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by侧侧轻寒
侧侧轻寒  发于:2025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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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那条线已经赫然显现,就在面前这对夫妻的口中,即将清清楚楚呈现。
而她明知这可怕的真相会让她面临的世界崩塌,却依旧还是竭力稳住自己的气息,让说出口的话尽量平稳:“说吧,把当时你堂弟所说的话好好复述一遍,本县主要仔细听一听。”
孟伯父今日来,早已将当年事情一再回想,也琢磨好了说辞,因此一叠声应道:“是。我那堂弟名叫孟长山,十八年前曾经凑入了一群行商中,他们雇了保镖和向导,前往西北贩茶。谁知返程中遇到局势动荡,战乱一触即发。他们怕有命赚钱没命花,所以知晓黄沙谷一带要有战乱时,便赶紧结队往回走……”

第五十二章 旧事
在匆忙赶路之中,他们遇见了带着个单身女子赶路的回纥人。那女子实在太过美貌,在这贫瘠的沙漠中如清泉一般,让他心口突突跳着,想看又不敢看,只能偷眼瞧了一次又一次。
那女子很快注意到了他,在行路中她的马偶尔擦过他的肩时,他听到她低声问他:“小哥,你知道朔方城吗?”
他结结巴巴回答:“我……我去过,城池很高,有……有很多将军和士兵。”
这没见识的回答,她却只抿了抿唇,露出双颊一对迷人的酒涡。
趁着回纥人不注意,她俯身双唇飞快擦过他的耳畔,问:“你能替我送个东西去朔方吗?我定会重谢。”
全身的血仿佛都涌向了耳朵,孟长山在鼓噪的血潮中忙乱地点头,恍惚接过她偷偷递来的一枚花钿,慌忙握在掌中。
谁知那回纥人看起来是个粗人,心眼却远超寻常人,一看他那模样,当即赶上来,劈手一扭,他手中的花钿顿时松脱,掉落在地。
孟长山吓得呆愣在地,回纥人一声冷笑,一个巴掌将他扇倒在地,回身揪住那个女人,口中一连串回纥话,暴跳如雷。
他虽听不懂,但也知道事情败露了,捂着被打肿的脸爬起来。
行商们哪敢惹回纥人,向导赶紧催促,一群人匆匆东行,将那两人抛在身后。
可越是走远,他越是无法控制地回头,肿痛的脸颊和热辣辣的耳根,也不知道究竟哪个更让他难受。
终于,在内心翻涌的血潮鼓动下,他仓促回头,疯一般向着后方跑回去。
他心下想,纵然那回纥人要发疯打他,可他是男人,总能替她挡两下,把他们之间的事说清楚,免得害了她。
谁知等他跑回原来的地方,却只看见空空的荒漠上,那个回纥人扑倒在地,一动不动。
他震惊不解,走过去推了一把,那回纥人身体翻转,满脸血污,眼睛暴突,已死在了荒漠之中。
他吓得魂不附体,转身要跑,旁边却传来诡异的动静,伴随着一个女人凄厉绝望的哭叫声。
他迟疑着走近,待拨开草丛,看清眼前发生什么时,一时吓得呆在当场。
那群乱兵自然也发现了他,有人踹他一脚,呵斥他快点滚。
看看他们手里的刀,又看看正在遭受凌辱的那个女人,孟长山最终手脚并用爬着逃跑了。
就在爬出不远时,急促的马蹄声在荒原上哒哒响起,他抬头一看,只见一匹黑马正从荒漠另一头奔来,马上坐着的,是一个年仅六七岁的小男孩。
他显然独自在这荒野中跋涉了很久,人与马都已疲惫,满身尘沙。
唯有他一双眼睛,又黑又深,如同草原的狼崽子一般凶狠又尖利。
虽然年纪幼小,可他打马驰过来,一瞬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目呲欲裂地狠狠催马向他们冲去,将正压在女人身上的一个乱兵掀翻。
旁边众人尚未来得及反应,那男孩已势若疯虎地扑下马,旁边的人未来得及反应,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已经传来。
那惨叫声却不是小孩发出的,而是正在旁边系裤子的乱兵首领。
原来那小孩不知何时已抽出了一柄短刀,捅进了对方的小腹中。
