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太平熟知水性,带着水部的匠人们朝上游搜索,果然顺利找到尸身。
接到消息,千灯立即赶往峡谷溪涧处。
崖壁陡峭,虽有凌天水和崔扶风同行相护,千灯也一直扯着草根树枝,但在最陡峭的地方还是难免滑跌了几下。
等下到溪谷中,她看见大理寺衙役及仵作早已赶到,石滩平地上摆着一具残败的男尸。
泡在浅水中两三日,他身上衣服残破,肌肉溃烂腐败,水下有鱼虾啄食,岸上有豺狼啃噬,早已只剩了血肉模糊的骨架。
但从仅存的轮廓来看,尸体身份大致可辨,确实是冯翊无疑。
简太平比划着现场痕迹,向千灯说明,死者系从崖上坠落,被涡流卷入后逆冲往上游,按照水势回环角度看,从山崖至此没有疑问。
而仵作们验尸后确定,按照肌肉腐烂程度来看,尸身的死亡时间可以确定属三日前,也就是千灯与其他人目击他们坠崖之时。
看来,冯翊系当日坠崖落水死亡无疑。
“只有……这一具尸身吗?”千灯回望着峡谷溪湾,声音有些微颤。
“确实只有冯翊的尸身。”崔扶风走到她身边,示意她小心脚下的乱石,“不过,按照当时的情形来看,从这么高的山崖坠落,孟兰溪又不如冯翊强壮,能生还的机会极其渺茫,怕是……”
“怕是他的尸身未能被水冲到岸上,如今已经静沉水底了。”身后传来凌天水的声音,只是一贯沉稳有力的声音,如今也是显得气息凝滞。
千灯回头看他,顿了片刻,才低声道:“未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还没寻到踪迹,我相信孟兰溪就还在世上。”
崔扶风轻叹一口气,吩咐大理寺衙役们不要松懈,并请简太平带着水部众人继续沿着峡谷搜寻,必要时做好防护下水看看,务必要寻到孟兰溪的踪迹。
等一切吩咐完毕,他回头见千灯与凌天水相隔半丈立于溪边,都望着水面却不说话,两人之间似乎翻涌着些古怪暗潮。
想到他们之间那曾经异常的氛围,又想到上次破庙验尸后两人明显不对的气氛,他只觉心绪复杂难明。
走到二人中间,与他们一起沉默了片刻,他问:“这案子走到现在,好像越发扑朔迷离。金堂之死不但没有头绪,漕渠的尸身也确证并非苏云中,再加上如今孟兰溪又出了事……县主,你觉得纪麟游那边,还能翻案吗?”
千灯没有回答,只转头看向凌天水,问:“凌典军认为呢?”
凌天水声音微显僵硬:“按照之前查证的诸多迹象来看,纪麟游的嫌疑确实是最大、也是唯一的。但如今案情推进,新线索呈现,我有点不确定了。”
千灯望着他的目光中似含着幽凛火光:“说说看,你不确定的原因是什么,如今又是什么人进入了你的考虑范围中?”
他却不说话,只定定看了她许久,才道:“我确实在怀疑一个人,但目前只有怀疑,尚未捕捉到任何蛛丝马迹,也并无任何凭据与把握,还是先保留为好——我想,等证据浮现,县主心下自然有数。”
千灯垂下眼,转而看向面前的峡谷激流,良久才说:“好,既然如此,等我查明真相之后,再与你对照看看,究竟我们所认定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他们沿着峡谷曲折险峻的路再爬上去。
在爬到之前滑跌过的陡峭处时,千灯正提起精神防备,却见树上已经绑好了绳索,她拉着绳子借力,很快便攀上了崖顶。
见下方老魏和小魏父子在收拾绳索,千灯便问跟上来的马校尉:“这几日辛苦你们了,之前清理坍塌的寺庙时,我记得你与英叔、魏叔他们也都在帮忙?”
马校尉忙应道:“是啊,不过庄子上事情多,英叔前日便回去了,倒是老魏他们父子一直在忙前忙后。”
千灯点头,若有所思地看向凌天水。
凌天水显然知道她的意思,淡淡问:“县主是不是奇怪,我当初为何不肯收小魏入北衙禁军?”
别说千灯了,就连马校尉也竖起了耳朵,对此事显然十分关注。
千灯道:“我看小魏品行端正,身手也矫健,又是我父祖旧部下,在军中当个士卒应当是合适的。”
“不,他不合适。”即使看到老魏父子已经上来了,显然也会听到自己的话,但凌天水毫不留情,“知道为何禁军多用富家子弟,不用乡下平民吗?”
