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看向孟兰溪的身体,白皙清瘦,别说最近的擦伤、撞伤了,就连陈年的旧伤也未见一丝。
孟兰溪此时也放弃了挣扎,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任由他们查看。
他的目光只看向门外,似乎在期待什么人到来,扭转面前的局势。
千灯自然知道他期盼的是谁。但那人此时正因为她的布置,估计已被兵部浩茫的卷宗淹没,哪能分身来救他。
崔扶风示意孟兰溪整理好衣襟,道:“孟郎君,你这模样可一点都不像是刚刚坠崖生还的人,我看,所谓的劫持失踪,并非真相吧?”
“那日孟郎君出事,我们是全程目睹之人。但,虽然从头到尾发生的一切我们都目击了,可因为天色已近黄昏,峡谷更是深暗,查看远侧山崖本就不易,再加上面前还遮掩着茂密的树木,所以,我想我们远远看到的一切,都是细节并不分明的一场戏——”说到这里,千灯看向孟兰溪,缓缓开口问,“事到如今,孟郎君应当会承认,那只是你演的一出戏吧?”
第五十九章 死遁
“县主说得对。其实那日凶手推搡我时,我抓住藤蔓悬挂在了崖后,只是以你们的角度看来,我好像身体倒下去了,其实侥幸逃得了一命。只是我经此生死瞬息,大彻大悟,决定放弃这夫婿候选身份,不再回王府涉险了。”孟兰溪睁着那双无辜的眼睛,一如既往诚挚地凝望她,“县主您想,我只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国子监生,哪有办法胁迫那兵匪配合我演戏,甚至因此而送了性命呢?”
“何须胁迫呢?其实当时在山崖上,那场生死混乱纠纷,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人——或者说,一个活人。”
她这话说来并不疾厉,可听在众郎君耳中,伴着周围这两具棺木,让众人都不由自主起了细微的鸡皮疙瘩。
“借助树木和角度,加上峡谷幽暗,我们虽然能看见你们在山崖上发生的大致事情,也能勉强辨认出你们的面目,可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人发声呵斥冯翊,他只露了蓬头垢面的一脸,证实了存在而已。后来你们又在崖上缠斗,最终一起坠落,如今想来,与其说是他挟持你,不如说是你得一直揪着那具尸身,让他和代替你稻草人一起坠崖,远远给我们演了一场二人同归于尽的好戏而已!”
孟兰溪眼神微闪,脸上露出不解神色:“县主如此说,未免有些荒诞了。我从哪儿找来尸体陪我演戏,山崖下又如何刚好捞出冯翊的尸身来?”
“我想,其实那日破庙起火之后,他便已死在了树林之中。而你如今在北衙禁军,亦有机会随他们搜寻乱军,发现他的尸体后,趁机将其隐藏作为自己死遁的工具,同时也给乱兵们的下落注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可是零陵县主……”大理寺的仵作看看崔扶风,小心地提醒千灯,“我等到溪谷边奉命检验那具尸首之时,确认过腐烂程度应该是在两三日之间。如果此人在之前就已经被杀的话,那和肌理的腐败程度对不上啊?”
“因为,孟兰溪通晓医理,他自有办法能让尸体延缓腐烂,更何况这两具尸体又遍体鳞伤地落水,更加难以准确判断。”不待千灯开口,崔扶风已开口回答,“因为我记得,去年杞国夫人去世后,因天气炎热而遗体难以保存,当时孟兰溪曾采摘草药配成防腐药剂,确实对遗体有所帮助。”
纪麟游则执着问:“别的不说,你如何解释自己明明在众目睽睽之下坠崖落水,却毫发无伤地重新站在我们面前这个事实?”