腹部中刀,剧痛让对方当即扑倒在地,捂着肚子一时爬不起来,只是满脸狰狞扭曲地哀叫。
见头领被刺中要害,乱兵们立即手忙脚乱抓起各自的刀,向那小孩扑去。
那小孩不退反进,仗着身子尚小,矮身扑向当头一人,刀子扎入对方大腿,鲜血顿时喷涌了男孩一脸。
可那乱兵毕竟悍勇力壮,倒下时也将小孩踹了出去,摔在对面草丛间。
孟长山哪见过这种血腥场面,瑟瑟发抖中撑起瘫软的身躯一看,旁边被凌辱的女人已经精神崩溃,她眼神空洞,拼命地扯着破烂衣服想要裹住自己身体,仿佛这样就能保护自己一般。
他迟疑了一下,赶紧脱下自己的外衣丢给她,帮她遮住身躯。
后方乱兵们已一拥而上,将那孩子围住。
他用衣袖狠狠抹去满脸的血,咬牙举着匕首要爬起来,右手却已被人一脚踩住。
但那男孩凶悍无匹,右手被制,左手抓起沙子朝面前士兵们扬去,嘶哑的喉咙尚在怒骂:“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眼看乱兵就要一拥而上,将他剁成肉酱之时,耳边忽然响起哒哒马蹄声,斜刺里有一队人马疾驰而来。
那队人马来得飞快,为首之人年轻俊美,骑着一匹毫无杂色的高头白马,身上银盔银甲,如同神祇临世。
听到此处,千灯不由低低地“啊”了一声。
那个时候出现在那边的人,这样的年岁样貌,那样的装扮,只可能是她的父亲。
她怎么也没想到,父亲竟然与那对母子的悲剧有关。
而孟伯父不知县主为何有异,停顿了口中叙述,迟疑着想要询问。
千灯掩住自己的诧异,道:“继续说,我听着呢。”
昌化王世子一眼扫去,看见衣衫不整的士兵与颤抖哀哭的女人,立时便知晓发生了何事,厉声喝道:“整队!”
乱兵们狼狈拉扯衣服,赶紧归队。
其中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士卒年纪大些,显然是个老兵油子了,知道劫掠财物污辱妇人要受军法处置,立即禀报道:“启禀世子,我们跟随姚校尉在此巡守,结果发现这女人下毒害死了那回纥人,我们正在审问,这小孩过来,以为人是我们杀的,发疯拿刀就跟我们拼命——姚校尉死在他的刀下了,您可定要为他作主,严惩凶手啊!”
昌化王世子听他这般说,回头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回纥人,又打量那满脸血污的小孩,斥道:“死者与他装束完全不同,大唐小孩何必为一个陌生异族人豁命?显然这女子是小孩亲人,她受了你们折辱,孩子为救她才与你们拼命!”
见他一眼看透实情,乱兵们两股战战,不敢开口。
那小孩咬紧下唇,仰头看着他,狼崽子一般怒射凶光的眼中,似乎终于透露出一线神志。
“虽然你杀了人,但事出有因,这个罪,我替你抹平了。姚校尉杀人越货,劫掠良善,论军法难逃一死。”昌化王世子在马上打量那孩子,又抬手指指那个女人,问:“她是你娘吗?你可以和她回家了。”
那小孩看看他,又看看那个委顿在地的女人,眼中的泪水扑簌簌落下来,混合着脸上的血污,血泪纵横斑驳。
最终,他却只咬紧牙关,重重地摇了摇头。
昌化王世子有些诧异,问:“那她是你什么人?”
“我不认识她,我不能带她回家,她……她不是我什么人!”
那小孩的声音破了音,尖厉而嘶哑。
女人捂住自己的脸,痛哭失声。

第五十三章 残阳
昌化王世子知道其中必有缘由,但他战事繁忙,如今黄沙谷附近战事迫在眉睫,哪有太多闲心管一对荒野中的母子,挥了挥手便道:“总之,你们走吧。”
那女人披着孟长山的衣服茫然站起,呆呆望着那孩子,不知所措。
孟长山又是害怕,又是迷茫,心跳得厉害,不知怎么的,就拉住了那女人的手。
而她一直颤抖着,仿佛也在等待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于是他扶着她,她靠着他,两个陌生人趔趄着,逃也似地离开了那血腥又可怕的地方。
远远的,他只听到那小孩咬牙切齿道:“你是将军,你该把他们全杀了!”
“我不能杀。”昌化王世子拨转马头,准备去下一处关隘巡视,“军中自有人管法纪,法度要由他们按照军法衡量,严正执行。”
“军法会让他们都死吗?”