此话一出,马校尉和老魏等穷苦出身的人都是脸色难看。激愤之下,马校尉更是悻悻开口道:“原来凌司阶还有这样的成见!既然如此,那我们一群老伙计便为小魏谋谋其他出路,实在不行,替王爷世子守山陵也可!”
“小魏年纪轻轻,不适合守陵。”千灯说着,又示意凌天水,“而且他现在也不是凌司阶了,是昌化王府的凌典军。不知按照王府的规则,小魏能入你的眼,来当侍卫吗?”
“也不能。”凌天水毫不留情道,“虽然他看来身体尚高大,但他这是仗着年纪轻,用菜面养出来的,和军中吃肉长大的不一样。”
小魏满脸不服气:“可凌司……凌典军之前在比试的时候也看到了,那些吃肉长大的子弟,好几个都败在我手下了!”
就连崔扶风也打圆场道:“千年前曹刿便道,肉食者鄙,可见饮食粗细并非取士标准。”
凌天水不置可否,只问小魏:“你们父子之前说会尽快帮县主清理寺庙废墟,但后来我看天擦黑后你们便到庄子歇息了,是么?”
马校尉不满道:“天都黑了,啥也看不见,怎么清理?”
“很少吃肉的人,即使外表如常,可一到夜间,眼睛便会看不清楚,谓之夜盲。我在西北的时候,很少见人有这般症状,因为西北饮食多牛羊内脏,是以士卒不会有这方面的问题。但中原饮食习惯不同,军中不少士卒如此。”
夜盲……
千灯若有所思,与崔扶风对望一眼,继续聆听下去。
“而御林军负责的是皇城防守,昌化王府的侍卫亦需防护王府安全,二者都有频繁的夜间巡逻任务。小魏纵然身手还不错,但夜间视物不明,必然耽误职责。尤其肩负守护贵人之任,一旦出事,可能全家招致祸患。因此我认为,他不合适。”
此话一出,其他人都是哑口无言。
许久,老魏才讪讪问:“那……我儿以后多吃肉,是否能好转?”
“这得长时间一直保证吃下去,才能维持住。可据我所知,你兄弟三人在黄沙谷之战后,只剩你一人生还。军中虽有抚恤,但你兄弟加起来有十余个孩子,还有老父母要奉养,家中唯有那几十亩田地,能糊口便已是不易,小魏可能在全家这样的境况中,一个人长期吃独食吗?”
不必多说,小魏已经断然摇头:“算了,我……我会另谋出路。”
老魏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背,虽有沮丧,但还是对凌天水道:“凌典军,之前我们一群老伙计错怪了你,以为你是有什么存心,现下老汉向你磕头认错!”
“无妨。”凌天水拦住他,轻描淡写道,“不过你们可先回家等候,这两日消息应该就会到了。”
魏家父子不解其意,马校尉带着羞愧帮他们问:“什么消息?”
“最近北衙要派个人驻守延兴门那边,要在那边食宿两三个月,处理一些烦琐小事。军中那些老油子都不肯去,我看小魏行事慎重,便向他们介绍了你。那边供三餐伙食,你发了俸禄也别全拿回家,留点给自己买羊肝之类,过段时间调养回来后,便可顺理成章将你调回北衙禁军,日后的路子你自己走,别辜负了你爹和一帮老伙计。”
本已失望的小魏顿时喜极而泣,被他爹按在地上笨拙地磕头谢过了凌天水与千灯后,赶紧顺着山道一溜烟跑回家去,那步伐看着比兔子还轻快。
千灯笑了笑,目光从小魏的身上拉回来,看向身旁的凌天水,欲言又止。
凌天水自然知道她想说什么,只淡淡道:“王爷和世子若是还在,应当也会如此。”
千灯默然点头,一路无言。
等来到庄子上,千灯见到英叔,便谈及魏家的事情,让他放心小魏的前程。
英叔自然也记得,自己因为这件事而对凌天水有过芥蒂,不由尴尬又自责。
阿忠也唏嘘道:“确实,富贵人家与普通人家,委实有太多不一样的地方了。”
旁边英嫂子只听到大概,便接口道:“但大部分东西大差不差,一眼看着也就明白是干什么的。”
