些虚软的泪光,不知是悔恨,还是痛楚。
终于,凌天水一步步走到他们身边,慢慢扯开了崩溃虚脱的金保义,将孟兰溪半抱了起来。
他手上尚在流淌的血,与孟兰溪的血混在一起,难分彼此。
迥异的人生,云泥般的命运,唯有这一刻,他们才第一次像是血脉相通的兄弟。
“县……县主……”
他听到孟兰溪喃喃的低唤,濒死的呓语中已经散尽了痛楚,只带着魔障般的迷惘依恋。
凌天水抬起头,看向千灯,双唇微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千灯的目光从他面上慢慢转到他怀中孟兰溪的脸上。
他涣散的目光应该是已经看不见这个世界了,但他还是固执地朝向她的方向,喃喃祈盼。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走了过去,迟疑着唤他:“孟兰溪?”
孟兰溪虚渺的眼中露出了一丝恍惚的光彩,声音艰难滞涩:“县主,你……你会记得我吧……”
千灯默然许久,才低低说:“会。”
毕竟,谁能忘记这样一个温柔清致又凶残执妄的人。
终于得到她这一个字,他喘息的喉口似乎也平缓了些,唇角隐隐露出那对惯常的酒涡。
只是那甜圆的酒涡,此时在他染血的面颊上已没有半点醉人意味,反而令人觉得扭曲诡异。
她别开了头,不愿再看他。
可他喉口最后的气息却未曾咽下去,他用最后的力量,仿佛责怪、又仿佛叹息般,喃喃倾诉:“可是县主你……你一直忽视我。我看到了苏云中尸身的痕迹,后来时景宁死了,我才知道……你找了那么久的井栏,难道就……就没有想过,那是兰,是我……孟兰溪的兰……”
井栏——
孟兰溪的兰。
一瞬间,千灯如遭雷殛。
原来,时景宁临死之前,从口中伴随着血沫吐出的那两个字,竟是指这个。
她只觉喉口窒息,身体无法自禁地簌簌颤抖起来。
下意识地,她摊开自己的掌心,看向那里,仿佛还能看到时景宁用尽最后的力气,一笔一划写下的“兔子”二字。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可事到如今,她才仿佛被人从苍黑的深渊中扯出,陡然知晓了那些过往的荒谬与可怖。
孟兰溪的手在自凌天水怀中垂落,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而她一动不动站在抱着尸身的凌天水面前,只听见胸中脑中无尽的轰鸣,连手指尖都没法动弹一下。
其他人都离他们远了几步,未曾听到孟兰溪临死前的呓语,只看到她脸上那巨大的悲恸哀愤,一时都惊疑无措。
唯有与她一起听到孟兰溪临终呓语的凌天水,虚焦的目光恢复了凛冽,从孟兰溪的身上陡然移向她的面容:“原来是他……不是纪麟游!”
在水阁中发现的信笺、柱子上的刻痕,原本将一切都指向了纪麟游。
千灯仰头死死盯着他,声音微颤:“他说,苏云中尸身的痕迹……那次你验尸时,曾经有过神情变化,却很快遮掩过去,只指出了他腕骨和掌骨的旧痕……那么,你当时未曾对我们提及的,究竟是什么?”
“他的胸骨上,有断口光滑的骨裂痕迹,那痕迹,不是坠崖撞击造成的。”凌天水声音低得几不可闻,“那一瞬间我曾怀疑起一个人,和你如今一般,不敢相信的那个人!”
她悚然睁大眼,气息骤急:“所以……庄子水阁中找出的那些证据,不是你为了栽赃嫁祸而伪造的?”
孟兰溪可以伪造孟永顺的信,凌天水可以将金堂之死栽在纪麟游身上,所以她也顺理成章认为,那些都是为了将纪麟游的罪名钉死而搞的手段。
可她看到面前凌天水的面容,他的神情显得骇人冷峻,逆光的阴影让他轮廓更为深重:“我是查证了纪麟游与你娘之死有莫大关联,但以目前的证据,难以确凿定罪,因此才决定借金堂之死先制住他。”
可他们都忽略了,那一夜的庄子上,还有另一个来自于军中、熟悉纪麟游的人存在。
日光照在他们身上,暮春初夏的天气,却透出一股深入骨髓的阴寒。
只因那个人代表的,委实是太过可怕的猜测,太过可怖的事实。
就在此时,门口忽传来一阵齐跑步声。
脚步起落齐整,训练有素,靴底橐橐有声,显然是军队过来了。
院中所有人、连同意识有些癫狂的金保义都转过了头,看向来人。
出现在门口的那个人,身形雄壮,唇留髭须,颇有威严,正是东宫左卫府率韦灃阳。
他率人直入院内,不由分说示意手下士兵布阵,弓箭上弦,对准院中所有人:“奉太子谕旨,擒拿凶手,保护零陵县主,所有人不得擅动!”
千灯脸色微变,抬眼看向凌天水。
距离不过咫尺,他们转瞬间交换了眼神,看懂了彼此眼中的思量与惊疑。
千灯深深吸气,将百炼刃收回臂钏中,看向韦灃阳:“韦左率,请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韦灃阳目光扫过一地血迹,朝千灯一拱手:“零陵县主,我知道你想维护你的夫婿候选人们,但此事已关系朝廷及军中之事,不是你昌化王府可以遮掩的了。”
说着,他也不等千灯的反应,挥手示意士卒们:“来人,将诸位郎君带走,交付法司发落!”
千灯怎会容他随意带走自己的人,沉声问:“这也是太子殿下的谕旨?”
韦灃阳避而不答,只道:“弟兄们都是奉命行事,还望县主暂且退避,免得士卒们无礼,冲撞了您。”
显然,这命令的来处不言而喻。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