见论据确凿,孟兰溪也只能苦笑一声,承认了事实:“果然,即使我费尽心机,也难逃县主的法眼……只是县主,强扭的瓜不甜,我借用冯翊尸体演戏逃离,累得大家多日搜寻,兰溪在此向各位致歉。只是我委实不愿再做这个夫婿候选人,还望县主能高抬贵手,放我离开,不再追责我窃盗尸身之罪。”
“你真的要离开吗?”千灯盯着他,一字一顿问,“是因为害怕我刑克夫婿的相格?”
“是……那么多的前车之鉴,兰溪真的很担心……”
“不是因为,你要杀人潜逃吗?”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不已。
鸣鹫率先脱口而出:“杀人?他这小鸡仔生拌(身板)能杀什么人?”
“县主是指,孟兰溪杀了冯翊吗?”纪麟游则迟疑问,“可他一介书生,而冯翊当兵近二十年,能够吗?”
“不。我想杀掉那两人的,应该是那日在破庙中纵火之人。为了阻止自己的身份泄露,他自然得第一时间将这些知情的乱兵清除掉。而孟郎君想要杀害一个人,自然只能以计谋设局,审慎布置才行。比如说——”
千灯紧盯着孟兰溪,她那双清透的眼眸中,如今满是寒意。
“你不得不将自己养了那么久的白白亲手害死,闹出一大场风波,才能替自己制造出下手的机会,杀害了金堂!”
此言一出,其他人尚且不知,可同为候选人的其他郎君们都是愕然大哗。
毕竟他们都知道孟兰溪一直悉心照料那只兔子,而且在兔子疑似被金堂杀害之后,他还曾无比愤恨地找金堂大吵了一架,闹得不欢而散。
纪麟游瞪着孟兰溪,目眦欲裂:“是你?你杀死了金堂,嫁祸给我?”
而鸣鹫则关注的是另外的事情:“不可能吧?他不是把那兔子看得跟手上抓猪一样?”
在这紧张时刻,只有薛昔阳幸灾乐祸地纠正他:“掌上明珠,那是形容女儿的好不好?”
孟兰溪并未理会他们,只定定望着千灯道:“可县主不是早已查明,金堂死的时候屋内密闭,是被人从屋顶上投毒的么?我手无缚鸡之力,在当时庄子上所有的郎君中,可以说是最无能力攀爬投毒之人,如何有办法作案?”
“对,我们当时锁定凶手应为身手高明之人,并因为纪麟游身上粘着屋顶的瓦松,从而判定他为凶手。可其实——”千灯一字一顿,清楚明白道,“那只是凶手栽赃嫁祸的手段,真正的杀人手法,根本不需要凶手亲自下手,他只需要找个由头,去和金堂吵一架——比如说,诬陷金堂杀害了白白。”
孟兰溪望着她的眼中蒙上一层晶莹,似失望又似委屈辩解:“县主,那日究竟是何人对白白下手,至今尚未水落石出,或许我误会金堂而冲动与之吵架,确是我做得不对。可我如今已孤苦无依,自收养了白白之后,那也算是我孤独寂寞中唯一的慰藉了,县主怎会认为是我杀害了白白?”
“因为从表面上来看,确实只有金堂会出于看不顺眼而对你的兔子下手,所以反过来想,兔子之死,能明确指向金堂,让你找到与他大吵一架的机会。”
“那就应该更不是我了。县主如此喜欢白白,因为它,才使得我有了更多接近县主的机会,我何必为了损害金堂的形象,而自毁白白这么好的工具呢?”
千灯并不理会他凄楚可怜的辩解:“或许你也舍不得白白,可惜,你找到的下手机会,必须与金堂大吵一架才能达到。而在这种情况下,你手中唯一能利用的只有白白,为了达到目的,你只能牺牲它!”
纪麟游比其他人更为关注金堂之死,急切说出自己心底疑问:“可是县主,那天他和金堂吵架时我们都在场,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孟兰溪并未在金堂屋内做过任何事情,更没有动过他的茶水,而且吵完就走了,后来金堂也是死于封闭的屋内,这……吵一架为何能杀人呢?”