玳瑁还在庄子上打理父亲的后事,知道县主过来便赶来伺候,一听她这话,笑着抢白道:“还说呢,之前咱们把梅瓶当花瓶,还得是璇玑姑姑指点,才知道闹了个笑话。”
“那确实,主要酒瓶子和花瓶儿器型相像,我们没见过的,一时哪懂得区分?”英嫂子也不由笑了,又道,“或许其他东西也有弄错的,不过只要差不多,咱们糊里糊涂一样用,没大碍的。”
千灯一边听她们闲聊,一边想起璇玑姑姑之前给她讲过的竹丝纱之事。
其实不止贫穷人家不懂富贵人家,她这样娇生惯养的王侯贵女,也并不懂普通人的生活。
也因此,有很多事情,别人看来是寻常,但其实她并不了解。
走入自己歇息的院子中,坐在之前坐过的榻上,她望向之前郎君们住过的屋宇,下意识喃喃:“并不了解……”
就在这一瞬间,似有一线亮光劈开她面前的混沌,将她脑海中一直追寻不得的迷惘击碎。
器型相同……大差不差……她不了解的寻常生活,寻常人不了解的她的人生……
目之所及的一切东西仿佛都翻转了过来,让她盯着面前的房屋呆了一瞬,猛然转身出门,疾步朝着当晚郎君们住的小院走去。
玳瑁和英嫂子不明所以,茫然地小跑跟了上去。
凌天水如今是王府典军,正在庄子上查看一应防范事宜,不在面前。独留前院的崔扶风见千灯匆匆出来,便追上去问:“怎么了?”
千灯朝他点了一下头,示意他与自己一起来,又转头问:“英嫂子,当日璎珞姑姑查点乱军那边缴获器物后,是不是造了一本册子?”
“是,就放在我当家的那边……”
“你去取来,我要看看。”
她直奔金堂屋内,将封闭的门一把推开,让日光照到黑洞洞的屋内。
英嫂子匆匆拿来了器物册子,让千灯对照。
她翻阅册子上记录的此屋物什,与崔扶风一起对照查看。
放在这屋内的杯子,原是一对刻麒麟青瓷杯。但这对杯子一只在孟兰溪来闹事时摔破了,另一只则摔碎在了纪麟游的后窗外,因此如今屋内并无杯盏,就连茶壶也被送去大理寺检验后封存于证物房了,桌子上只剩了一盏已经烧干的油灯。
那是一盏普通的越窑青瓷灯盏,扁圆如一个碗碟,碟子正中是安置灯芯的小凸起,边缘有方便人拿取的托儿,与外间普通的油灯并无任何区别。
对照着册录,他们清楚看到上面记着,放在这个屋内的,原是一盏邢窑高脚灯,与如今放在屋内的青瓷灯盏,从形状、颜色到纹饰,与邢窑高脚白瓷灯没有任何关系。
“咦?这是咱们庄子上日常用的样式啊。”英嫂子拿起灯盏看了看,有些错愕,“可我虽然忘记当日这里放的是什么灯盏了,但给郎君们的都是样式好看别致的,不是这般粗用的东西。”
玳瑁在旁提醒:“英嫂子你忘啦,当晚金郎君和孟郎君起了争执,之前那盏灯被摔坏了。这是我们后来临时拿过来给金郎君用的,自然是庄子上常用的东西啊。”
“难怪呢,是了是了!”英嫂子恍然大悟。
千灯却只略一思忖,转而向孟兰溪住过的屋内走去:“走吧,去看看那边的灯是什么样式的。”
推门进屋,不大的室内一览无余,放在桌上的一壶二杯和油灯依旧还在,邢窑白瓷杯壶,配着邢窑白瓷高脚灯,看起来跟一套似的。
可是,千灯的目光从白瓷高脚杯转到册子上,缓缓念出了自己意料中那盏灯的名称:“西首第二间房,设邢窑白瓷壶一、杯二;高脚白瓷莲花纹灯一。”
听到她念出来的莲花纹瓷灯,英嫂子一拍脑袋,说道:“可不是么,当时虽然匆忙,但那盏灯儿我还记得,所有灯盏里就数它精致,脚高高的,白瓷透亮,周边刻着莲花纹,口沿还描金呢……”
说着,她的目光落在桌上这盏虽也算得上精致,但上下左右通身都找不出莲花纹样的瓷灯上,面露迟疑之色:“怪了,这盏灯,和我记得的那盏好像对不上啊……”
“是的,确实对不上。”千灯合上册子,抬眼与崔扶风对望。
崔扶风眼神复杂,声音也压得低低的:“县主的意思是,纪麟游杀害金堂只是被人设计的假象,真正的杀人手法,其实出在那盏油灯之上?”