“不会。”
战乱之中,军纪本就松弛,烧杀劫掠只能尽力控制。何况如今大战在即,正值用人之际,领头的首恶既已被杀,从犯大概是从轻发落了。
眼看昌化王世子就要离开,那小孩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马辔头,厉声问:“你们不是守卫大唐的将士吗?为何你们是坏人,为何你要帮助坏人?!”
急于巡防的昌化王世子勒住马,顿了顿,最终只丢下一句:“放心,坏人定会按军法严惩,我白家军容不下这些人。”
眼看一行人带走那几个乱兵,策马离去。
独留小孩孤零零一条身影站在荒漠中,盯着被他们带走的乱兵,如血的残阳染得他遍身通红。
孟长山想起适才他杀人的模样,只觉胆寒,拽着兀自麻木颤抖的女人,赶紧逃离这可怕的场所。
在经过回纥人尸身边时,他一脚踢到了什么,慌乱中低头一看,是那块价值不菲的美玉,裹满血污。
他下意识将它捡起,连血带土塞入怀中,逃离了这片可怖之处。
这本是十八年前的旧事,孟伯父又是从醉酒的孟长山口中辗转听到,其中许多细节都模糊不清。
但千灯听那群兵匪讲述过前半段,又在后来洞悉其中不少关键内容,是以将这内容大致拼凑了出来。
孟伯母听着这些不堪的过往,掩不住脸上幸灾乐祸的神情:“哎呀,弟妹也真可怜,际遇这般凄惨,连孩子都嫌弃她而不认了——县主您说,这世上怎么有那么狠心的娃啊!”
千灯没有搭理她,或许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知道那个孩子下抉择时的痛苦悲恸。
她猜得没错,他出身应当是朔方城中的显赫家族,父辈定是临淮王手下的要人。
大家族内宅,一个卑微侍妾遭受凌辱后,结局可想而知。
即使他能奔波千里将母亲带回家,可昌化王世子和诸多士兵都亲眼目睹,以后若有碰面机会,他母亲的遭遇注定无法遮掩。
没有哪个世家大族能容忍这样一个污点存在,就像落在满堂金玉上的灰迹,自有人尽快抹去,免得碍了贵人的眼。
她面临的结局,只会是无声无息消失在这个世上。
所以,即使终此一生他再也无法投入母亲的怀抱;即使他从六岁起就要孤身面对人生无尽的暴风骤雨,可那时六岁的他,依旧流着血泪选择了放手,说,“我不认识她”。
——自此后人生迢遥,南北永隔,再见便是临终那一刻。
见县主气息凝塞,久久不曾开口,孟氏夫妇惶惶不安,不知是不是孟兰溪这身世太过不堪,把县主给膈应到了。
孟伯父试探着问:“所以,县主您看……孟兰溪这身份,我们孟家当初让他来顶替我儿永顺,实在是愧对朝廷!如今真相已大白,县主看是否要将我儿召回京……”
千灯却缓缓搁下了手中的茶碗,道:“适才我说过了,孟兰溪已凶多吉少了。所以,你们还敢将儿子送进王府,来竞选我的夫婿吗?”
一听此话,原本心头火热想把儿子送进王府的两人,此时又生出一丝忐忑,难免迟疑了片刻。
最终孟伯父回话道:“这,县主您看我儿来信,他寻访名师,怕是要专心求学一年半载。待他学成归来,我们再将他送来可好?县主一心为母守孝,想必也不急于这一时……”
这家人倒是选定好时机,想等她把其他人给克完了,或者别的郎君先斗个死活,他们儿子再过来捡便宜。
千灯懒得开口,抬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起身之时,孟伯父迟疑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向千灯打听:“兰溪这孩子,虽然身世存疑吧,但毕竟族中养了他一场,不知……有没有对县主提过西北通商之事?”
他不提此事还好,一提起来,千灯只觉心口顿时有火焰烧起来。
她想着年幼的凌天水放弃母亲的那一刻,想着孟夫人将孟兰溪从牛棚中背回来的那一幕,想着她牵挂孩子苍白逝去的那一夜……
这摧残心肝的生离死别,却只换来旁人的唾弃与讥嘲,甚至被他们践踏着,用来谋求利益。
因为心口腾起的火焰,她冷冷地指了指座位,示意他们先坐下:“二位稍候,我倒差点忘记此事了。”
随即,她吩咐了府中人过来,让去一趟金家,把金保义请来。
孟家二人一听她这话里的意思,想必是要让金家和孟家同享这条商路,以补偿他们两家子弟的损失,顿时喜意狂涌。
不多时,金保义便赶到了昌化王府。
数日前还胖得一步三喘的胖子,几天便消瘦了许多,圆胖的脸颊垂下一层层肉褶子,显得苍老了二十岁。
“不知县主唤我来此,有何吩咐?”金保义的声音也是沙哑黯淡。千灯一时还不知如何开口,檐下的金团团已蹦跳着,一声声叫唤:“阿爹,阿爹!老头子!”