鸣鹫一拍脑袋:“我知道了!因为他要在吵架的时候满天满海(瞒天过海),在茶里面下毒!”
“鸣鹫王子怕是忘了,当时他们争执中打碎了桌上的茶壶,所以庄子上给金堂送了新的茶水过去,孟兰溪把毒投在打破的茶壶中又有何用?”薛昔阳说着,还是转向千灯,关切问,“县主,其实我心中也有疑问有待解答,毕竟孟兰溪闹了那一场后,金堂更不可能在当晚与他见面,这岂不是断绝了投毒的机会?”
“不,事实上,毒死金堂的乌头并非投于茶壶之中,那只是我们被误导了而已。”
千灯示意崔扶风,他点了一下头,从袖中取出一卷册页,展示给众人看:“这是庄子上所有器皿用具的存档,其中有从乱兵那里缴获的一批瓷器,此次因为多位客人到来,庄子上并未准备这么多的灯具、茶具,因此取用了这些瓷器。县主校对了各个房间的灯盏,发现了一件怪事——”
第六十章 莲花灯
说到此处,他抬眼看向孟兰溪,指着档案道:“金堂的屋内,原本放置的,是一盏邢窑高脚白瓷灯,可我们去查看时,发现里面放置的,是一盏普通的越窑扁灯盏;而孟兰溪所住的屋内原本是一盏高脚白瓷莲花纹灯,上面的纹饰却忽然不见了,变成了一盏素净的邢窑高脚白瓷灯。”
众人闻言都是大惑不解,不知他提出此事是何用意。
唯有孟兰溪听到这细微末节,脸色难以维持,顿显苍白。
“所有灯盏和杯具,都是案发当晚布置的。金堂的屋内,本是一盏邢窑白瓷高脚灯、一对刻麒麟青瓷杯,但古怪的是,麒麟杯摔破在了纪郎君的窗外、邢窑高脚灯出现在了孟郎君的屋内,而金堂屋内的灯,则变成了庄子上最普通的一盏青瓷灯。”
千灯说着,开口向孟兰溪询问:“那么,孟郎君可知道,金堂屋内的灯,是如何到了你的屋内?”
孟兰溪勉强镇定,摇头道:“我怎会知晓?那些灯……不都是庄上人随意布置的吗?”
“是啊,你以为各个房间只是随手摆了东西,不会清楚记得哪间放置了哪个,却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从兵匪那边缴获的,因此庄上借用时将所有东西记录登记,以备归还。也因此,你的罪证便清楚地被记录在案,无可抵赖。”
千灯取过册子,指着上面的“高脚白瓷莲花纹灯”字样,一字一顿道:“孟郎君,我记得那一晚,你怒气冲冲去找金堂时,正是一手持油灯、一手抱着白白的尸身,用脚去踢门喊金堂出来的吧?”
“对哦,县主一说,我倒也想起来了!”薛昔阳立即附和道,“我当时还有点奇怪,虽然廊下只远远悬挂了一盏风灯,但短短的走廊不过四五间房,这点距离,何须特地持灯去吵架呢?”
“因为,他就是在那盏灯中下了毒,所以才能在密闭的房间内,杀害了金堂。”
薛昔阳幸灾乐祸地瞟了孟兰溪一眼,问:“难道说,孟兰溪精通下毒手段,因此将毒药放在了油灯之中,通过燃烧产生毒烟,借以杀人吗?”
纪麟游则摇头否定:“不能吧?仵作说金堂死于乌头,那玩意儿得喝下去才能中毒的。再说了,一盏油灯根本放不了多少东西,能产生毒烟弥漫全屋杀人吗?”