千灯点头,一言不发地再瞧了那盏灯一眼,转身走出房间,示意将门重新锁好。
见她神情沉沉的,玳瑁有些担忧,忍不住问:“县主,这个灯盏和原来的对不上……要紧吗?”
“要紧。”千灯低低的,以她听不清的声音说,“因为它,决定了两位郎君的生死。”
崔扶风看她的神情,知道她已理出了本案的一切来龙去脉。
他陪着千灯回到屋内,问:“是否让凌天水过来,我们商议一下?”
“不。今日我们发现的所有事情,不要对他透露。”千灯却毫不迟疑道。
崔扶风望着千灯脸上略显冰凉的神情,缓缓明白了什么:“这么说,凌天水他……?”
千灯点了点头,按住自己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低声说:“我现在心里很乱,我不愿承认,可事实就摆在眼前……该怎么办?”
第五十七章 入局
有一瞬间,千灯甚至有点懊悔,觉得或许自己不应该再追查下去,如今到了这般局势,她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崔扶风望着她,目光与她一般紊乱,喃喃道:“不可能,凌天水怎会如此?他是……以他的身份,他不可能入局的。”
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即使一直克制着不去探寻凌天水身份的千灯,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他在朔方军那边,是什么人?”
崔扶风深深望着她,想着那一刻她留在凌天水衣上的泥印,想着他们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对望的那一瞬,一时之间因为心口的悸动,那三个字差点要冲口而出。
但最终,他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换成了含糊的五个字:“很重要的人。”
千灯自然知道,以凌天水的能力,以他过往中隐约展现的背景,还有他那凌驾于人的气势,甚至曾让她无数次联想到临淮王,绝不可能是个普通人。
“无论如何、无论他是什么身份、为了什么原因,他都不应该这般做。”千灯回想着案子中的种种细节,只觉胸口闷痛,曾经盘踞于心口的信赖有多少,如今化成的愤懑就有多少。
他曾是她最信任的人,她不顾一切想要托付一切的人。
所以当他坍塌的时候,她也是这世上最悲恸难过的人。
崔扶风想要安慰她,可几番启唇又消弭于无声。
最终,他只道:“不管县主准备如何应对,我都会站在你这边。但是县主,有些事情你若强硬公开的话,恐怕会太过艰难,不如换一种解决方式。”
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强迫自己的思绪镇定下来,慢慢回答:“好……我会考虑,尽量私下解决。”
她深深地呼吸着,透过窗棂,可以看到外面凌天水布置好了防卫后,大步向这边走来的身影。
他抬起眼,透过窗户看见了她。
于是,那双玄豹般凌厉的眼在不自觉间变得柔和下来,周身凛冽的气息也逐渐消弭。
即使他未曾泄露笑意,可千灯已经在期待他双颊那对深涡。
一瞬间恍惚,她仿佛看到了那一日凌天水进府的情形。
秋末日光黯淡,他从阴翳彤云下行来,如一股锋利的风迫人而来——
像一把利刃,深深切入了她的心中,也切入了她的人生中。
可留下的是伤痕,还是烙印,却无从得知。
崔扶风在旁有些担忧地看着她,想着是否要帮她掩饰一下。
而她已收敛了所有恍惚神情,面色如常地站起身,迎接凌天水的到来:“凌典军,我正想起一事,要交托你呢。”
“怎么?”
“还是黄沙谷之事。我想着纪麟游一直僵持,不肯招供,大概确实以为黄沙谷一战是金家从中作梗。”千灯露出恰到好处的烦恼,“如今你既然已经是我府中典军,太子从兵部那边拿的许可也到了,你还是尽快将当年事查证一下吧,务必要快速。”
此事凌天水自然一口应承:“行,我明日便过去。只是那场大战牵涉太多,又卷帙浩繁,恐怕要些时日才能彻查清楚。”
“我不管,给你七天……五天时间吧,你这几天就泡在兵部,将一切查清楚再回来。”千灯不容他反对,径自道,“如今你是我府中的典军,这事总得你替我去办,不然我岂不是白白调用你啦?”