那原属于金堂的鹦鹉,与他自然十分熟悉,在架子上跳跃着。鹦鹉学舌,一如往昔,声音中隐约还带着金堂的腔调。
金保义老泪纵横,抬手抹了抹眼中渗出来的泪花,与千灯一般都无法出声。
许久,千灯才调匀气息,缓声道:“金伯父,令郎生前曾与我提及,说是动乱之前,金家在河西走廊一带常年有商队来往,近至安西、北庭、吐蕃,远至天竺、波斯、拂菻,只是兵乱摧毁了商路,一年半载间,怕是难以恢复通商。”
听她提及此事,金保义点头道:“确实如此,我们也想着,若能有朝廷和军中借力,或许更好……不过三郎他生性纨绔,我也不太指望他,原来他真的为家中分忧的念头。”
千灯道:“一路往西北去,需有三方襄助——龟兹、回纥、朔方。如今朔方军正在长安寻找信得过的商队,我已托人与那边打了招呼,回纥王子与龟兹王族我亦能说得上话,相信不难。我想着金家当属长安最有实力与信誉的大贾,因此愿帮你家重新打通大唐到西域的走廊,若你愿意的话,选几个信得过的人,带上货物样品,此次与昌化王府一起随太子殿下巡边,去西北疏通好关系,你看如何?”
这是金家梦寐以求之事,而县主既已许了如此承诺,此事没有不成的道理,金家目前亟待解决的难题,就此迎刃而解。
金保义哽咽起身,深深向千灯致谢,承诺道:“多谢县主!我金家定会派遣最信得过的人,带着最好的货物随县主前往!”
见县主将此事交托于金家,而将孟家撂在一旁只字不提,孟家夫妇心下大急。
孟伯父插嘴道:“金家的丝绸瓷器药材确实口碑甚好,但我孟家的茶叶也是顶好的。县主放心,孟家也定会拿出品质最佳的茶叶,借此东风随县主一并前往西北……”
“这东风,你们借不了。”千灯却冷冷开口打断了他的话,毫不留情道,“我承诺帮金家,因为这是金堂的夙愿。金堂赤诚待我,昌化王府自然也倾力相助。可有些人,生前薄待我的夫婿候选人,死后还妄图借他谋利,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踏上王府台阶?痴心妄想,丑态百出,以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第五十四章 金敬亭
孟家二人如被扇了耳光般,不明白刚刚还向他们好生打探情况的县主为何骤然翻脸。
他们面红耳赤又不敢作声,而千灯早已唤来外间侍卫,将他们带了出去。
堂上留下金保义,千灯与他沉默坐了许久,询问起金堂的后事。
金保义告诉她,金堂的墓穴已经动工,虽因为未婚无后而无法进祖坟,不过他们在旁边寻了一个向阳的小山头。每日清晨阳光都会投到坟前,地势干燥温暖,又与他和发妻的坟冢遥遥相望,百年后他们一家人也在一起,不会孤单的。
千灯默然点头,又想起一件事:“金堂生前与我提过,前段时间去祭扫他七叔的坟墓,发现被雨水冲坏了。听说他也因无后而未进祖坟,如今族中早替他配了冥婚,又过继了孩子,是否可将坟墓迁回祖坟地了?”
只是金堂自己,已永远无法为他七叔迁葬了。
金保义应承道:“多谢县主将三郎的事都记在心上,此事我立即回去与族中商议,找个吉日替我七弟捡骨回迁。唉……说起来,商中丞之前也询问过此事,我七弟虽去世得早,也算还有亲朋惦记……”
商中丞便是商洛的父亲商南流,他调回京中后,如今已升任御史中丞了。
“原来他与金堂七叔也认识?”千灯随口问着,脑中忽然有个念头闪过,顿时低低“啊”了一声。
她的眼前,蓦然出现了孟兰溪藏起的那块玉佩,孟夫人遗留下的那一块,更想起了替金堂惹来许多麻烦的那块玉佩。
那三块玉佩的雕工线条,她曾觉得熟悉,只是一时没有头绪。
如今想来,那雕刻手法与商南流亲手为儿子商洛雕刻的朱砂雀鸟佩,一模一样。
那么,这三块玉佩,定是由回纥人留下、孟长山带走、又出现在黄沙谷帮忙押运粮草金家人身上的那块美玉分切成的。
金保义不知她为何忽然露出这错愕神情,正点头应“是”之际,却听千灯又问:“当年黄沙谷大战之际,帮忙押运粮草的人是他?”