“不,他下毒的手段并非如此。”千灯取过仵作的验尸档,翻到检验金堂尸身之处,指着当时记录的细节道,“让我发现端倪的,是金堂死后,手指上有一抹烟灰痕迹。
“当日为了迎接客人们到来,庄子上将所有的杯盘都一再清洗,又放入滚水中煮沸,保证洁净。金堂死后,他的手还呈现出握着东西的模样,而灰迹出现在他的食指指尖和中指第二关节处,也就是说,他当时握着的,应当是那个盛着毒药的杯子,而杯子的外边沿,有烟熏的痕迹。”
鸣鹫脱口而出:“他们偷烂(偷懒)!杯子没洗干净!”
“就算没洗干净,沸水中还能煮不掉灰迹?”薛昔阳白了他一眼,说道,“收起你那点可怜的小脑瓜,好好听县主说话!”
千灯目光看向孟兰溪,见他惨白面容上终现恐惧之色。
她心下愤怒,声音也加重了几分:“金堂当日所用的麒麟杯,我们已重新寻回,上面虽有摔破后的泥土痕迹,但绝无他手上所沾的烟尘。那么,他临死前握住的、有烟灰痕迹的杯子又从何而来呢?”
“孟兰溪拿进金堂屋内的高脚灯……”崔扶风缓缓吐出半句话。
“没错。当时启发我的,正是摆在我所住屋内的梅瓶。梅瓶是酒器,这一点,崔少卿与薛乐丞定然知晓,孟郎君是国子监学生,自然也见过。但纪校尉是军中出身,鸣鹫王子是外族人,便不一定知道了。”
鸣鹫挠了挠蓬松的卷发:“啥叫‘没品’,听都没听过。”
“庄子上的人亦不知晓,因此缴获这东西之后,看它的形状便顺理成章以为是个花瓶,拿来放在我的屋内供奉花枝。而当日负责布置器用的英嫂子对我描述过,放在孟郎君屋内的白瓷莲花高脚灯盏,那是一个描金莲花纹的细长白瓷灯盏,因此庄子上的人自然而然便认为,这般华丽又精致的瓷器,应当是一盏莲花灯。”
说着,她向崔扶风微微点头示意。
崔扶风取过手边一张小画卷展开,说道:“诸位请看,这是我按照众人对那盏灯的记忆和描述,绘出来的图样。”
众人的目光落到那画面上,鸣鹫还有点莫名其妙,薛昔阳却一眼就看了出来:“这不是灯盏,应当是个莲花纹高脚杯!”
“是,富贵人家的杯子,往往精工巧饰,奢华过人,而未曾见过的人则很有可能将这些华丽的东西当成有装饰功能的灯盏之类。”说到此处,千灯目光转向了身体与神情一般僵直的孟兰溪,缓缓问,“孟郎君虽然被族中排挤而与母亲相依为命,但孟夫人当年也曾于大家族中生活,后来你又就读于国子监,眼界自然比庄子上的妇人开阔,想必在入住之时,一眼便看出了那是杯子而并非油灯吧?”
孟兰溪双唇微动,想要辩解什么,但最终没有出声。
“在发现灯盏有异时,本就在寻找机会的你,迅速制定了一个杀害金堂的计划。你想起金堂当日曾经用脚踢过白白,对它的厌恶人尽皆知,于是你将白白踩死,然后以它为借口,带上那盏油灯直奔金堂所住的屋内。
“夜色昏暗中,你又如此愤怒闹事,谁会注意你手中的油灯呢?更不可能察觉到,你手中的灯盏其实是空的,里面的油早已被你倒掉,擦净清洗去除油气后,里面已沾满了毒药。那一点灯光,其实只是你将浸饱油的灯芯挂在外沿口——所以在杯口外沿熏染了一点点灰迹,留下了证据。”
孟兰溪终于出了声,有些喑哑却试图辩解:“可县主,我若是如此做,灯芯那点油很快烧完了,你们不是就会注意到了吗?”