这近乎霸道的命令,让凌天水微皱眉头。但最终,他没有拒绝,只道:“那我尽量。”
“多查个三五日也无妨,总之你一定要全力投入去办。这样吧,你尽管去点府中最得力的侍卫,我都配给你,随你去办事。”千灯哪会容他拒绝,深深望着他道,“凌典军,这是你到王府任职的第一件要务,望你务必悉心办好,不要辜负了我的期望。”
她凝望交托,凌天水如今又已是王府典军,终究无法推脱,最终,他点头道:“好。”
所谓有钱好办事,金家的速度很快,不几日便已替金堂择定了落葬的日子。
僧道法会齐聚,金家祖坟附近搭起长棚,日日施粥,替逝者祈福积德,场面浩大。
京中好事者自然也有前去围观的,回来后无不叹息,纵然家财万贯,可金堂年纪轻轻遇害,无法葬入祖坟,只能安置在旁边山头。
“不对呀,”旁边有人质疑道,“我也去那边看过热闹了,祖坟那一片明明在动工呢。”
“那不是他的,听说是他七叔的坟墓要迁回来了。”
“哦哦,就是死后金家替他配了冥婚,过继了孩子的那位?”
“可不是嘛,他如今已是有妻有子的人了,金家一合计,便趁着金堂这次一起将他迁回来,也算成个事。”
众人闲聚城郊茶棚下,本来也只是随口一讲,并不将此事当一回事,唯有旁边座中一个看来面容普通的年轻人却格外关注,尤其在听到金敬亭的坟墓要迁回时,面上更是闪过无法掩饰的惊诧惶恐。
他起身正要离开,却听到旁边一位老者神秘道:“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听说啊,其实与金敬亭合葬的并不是配冥婚的那个妻子,而是他当年寻死觅活要退婚迎娶的那个寡妇!”
“什么什么?寡妇?”听到其中竟然还另有内情,众人顿时来了兴趣,忙给他斟茶,让他详细说说。
那年轻人面色微变,重新坐下,将冷掉的茶又端了起来。
“诸位,你们是不知,但十年前金家七郎这事可是颇热闹过一段。长安首富的儿子痴恋一个寡妇,几番折腾终得家人允许,谁知他一高兴之下,醉酒纵马摔死在桥下,平白无故丧了性命,金家才后悔莫及。听说那寡妇啊,如今也已经没啦。”老头口沫横飞,大有说书人的风采,“再者,前段时间配冥婚那位蓝家姑娘,你们可知为何突然落水而亡?原来她竟有个当年的老相好,如今落草为寇,两人重逢后干柴烈火,卷包细软私奔了。这种人,金家会让她入祖坟中吗?”
“那确实还不如成全了金七郎当年的夙愿。”众人附和赞成时,想想又问,“但那寡妇家人,竟会愿意让她迁葬?”
“哪有什么愿不愿意的,听说那寡妇本就是外地旁支,过来投奔本家已被嫌弃,死后也是独葬荒山,只要金家许点好处,哪有不愿的道理?”
听他这般说,众人反倒觉得也算是一桩好事:“那也是皆大欢喜了,生不能同寝,死后至少能同穴,也是难得有情人。”
在一片赞许声中,唯有那年轻人脸色极为难看,匆匆结了茶钱,便立即离开了。
第五十八章 真凶
今年开春雨水多,金敬亭的坟墓当初虽然建得也算气派,但难免被山洪影响,边角处塌了好几块石头。
白事师傅搭起红布大棚,将墓穴遮蔽,不让暴露在日光之下。
在法师们的诵经声中,墓门开启,里面的棺木被重新起出。
黑漆棺木十分沉厚,但毕竟在地下埋了十年,此处又常受潮,因此覆在棺木上的魂帛早已霉烂损坏。而棺木在抬出墓穴之时,也在条石上撞缺了一角。
“无妨,反正改葬回祖坟时,必定要捡骨换棺的。”金府管家小心翼翼地引领着抬棺队伍,又留心让上头的红布棚始终遮蔽在棺木之上,免得惊扰魂魄。
一路吹吹打打、诵念经文,来到金家祖坟所在的山头。
金家豪富,这边也建了颇大的院落,以供日常守墓、年节祭祀,等候在此的金家人一起将棺木迎进后院放置。
一群人各自忙忙碌碌,又是金堂后事,又是金敬亭的迁葬,偶尔有人想起问一声:“孟家那边商定了吗?什么时候送过来?”