“县主如何得知?”金保义也不敢确定,说道,“这几日因县主吩咐,我查了金家当年所有商队路线,但商队向来趋利避害,那时大战在即,走西北的马队驼队不是停了走商、就是更改了路线,并无接近黄沙谷的队伍。后来,问遍了行商老人,我才发现七弟当年被我们送去求学时,很可能瞒着我们偷偷逃学,去西北玩了一圈。”
“是十八年前吗?”
“是,我七弟当时十五六岁,正是调皮违逆的时候,那次却在学院中安安静静呆了半年多,年节都苦读未回家,回来后也是沉稳成熟了不少,我们都赞他学业有成。可时至今日,我去重查十八年前行商账目时,发现有支队伍中莫名带了个叫全七的陌生少年,在大漠行商中途,他还领了十来个人消失过几日,而商队当时耽误时间驻守原地,一直等着他归来才继续前行。”
金保义这边料理儿子后事,那边查证当年旧事,显然心力枯槁,说话也是沙哑无力。
“只是商队伙计离散频繁,领队老人又已去世,如今我正在找那商队中知情的人,请县主再等待数日,应该便有确切消息了。”
千灯其实心下已有了答案,只问:“你的七弟、金堂的七叔,是不是叫金敬亭?”
“是,我七弟名保靖,字敬亭。”
“这么说……”千灯缓缓问,“族中不同意他与蓝秀容退婚另娶的原因,是因为他意中之人,是个年纪比他大上五六岁的寡妇,而且当时对方还带着一个八岁的儿子?”
“正是。三郎对县主提过吗?可他又如何得知呢?”金保义回忆当年,恍如隔世,“我记得十来年前,我刚从外地回来,便听说族中无可奈何,已经答应了我七弟娶一个寡妇。但因为那女子不肯送孩子回夫家,我七弟罚跪在祠堂两昼夜,最终逼得族中接纳他与那个寡妇,但他要切割手头产业,转去南方打理族务,族中眼不见心不烦随便他如何。而三郎当时年幼,心疼七叔,偷偷给他送糕点吃,结果被抓住了,也跪在祠堂受罚……”
金保义赶紧到祠堂一看,却发现只有儿子金堂跪在那儿,罪魁祸首金敬亭却早已不见踪迹了。
“爹,七叔说他要带心上人去南方啦!”年幼的金堂圆嘟嘟小脸上尽是兴奋,把手中一块玉佩给他看,“因为全家只有我帮他,所以他把这个送给我了,说是他定情信物剩下的,请探花郎亲手雕的呢!”
一听这话,全家都是气急败坏,那块玉佩也没收了,丢进库房最深处,免得带坏了家中小孩。
然而谁也没想到,第二日天亮时,一群早起洗衣的妇人在坊外高桥边眼见金敬亭独自骑马坠桥,尸身在下方石头上摔得头破血流,当场咽气——
骤得喜讯,他饮酒宿醉,醒后立即纵马去找女方相会,谁知在最喜悦之时从桥上坠落,摔得骨折筋断而死。
金家老爷子痛失幼子,肝肠寸断。
此后,金家所有人都闭口不提此事,免得老爷子伤心。若不是县主今日忽然提起,他也早已淡忘了这十来年前的旧事。
千灯长出了一口气。
这案件所有的内情与线索,那背后看不见的缘由,终于一一涌现,以严密勾连的丝网,将所有一切编织在内。
种种因果,各得报应。
“既然如此……”千灯思索着,嘱咐金保义道,“事不宜迟,金敬亭坟墓既有被冲垮的痕迹了,那么该当早点迁葬,免得尸骨被雨水破坏。此外,其实我也有件事情想与你家商议,你回去后禀明族老,帮我一个忙……”
金保义听了她提的要求,迷惑又错愕,但县主既然吩咐下来了,他自然一一点头答应。
等他离去后,千灯独自在花厅中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到金团团面前,给它喂了两颗樱桃。
金团团欢呼雀跃,啄完了樱桃后扑扇着翅膀又开始说话:“县主毁容了也是仙女,她不是母夜叉,不是母夜叉……我偷看到了!”