“是的,所以你必须要惹得金堂尽快与你争执,然后趁乱将案几打翻,这样就算那盏灯灭了,大家也只会以为是灯油倒光了,无人注意。”千灯翻着卷宗,指向上面记录的那盏邢窑白瓷高脚灯,“等目的达到,你抄起油灯带着兔子尸身离开,但此时你带走的,却不是自己带来的莲花高脚杯,而是原本放在金堂屋内的白瓷高脚灯。这也就是金堂屋内的灯,为何会出现在你屋内的原因。”
而金堂出身富贵,自然不会如庄中没有见识的下人一般,将莲花高脚杯认成油灯。
受伤流血后,人会格外口渴。当晚渴醒的金堂在室内如豆的灯光下,顺理成章地取过置于案上的白瓷莲花高脚杯,用它饮下了茶水,也饮下了里面剧毒的乌头,死于密闭的房间之中。
室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孟兰溪的身上,神态各异,却无不带着惊诧错愕。
孟兰溪面色惨白,身形摇摇欲坠,口中却兀自还喃喃嗫嚅,企图自辩:“县主,你之前查证过,那毒药是投在茶壶中的,我可没有碰过茶壶……”
纪麟游对此事疑惑最深:“是啊,说起来,自金堂遇害后,孟兰溪就没进过那间屋子,他是何时在壶中投毒,又是何时将金堂临终前的杯子取走,还把原来杯子的碎片丢在我窗外陷害我的呢?”
“因为,孟兰溪有一个帮手,而因为我对他无比信赖,使得他参与了所有查探过程,将一切坦诚与他交流探索,所以,他能在这一路的探案过程中,为孟兰溪抹除所有不利证据,并将矛头指向他想要嫁祸之人——”
说到此处,外头已传来了迅捷的脚步声。
千灯轻叹一口气。
即使她使用了调虎离山之计,可那般机警敏锐之人,怎么可能被她拖延太久?
他出现在门口。
洞穿的日光自高大伟岸的身躯后射入室内,他迫人的气势显得室内更逼仄,带着一股令人喘不过气的威圧,凛冽慑人。
凌天水,他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却无人能出声。
扫过一室众人各异的神情,凌天水的目光在孟兰溪的身上顿了顿,看向千灯:“怎么了?”
千灯望着他,徐徐道:“凌典军来得正是时候,我正在揭发孟郎君——及其帮凶犯下的几桩杀人案子,你也来听一听吧。”
凌天水的半边面容隐在暗暗逆光中,那一双眼睛却比室内的黑暗更为深邃:“是么?案子不是早有结论,怎么县主无故要翻案了?”
“表哥?”纪麟游没想到他居然并不维护自己这个表弟,一时错愕。
“我翻案并不是无故,”千灯对凌天水撂下这句话,目光又转向纪麟游,口吻淡淡,“他应该也并不是你的表哥凌天水。”
此话一出,崔扶风便知自己叮嘱千灯的话已付诸东流。
事态已发展向他最不愿看到的方向,可事已至此,谁都无可奈何。他只能暗叹一声,不动声色地向千灯靠近了一些,希望能尽量多维护她一分。
屋内其他郎君只是错愕,唯有纪麟游不敢置信地瞪大眼:“可是,我表……他是朔方军中多位要人具保过来的,身份文契都对得上,怎会有错呢?”
“他确实是朔方军中人,但为何冒用你表哥的身份,只能问他了。”
事已至此,凌天水倒也无意再隐瞒,坦然道:“纪录事的表兄凌天水,之前与我是同袍。他在清剿长安乱兵之时为国捐躯,临终之际我在他身边,听他提及长安还有亲人,遗憾未曾与你们见面。”
纪麟游“啊”了一声,惊问:“我表哥已经牺牲了?那你为何要冒充他过来和我们相认?”
“因为他需要一个成为我夫婿候选人的身份。”千灯一句话便撕开了真相,“别忘了,他入府之时,正是孟兰溪身陷囹圄之日。”
纪麟游尚想不明白,可薛昔阳曾因为凌天水入选之事对千灯进过谗言,结合于广陵案略一思索,顿时恍然大悟:“为了救孟兰溪,他借用了凌天水的身份,依靠纪家打通关节,就此进入了王府!好啊,没想到你一开始就居心叵测,冒名顶替,这个县主夫婿候选的身份,你如何能担!”