“快了快了,已经在路上了,迟点时间就送到。”
正说着,众人抬头一望,果然有一具比较新的棺木送到了,忙又迎进院内,与金敬亭的停在一处。
狭小的室内一大一小两具棺木一摆,顿时显得逼仄,众人自然也不愿与棺木长呆在一起,把门一闭,到前院各自忙碌去了。
眼看所有人都离开小屋,这边无人照看,角落中一条身影闪出——正是在坊间听到人们到处传扬金家迁坟的那个年轻人。
葬礼纷繁,人物众多,三教九流吹拉弹唱,他混在其中进来,根本无人注意。
见四下无人,他提着自己带来的木桶,蹑手蹑脚闪进屋内。
提桶在两具棺木中站了片刻,他抬手轻轻摸了摸后面抬进来的稍小棺木,喃喃道:“娘,对不住了,您放心……我会带您的骨灰回蜀中的。”
随即,他一咬牙,掀开了桶盖。
里面盛着的,正是满满当当的一桶油。
他拎起油桶,泼在两具棺材之上,抬手从腰间取出火折子,准备开盖吹火。
“孟郎君,焚棺毁尸,还是毁你娘亲的,这样不好吧?”
清凌凌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带着微冷的意味。
他身形一震,迅速转身看向门外。
被他掩住的门被推开,千灯的身影呈现在门外的日光之中,在强烈的初夏日光下,她的身躯显得十分纤薄,可紧盯着他的眸子却是灼灼发亮,带着迫人之感。
在她的身后,是崔扶风、鸣鹫、薛昔阳以及本应被管控的纪麟游。
大理寺衙役迅速包围现场,将闻声赶来的金家人拦在外面,同时防备里面的人逃脱。
千灯盯着面前人,一步步走近。
他下意识避开她的目光,抬手摸向自己的脸,似乎想要确认伪装是否还在。
“不用遮掩了,北衙禁军帮你修改面貌的人都已经承认,他确实帮你改过伪装——而且,就在你于峡谷悬崖出事之前。”
见千灯已经洞悉此事,他一时怔愣,不知如何遮掩。
而鸣鹫已经跳了出来,指着他大声道:“别说改了脸,就算化成灰我也闻到了!他身上香香的,和县主的像,气死我了!”
这一通话莫名其妙,众人却都知道他的意思。
纪麟游冲上来抢走孟兰溪手中的火折子,取出军医的药汁,泼向他面容。
他侧头躲避,但哪逃得过纪麟游的动作,药水早已将他半边脸颊的伪装洗去,露出白净优美的下颌,圆润温柔的唇角,以及在抿嘴间不自觉便显露的那个深深酒涡。
鸣鹫得意地一指他的脸:“就是你!还想骗我们?”
见已无处遁形,孟兰溪索性也扯去了剩余的伪装,露出了自己原本的灵秀样貌。
千灯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等待着他的交代。
他却浑若无事地朝千灯行了一礼,说道:“请县主恕兰溪胆怯无能。因其他与我一同入府的郎君一个个出事,让我心生惧意,想要逃避夫婿候选之位,却又担心朝廷追究。正当无奈之时,我遭遇乱军挟持摔下山崖,侥幸逃得一命,不敢再回王府,只能选择假死以远走高飞……只是没想到因母亲的身后之事,终究还是与县主再度重逢了。”
“原来如此,那说起来倒是真巧,孟郎君正要离开之时,就被乱军挟持出事,得到了完美的逃离机会。”
千灯话音刚落,薛昔阳已似笑非笑地开口,用那把长安最好听的嗓音说着最刻薄的话:“可不是么,倒好像,那兵匪刚好以死成全了孟郎君似的——更离奇的是,他坠崖后死状凄惨,而孟郎君你与他一起坠落溪谷,如今浑身上下居然连一点受伤痕迹都没有,此等神迹又是如何发生的呢?”
“那日我被冯翊扯落山崖,县主和其他人都是亲眼所见,事实如此。”孟兰溪倒是十分镇定,朝向千灯道,“县主也知晓那峡谷中植物繁茂,我掉下去后被藤蔓缠住,才逃得一命,仓促间只受了皮外伤,我通晓医理,自己寻些草药医治,已无大碍了。”
纪麟游爽快道:“孟兄弟真是神医!既然如此,不如赶紧解开衣服,让我们见识见识两三日便痊愈的坠崖伤痕!”
见他上来就要解衣服,梦兰溪下意识倒退了半步,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当着县主之面,怎可如此无礼……”
千灯淡淡地转开了脸,一言不发。
见此情形,鸣鹫也扑了上来,趁着纪麟游按住他肩膀手臂时,扯住他的衣襟一扯,扫了他的身体一眼,立时叫了出来:“没有破!一点没有破!”