千灯怔了怔,恍惚想起这是去年遴选那日,金堂致谢她对金团团的救命之恩时,金团团曾经说过的话。
当时金堂面红耳赤,手忙脚乱地去堵它嘴巴,原来是要掩饰后面那一句话——
他偷看到了她的模样。
原来那年清明城外偶遇,急雨中、春寒里,她隔窗给车外的他送了一把伞和手炉,而他在车帘掀起的缝隙中,偷看到了她的模样。
于是他竭尽了全力谋求,终于挤入了她的未婚夫候选人中。
即使被针对、被诬陷、被暗害,依旧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至死不渝。
她站在跳跃的鸟儿前,站在这初夏的廊下,站在这依稀的暮色中,想着金堂的、孟兰溪的、凌天水的人生,一时悲从中来,不可遏制。
杀害金堂的人,真的会是她猜测的那个人吗……
她心下思忖着,无意识地抬起指尖,去擦拭窗台上那层薄得几不可见的松花粉。
松花粉……是京城近日有人冒充孟永顺,写下了这封信。
那个人知道,孟永顺已经永远回不来了,因为他已经在漕渠中留下控诉零陵县主的血书,变成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而那个人是谁、能做到并且会去做的人是谁,她心下思忖着,应该是已呼之欲出了。
只是,盯着指尖上的花粉,她脑中忽然有道光骤然闪过。
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栗,脑子尚未想通其中关节,她的身体已迅速冲出花厅,奔进书房,将门反锁。
以颤抖的手打开柜子的锁,她抓出里面那封信——正是她从庄子上找到的那一封。
紧紧捏着这封阴差阳错直到很久后才被发现的信件,她深深呼吸着让自己镇定下来,又将之前王叔的来信取出,把所有的信件一张纸叠放,只露出落款。
当年昌化王与龟兹那一段过往,世人皆知。她祖父虽与王叔是叔侄,但昌化王当初逃亡离国,后来成为大唐郡王,因此在世之时,双方信件皆走公文,王叔那边的落款皆只盖龟兹北王印章而已。
可三年前父祖去世之后,因她与母亲是女子,在朝中并无官职,所以龟兹那边与她们不再论公,而只论私。
王叔年节时给她们母女的来信,虽多是敷衍寒暄之句,但最后落的款,却已不再是印章,而是手押的龟兹北王字样。
唯有最后那一封,她刚刚在庄子水阁抽屉板壁中发现的、与她们母女商议婚姻之事的信件,字迹相似,口吻相同,落款却是对她们母女从未用过的印章。
外人都只知道,昌化王与龟兹王族不睦,因此来往信件都是公文印章,却无人知晓,他们之间没有国事后,依然存在家事,而且已与大唐其他人家无异了。
所以这封信,绝不应该是王叔写下的。
他明知龟兹没有能力左右已经由朝廷选婿的大唐县主,能凭借的唯有情义,又怎么会反其道而行,用上许久不用的北王印章?

死死盯着信上的内容,千灯将所述的事情一遍遍审视,梳理。
母亲说那封信能改变她的命运,于是信上就真的出现了改变命运的抉择。
母亲让她择婿完毕再做决定,于是信的内容便关乎她婚姻。
母亲临终前让她寻信而不可得,于是她终于发现,信件消失的原因竟是这般巧而又巧……
制作这封信的人,当日定在庄子内。
他不但看过真正的信件,还对庄子的一切情况了如指掌,甚至有能力轻易去调配改动。
隐约又可怕的猜测在她的脑海中弥漫,让她无意识地攥紧自己的双拳。
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疼痛带着她一点一点抽离混沌,大脑逐渐清朗起来。
她深深调整呼吸,让自己镇静下来。
不去管背后湿透的涔涔冷汗,她用颤抖的手将所有的信件原样折好,一一放回信封中,重新锁好。
等到所有信件清理完毕,她坐回书桌前,喝了一盏冷茶。
一线冰凉直冲胸臆,让她的大脑也缓慢醒转。
不可能,不会的,她不应该妄自臆测。
在一切尚未落定之前,她最重要做的,是先揪出眼前案子的凶手,确证府中与乱兵勾结的人是谁,那才是寻出杀母真凶的正确道路。
没有辜负千灯的迫切期望,很快,寻找冯翊之事就有了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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