纪麟游回忆起来,有些恍然,更有些不敢置信:“我说呢,我记忆中的小可怜表哥怎么……怎么……”
崔扶风望着千灯,神情有些担忧地意欲开口,但看看她那坚定固执的神情,终究将所有阻拦的话哽在了喉口。
而鸣鹫这个缺心眼似乎没察觉到室内压抑的气氛,哈哈大笑出来:“想不到啊想不到,你在西北吃茶风雨(叱咤风云)这么厉害,在长安居然毛虫(冒充)小可怜……”
话音未落,凌天水目光森冷地瞧了他一眼,他缩了缩头,不敢再说话了。
凌天水缓缓道:“我说过,孟夫人对我有恩。她临终之前托我照顾孟兰溪,因此我借助机会冒充凌天水,也因此留在了王府中,免得孟兰溪再度身陷险境。”
“可……纵然你不是我表哥,你也不该这样啊!”纪麟游郁闷又恼怒,“枉我一直佩服你,每天跟营中士兵炫耀你这个表哥!你要报孟夫人的恩,我没意见,但你报恩的方式,怎能是将杀人罪行扣到我的头上?”
一直沉默的崔扶风终于开了口,说道:“凌天水,县主已经指认了孟兰溪的罪证,他确是杀害金堂的凶手,罪证确凿,无可辩驳。”
凌天水看向立在一旁的孟兰溪,见他面色惨白,却没能开口争辩,知道千灯定然已经将案发过程全部揭发。
他处变不惊,又素知千灯的能力,对于如今形势倒也从容,只问:“因为孟兰溪没有死,所以县主就认定他是凶手吗?”
“凶手之一。”千灯见他这般神态,心下又是失望又是难过,语音更是冷了三分,“毕竟,他一个人做不到如此缜密完善,必须有一个强而有力的帮凶,为他安排并善后。”
凌天水与她一贯心意相通,明知她指的是谁,然而他看她指认过许多人,轮到自己身上时,却居然有种异样的雀跃与期待:“愿闻其详。”
“好。”千灯不曾迟疑,一口应承。
这个一直与她并肩携手的男人,曾用缜密的分析与细致的观察,言传身教,伴随并督促她日日成长。
而如今,他们站在对立的两端,到了针锋相对的时刻。
投注出去的情愫,已经无法再收回;暗夜中相拥而生的情意,曾经有多温柔深刻,就令她此时有多强硬决绝。
因为覆照了沟渠而恼恨的月光;因为明珠暗投而痛彻的心;因为对他付出过她这一生中最深刻的情意,所以翻转出这一刻她必定要将他揭露定罪的恨意。
“凌天水——不论你真实身份是谁,我姑且还是这样称呼你。你适才问我,为什么孟兰溪没有死,我就因此认定他为凶手,那么我告诉你,因为孟兰溪死遁的这一出好戏,只有你能帮他完成。也就是说,其实在破庙之中,你看见那群乱兵之时,就已经计划,要将他们所有人统统杀死,一个不留——即使,在发现我们到来之后,你也没有放弃这个打算。”
“不是吧……”当日破庙生变,鸣鹫也是当事人,他疑惑问,“那个凶手在窗外杀人,而且还发火(放火)了!可临……凌天水他一直和我们在庙里啊?”
“你忘了,当日我们是看到凌天水在庙旁后,才放心与乱兵入庙商谈的。那么有没有可能,那把火,其实早在我们进庙之时,就已经在庙后用引线暗暗燃烧,目的是他为了在杀人后直接付之一炬呢?也就是说,无论我们去不去,那一日庙中所有人,他都已决定全部杀掉,焚尸灭迹。”
这狠绝的判断,从千灯口中吐出,让所有人都作声不得。
“而死人起火之际,因为他已入庙,一直在我们身旁,所以我们都受了误导,认定当时杀人阻止他们讲述的是庙外某人。更何况,当时凌天水第一个起身去查看死者情况,并且在窗口对面的墙上找到了凶器,更是确定了凶手是在窗外那个角度杀的人。”
说到这里,千灯微冷的目光转向了凌天水:“可我仔细回想当时所有细节,发现其实你是露出了疑点的,只是我们并未察觉而已。”
凌天水微微挑眉,等待她的后文。
“首先,当时冯翊被我们绑在破庙正中,供述当年旧事,凶手若是在窗外,冯翊所处的位置正是最方便下手的那一个,那么,既然要打断他的讲述隐藏真相,为何不对他下手,而是选择了被绑在柱子上的山羊胡?”
崔扶风叹了一口气:“除非,凶手离冯翊太近,一动手就会被明确察觉。”
千灯微一颔首:“再者,当时山羊胡被你扯断了胡子,痛得歪头被绑在柱子上。如果凶手是从窗外射进刀子的话,割断的应当是他的颈侧动脉,可如今我回想起他临终前,却是类似于泄气的嘶吼声……”
这一点,上过战场杀过人的都十分熟悉。当时就在现场的鸣鹫回忆着那个情形,恍然大悟地在喉口比划:“喉咙!”
纪麟游脱口而出附和:“割断的是喉管!”
第六十二章 一箭双雕
“没错,他斜靠在柱子上,面对窗户的是颈侧动脉,而喉管对着的,正是坐在背门处的我们三人——那其中,我与崔少卿,显然无法做到悄无声息间射杀一个人。”千灯盯着凌天水,一字一顿道,“另外,我现在想来,在出事之后,你率先去查看尸体,然后去墙壁寻找凶器,是先从我们面对的角落看起的。按照常理来说,飞刀伤人,不是应该直接去对着门口或窗口的地方寻找凶器吗?为何你却是先从角落看起?”
凌天水并不辩解,只淡淡问:“县主认为?”
“我认为,你明确知道凶器嵌入的地方,需要先假借查看的机会,将它取出,然后再沿着墙壁一路搜寻,直等来到对着窗口的角度,才假装找到了凶器,从而将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到外边——而这个时候,你之前暗引的火已经烧了起来。你借用时机,假装凶手杀人放火,这样便可顺理成章将所有兵匪一起烧死在破庙之中!
“可惜,你算漏了一点。金堂在险境中跑进火场去救蓝秀容,导致冯翊也逃出生天,终究没能让他们全部葬身火海。而我与鸣鹫去追缉时,又因为不熟悉地势而陷入危机。不过,幸好你及时出现,将我救出山林——当时我看到你的衣襟上残留血迹,你说那是追击凶手时留下的,如今我们已知当时庙外并不存在凶手,所以你身上的血迹,会是谁的呢?”
千灯说着,逼视凌天水,凛然无惧:“直到,冯翊的尸体重新出现,我才想到,这世上,你要杀的人,怎么可能逃得了呢?”
“好计策啊,在孟兰溪死遁潜逃时,又顺利掩盖掉了之前凌天水杀人放火的嫌疑,真是一箭双雕!”薛昔阳连凌天水身上那骇人的气势都不管了,带着些幸灾乐祸的调调问,“难怪后面孟兰溪需要死遁时,多少兵卒遍寻不到的那个兵匪——不,那具尸体就出现了!”
凌天水置若罔闻,也根本不屑辩解:“那几个兵匪,当年在西北作乱,与我有深仇大恨。十八年后他们才死,已经是便宜他们了!”
他没有再吐露更多,但千灯自然知道,凌天水追寻了十八年,终于将当年黄沙谷逃兵一一清剿,以他狠绝的性子,必定不会留下任何一个仇雠,令他母亲在泉下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